江湖上最有名的五個人,小高已經見過了三個,他們是塞外龍家堡主龍公泰、終南山形意門的掌門人一劍千鋒董百藥、開封中州大豪雷方雨。當然,小高也花去很大的代價,三年的青春和差不多近三年的僕役生活,而且這種毅力和當初唐伯虎點和香一樣有得比,也終於見到了那三個人成名於江湖的絕技。
從沒有一個人像小高一樣,為了追求一個願望,肯如此謙卑地壓制著自己,以他目前的成就而言,早可以躋身於江湖上有名的劍客之列,且可獲得很好的享受,可以白馬輕裘,可以揚名立萬,到處受人接待、尊重。
但小高放棄了這一些慾望,對一個只有二十歲的大孩子來說,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他暗暗地立下誓這,在未完成這個心願之前,他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個沒有名字的小高。
每當他見識到一個心目中嚮往的人物時,總期望著他那賴以成名江湖的絕技,一定會像閃電一般照亮著江湖。
但每一次,他都有些失望。並不是說那些名動江湖的絕技全無可取,只是他和小高心中想的,有著一些距離,有著一種名過其實的感覺,每一次失望之後,他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
現在,小高來到了江州,江州的九江鏢局,是水旱兩路都能順暢走鏢的名鏢局,聯號遍及南七北六一十三省。雖然名義上,仍是天下四大鏢局之一,但隱隱間,已經領袖群倫,凌駕了燕京、金陵、長安三大鏢局之上。
那是因為,九江鏢局謫到了江湖上五大高手之一的刀箭雙絕方振遠當總鏢頭。
方振遠當了十年總鏢頭,辛苦了六年,追回七次失鏢,仗著手中一把子母金刀及十三支甩手鐵翎箭,把失去的鏢銀、寶物,原封不動地追了回來。
據說有一次,深入雲、貴邊區,追蹤數千里,費時九個月,仍是圓滿地追回失鏢,七次追鏢,十酴次的血戰,死傷在方振遠手下的黑道高手,不下三十餘人。
這些赫赫戰績,使得九江鏢局的聲威大振,再加上方振遠為人豪放,凡是有困難的江湖朋友,正式投柬拜見,說出困難,方振還絕不會叫人失望。
就這麼恩威並濟,九江鏢局的盛名越來越響,水旱兩路的道上朋友,都不再招惹他們,所以,近四年來,九江鏢局的日子過得很平安。
但方振遠仍然風塵僕僕地奔走在江湖,到處在探友、拜山,使九江鏢局的基礎,越來越穩固。
九江鏢局的生意好,俸銀也高,大樹之下好遮蔭,進了這麼一個鏢局子,雖然辛苦一些,倒沒有甚麼危險,所以,練過一些拳腳的好手,都希望在九江鏢局裡謀個差事。
小高在江州磨了兩個月,紅包後門走了不少,才找到了一個趟子手的位子。
職位的高低,小高並不放在心上,他做過更卑微的工作,那就是替中州人豪雷方雨做過馬童;在形意門董百藥家做過趕車的助手,那就是連車把式也要侍候的小夥計。
九江鏢局的規模很大,前後有五進大院子,鏢頭加上趟子手超過三百人。
介紹小高進入九江鏢局的人叫柯福,人高馬大,是趟子手中的領班,在九江鏢局中來說,像柯福這樣的領班,有四、五十個之多。
但柯福干的時間久,人緣也好,所以在趟子手的領班中,都叫他柯老大。
柯老大很照顧小高,花了不少口舌,才把小高安排在自己班裡。
九江鏢局的業務很忙,小高進來第三天,就跟著柯福出鏢。這是一趟小生意,押送一批藥材到杭州。
小高第一次走鏢,感到很有趣,押鏢的鏢頭叫何坤,三十多歲的年紀,個子很瘦小,但馬鞍上掛了一支鑌鐵杖,足有三十多斤,似乎練的是外門功夫。
小高的表現很好,過去三年多的僕役生活,使他學會了很多合群的技巧,他很快地和同行的趟子手們交上了朋友。
柯老大高興地猛在何坤面前贊小高,這就引起了何坤的注意,但小高很會隱藏自己,何坤只覺得小高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有一股特殊的氣質。
貨到地頭,竟比約定的日期提前了五天,貨主心中一樂,多送了五十兩銀子,何坤心中也很高興,想想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傳言,既然來了,至少也該逛逛名聞天下的西湖再走。
逛西湖少不了要在褸外褸喝一杯,何坤這一趟帶人不多,連他自己在內,也不過十個人,有三個車把式、六個趟子手,一行人歇馬杭州,中午之前,就到了以美味聞名的樓外樓了。
還未到上客辰光,客人不多,何坤選了一個近窗的大桌子,說道:「今天大家好好喝一杯,晚上住杭州,明天逛逛西湖再走。」
這般人大都是粗豪漢子,聽說可以住一夜,立刻呼酒叫菜。
何坤招招手,叫小高坐在身側,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柯老大接道:「他是孤兒,只知道自己姓高……」
何坤一皺眉頭,正待再問,小高已搶先答道:「小的幼失教養,流浪在外,名字是有,只是叫來難聽,不如小高聽來順耳。」
「原來如此……」何坤略一沉吟,接道:「你好像讀過書吧?」
「讀得不多,那是小的在一家書塾中為先生燒飯時,順便學的。」
鏢局中最忌來歷不明的人,何坤既被方振遠聘為鏢頭,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但小高對答得體,消去了何坤心中之疑。
酒菜送來,十個人立刻吃喝起來,小高已有警惕,故意地放縱性情,和柯老大等開懷暢飲起來。
何坤果然在暗中注意著小高,直到發現小高也有著柯老大等一般人的粗豪習性,才算完全放心。
一陣猜拳拚酒,三個酒量差的人,已經現出了醉意。
但小高的酒量不錯,雖然喝得不少,仍然保持著相當的清醒。
他身上帶著莫可示人的秘密,一旦洩露,立刻會引起滔天的風波,所以,他一直很小心地保護著自已。
依舊垂柳籠翠堤,雖是夏末初秋的時序,但黃葉未飛,垂柳仍然飄綠,天氣不冷不熱,正是遊湖的時節。
游西湖的客人,大都免不了到樓外樓喝上一杯,這裡的西湖醋魚,名聞全國,所以,每到中午時分,樓上客人擁擠,不少人站著在等候。
何坤等一批人,已經吃得杯盤狼藉,但三個沒有醉的人仍在拚酒。
小高沒有醉,但已經趴伏在桌子上,因為,他看到了一個人。
一劍千鋒董百藥。
董百藥帶著他的女兒,步步生蓮董素蘭。
董姑娘姿容秀麗,嬌媚可人,但最要命的還是她走路的姿態,柳腰款擺,步步生蓮,風姿綽約。
就算你能無峴於董素蘭的嬌麗容色,但絕對無法不被她走路的姿勢吸引,董百藥很不喜歡愛女走路的姿勢,覺得她有失端莊,常予糾正。
但董姑娘姿態一變,竟連路都不會走了。
董百藥希望練了武功,能使愛女行姿改變,他盡可能地把一身絕學傳給她。
董素蘭學起武功來聰明異常,十八歲已得了父親十之七八的真傳,但走路的姿態仍是無法改變。
董百藥無可奈何,只好認了,董姑娘依舊是步步如風擺荷花,搖曳生姿,於是得到了步步生蓮這個外號。
事實上,樓外樓中幾百隻眼睛,都已被董姑娘所吸引。
董百藥皺皺眉頭,停下腳步,回頭看看一個勁裝少年道:「去!找個座位。」
一下子,數百道目光投注過來,董素蘭也不禁有些面紅耳熱,走一步,靠近父親身側,垂下頭去。
一劍千鋒董百藥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但此刻,卻是有發作不得之苦。
全樓中顧客齊住目,總不能把一百多人全都抓過來痛揍一頓,只好裝作若無其事一樣。
那勁裝少年直對何坤等的桌位走了過來,小高偷眼一看,認出來人正是董一藥的門下大弟子郭寒。
在形意門的下一代弟子中,郭寒是首徒,也是武功最高的一個,人如其名,寒著一張臉,不苟言笑。
董百藥手下有六個弟子,個個都對大師兄感到怕怕的。
郭寒走近何坤座位之前,冷眼看了幾人一眼,皺皺眉頭道:「諸位既已吃得酒足飯飽,也該讓讓位子了。」
這時何坤等一桌十個人,已經醉倒了六個,加上裝醉的小高伏案而睡,餘下幾個人,雖然沒有倒下去,也是面紅耳赤,有了八分醉意。
酒醉三分醒,何況何坤還沒有醉倒,他突然站起身子,道:「怎麼?趕客人哪!」
郭寒冷冷說道:「我看諸位已經吃好了,該付帳走人了。」
柯老大怒聲喝道:「放屁!老子有……」
口中說話,人也同時站了起來,一拳揮了過去。
但聞一陣劈劈啪啪之聲,柯福等一行人,全部摔倒在地上。
小高也倒臥在地上,不過,他倒得很技巧,故意拉低了頭頂的帽子,身子側臥,不讓人看到他面目。
他在形意門中住了一年多時間,不但和郭寒很熟,就是董素蘭也很熟悉,所以他必須技巧地遮住面目。
何坤打出了一拳,沒有打中敵人,卻被對方一帶,一跤摔倒在樓板上。
郭寒重重地咳了一聲,道:「夥計,多來幾個人,把這幾位客人送下樓去,他們都喝醉了,至於酒錢嘛,在下付了。」
