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巨大的黑影,直壓得項煌心頭微微發慌,若是兩人交手搏鬥,項煌盡可憑著自己精靈活動的武功,輕靈的身法,故示以虛,以無勝有,沉氣於淵,以實擊虛,隨人所動隨屈就伸這大漢便萬萬不是他的敵手。
但兩人若以死力相較,那項煌縱然內功精妙,卻又怎是這自然奇跡,天生巨人的神力之敵,項煌生性狂傲自負,最是自恃身份,此刻自覺身在客位,別人若不動手,他萬萬不會先動,但任憑這巨人站身後,有如芒針刺背坐立不安。
他心中懊惱,但聽那身披黃風氅的老人一笑道:
「兄台遠遠而來,且飲一杯淡酒,以洗征塵。」語聲一了,噓地一聲,頷下白鬚,突地兩旁開,席中那個玉盆的美酒,隨著他這噓地一聲,向上飛起,激成一條白線,如銀劍一般,射向項煌口中,但口腔之內,卻是勁力難遠之處,霎眼之間,酒人口,酒色雖醉,酒味卻勁,他只覺口中微麻,喉間一熱,烈酒入腸,彷彿一條火龍,直燙得他五腑六髒都齊發起熱來。
他自幼風流,七歲便能飲酒,他素以海量自誇,那知一口酒喝下去,竟是如此辛辣,只見這條酒箭,宛如高山流水,竟是滔滔不絕,飛激而來。
他知待不飲,這酒箭勢必濺得他一頭一臉,那麼他的諸般做作,著意自恃,勢必也要變做一團狼狽,他如待揮掌揚風,震散酒箭,那更是大煞風景,惹人訕笑。
項煌心中冷笑一聲,暗道:
「難道你以為這區區一盆酒,就能難得倒我。」索性張開大口,瞬息之間,盆中之酒,便已不剩。
項煌嚥下最後一口酒,方待大笑幾聲,說兩句漂亮話,那知面上方自擠出一絲笑容,便已頭昏眼花,早已在腹中打了若干遍腹稿的話,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戚二氣哈哈一笑道:
「海量,兄台真是海量,我只道兄台若是酒力不勝,只要輕拍手掌,便可立時停下不飲,那知兄台將這一盆酒喝乾了,此刻還似竟猶未盡,哈哈——海量,真是海量!」
柳鶴亭只見他邊說邊笑,神態得意已極,心中不覺暗笑:「這兄弟數人,當真是善於捉弄別人,卻又無傷大雅,讓人哭笑不得,卻又無法動怒。」
那項煌心中果然哭笑不得,心中暗道:
「只要輕拍手掌,便可立時不飲,但是——哼哼,這法子你敬酒之後才告訴於我,我又不是臥龍諸葛,難道還會未卜先知?」
一邊說話,一邊只覺烈酒在腹中作怪,五臟六腑,更像是被投進開了鍋的沸水之中,突突直跳,上下翻騰。
心頭煩悶之時,飲酒本是上策,但酒人愁腸,卻最已醉,這條大忌,人多知之,卻最易犯。
此刻項煌不知已犯了這飲酒大忌。
更何況他餓了一日一夜,腹中空空,暴飲暴食,更是乖中之乖忌中之忌。
卻聽戚二氣笑道:
「原來兄台善飲,幸好遇著兄台這般善飲能飲,喜酒知酒之人——哈哈,寶劍贈烈士,紅粉贈佳人,佳釀贈飲者,哈哈,當真老夫高興的很。」
柳鶴亭本亦喜酒,聽得這盆中之酒,竟將天下名酒,全都搜羅一遍。
心中還在暗道自己口福不好,未曾飲得這般美酒,轉目一望。
只見項煌此刻仍端坐如故,但面目之上,已變得一片通紅,雙目之中,更是醉意模糊,正是酒力不支之像。
不禁暗自忖道:
「雜飲最易醉人,何況此酒之中,竟在雜有三分『酒母清酴』。這戚氏兄弟不但捉弄了他,又將他灌醉,這一來,等會兒想必還有好戲看哩!」