人人都看到,這些人是被他快拳飛腿打倒在地上的,但郭寒說他們喝醉了,竟也無人反駁。
小高暗中觀察,發覺何坤和柯福都在裝醉,任人扶下褸,未作反抗。
郭寒那一陣快拳,使得兩個人心中都有了數,就算是滴酒未占的情況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那就不如裝醉好。
小高心中暗想,這些人久走江湖,果然是都有一套應對世俗的本領,看來,這一場紛爭大概到此為止了。
如果,這件事引起了方振遠和董百藥的一場衝突,一定很快可以看到方振遠子母刀法的神奇……
這才是小高投身九江鏢局的目的。
郭寒一出手,放倒了十條大漢,也震驚了全褸,這倒使得在場的人,都不敢再看董素蘭一眼。
收拾好殘席,郭寒肅請師父、師妹入座。
再說何坤等一行人,被送出樓外,大家借酒遮羞,回到了住宿的客棧。
小高跟柯福分配在一間客房,柯福一進房內,人好像立刻清醒了過來,他掩上房門道:
「小高,你醉了沒有?」
小高道:「沒有大醉。」
柯福對小高的關心,倒像是出於至誠,他輕輕吁了一口氣,道:「小高,沒有受傷吧?」
小高胸懷大志,忍辱負重,有著逆來順受的修養,但他並非生性陰沉的人,聽到柯福真心關切的話,心中有點感動,笑笑道:「我還好,老大傷著沒有?」
柯福低聲道:「那小子拳如閃電,但落手不重,似乎是有意的手下留惰,否則,只怕咱們有一大半躺在那裡起不來了。」
小高心中忖道:「我得探聽一下,他們曉不曉得對方的來歷?」
心中念轉,當下說道:「柯老大,那小子是甚麼來歷?看起來年紀不太大呀。」
柯福微微一笑,道:「我不認識那出拳的小子,但我知道他是形意門的人。」
小高點點頭,問:「喔!那是很有名的人物?」
柯福道:「小高,你很少在江湖上行走,不知江湖上的事情。咱們九江鏢局,走鏢大江南北,對江湖上的人事都得有些瞭解,才不會得罪高人。所以,江湖上真正的高人咱們一眼都瞧得出來。」
小高道:「這可是不大容易的事。」
柯福道:「說穿了,也沒有甚麼困難,咱們總鏢頭武功固然高強,但心思也是慎密得很,不是粗線條的人。他把天下幾個特別人物,畫出形似個人大小的畫像,鏢局裡趟子手領班以上的人物,每年都要集中一次,看那高人畫像。小高,不但我一眼看出來人是誰,大概咱們何鏢頭也看出來……」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又道:「何鏢頭裝著醉酒,避過了這場麻煩。」
小高吁了一口氣,道:「柯老大,咱們是不是就這樣忍下來?」
柯福道:「不忍下來還能怎麼樣?別說是何鏢頭了,就是咱們總鏢頭在這裡,也要讓人家三分哪。」
小高瞄了柯福一眼,道:「這麼說來,咱們總讓頭也一樣怕人家了?」
柯福道:「小高,這你又不懂了,兩方面真幹上了,咱們總鏢頭倒未必會怕他們,九江鏢局的實力,絕不會輸給他們形意門。不過,咱們是做生意的,講究的是和氣生財,見人先帶三分笑,少惹麻煩最好,惹事生非,還能做生意嗎?」
小高點點頭道:「我懂了。」
柯福突然歎口氣,道:「小高,可惜呀!這下恐怕遊湖的事,要泡湯了……」
小高心中暗道:「我也苦了,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看到方振遠那刀箭絕技了?」
心有所感,忍不住也歎口氣,道:「這真是可惜得很。」
柯老大微微一怔,道:「可惜得很……可惜甚麼?」
小高心中一驚,苦笑了一下,道:「可惜不能游西湖了。」
柯福哈哈一笑,道:「這次不遊湖,還有下次,有甚麼好可惜的?遊湖總沒有保命重要啊。」
小高心中暗笑,遊湖一事泡湯了,是你自己說的,我不過惜用一下罷了。
柯老大看小萵垂首不語,忍不住勸道:「你年紀輕輕,來日方長,還怕沒有一遊西湖的機會?你可知道咱們剛才碰的是甚麼人?」
小高搖搖頭,道:「不知道啊。」
柯老大低聲道:「是形意門的掌門人──一劍千鋒董百藥。」
小高接道:「沒有聽說過。」
柯老大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江湖中的事了,那董百藥武功高強,號稱一劍千鋒……」他又壓低聲音道:「你不認識董百藥,總該記得那位姑娘吧?」
小高道:「你是說走路一扭一扭的那位姑娘?」
柯福道:「好小子,你看男人沒印象,看女人倒是看得很清楚啊。」
小高道:「我只是覺得她走路有些奇怪罷了。」
柯老大道:「你可要記著啊!那董姑娘走起路來雖如風擺柳一般,可是聽說武功高明得很哪!那是天生的水蛇腰。這種女人最容易使男人著迷,她有個外號叫步步生蓮,以後你再看到,可要走遠一點,不能多看。」
「為甚麼?」
柯老大哈哈一笑,道:「你小子長得很俊,當心水蛇腰纏上你,要了你的小命。」
小高心中笑道:「年前我在形意門趕車,常常見她,可也沒被她迷過。」
柯老大拍拍小高肩膀,道:「快些睡一會,我們今天三更,就會離開這裡。」
小高奇道:「為甚麼?咱們沒有甚麼重要的事」起早趕路,也用不著三更天就動身呀。」
柯老大道:「你不懂!咱們今天被人丟下樓來,可是大大丟臉的事,你們這些小夥計可以不放在心上,何鏢頭可是痛在心裡,難過得很,就是我柯老大臉上也掛不住,哪裡還能在杭州停留,趁早離開,早走早好。」
小高聽了點點頭。
柯福沒有料錯,三更時分就被叫起上路,五匹馬、兩輛車直奔九江。
不過,這趟路走得很舒服,按有馬騎的小夥計們,坐在車上,秋風夜深,晨間尤寒,坐在車中,比騎馬安適多了。
※※※
九江鏢局不但俸銀高,而且也有很好的制度,一趟鏢走回來,各按司職,有一定的賞銀,而且還有兩天的休息。
柯老大跟小高似是特別有緣,帶著小高在江州城裡到處逛了兩天。
小高暗地觀察,發覺回到鏢局之後,沒有人再提過杭州丟人的事件,就好像完全沒有發生過似的。
第三天回到鏢局,當天晚上柯老大又找到小高,低聲說道:「明天午時,我要走鏢你小子要不要去?」
小高笑道:「怎麼?不是輪流出動嗎?這還要跟我商量?」
柯老大笑一笑,道:「你小子是個小趟子手,沒有人知道你,不像我柯老大,有名有姓,不論誰走鏢,都想拉我幫忙。這趟鏢,好像是相當遠,先走水路,再轉旱路。照說,你在我班裡聽差,用不著和你商量,不過我柯老大對你小子一見投緣,這趟鏢你要是不想走,我可以想法子給你掛個病號。」
小高道:「這趟鏢由甚麼人押送?」
柯老大四處看了一眼,低聲道:「很大的一筆生意,由咱們總鏢頭親自押送,何鏢頭也要跟去。奇怪的是,這一次趟子手人數不多,選中了我領班,連我算上,只准五個人隨行……」說到這裡,似是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處急急改口道:「小高,你會不會騎馬?」
小高點點頭,道:「會。」
「好!你要是不會騎馬,就是想去也不能帶你去。」他皺著眉道:「這一次事情邪門得很,五個趟子手都有馬騎。」
小高點點頭道:「我去!跟著你柯老大長點見識。」
柯老大哈哈一笑,道:「去買幾件衣服帶上,這一次跟看總鏢頭出馬,不能穿得太過寒酸。」
小高點點頭。
第二天中午時分,小高穿上一套新的黑色衫褲,趕往大廳外面等候。
柯老大帶著四個身材高大的趟子手,各牽著兩匹馬,站在庭院裡,一見小高,立刻把馬韁交到另一個人手中,低聲道:「小高,很抱歉……」
小高有些失望地接道:「是不是不准我去了?」
柯福尷尬一笑,道:「去是要去,不過,不是騎馬,而是趕車……」
小高笑道:「我趕過車。」
柯福道:「那就更好了,左面站著那位是車把式陳三,你跟看他。」
柯老大說完話退回原處,小高轉眼看去,只見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漢子,一身藍布衫褲,站在庭院一角。
小高急急走了過去,笑道:「你是陳三哥吧?我叫小高。」
陳三嗯了一聲,道:「柯老大再三向我推薦,說你能幹得很,我才決定留下老劉帶著你去,希望你不要洩了柯老大的氣。」
小高道:「不會,不會!陳三哥儘管放心,我學過趕車的,保證不會讓陳三哥失望。」
陳三笑一笑,道:「呵!難怪柯老大喜歡你,處處幫你講話,你小子這張嘴,可真是討人喜歡。」
小高笑道:「以後還得陳三哥多多照應。」
陳三道:「你放心!只要勤快一點就成,趕車的技巧,不是你陳三哥誇口,放眼九江鏢局,說我陳三是第二,沒有人敢說第一。這一次咱們用的是九江鏢局要最好的一輛車,三馬環套的大飛輪,這輛車出自名匠巧手,車身輕,走得快,坐車上比騎馬舒服多了。」
小高道:「怎麼?我也要坐在車上啊?」
陳三笑道:「對!這一趟不知保的是甚麼貴重東西,不但出動了大飛輪,而且將比兵多,總鏢頭請了一個朋友帶了五個鏢頭,卻只帶五個趟子手,加上咱們兩個是七兵七將。」
談話之間,大廳中緩步走出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漢子。
陳三低聲道:「快些站好,總鏢頭來了。」
小高抬頭望去,只見那人身約七尺、國字臉、濃眉方口、體格健碩,一身淡黃色疾服勁裝,外罩黑色披風,右肋處斜掛一隻錦袋,想那袋中定是名動江湖的十三支甩手鐵翎箭了。
跟隨在方振遠之後的,是五個勁裝鏢師,何坤亦在其中。除了何神之外,其餘四人配帶著一式的雁翎刀。
走在五個鏢師之後的,是一個卅七八的中年文士,頭口儒巾,身著青色衫,白臉,瘦高個子,空著雙手沒有兵刃。
方振遠剛在庭院站定,兩個看馬的夥計,已牽著馬走了進來。
兩匹馬一樣的高大,一匹黃驃、一匹棗紅,黃驃馬上掛著方振遠的子母金刀。
方振遠對那青衫人似是相當的敬重,他回首一笑,道:「唐賢弟請。」
青衫人道:「方兄請。」
方振遠又一拱手,飛身上了黃驃馬。
青衫人也躍上棗紅馬,緩緩向外行去。
五個鏢師也由柯福等五個趟子手中接過馬韁,飛身而上。
但聞車聲轆轆,一輛高輪車馳了出來,陳三點點頭跳上車轅,一招手,小高也跳了上去。
陳三接過控車的韁繩,長鞭一揮,大飛輪緊隨五個鏢師之後向外駛去。柯老大等五個趟子手,走在車子後面。
這確是小高見過最好的一輛車,他向後看看,車上紅門緊閉,看不到車廂中的情形。
車轅旁有個木槽,裡面放看一把單刀,一把長劍。
陳三坐在轅上,意氣風發地笑著說:「小高,你練過武功沒有?」
小高級微一怔,道:「練過幾天,但都是莊稼把式。咱們趕車的,也要和人動手不成?」
陳三低聲道:「九江鏢局的規矩,鏢頭護鏢,趕車的要護車,車在人在,車毀人亡。尤其是這輛大飛輪,咱們只要活著,就不能讓人奪走、毀去,柯老大告訴我,你喜歡用劍,所以我特別替你備了一把劍。」
小高心中暗笑道:「柯老大從未和我談過武功的事,大概是情急之下隨口胡說的。」
柯老大的確是在陳三逼問之下胡說的,但柯老大並不知道九江鏢局的車把式有捨命護車的規矩。
小高道:「我是學過幾天劍,但劍法不好,陳三哥的刀法不錯吧?」
陳三眼睛突地一亮,笑道:「倒是練過幾年,但要咱們亮出傢伙動手,那是不大可能的事。」
就在陳三那目光一閃之下,小高已瞧出了苗頭,陳三的武功有著相當的造詣,不但柯福等一般趟子手難望其項背,就是何坤也非敵手,這樣一個可當鏢頭的人物,為何甘於做車把式呢?難道他也是化名有著別的目的嗎?
心念至此,付道:「這九江鏢局可真是臥虎藏龍之處,日後行動更要留神,以免被識穿了。」
車行至長江碼頭上,一艘雙桅巨船早已停在岸邊,且搭好了跳板,車馬都可以直登巨船之上。
船上的佈置相當豪華,大飛輪停在甲板上搭好的席棚下面,馬卻被牽到特大後艙之中。
陳三招呼小高把車子綁好,以免滑入江中,人就在車旁邊打地鋪休息,小高也只好留在甲板的席棚下面。
方振遠和那姓唐的文士住在前艙,五位鏢師住在中艙,五個趟子手只好和馬住在一起,擠在後艙了。
大船移動駛入江中心,小高不說話,不多看,卻用耳朵在聽。
姓唐的道:「方兄,看你這麼謹慎的樣子,這趟鏢很重要吧?」
方振遠淡淡道:「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一趟鏢,我也不會親自出動,更不會勞動你唐賢弟的大駕了。唉!你到九江來玩,我理當好好招待,沒想到卻把你……」
姓唐的接道:「你我相交非淺,用不著客氣。老實說,單純的遊山玩水,還沒有走鏢刺激呢。」
方振遠道:「這趟鏢不會很辛苦,時間也夠長,行止相當從容,不過……」他突然住口不言。
姓唐的接道:「方兄,你好像有甚麼心事?」
方振遠歎一口氣,道:「還不是擔心這趟鏢……」
「方兄多慮了,以方兄刀箭雙絕的名氣,實在不用擔心甚麼,如果真有不長眼睛的江湖人,敢碰九江鏢局的招牌,我唐瑜第一個就饒不過他!」
小高心中一動,忖道:「追風劍唐瑜,果然是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
方振遠哈哈一笑,道:「有賢弟同行,為兄還有甚麼好擔心的,來!乾一杯。」
原來兩人在前艙擺了酒菜對飲,兩人談話的聲音不大,但小高卻聽得清清楚楚。
睜眼看去,只見陳三閉目靜臥,也不知是否聽到了方振遠他們的談話。
忽然間,船身急旋,並響起了喝斥聲:「你不會駛船哪?這麼寬的江面,怎麼……」
陳三突然挺身而起,小高也跟著滾出車腹,站起身子。
抬頭看去,方振遠、唐瑜已站在艙外,一艘梭形快舟掠著大船急駛而過,只不過差一點點就要撞上大船。
方振遠回顧了唐瑜一眼,微微搖頭。
唐瑜冷笑道:「看來真有不長眼睛的朋友找上門了。」
小舟去勢如箭,片刻工夫便消失於江波之中。
方振遠吁了一口氣道:「唐賢弟,艙中坐吧。」
天色入夜之後,四個佩帶雁翎刀的鏢頭,突然登上甲板,四個人分在車身四周,盤膝坐下。
小高和陳三擠在車身下面,睡得十分舒適。
※※※
大船在黑夜中行駛,速度加快了很多,忽然間,船身像是撞上了甚麼,突然停了下來。
原來,大船靠上了江岸。
只聽方振遠的聲音進入耳際:「上岸!」
這些人動作熟練,雖然是在黑夜之中,動作依然快速,不過一盞茶工夫,車馬俱登上岸,大船一帶風帆,又向江心駛去。
小高抬頭看看天色,正是三更時分,放眼望去,發覺岸上十分荒涼。
唐瑜低聲說道:「方兄,能騙過他們嗎?」
方振遠道:「騙不過。最遲在明日午後,他們就會發現我們已改走旱路了。」
唐瑜道:「兄弟水上不行……」
方振遠道:「這也是要改行旱路的原因之一,重要的是已經證明了,確有人要動這一趟鏢。」
唐瑜道:「好!兄弟已經四、五年沒和人動過手了,這一次倒希望碰上幾個有份量的人物,好好舒舒筋骨。」
這人看上去十分文雅,脾氣倒是暴烈得很。
久經風浪,威名卓著的方振遠卻極端謹慎,他道:「柯福,派兩個人分頭趕路,通知最近的連絡站,動員各處分局的力量,抽調量精悍的人手,火急行動,一路向北接應。」
柯老大應了一聲,兩匹快馬立刻飛馳而去,分成兩路而行。
小高心中付道:「九江鏢局能成天下最有名的鏢局,果然是有一套。方振遠不但武功卓絕,其心思之縝密,部署之謹慎,實是個文武全才的人。」
兩匹快馬分頭夜奔,縱然有一匹被人欄下,還有一個人可以把信送到。
直待蹄聲消失在靜夜之中,方振遠才一揮手道:「上路!」
說完當先縱騎而去。
何坤等五個鏢頭,卻緊隨在大飛輪後面行走。
柯福縱馬行到車前,低聲道:「陳三,小高他……」
陳三道:「不錯,比老劉只好不差……」
柯福伸手拍拍小高,道:「這我就放心了。」
他推薦小高,實未想到這次走的是這麼一趟神秘、重要的鏢,只要陳三對小高稍不滿意,露個口風出來,柯老大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幸好,陳三覺得小高不錯,那就是說,陳三把這個責任挑起來了。
小高坐在車上,可以閉著眼休息,也可以靠在椅背上,的確比騎馬舒服多了。
這是條荒涼的村道,但路面很寬,柯老大和兩個留下的趟子手,分走在大飛輪的兩邊,五個鏢頭跟在車後,把大飛輪保護得十分嚴密,但誰也不知道他們如此嚴密保護的東西究竟是甚麼。
小高很想知道,但他不敢問,因為連唐瑜也沒有問過方振遠,而唯一知道內情的就是方振遠。
※※※
半夜緊趕,少說也有五十里路,天亮時分已上了官道。
這時一股濃烈的酒肉香味隨風飄了過來。
原來道旁一家飯鋪已開門營業,熱騰騰的出爐包子,剛剛鹵好的牛肉,芳香撲鼻。
方振遠翻身下馬,道:「下來!打個尖再走吧。」
大飛輪在道旁停下,柯福急急接過方、唐手中的馬韁,綁在飯鋪旁的柱子上,才跟在何坤等身後,進入店中。
陳三坐在車上,道:「小高,去拿十個包子,切一斤牛肉、一個豬耳朵來。」
小高點點頭,行入飯鋪。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方振遠踏入店中時,發覺早有客人在座,那是一個身穿灰衣的老頭子,帶著一位姑娘,姑娘背對門口而坐,只看到一條大辮子,和一身藍衣大辮子直垂腰際。
何坤招呼夥計,先替方振遠和唐瑜送上滷肉、包子,才叫了自己吃的東西。
這時小高也拿了包子、牛肉、豬耳朵回到車上,陳三要在車上吃,小高也只好奉陪。
那灰衣老者和藍衣姑娘似是已經吃好,結過帳,起身向外走主,走到馬車前面,灰衣老者突然抬頭看著陳三。
陳三剛吃下兩個包子,嘴裡還留著一塊牛肉,一和那老者目光接觸,右手一探已抓上了刀柄。但見人影翻飛,何坤手執鐵杖,人已飛落到大車輪的前面,四個雁翎刀的鏢師,布成了一座半圓的刀陣,把老者和那藍衣姑娘圈入了陣中。
那灰衣老者搖搖頭,吁一口氣,道:「好漂亮的大馬車!」
大辮子姑娘拉拉老者的衣袖,道:「爺爺,你只顧看馬車,已經引起大爺們的誤會了。」