目光一轉,卻見陶純純那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視著自己,兩人相對一笑。
柳鶴亭心中暗道:
「她看他醉了,並無關心之態,可見她對他根本無意。」
心頭一凜:「男子漢大丈夫立身處世,豈能將這種女兒之情放在心上。」
人性皆有弱點,年青人更易犯錯,柳鶴亭性情中人,自然難免有嫉忌,自私……等人類通病,只是他卻能及時制止,知過立改,這便是他超於常人之處。
只見項煌肩頭恍了兩恍,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拍掌高歌——「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哈哈。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哈哈常言道:辣酒以待飲客,苦酒以待豪客,甘酒以待病客,濁酒以待俗客。」
「哈哈!你以病俗之客待我,敬我苦辣美酒,當真是看得起我……」
「哈哈!能酒真吾友,成名愧爾曹,再來一盆,……
來再來一盆……」
一陣風吹來,酒意不湧,他肩頭又恍了兩恍,險險乎一絞跌倒地上。
戚氏兄弟一個個喜笑顏開,一會望向項煌,等到項煌嘻嘻哈哈,斷斷續續將這一遍話說完兄弟四人,目光一轉。
戚二氣笑道:
「酒是酒鉤詩鉤,是掃愁帚,這一盆可真的鉤出兄台詩來,酒還有,菜也不可不吃,來來來,老夫且致兄台一塊。」
項煌只見黑忽忽一塊的東西飛來,張口一咬,肆意咀嚼起來,先兩口還不怎地,這兩口咬將下去,直覺滿嘴卻以要冒出煙。
只聽戚二笑道:
「酒雖難得,這樣菜也並不易,這樣『珠穿鳳足』,不但雞腿肉中,骨頭全已取出,而且重面所用的,全是大不易風的異種辣椒。朝天尖,來來來,兄台不妨再償一塊。」
話聲未了,又是一塊飛來,項煌本已辣得滿嘴生煙,這一塊方以入口,更是滿頭大汗涔涔而下。
柳鶴亭見了他這種狼狽神態,雖也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心卻有些不忍,方待出言打圓場。
卻聽項煌大笑叫道:
「辣得好……咳咳,辣得……嘻嘻,這辣椒正對男子漢大丈夫的胃口……」
說到這裡,不禁又大咳幾聲,伸手又抹鼻,又抹眼淚。
又是一陣風吹過,這異種辣椒與特製美酒,便在他腹中打起來,他雖然一身內功,但此刻功力卻半分也練不到腸骨之處,腦中更是混混沌沌。
柳鶴亭心中不忍道:
「項兄想是醉了,還是到——」
項煌眼睛一瞪,大叫道:
「誰說我醉了……嘻嘻,再將酒拿來,讓我喝給他們看看……」
「陶姑娘,他在說謊,他騙你的,你看,我那裡醉了,咳咳,我連半分酒意都沒有,再喝八盆也沒有關係。」
陶純純柳眉微顰,悄悄站起身來,想坐遠些。
項煌涎臉笑道:
「陶姑娘……你不要走,我沒有醉……酒來!」
伸出雙手,想去抓陶純純衣衫。
陶純純秀目一張,目光之中,突地現出一絲傲氣,但一閃又過,微笑道:
「你真的醉了。」纖腰一扭,身形橫移五尺。
戚大器道:
「兄台沒有醉,兄台那裡會醉!」
戚二氣大笑道:
「那個若要是說兄台醉了,莫說兄台不答應,便是兄弟我也不答應的,來來來,再喝一盆。」
語聲落處,——嘖,白布正中那盆珠穿鳳足的湯汁,竟也一條泉般地離地而起。
射向項煌口中,項煌兩眼模糊,那裡分辨的出,口中連道:
「妙極,妙極!」
張口迎去,一連喝了幾口,方覺不對,大咳一聲,一半湯汁口中噴出,一半湯汁從鼻中噴出,嘴唇一合,源源而來的湯汁一頭一臉地射在他面上,這一下內外交擊。
項煌大吼一聲,幾乎跳了起來。
柳鶴亭心中雖也好笑,但他見項煌被那巨人按在地上,滿是湯汁,衣衫零落,卻無絲毫怒意,反而嘻嘻直笑,口中連道:
「好酒,好酒……好辣好辣……」
過了一會,語聲漸漸微弱和身倒了下去,又過了一會兒,竟呼呼睡著了。
戚三棲看了項煌一眼,微笑道:
「這小子剛才那份狂勁,實在令人看不順眼,且讓他安靜一會,去去,大寶把他抬遠一些。再換些酒來,讓我兄弟敬陶姑娘和柳老弟一杯。」陶純純一笑道:
「你難道也叫我們和姓項一樣吃法麼,哎喲!我寧可餓著肚子算了。」
戚大器哈哈笑道:
「去將杯筷碗盞,也一齊帶來。」
柳鶴亭微微一歎,道:
「此間地勢隱僻,風景卻又是如此絕佳,當真是洞天福地,神仙不羨,卻不知你們四位是如何尋到此處的?」
心中卻更忖道:
「他兄弟四人俱都是殘廢之人,卻將此間整理的如此精緻,這卻更是難得而又奇怪了!」
只是他怕這些有關殘廢的話觸著戚氏兄弟的痛處,是以心中雖想,口中卻未說出。
只見那巨人大寶果真拿了兩付杯筷,又攜來一壺好酒,走了過來,彎腰放到地上。
他身軀高大,舉動卻並不十分蠢笨,彎腰起來之間,一如常人。
柳鶴亭一笑稱謝,卻聽戚四奇已自笑道:
「此事說來話長,你我邊吃邊講好了。陶姑娘的肚子不是早已餓了麼?」
柳鶴亭一笑拿起懷筷,卻見面前這一過來一杯一盞,莫不是十分精緻之物,那筷子更是翡碧所制,鑲以解殼,便是大戶人家裡,也難見如此精緻的食具。
「就是這樣對待客人的麼?」
心念轉動間,不禁大疑,只見大寶又自彎下腰來,替自己與陶純純滿斟一杯酒,卻又在那碧玉碗中,加了半碗。
戚大器大笑道:
「來來!珠穿鳳足卻吃不得,但旁邊那碗龍穿鳳翼,以及黃金燒雞,卻是美物,乘著有餘溫,請快吃些。
柳鶴亭目望了陶純純一眼,只見她輕伸玉掌,挾起一塊雞肉,手掌銀白如玉,筷子碧翠欲滴,那塊雞肉,卻是色如黃金,三色交映,當真是悅目已極,遂也伸出筷子,往那碗「黃金」燒雞挾去。
那知——
他筷自觸著雞肉,突地一聲,自上而下,劃空而來,他一驚之下,筷子不禁一頓,只聽忽地一聲,一支黃翎黑桿的長箭,自半空落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插在那黃金燒雞上。
他呆了一呆,縮回筷子,只見這雙翡翠筷子的包光鑲銀,竟變了一片烏黑。
陶純純輕呼一聲,戚氏兄弟面上笑容頓斂。
這支長箭來的奇特,還不說它,這裡四面山壁,卻由半空而落,竟不知來自何處。
但來勢之急,落後餘勢不衰,當可算萬中選一的好手。
柳鶴亭目光一轉,只見戚氏兄弟面面相視,陶純純更是花容失色,一雙秋波之中,滿是驚恐之意,呆呆地望著那支長箭。
柳鶴亭劍眉微皺,健腕一番,方自要拔那支長箭,那知肩頭一緊。
被那巨人「大寶」按得動彈不得,一個粗啞低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箭上劇毒,摸不得的!」
柳鶴亭不禁暗歎一聲,忖道:
「想不到此人看來如此蠢笨,卻竟這般心細!」回頭一笑,示意讚許感激,刷地撕下一塊白布,裹在箭桿黃翎之上,拔了過來!