「誤會?不會吧……」灰衣老者道:「我老頭子今年六十多歲了,連走路都要人扶,還會引起別人的誤會?小丫頭,別胡說。」
說完話,緩緩轉過身子,在姑娘的扶持下向前走去。何坤微微擺頭,四個鏢師讓開了一條去路。
直待那一對祖孫走遠,何坤和四位鏢師才退回店中。
小高低聲對陳三道:「陳三哥,那四位鏢師怎麼稱呼?」
陳三也低聲回道:「雁蕩四雄,他們是同門師兄弟,刀法奇怪,最擅長四人合擊之術,四個人力量加起來,超越十倍……」小高點點頭,陳三接道:「你看,他們四人穿的衣服、動作都一模一樣,到哪要都要走在一起,所以帶他們走鏢,要四個人一起帶上。」
小高道:「我該怎麼稱呼他們?」
陳三道:「老大叫馬海,老二程光,老三劉典,老四楊風,不過能不和他們說話就別開口。」
小高疑道:「為甚麼?」
陳三道:「他們兄弟一向不喜歡說話,尤其是老三、老四,三天也難得開一次口。」
小高點頭道:「多謝陳三哥指點。」
※※※
發現了兩次可疑徵象後,所有的人都明白這趟鏢乃凶險無比,心情十分沉重,唯有小高一人暗暗歡喜,他想這一次不但有機會看到子母金刀絕技,也可以看到追風劍法。
方振遠似是無意急著趕路,天亮啟程,入夜住店,一天走不到百里路程,好像有意在拖延時間,等待敵人。
第三天,上路不久,到了一處形勢險要的地方,兩側嶺上樹林茂密,夾著一條大道。
唐瑜笑一笑,道:「大哥,這地方應該是他們第一個選擇的所在了。」
方振遠道:「不是選擇,而是已經在等我們了。」
小高抬頭望去,只見十丈外的大道之中,盤膝坐著一個身穿大紅袈裟,金箍束髮的頭陀。
方振遠微收韁繩,黃驃馬突然慢了下來,他一優,車馬全都慢了下來。
雁蕩四雄互望了一眼,馬海一加勁,轉向大飛輪的右側,何坤把坐馬一帶,偏向左惻,柯老大和兩個趟子手變成跟在車後。
小高冷眼旁觀,發覺九江鏢局的人,有一套自行應變的準備,用不著方振遠下令,都會自己調整好應變陣式。
這時的形勢,右側是最可能受到攻擊的方位,雁蕩四兄弟自動地護住了最危險的一面。
回頭看陳三,只見他右手緊握長鞭,目射精光,左手拉車緩行,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只聽陳三輕輕咳了一聲,道:「小高,自己當心,發覺情勢不對,就躲在車轅下面。」
小高道:「多謝陳三哥!好歹我也要幫你一把。」
陳三嚴肅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笑容,道:「小高,他們不向車上搶,用不著咱們出手一旦有人搶上車,能幫就幫,不能幫,還是顧自己生命要緊。」
小高道:「是。」
走得慢,並非表示停下,十幾丈的距離,仍然是很快地走到了。
方振遠翻身下馬,隨手一投韁繩,黃驃馬似是通靈一般,不進反退,竟然退到了大飛輪的後面。
柯福一伸手,抓住了韁繩。
總鏢頭一下馬,雁蕩四雄、何坤、柯福等人全都躍下了馬鞍。
柯福一擺頭,兩個趟子手立刻把馬牽住集中在一起。
只有唐瑜仍然端坐在馬上。
陳三、小高坐在車轅上。
方振遠一抱拳,道:「大師,擋住路了。」
紅衣頭陀睜開微閉的雙目,看了方振遠一眼,冷冷地道:「洒家行腳四方,一向借住在山頭、道旁,這條路,可是施主的嗎?」
方振遠道:「大師,方某只是借道,驚擾大師之處,方某願致歉意。」又道:「大師如有需要方某效勞之處,但請吩咐一聲,無不應命。」
這番話已說得明白了,意思即是:你有甚麼要求,不妨說個明白,只要能辦到,一定會滿足你的要求。
陳三控制的大飛輪也停了下來,雁蕩四雄和何坤、柯福,也布成了一個拒敵的陣勢。
另外兩個趟子手,卻以控馬為主,陳三突然伸手在車轅下面一抓,摸出了一張匣弩,道:
「小高,這玩藝兒你會不會用?」
小高自然見過匣弩,也知道用法,但他卻搖搖頭,道:「這是甚麼?」
「連珠匣弩,能連發十二支弩箭,由機簧彈射,威力十分強大……」
陳三一面講解,一面指點小高用法,對小高的關心,似是出自衷誠。
小高心中有點感動,暗道:「柯老大對我不錯,這陳三對我也不錯,一旦事情緊急,我是不是應該助他們一臂之力呢?我的目的,只是想見識一下方振遠的子母金刀刀法,見過之後就該離開才對,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被兩人的關心、情感拖住,也不能插手這趟鏢的是非中。」
但另一個好奇的念頭,由心中泛起,這趟鏢究竟保的是甚麼?
方總鏢頭如此地慎重其事,水、旱兩路都有人動這趟鏢的腦筋,他們是一夥人還是不同的組合?這個頭陀是方外之人,怎的也要參與劫鏢?
只聽紅衣頭陀低誦一聲佛號,道:「施主可是方總鏢頭?」
「正是方某。」
「果然名不虛傳,方總鏢頭威震江湖,卻是深諳謙和之道。」
「對待江湖上的朋友,方某一向不敢逾越,大師有何吩咐,方某人洗耳恭聽。」
紅衣頭陀身子一挺,突然站了起來,未見他伸腿彎腰,似是有一種來自空中的力量,硬把他的身子提了起來。
這只是一個細得微不足道的小動作,但方振遠卻是瞧得雙目圓睜。
在方振遠行家的眼睛中看得出來,那是一種非常精湛的內功,把真氣運轉於經脈之中,硬把一個人盤坐的身體撐了起來。
四肢肌肉不見動作,坐著的人忽然伸直了。
「大師,好精湛的內功!」方振遠忍不住讚道。
「彫蟲小技,何足掛齒?方總鏢頭,認識洒家嗎?」
「如果方某人猜得不錯,大師是名動江湖的五行高僧中的火雲大師。」
「不錯,洒家正是火雲頭陀……」他哈哈一笑道:「洒家原想和方總鏢頭,在言語中造成衝突,彼此就不用費唇舌多解釋了。想不到你方總鏢頭竟然再三容讓,不肯發作。洒家雖是有心藉故生事,也不好意思再無理取鬧下去了。」
小高耳力聰靈,火雲大師之言,聽得字字入耳,暗暗忖道:「這火雲果然不是劫匪的料子,明明是來做強盜,攔路奪鏢,卻還要講甚麼仁義道德。」
方振遠長長吁了一口氣,道:「大師有甚麼吩咐,但說明言,方某能力所及,絕不推讓。」
火雲頭陀苦笑了一下,道:「總鏢頭如此客氣,倒叫洒家有些難以開口了。事實上,洒家是來劫鏢的……」
方振遠道:「大師需要多少銀兩?」
小高聽得一怔,低聲道:「陳三哥,你聽到了沒有?」
陳三點點頭,道:「聽到了,不過,距離大遠了一點,聽得不太清楚。」
小高忽生警惕,改口道:「他們說些甚麼?」
陳三笑笑道:「好像是總鏢頭和火雲頭陀在講銀兩,問他要多少銀子?」
小高有些失望,又有些高興。心中暗道:「如果雙方談妥了,就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有機會看到方振遠使子母金刀了。
「但如談判不成,以五行神僧的武功,這必是一場兇惡萬分的血戰,柯老大和陳三隻怕也要受到傷害了。」
他嗜武如狂,希望能看到天下最好的武功,但很不幸的,他卻有一顆善良的心,不願看到血肉橫飛的場面,更不希望相處得很好的人受到傷害。
小高就是這樣一個人,人性和願望之間有著很大的矛盾。
火雲頭陀沉吟良久,才歎口氣道:「方總鏢頭,洒家志不在錢……」
「哦,大師的意思是……」方振遠已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
火雲頭陀道:「要東西。」
事情接觸到了正題,小高也感覺到這趟鏢充滿了神秘。他和陳三坐在車上,一直暗中留心,希望瞧出保的是甚麼東西。
但他很失望,鏢在車中,人在車上,幾天下來,小高還是不知道車中放的是甚麼東西。
唯一感覺的是東西很輕,大飛輪行動起來,幾乎和空車相似。
他本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幾次想潛入車中看個明自,但恐連累了陳三、柯老大,只好強自忍著。
「要東西?大師想要甚麼?」方振遠的口氣!忽然間變得冷冷的,已不似先前那麼客氣了。
火要頭陀道:「一隻檀木箱子。」
方振遠道:「哪一隻檀木箱子?」
火雲頭陀道:「放在貴局名滿天下的大飛輪內。」
小高聽得心中一動,不自覺地看看坐著的大飛輪,心中好生奇怪地想:「大飛輪只不過是一輛構造輕巧、堅牢的車子罷了,怎能當得名滿天下呢?這之中難道還有甚麼奇妙之處不成?」
但聞方振遠冷冷說道:「大師,江湖中人說一不二,大師威動江湖,一向言而有信,大師取到了心中之物,該當如何?」
火雲頭陀道:「洒家回頭就走。」
方振遠道:「不再參與這一趟劫鏢行動?」
火雲頭陀怔了一怔,道:「洒家不是反覆無常的人。」
方振遠道:「方某相信大師一言九鼎……陳三把大飛輪趕過來!」
陳三應了一聲,長鞭一揮,大飛輪緩緩向前行去。
車子一動,雁蕩四雄、何坤全都跟看向前行去。
小高怔怔地坐在車轅上,心中卻在盤算,江湖上的機詐實叫人莫測高深,刀箭雙絕方振遠真的甘心把保的神秘之鏢,交給火雲頭陀嗎?
或是準備利用雁蕩四雄合圍一擊,把火雲頭陀殺掉……
大飛輪走得雖慢,但仍然到了方振遠的身旁。
陳三故意慢駛輪車,表達出心不甘情不願的心態。
車子停下,方振遠突然揮揮手,道:「退後八尺。」
圍在大飛輪四周的雁蕩四雄和何坤應聲退開。
方振遠目光炯炯地看著陳三、小高道:「打開車門後退出五尺。」
陳三臉色一變,但仍然遵照指示,開了大飛輪的車門,退了出去,小高自然跟在陳三的身後行動。
方振遠回顧了火雲頭陀一眼,道:「大師,車門已經打開,請大師自己動手拿吧。」
火雲頭陀哈哈一笑,道:「好氣派!江湖上劫鏢之人何止千百,大概都沒有洒家這麼輕鬆就能得手的。就算大飛輪之內布下了天羅地網,洒家也要開開眼界了。」
他大跨一步,紅衣飄風,人已到了大飛輪前。
方振遠突然上前一步,道:「慢著!」
火雲頭陀回頭一笑,道:「怎麼,總鏢頭後悔了?」
方振遠道:「大師是誠信之人,方某只是覺得把話說得越清楚越好。」
火雲頭陀道:「洒家受教。」
方振遠道:「大師只是要取得一個檀木箱子?」
火雲頭陀道:「不錯。」
方振遠道:「箱子裡裝的是甚麼,大師知道了?」
火雲頭陀沉吟了一會,道:「方總鏢頭這大飛輸的車廂之中,裝有幾口檀木箱子?」
方振遠道:「大師自己看吧。」
火雲頭陀一揚濃眉,推開車門,只見相當寬敞的軍廂之中,只放著一口檀木箱子。
那只是一口寬不過半尺,長不過尺半的小木箱,如論車廂中的空間,這種箱子放個三、五十口也放得下,但卻只有一個。
方振遠淡淡一笑,道:「大師滿意吧?」
火雲頭陀暗暗運功戒備,緩緩提起木箱,躍下飛輸車,既無人出手襲擊,車中亦無機關發動,他不禁一呆。
方振遠輕輕歎口氣,道:「大師請吧。」
火雲頭陀搖搖手中木箱,道:「這箱子裡會不會放看火藥、毒物?」
方振遠道:「如是火藥、毒物,方某人也不敢放在大飛輪之中了。」
火雲頭陀淡淡一笑,道:「方總鏢頭高明,洒家不能不佩服了。」
方振遠道:「大師好走!方某人不送了。」
火雲頭陀苦笑一下,提著木箱大步而去,紅衣飄飄,片刻間已走得蹤影不見。
小高冷眼旁觀,也只瞧出個大概情形,個中究是如何的玄妙,卻有著甚多不解的地方。
只覺江湖上,除了武功之外,在成敗生死之間,機智與經驗也佔了極大的比重。
方振遠目送火雲僧走遠了,輕輕吁了一口氣,道:「總算減少了一個強敵,但願五行高僧行動如一,那就可以消去一大阻力。」
他翻身上了黃驃馬,向前行去。
大飛輪又開始向前駛去。
小高眼看一切恢復了常態,忍不住低聲說道:「陳三哥,剛才是怎麼回事啊?」
陳三道:「咱們總鏢頭,不但武功高強,而且經驗豐富、機智過人,那火雲頭陀雖然知道上了當,但卻有苦說不出,只好硬看頭皮走了。」
小高一臉困惑地問:「火雲頭陀上了甚麼當?」
陳三急急說道:「小聲一點,要是讓幾位鏢頭聽到了,只怕要挨上一頓好罵了。」
小高一伸舌頭,不再多言。
倒是陳三忍不住,自行說道:「那木箱之中,絕非火雲頭陀需要之物。」
小高道:「可是,車廂之中只有一個箱子啊,總不能大飛輪上是空的……」
「這是咱們總鏢頭神機妙算了,」陳三滿臉得色地道:「火雲僧明明知道上了當,卻又說不出甚麼及悔的話。」
小高心中忖道:「五行頭陀在江湖上是很有名望之人,他也出手奪鏢,可見這趟神秘之鏢,定非平常之物了。」
忽然間一股強烈的好奇心湧上心頭,這大飛輪中究竟運的是甚麼東西?我得想法子瞧瞧不可。
這一條雙峰夾道的險惡之路,綿延了十餘里長,但除了火雲頭陀現身欄截之外,竟未再遇危險。
出得山口,唐瑜突然長長吁一口氣,道:「方兄,過了這一段最為凶險的地方,他們也該知難而退了。」
方振遠搖搖頭,道:「我的看法有些不同。」
唐瑜道:「願聞高見。」
方振遠道:「如論讀書之多,用計行謀,小兄自知不如賢弟,但如論江湖上的經驗、閱歷,為兄就比賢弟豐富了。」
唐瑜道:「方兄的意思是……」
方振遠道:「這條險路上只出現了火雲頭陀一人,只是證明了動這批鏢貨的人,可能早有了協議,分段攔截。」
唐瑜道:「放眼中原江湖,有多少人會對方兄的鏢車下手,方兄心中應該是早有概念的了?」
「困難處也就在此了,五行頭陀在江湖上雖然獨行其事,不受一般規戒約束,但如嚴格劃分,他們是屬於正道中人,從未聽說他們有劫鏢的行徑,但這一次,他們卻破例出了手,究竟還有多少人會出手劫鏢,就很難知道了……」話聲一頓,又道:「不過,有幾點我相信出了他們意料之外。」
唐瑜笑道:「哪幾點?」
「一是賢弟在此,他們絕未-到我會把追風劍拖下水。」
唐瑜笑道:「我雖已多年不問江湖中事,但憑你我兄弟的交情,遇上了自然不能不管。」
方振遠臉上突現堅毅之色,道:「我發覺水道不通時,就明白了處境的險惡,我想不出甚麼人有這麼驚人的能耐,能夠把這許多武林高手集於一處,讓他們聽命行事。」
唐瑜沉吟了一陣,道:「慢一點……你是說有一個人在暗中指揮,操縱了許多水旱兩路的人物,在和九江鏢局作對?」
「未必是存心作對,但卻是志在奪鏢。」
唐瑜道:「甚麼人能讓中原道上水早兩路中人,聽他之命行事?小弟實在想不出這麼一個人來?」
方振遠道:「愚兄也想不出他是甚麼人,但一定有這麼一個人。不是小兄誇口,就目前中原道上,水陸兩方面開山立派之人來說,還沒有哪一個人敢向九江鏢局挑戰,除非有一個人能把他們的力量統一起來,並且還要有一些外援參加,所以咱們無法推想出他們的實力,但他們也想不到,我會把九江鏢局的力量也集中起來,賢弟,這可能是一場大對決,勝則九江鏢局奠定了全國第一大鏢局的基礎,敗則可能毀去九江鏢局的基業。」
唐瑜神情肅然地道:「火雲頭陀既已出現,其餘的金、木、水、土也可能參與這件事了?」
方振遠苦笑了一下,道:「老實說,火雲頭陀未曾出現之前,小兄心中還有一個底子。
但火雲頭陀突然出現,事情就顯得神秘莫測了。」
唐瑜道:「一個能讓五行頭陀那等高手聽命的人,自非尋常人物。」
「小弟奇怪的是,你這次究竟保的是甚麼?竟牽扯出這許多難纏的人物,掀起如此大的風波?」
小高突然發覺自己具有人所難及的敏銳聽覺,方振遠和唐瑜在七、八丈之外交談,聲音細小,但他暗中運功,竟可聽得清楚。
他暗暗想道:「我如能知曉這趟鏢保的是甚麼,也可了去一番心願。」
哪知方振遠突然改用低微的聲音,也只有並騎而行的唐瑜勉強可以聽到。
小高暗暗歎了口氣。
只聽陳三道:「小高,是不是很累了?」
「我很好……」小高一挺腰,坐直了身子。
原來他剛才專心一意地竊聽方振遠與唐瑜的談話,不自覺地靠在橫板上。
不知道方振遠說的是甚麼?