定眼望去,只見這只特長劍,桿漆黑,隱泛黑光,一邊寫著「穿雲」兩個不經注目的螳頭小字。
另一邊卻寫的是「破月」二字。
柳鶴亭皺眉道:
「穿雲破月!」倏地站起來身來,朗聲道:
「朋友是誰?暗放冷箭何意?但請現身指教!」
語聲清朗,一個字一個字地遠遠傳送出去,但過了半晌,四下仍無回音。
柳鶴亭道:
「這支箭來得怎地如此奇怪……穿雲破月,戚兄、陶姑娘,你們可知道武林中,有什麼人施用這黃翎黑桿,上寫著穿雲破月的長箭麼?」
』陶純純眼廉一合,微微搖頭,道:
「我一直關在家裡,哪裡知道這些。」
戚大器道:
「我兄弟也不知道。」又哈哈大笑道:
「管他是誰,他若來了,我兄弟也敬他一盆特製美酒,一塊珠穿鳳足,讓他償償滋味!」聲一落,兄弟四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那知——他兄弟四人笑聲未絕,驀然砰地一聲劃空而來。
這邊聲短短低沉,與方才箭桿破空尖銳之聲,絕不相同,陶純純、柳鶴亭、戚氏兄弟齊地一驚,仰首望去,只見山石之上爆開一片青爍碧火,火光中竟又現出幾個青碧色的字跡:「一鬼追魂,三神奪命!」字跡磷光,一閃而沒。柳鶴亭變色道:
「這又是什麼花樣?」
戚四奇哈哈笑道:
「一鬼三神,若來要命,我兄弟服侍一下,包管鬼神都要遭死!」話聲方停,只見一點黑影緩緩飛來,飛到近前,才看出竟是一隻碧羽鸚鵡,在眾人頭頂飛了一圈,居然吱吱叫道:
「讀書不成來學劍,騷人雅集震八方……」鳥語啾啁,乍聽雖不似人語,但它一連了叫三遍。
柳鶴亭、陶純純、戚氐兄弟卻已都將字音聽得清清楚楚,陶純純咯咯一笑,嬌聲道:
「這隻小鳥真有意思。」
戚三棲大笑道:
「老夫給你取下來玩就是。」縱身一躍,躍起高達三丈,白鬚飄動,仰天呼出一口勁氣。
那知道這只鸚鵡卻已知人意,低飛半圈竟突然地沖天飛去,吱吱叫道: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說到最後一句,已然飛得蹤影不見。
柳鶴亭只見三棲的身形,有如一片藍雲,飄飄落落,哈哈笑道:
「我倒底不如小鳥,飛得沒它快——但是我說話總比它說得高明些吧!」柳鶴亭見這兄弟四人包括陶純純在內,直到此刻仍在嘻嘻哈哈,將這一箭、一火、一鳥突來的怪事,全都沒有放在心上,不禁雙眉微皺,暗忖道:
「這些怪事,斷非無因而來,只是不知此事主使之人究竟是誰?這樣做法,卻又為的什麼?難道他與我們其中一人有著仇恨?」
目光一轉,掃過戚氏兄弟及陶純純面上:「但他們卻不似有著仇家的人呀!又忖道莫非是來找項煌的不成?」
他心念數轉,還是猜測不出,目光一抬,見那鸚鵡竟又緩緩飛來,只是這次卻飛得高高的,戚三棲大笑道:
「你這小鬼又來了,你敢飛低些麼?」
卻聽那鸚鵡吱吱的叫道: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叫聲一起,突有一片雪白的字紙,自它口中飄飄落了下來,柳鶴亭輕輕一掠,接在手中,那鸚鵡叫道:
「小翠可憐,不要打我……」又自飛得無影無蹤。
陶純純嬌笑道:
「這隻小鳥真的有趣,這字條上寫得是什麼呀?」
柳鶴亭俯首望處,只見這字箋一片雪白,拿在手中,又輕又軟,有如薄絹一般,似是薛濤香箋一類名紙。
紙上卻寫道:
「黃翎奪命,碧彈追魂,形蹤已露,妄動喪身!」下面署名:「黃翌黑箭,一鬼三神,騷人雅集同上。」字作八分,鐵畫銀鉤,竟寫得挺秀已極。
柳鶴亭皺眉大奇道:
「這些人是誰,這算是什麼?」戚氏兄弟,陶純純一齊湊過來看,戚四奇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連聲笑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柳鶴亭奇道:
「你知道什麼,難道你認識這些人麼?」
戚四奇笑道:
「這些人我雖不認得,但我知道他們來此,為的什麼?」陶純純秀目一張,失聲問道:
「為的什麼?」目光凝注,卻見戚四奇突地白眉一張,翻身倒在地上,貼地聽了半響,一個懸空跟斗站了起來,連聲道:
「好厲害!好厲害!這下怕不至少來了幾百人,我只怕——」
話聲未了,突地一陣巨吼四下傳來,聲如雷鳴,也不知多少人一齊放聲吼出,這一吼聲方落,又是一陣吼聲響起:「一鬼追魂,三神奪命!」緊接著又不知多少人吼道:
「騷人雅集,威震八方!」
戚氏兄弟、柳鶴亭、陶純純對望一眼,耳根方自一靜,那知猛地又是一聲狂吼……呔!
這一聲吠字,數百人一齊發出,竟比方纔的吼聲要響上數倍,柳鶴亭抬頭望去,只見四山壁之上,突地一齊現出數百個漢子來,手中卻拿著爬山用物,顯見是從後面翻山而來,一個個面色凝重,如臨大敵,但呔地一聲過後,卻俱都一聲不哂,伏在山壁頂頭也不下來。
格鶴亭目光轉處,心中雖然驚奇交集。只見戚氏兄弟四人,仍在眉開眼笑生像是全不在意,他既不知道這些人來自何處,更不知道這些人因何而來,自己不便發話,只覺一暖,陶純純自依依靠了過來,輕聲道:
「我們不要管別人的閒事好麼?」
柳鶴亭心中卻自暗忖:「這些人如是衝著戚氏兄弟來的,我與他兄弟雖無深交,卻又怎能不管此事?」一陣胡笑,自谷外傳來,那只碧羽鸚鵡,也自谷外飛來,吱吱叫道:
「讀書不成來學劍,騷人雅集震八方……」飛到當頭空間,柳鶴亭一擰身形,只見朗笑聲中,一群人緩緩自那邊走了過來。
柳鶴亭暗中一數,共是一十三人,卻有兩個垂髫童子,只見一個方迥朱履,白衣衫的中年文士,當先走來,大聲笑道:
「想不到,想不到,山行方疑無路,忽地柳暗花明,正如此勝境。」目光在柳鶴亭身上一轉,閣下氣宇不凡,難道就是此間主人麼,微微一揖,昂首走來。
突見到戚大器、陶純純以及那巨人「大寶」自蓬轉出,一個裝束非道非俗的質長老人,越眾一出,緩緩說道:
「此間主人是誰,但請出來答話!」柳鶴亭目光一轉,突覺衣袂牽動,陶純純嬌聲道:
「你又不是這裡的主人,站在前面幹什麼?」那碧衫高髻的瘦長老人,兩道陰深的目光,立時閃電般射向戚大器,冷冷道:
「那麼閣下想必就是此間主人了?」
戚大器一笑道:
「我就是此間主人麼?好極好極,做這種主人也還不錯!」碧衫老人目光一凜,冷冷道:
「老夫遠道而來,並非是來說笑的。」戚大器依然眉開眼笑,哈哈笑道:
「凡人都喜說笑,你不喜說笑,難道不是人麼?」
碧衫老人冷冷道:
「正是!」柳鶴亭不禁一愣,他再想不到世上居然有自己承認自己非人,戚大器哈哈笑道:
「你不是人,想必就是鬼了!」碧衫老人目光不瞬,面色木然,嘴角微動,冷冷說道:
「正是!」柳鶴亭但覺心頭一凜,此刻雖是光天化日之下,他雖也只道這碧衫老人不會是鬼,但見了這老人的神態,卻令人不由自主地,自心底發出一股寒意,只見戚大器大喊一聲:「不得了,不得了!活鬼來了,快跑!」倏地一聲,身形掠到帳蓬之後。
碧衫老人冷笑一聲,沉聲道:
「你若在我靈谷鬼面前亂玩花樣,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聲未了,卻聽大叫聲:「快跑,快跑!」又自蓬後傳出,他自覺眼前一花,方纔那灰袍白髮的老人,此刻突地變成了兩個,自蓬後奔出,口中不住地大喊:「不得了,快跑……」在帳蓬前一轉,又奔入蓬後。眾人方自一愣,灰袍老人又大喊著往蓬後奔去,眾人眼前一花此人已變成三個,亡命般轉了又轉,又奔人蓬後。
這碧衫老人,江湖人稱「靈屍」他自己也取名叫做谷鬼,人家稱他活鬼,說非鬼不怒,反而沾沾自喜,當真是不喜為人,平生行事一舉一動,都盡量做出陰惻惻,冷森森的樣子,喜怒從不形於辭色,但此刻卻仍不禁神色一變,其餘之人面面相視,群相失色!柳鶴亭心中暗笑,卻又不禁暗驚!暗奇!這些人先封退路,大舉要來,計劃周密,彷彿志在必得,但卻連此間主人是誰,都不知道,這當真是件怪事!
卻見大呼大喊聲中,戚氏兄弟四人一齊從蓬後奔出突地呼喊之聲,一頓,他四人竟在這谷鬼面前停了下來!谷鬼見了這灰袍老人,瞬息之間,竟由一個變成四個,目光之中,不禁也微微露出驚怖之色。
只見這靈袍老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面前,面上既無笑容,亦不呼喊亦變得神色木然,面目凝重,莊容說道:
「你們有神有鬼,你知道我是誰麼?我乃西天佛祖,大慈大悲,大智大勇,文殊菩薩座下阿難尊者,只因偶動凡心,被謫人,至今九百七十二年,還有二十八年,便要重返極樂,具諸多無上降魔法力。
呔——你這妖屍靈鬼,還不快快磕頭乞命,也許本尊者念你修為不易,你將三魂七魄,留下一半,讓你重投人世,否則化蟲化蟻,萬劫不復了!」柳鶴亭心中暗笑,偷眼望那谷鬼面上的表情。只見他愣了半晌說道:
「在我面前說笑,莫非活得不耐煩了?」
腳步移動,向戚氏兄弟走去,步法緩慢之極,但一雙利目之中碧光閃閃,本已陰森醜怪的面目之上,又隱隱泛出碧光,再加上他慘綠衣衫,當真是只有三分像人,卻是七分似鬼。柳鶴亭確信這半鬼半人的怪物,必有一些奇特的武功,見他便待出手,但心念一動,便又倏然止步。
戚二氣哈哈笑道:
「你這妖屍靈鬼,莫非還要找本尊者鬥法麼?」眼珠一轉,與他兄弟三人打了眼色,竟也緩緩走出,只見這兩人越來越近。「靈屍」谷鬼面目更見陰森,身形也更呆木。
戚二氣笑得卻越發得意,幾乎連眼淚鼻涕都一齊笑了出來。霎眼之間,兩人雖未出手,卻以凝神而備,陶純純依偎身側,半帶驚恐,半帶嬌羞。