只見唐瑜一直保持著的輕鬆神情,突然之間嚴肅起來,好似一下子擔負了一個很重的負擔。
陳三伸手拍了拍小高的肩頭,低聲道:「小高,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你已經不錯了,有些人第一次經歷這種事情,會嚇得屁滾尿流。」
小高本來想解釋一下,但想一想,懶得多費唇舌,也樂得藉機會養養神,當下閉上雙目,向後一靠,倚在橫板上休息起來了。
這大飛輪構造特殊,不但陳三的坐位之後有靠背,就是小高坐位的下手,也有微微傾斜的靠背,比起騎馬來是舒服多了。
方振遠一直保持著緩進的速度,也保持著上佳的體能狀況,可以應付隨時突來的襲擊。
耳際突聞水聲滔滔,小高睜眼一看,只見一道江流橫攔去路。
雖然沒有長江流水那種滔滔氣勢,但寬也有七、八丈,是非渡船無法越過的大河。
這本是長江的一處支流,稱作大洪河,源流不長,但卻溝通了兩座大湖彙集長江水勢相當深闊。
岸上有客棧,江畔有渡船。看看天色,也不過申中時光,渡過大洪河正好是晚飯時間。
但方振遠打量了一下四周的形勢,竟然下令住店。
這不是大碼頭,四、五家客棧,也都勉可歇腳。
唐瑜低聲道:「方兄,渡過大洪流,就是一處很熱鬧的市鎮,這地方不但簡陋,而且前有大河,後臨峽谷,何況,天色尚早……」
方振遠笑笑道:「賢弟請看對面兩艘快艇和一艘單桅巨船,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唐瑜凝目看去,果見到面有艘巨帆和兩艘快艇,靠在碼頭上似是準備出發。
如若大飛輪登船過渡,對方就可控制大局,隨時可以在江面上突擊。
他不禁暗暗佩服,江湖上的經驗及閱歷,自有它珍貴之處。
方振遠傳下了第二道奇怪的命令,要隨行的鏢師和趟子手吃過酒飯後立刻睡覺,三更時分再加戒備。
陳三仍然是在車位上吃的酒飯,小高送回碗筷,也順便帶回了總鏢頭的令諭。
陳三想了一下道:「小高,你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覺。」
小高問道:「你呢?」
「我已習慣了在車上休息。」
小高歎口氣道:「面臨大河,後近峽谷,夜寒必重,你如何受得了?」
陳三笑笑道:「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過我,你小高這幾句話,我聽來快樂得很。你放心,我帶有一條毛毯子,足可御寒。」
小高心中一動,道:「陳三哥,既然你一定要住在車上,我也留下來陪你了。」
陳三急道:「不行!你小子不是不知道,這裡夜寒極重,我有毛毯御寒,你甚麼也沒有,如何能夠留在車上?」
小高道:「我去找店夥計借床棉被來。」
小高果然借了一條棉被,陳三大為感動,要小高把棉被鋪在車門前面,地方雖小點,但一面擋風,睡那裡暖和不少。
柯老大送來了一壺酒和兩斤牛肉,拍拍小高道:「夜寒露重,你小子要多多保重啊!受不住寒氣就喝口高粱。你要明日,此刻時辰不對,你要是病倒了,可沒有人照顧你。」
陳三道:「柯老大,勸他回客棧去睡。」
柯老大哈哈一笑,道:「不行,我知道小高這小子,義氣得很,你多照顧他一點就行了。」
陳三道:「你柯老大儘管放心,咱們這趟鏢只要平安地回到江州,我就是求總鏢頭,也要替小高求個實缺出來。」
「多謝你了,陳三哥。其實我小高也不在乎每月多幾兩銀子。」
陳三笑笑道:「你年紀還輕,聽我跟柯老大的不會有錯。」
柯老大突然伸手按在小高肩上,道:「小高,不管出了甚麼事,你能躲就躲起來,能走就走,你力量太小了,是那麼微不足道,就算你拚了命,也沒有多大的幫助,小高,你明白我的看思嗎?」
小高點點頭。
陳三看了柯老大一眼,道:「我也這麼說過他,柯老大,總鏢頭似乎胸有成竹,小高守在大飛輪上也許是對了。」
柯老大點點頭,緩步離去。
夜色中,他步履沉重,似是有無限心事,也流露出無限淒涼,小高幾乎要出口叫住他,卻強自忍了下來。
事實上,隨行的鏢頭、趟子手,都已經明自此行的凶險及艱難,雙方鬥智鬥力,不是一、二次的拚殺就能夠分出勝負的。
這是一段漫長的路,不知要經過多少的拚殺才會有結果。
大飛輪停在客棧之外三丈左右,那是一片空曠的草地上。
下弦月剛剛露出,一陣大風帶來了濃重的雲層把它掩住。
夜色更暗,風聲更緊。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藉著月色的掩護,正向大飛輪走了過來。
小高想坐起,但卻忍下未動,此時此刻,不宜表現他一身超絕的武功。
步履聲逐漸接近,已到了大飛輪四、五尺之外。
陳三終於也警覺了,忽然坐起,同時右手已多了一把出鞘的單刀。
「你是陳三吧?」
陳三已聽出了來人的聲音,急急說道:「是總鏢頭……」
「是我……」方振遠行近了大飛輪,身後緊隨著長衫飄飄的唐瑜。
方振遠看看橫躺在車門前的小高,道:「他是……」
「我的助手小高……」
「好!走完這趟鏢,你們都有重賞,叫他起來,打開車門。」
小高自然早醒了,直聽方振遠說完話,才一翻身坐了起來,下了蓬車。
陳三打開車門,方振遠、唐瑜行入了車中,關上車門。
車廂內傳出了方振遠的聲音,道:「不要聲張,你們不願意留下來,就回到客棧去睡,願意留下來,我也不勉強你們,不過,不能堵住車門。」
陳三應了一聲,小高只好搬動棉被,陳三示意小高回到客棧去睡,小高卻執意不肯。
客棧的棉被又厚又大,小高索性不睡覺,把棉被裹住四周,打坐調息。
三更時分,風吹雲動,下弦月放射出一片清冷的光輝。
小高星目微啟,剛好發覺江畔上三條人影疾奔而來。
那是第一流的輕身功夫,三條人影接近到大飛輪七、八尺之外,仍未傳出來一點聲息。
小高無法推斷坐在車中的方振遠和唐瑜,是否已經發現敵人,但卻擔心陳三的安危。
因為陳三睡的地方,正好在車門下面,如對方出手,第一個一定是對付陳三。
三條人影分站三個方位,月光下小高已可看見三個人影都穿著一色的夜行勁裝,但卻有一條黑色絲巾包住臉部,只露出兩隻眼睛。
這情形分明是要掩飾真正面目,這有兩個可能:
一個可能他們是方總鏢頭的舊相識,不好意思出手劫鏢,故意將臉蒙上。
一個是他們在江湖上有相當的身份、地位,不願洩露了真正身份。
看到三個蒙面人,小高心中一動,暗道:「我也可以把自己改扮起來。」
他頭上本來戴了一頂護臉的皮帽,兩邊的護耳向下一拉,把臉掩去大半,就算是相識的人,一時也無法辨認。
面對著即將發生的凶險,小高不但沒有畏懼,在心情上反而有一種期待已久的興奮。
現在,小高唯一擔心的事情,就是陳三和柯老大在這場將來臨凶險戰鬥中的安危,他不願他們受到傷害。
他是個很有感情的人,但卻又充滿著窺視天下武的奧秘的心願。
大飛輪對面的黑衣人突然一跨步,人已到了篷車的後面。
陳三似乎是真的睡著了,來人欺身到車身的前面,他竟然毫無所覺。
事實上,來人步履輕巧,連一點點輕微的聲息亦未發出。
那人伸出了右手,點向陳三。
小高心中大急,不知是否應一該出手相救,正感為難之際,突聞一個冷冷的聲音,道:
「朋友請手下留情,他只是一個趕車的人,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那黑衣人的右手,已接近了陳三,突然停了下來。
三個接近大飛輪的黑衣人,同時飄身而退,但卻並未退走。
方振遠目光轉動,掃掠三個黑衣人一眼,抱拳說道:「區區方振遠,九江鏢局總鏢頭,自信這些年來行事謹慎,從未開罪過江湖上的朋友。三位如果有需要方某效力之處,但請吩咐一聲,只要方某人力所能及,絕不藉故推拒。」
小高心中忖道:「看來九江鏢局的盛名,實也是得來不易,光憑這份低聲下氣的姿態,就非一般江湖人所能做到的。」
但三個人卻是毫無反應,沒有一個人開口答話,只是盯著方振遠。
方振遠皺皺眉頭道:「三位金口不開,用意不明,這就叫方某人為難了。」
小高細心觀察,三個黑衣人並非全無反應,只不過他們之間以目光交談,彼此心領神會。
奇怪的是,三個人似乎都在逃避說話。
難道是怕人由口音中聽出了他們的身份?
但聞方振遠輕輕歎口氣,道:「三位一直不肯開口,就叫方某人無法得知來意了。」
這時,本來在車中的唐瑜,突然一長身飛了出來,道:「方兄,人家不肯開口,分明是沒有把你九江鏢局放在眼中,你怕開罪了江湖上的朋友,但我唐瑜可不怕。深夜近車,非偷即盜!」
那三個黑衣人同時冷笑一聲,六道目光一起投在在唐瑜臉上,神情充滿了不屑之意。
唐瑜本是極端聰明的人物,一看三人的臉色,忽然心中一動,道:「三位認識唐某人?」
站在正面的黑衣人再也忍不住了,他冷笑一聲,道:「追風劍唐瑜,你好狂妄的口氣。」
聲音怪異,分明是故意捏看喉嚨擠出來的聲音。
方振遠長長歎了口氣,道:「各位既然來了,似乎就用不著這麼遮遮掩掩了,方某不願得罪江湖上的朋友,卻也不是怕事的人,九江鏢局能有今天這個局面,是我方某人手中的於母金刀、十三支甩手鐵翎箭所打出來的天下,說到江湖道義、朋友情份,方振遠兩肋插刀在所不惜。但如要恃強劫鏢,那就要看看各位的手段了。」
仍是那種怪異的聲音,道:「方總鏢頭,今夜打擾,情非得已。方總鏢頭愛朋友,當能體諒我們的苦衷,至於我今夜來意,方總鏢頭心中大概早已有數了。」
聽口氣,分明是故舊相識,卻因為不得已的原因方來劫鏢。口氣要軟中帶硬,看樣子,套交情、講斤兩恐怕已無法渡過今夜之危了。
衡度情勢之後,方振遠暗自下了決心,既難善罷,就只有放手一戰了。
心中既下了決定,口氣一變,道:「老實說,我不明白諸位的來意何在,總不會是來劫鏢的吧?」
「很不幸地,被你料中了,咱們今夜來此,正是為了劫鏢。」
話出自另一個蒙面人之口,但聲音怪異,也分明是故意裝出來的。
方振遠心中暗道:「看樣子,這一位可能是相識的朋友,而且口氣堅定,恐非言語所能解決了。」於是他又道:「三位既是劫鏢而來,又同必掩住本來的面目呢?」
「事非得已。」
說話的是另一個人,三個人都開口了,但都用裝作出來的聲音。
方振遠心想:「難道這三個人都是我方振遠相識的人?」他當下哈哈一笑,道:「九江鏢局能有今天這個局面,不是全憑口舌之利得來的,三位如果要動手劫鏢,先要把方某人打倒才行。」
「定要動手,分出生死才成嗎?」
「總不能讓方某人白白地送上鏢貨,自己毀了九江鏢局的招牌吧?」
「這麼看來,只有動手一戰了!唉,方總鏢頭請多保重。」
他聲音傷感,似是對方振遠的決定感到惋惜。
唐瑜右手一揚,「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寶劍劃出一道劍花,道:「笨鳥先飛,打旗的先上,在動方總鏢頭之前,哪一個肯賜教,先把我姓唐的放倒再說吧。」
三個黑衣人互望一眼,正東方位上的黑衣人突然上前一步,右手也多了一柄長劍,冷冷說道:「唐瑜,你不是九江鏢局的人,為甚麼要管這檔閒事?」
唐瑜笑笑道:「諸位既敢劫鏢,甘為盜匪,還有甚麼事做不出來?但卻蒙著大半個臉,豈不是太過做作了?」
他罵起人來,詞鋒銳利,刺耳難聽。
那黑衣人的眼中泛起怒意與殺機,他冷冷的注視著唐瑜,道:「唐瑜,你介入此中不但於事無補,反而會使事情更行惡化,鬧成慘劇。」
唐瑜冷笑一聲,道:「諸位計劃劫鏢的時候,沒有把我唐某計算上,是嗎?」
黑衣人長劍一振,道:「你破壞了我們的計劃,破壞了我們的大事,當真是在劫難逃了!」
坐在車上的小高,聽到最後的一句話,心頭忽然一震,他忖道:「這口音好熟。」
原來,那人的最後一句話,沒假裝聲音,露出了本來的口音。
唐瑜此時劍已出手,寒芒如電,直刺過去。
方振遠大聲喝道:「唐賢弟,快請住手!」
他的喝止雖快,但劍勢更快,兩人雙劍,已交換三招。
唐瑜只覺對方內力高強,劍上力道奇重,追風劍以快速見長,而對方劍勢的變化竟不在追風劍之下。
唐瑜收劍疾退,後掠八丈,方振遠橫跨一步,擋在唐瑜身前,此時金刀雖已出,但卻隱在肘後,抱拳道:「你……你是雷兄……」
小高心中忖道:「不錯!正是雷方雨的聲音,這位稱霸中州的大豪,怎會劫鏢呢?」
那黑衣人突然扯下蒙面黑巾,歎了口氣,道:「言多必失,雷某人說話多了些。」
方振遠神色驚異,呆呆地望著雷方雨,道:「雷兄,這是怎麼回事?」
雷方雨又是一聲長歎,道:「方兄,想不到是我雷某人吧?」
「完全意外……」方振遠神情茫然地說:「丟開咱們的交情不談,以雷兄的聲譽,怎會做出劫鏢的事?」
霍方雨沉吟了一會,道:「方兄,雷某有苦難言,方兄如肯賜諒,交出鏢貨,不但可免去今夜一戰,兄弟且感激萬分。」
方振遠道:「雷兄,咱們交往了十餘年,彼此相知甚深……」
雷方雨截道:「所以你作夢也沒想到,我會劫你的鏢貨。」
方振遠道:「確未想到,但雷兄卻應該想到,兄弟不會雙手奉上鏢貨。」
雷方雨神情肅然地道:「我解下蒙面黑巾,就是決心承擔起這次劫鏢的責任,錯開今夜,方兄盡可以找我……」
「如果在下未聽出雷兄的口音、叫破雷兄的身份呢?」
「就算你聽出來,卻也未必就敢肯定是我,我可以咬牙不認,你又如何確定是我?」
方振遠愣了一愣,忖道:「這話倒也不錯,硬不認帳,說出去,武林中也不會有人相信。」
雷方雨道:「今夜之事,日後我自會給方兄一個交代,但願今夜你能抑制自己。」
方振遠道:「抑制自己?雷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方雨神情肅然地說:「方兄,你衡量一下情形,是否有致勝的把握。」
方振遠淡淡一笑,道:「雷兄劍術精湛,兄弟心儀已久,但如果說勝過兄弟我,兄弟倒是不太相信。」
雷方雨冷笑一聲,道:「至少在二、三百個回合之內,無法分出勝負。」
方振遠點點頭。
雷方雨又笑道:「方總鏢頭只看到我雷某人,難道忘了我們是有三個人的嗎?」
方振遠一怔,道:「他們兩位是……」
唐瑜截道:「雷大俠也忘了有我唐瑜在場。」
霍方雨道:「算上你追風劍,我們還多了一個人。」
唐瑜道:「九江鏢局,還有隨行的鏢師,如論人數之多,九江鏢局是佔盡優勢了。」
方振遠聽出了雷方雨的弦外之音,他高聲說道:「能和雷兄同行的,自是武林高人,何不解下蒙面黑巾,容方某拜見?」
另外兩個黑衣人,聽了這番話,仍是肅立未動,但見蒙面黑巾在微微抖動,顯見兩人的心中正激動萬分。
雷方雨長長歎了口氣,道:「方兄,兄弟顯露出本來面目,已經給足了方兄面子,他們不會再以本來面目和方兄相見了。」
「難道這兩位也是方某人的舊識?」
雷方雨略一沉吟,道:「他們兩位的武功、聲譽,絕不在我雷方雨之下。兄弟言盡於此,請方兄三思才好。」
方振遠果然凝神思索。
小高卻聽得精神一振,忖道:「能和雷方雨齊名的人,自然是江湖上享譽極隆之人。目前江湖上最有名的五個人,我已經見過四個,難道此二人也是五大名人之中……」
他忽然震動了一下,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這不太可能呀,龍家堡的龍公泰遠在塞外,怎麼無端端的跑到中原劫鏢呢?
一劍千鋒董百藥是一門之主,又怎會和雷方雨聯手劫鏢?
至於五大名人之首的韓七絕,早已息隱深山,行蹤不明,要不會和雷方而聯手劫鏢的了……
但除了這些人,誰又能與雷方雨這樣的一方豪雄齊名呢?
小高暗暗地歎息一聲,這江湖之大,當真是山藏海納。
除了五大名人之外,還不知道有多少名不見經傳的高人,像那火雲頭陀,不是一樣受到方振遠的禮遇嗎?
能受刀箭雙絕方振遠禮遇的人,自然具有相當的份量。
而敢單人匹馬欄截九江鏢局鏢車的人,亦必有著鬥鬥刀劍雙絕的勇氣與信心。
但這火雲頭陀的大名,自己卻從未聽人說過。
這時,雁蕩四雄、何坤部已趕到現場,五個人站在一丈之外,兵刃在手,全神戒備,準備隨時一戰。
方振遠沉吟良久,才似定了主意,他緩緩道:「雷兄,要甚麼?」
雷方雨呆了一呆,道:「貴局保的鏢貨。」
「只是幾個箱子,而且在前面峽谷之中,已被五行神僧中的火雲和尚取去了一隻。」
雷方雨沉吟了一會,道:「方兄車中還有幾個?」
「兩個……」方振遠嚴肅地道:「雷兄,可以拿一個去。」
「如果兄弟兩隻箱子都要呢?方兄肯不肯賞這個面子?」
「可以。」方振遠毫不考慮地答應了。他又道:「不過……雷兄也要給方某一個交代才行。」
雷方雨道:「請說。」
方振遠道:「雷兄取走了兩個箱子之後,必須保證今後不再和九江鏢局為難……」
他目光一掠另外兩個黑衣人,又道:「他們兩位也是一樣。」
雷方雨望望兩個黑衣蒙面人,兩個黑衣人微微點頭。
方振遠冷肅地說道:「大丈夫一言……」
「快馬一鞭……」雷方雨道:「不過,我要搜查一下車中共有幾個箱子。」
「可以。」
雷方雨道:「如果不止兩個箱子呢?」
方振遠道:「兄弟說兩個,就只有兩個,如尚有多餘,雷兄一併取走就是了。」
雷方雨沉吟了一陣,道:「車中如果還有別的東西呢?」
唐瑜冷冷道:「雷方雨,你太過份了。」
方振遠搖搖手阻止唐瑜,道:「唐賢弟,錢財寶物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以雷兄和同來的身份,肯出面劫鏢,這個面子非賣不可。雷兄,請登車搜查,能找到甚麼就儘管帶走。陳三,打開車門。」
陳三應了一聲,打開車門,同時一拉小高,兩人同時離開車子,退到三尺之外。
小高伸手拉低帽沿,站在一旁,心中卻暗叫奇怪。
雷方雨來劫鏢,卻又似乎不知道劫的是甚麼東西,而方振遠的表現,更叫人無法捉摸。
大飛輪中放了三隻箱子,火雲頭陀兵不血刃取走了一隻,餘下兩隻,又拱手讓雷方雨取走。火雲頭陀取箱子時,車中只看到一隻箱子呀!
天下第一鏢局,竟任人予取予求,這算甚麼?
這和他過去為追尋失鏢,遠行南荒,血戰數十次的行徑大相違背。
莫非這其中有甚麼玄機不成?
雷方雨登上了大飛輪。
只見兩個相同的紅漆木箱,並排放在車中,木箱不大,寬不過半尺,長不過尺半,但造得十分精巧。
還有兩把精巧的金色小鎖,分鎖在箱子上。
車內十分寬敞,坐上三、四個人,也不會覺得擁擠,但鋪著紅毯的車上,只放著兩個箱子,別無他物。
雷方雨仔細搜了一陣,再找不出別的物品,只好提起兩隻箱子,箱子入手,雷方雨已覺出箱子裡放有東西,份量不輕,似是放著衣服書畫之類。
方振遠沒有阻欄,任憑雷方雨在車上搜查。
直待雷方雨提著兩個木箱走下大飛輪,才淡淡一笑道:「雷兄好走,恕兄弟不送了。」
雷方雨注視著方振遠,緩緩說道:「這份交情,我們會記在心裡,這麼一個結局,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方兄能夠名動四方,確是不易。除了刀箭雙絕之外,還有人所難及的智略,我們來劫取一個箱子,方兄卻給了我們兩個,兩隻箱子完全一樣。」
「因為我們也只有兩個箱子。」
「所以我們就一起拿去,至於這箱中裝的是甚麼東西,那就不是我們的責任了。」
方振遠笑道:「這箱子上金鎖的鑰匙,在托鏢主人的手中,所以兄弟也無法給雷兄了。」
雷方雨道:「我明白,打開箱子的時候,萬一發生甚麼危險,也不關方兄的事了。」
「如果先說明自,雷兄和另外兩個朋友,應該也不會受到牽連。」
「承教!承教!」雷方雨提著兩個木箱大步向前行去。
另外兩個黑衣蒙面人也緊隨在雷方雨的身後離去。
小高心中大感奇異,原本是一場非打不可的局面,忽然間輕輕鬆鬆的化解了,這結果讓小高大惑不解。
其實,江湖上機變萬千,又豈是小高閱歷不豐的人所能理解的。
雷方雨等三人離去之後,何坤和雁蕩四雄急急圍了上來,道:「總鏢頭……」
方振遠揮揮手阻止了何坤之言五並且神情愉悅地道:「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上路。」
小高強忍心中重重疑問,但好奇之念,並未稍減。江湖上之事那麼深博廣大,難以預測,必須花更多的時間去瞭解。
失去了鏢貨,方振遠並沒有回轉九江,大飛輪一早渡河,仍按照預定的方向行進。
數年累積的經驗使小高明白言多必失,只有在最適當的時間,才能技巧地探索一些隱秘。
何況,走鏢這個行業,對小高來說還是第一次,儘管他心中有很多疑問,但他總是盡量忍著不問。
小高能忍,但陳三卻忍不住了,他歎息一聲,道:「這趟鏢很奇怪,我在鏢局裡干了十年,走鏢數百次,從未遇見這樣的怪鏢。」
「怪鏢?甚麼意思?」小高間道。
陳三目光轉動,發覺總鏢頭在十餘丈之外,何坤和雁蕩四雄幾位鏢師,都跟在鏢車四丈之後。
大概是車中已無鏢貨,用不著再守在鏢車的四周了,這給了陳三一個說話的機會,他輕吁一口氣,道:「過去走鏢,咱們都知道保的是甚麼貨物,運送至同處,這一次,卻是甚麼都不知道,大概只有總鏢頭心裡明白了。」
小高道:「咱們保的東西,不是被人家劫走了嗎?」
「是啊……」陳三一臉茫然地道:「大飛輪上只要多放五斤以上的東西,我都能夠感覺出來。」
小高問道:「現在呢?」
陳三搖搖頭,道:「車上已經沒有東西了,咱們駛的是一輛空車。」
小高路一沉吟,道:「那咱們押送的鏢貨,真的被人家取走了?咱們應該折回九江才對,怎麼繼續上路呢?」
這是小高心中的疑問,一直不便提出來。但陳三既提起來了,他立刻順勢探問。
小高略一沉吟,又道:「也許咱們這一次保送的是很名賢的珠寶,總鏢頭自己帶在身上了。」
陳三看了小高一眼,道:「不可能!如果咱們保送的東西還在,就一定還放在大飛輪上……」
他話猶未完,卻突然住了口。
但聞蹄聲得得,柯老大拍馬趕到車旁,道:「小高,這一次不該要你來的。」
小高心中明白,那是出於至誠的關懷,他甚是感動,口裡卻笑道:「為甚麼呢?」
柯福道:「九江鏢局三、四年都沒出事了,想不到這一次總鏢頭親自出馬護鏢,竟有這麼多的麻煩。」
小高道:「既然在鏢行中混口飯吃,就難免會碰上這種事,這樣也好,也可以……」
「甚麼……」柯福瞪大了眼睛道:「小高,你認為這是好玩的哪?刀槍無眼,碰上了不是瞎眼、斷腿,就是皮破血流,你年紀輕,不知利害……」
「我知道!柯老大,可是,我自願幹了這個行業,總不能一遇危險,就趕快拚命地逃開吧?」
柯老大微微一怔,道:「你小子要是那樣沒有出息,我也不會把你帶入鏢局了。」
小高笑笑道:「對!我小高總不能讓你柯老大丟臉啊!」
柯福長長歎口氣,道:「小高,話雖不錯,但你小子那點蠻力派不上用場,真要動刀動槍,你一點也幫不上忙。」
陳三接道:「這一點我勸過他了,一旦打起來,要他別出手,能走就走,不能就躲起來。
柯老大,不過,保鏢這一行,本就是刀口上舔血,拿命換錢,一旦遇上了甚麼,那也只好認命了。」
柯福道:「我感到不安的是,這一次實在輪不到這小子來。我想盡辦法把他給安排上,要是害了他的命,教我如何安心?」
陳三笑道:「這麼說,我也有責任了,我要是不答應你柯老大的勸說,小高絕對走不上這趟鏢。」
小高心中雖感好笑,但對二人關懷情義,卻是銘感十分,他輕輕咳一聲,道:「陳三哥、柯老大,不用為我擔心,生死由命,我小高早把這些事看開了,保鏢這一行雖危險,卻很刺激。我就是喜歡這種生死邊緣的冒險生活。」
柯老大哈哈一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提韁繩,快馬向前衝去。
小高閉上雙目,倚在靠背上,心裡卻盤算著,這一趟鏢究竟保的是甚麼東西?居然能夠引得雷方雨這等江湖名人也來劫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