突聽谷鬼長嘯一聲,雙臂一張,曲伸之間,兩隻瘦骨嶙峋,留著慘綠長甲,有如鬼爪一般的手掌,不由快如閃電,況且指尖長甲微微顫動,竟似內家劍手掌中長劍所抖出的劍花。數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成名劍客古三花,每一出手,劍尖必定抖了三朵劍花,行走江湖數十年,就仗著這一手劍法,極少遇著敵人,當時武林暗中傳語,竟作諺語道:
「三花劍客,一劍三花遇上眼花,頭也開花!」
可見武林中人對這「三花劍客」劍法之推崇!但此刻靈屍谷鬼十隻指甲,竟一齊顫動,生像十隻碧綠短劍,一齊抖出劍花,同時向戚二氣襲來,普通武林中人,遇著這等招式,就算不立即頭暈眼花,腦袋開花,只怕也無法招架。
那知戚二氣仍自仰天狂笑,就像沒有看見這一招似的,眼見這谷鬼的兩隻鬼爪,已擊在他身上,他卻笑得前仰後合,全身亂顫,谷鬼明明已要抓在石上的兩隻鬼爪,在他這大笑聲中,兩爪同時落空!「靈屍」谷鬼縱然武功極奇,交手經驗已經不少,但一生之中,幾曾見過這奇異的做法,一抓落空不禁微微一愣,那知對方哈哈一笑,雙腿忽地踢出來!靈屍谷鬼無法招架,厲嘯一聲,刷地後退一丈,方自避開這一兩腿,但掌心已出了一掌冷汗!
無論是誰,腳上力道,總比手上要大數倍,常人推門,久推不開,心急情躁,大怒之下,必定會踢出一腳,卻往往會久推不開的門戶應腳踢開,便是腳力大於手力之理,但武功中自古以來的絕頂高手,也從未聞以「腿法」
成名武林的,自有以「拳法」或是兵刃招式名傳天下。
這一來自是因為腳不如手靈便,再來卻是因為無論是誰,踢出一腳以前,肩頭必定會微微晃動一下,有如先跟別人打了個招呼,通知別人自己要踢出一腳一樣,對方只要武功不甚懸殊,焉有避不過這一腳之理!而此刻這戚二氣大笑之中,這一腳踢出來,就宛如常人笑得開心。以至前仰後合,手舞足蹈時情況一樣,有一絲一毫先兆,眾人俱是見多識廣的武林人物,但見了這般身法,卻也不禁一齊相顧失色。
柳鶴亭心中又好笑,又覺敬佩,方纔他想抓住戚大器的頭之際,便已領教過了這種離奇奇怪的身法,是以他方才駐足不動,便也是因為想戚氏兄弟怪異的武功!
只聽「戚二氣」哈哈笑道:
「我還當你這妖屍靈鬼有多大的神通,那知如今老夫這一手,「快活八式」僅只使出一式,你便已招架不住,我看你不如死了算了,還在這裡現什麼活丑!」
「靈屍」谷鬼大驚之下,雖然避開這一腳,但心頭此刻猶在砰砰亂跳,四顧左右山石之上,數百道目光,俱在望著自己,他雖被對方種怪異的身法所驚,但卻又怎會在自己這些門人弟子眼前丟人,目光一轉,嗔自陰惻側地冷笑一聲,腳步一動,竟然像方才一式一樣地向戚二氣走去!
他若是身法未變,還倒好些,柳鶴亭卻不禁暗中一驚,知道他必有成竹在胸,甚或有制勝之道,「戚氏兄弟」
武功雖怪異但卻在人猝不提防之下施展而己,別人若是已知道他們武功的身法,自便不會那般狼狽,何況他們雙臂已斷,與人對敵,無論如何,也得吃虧極大,一念至此,柳鶴亭再不遲凝,清叱一聲:「且慢!」身形微動之間,便已掠至戚二氣身前,他在叱聲出口剎那之間,「靈屍」谷鬼身後,已有人喝道:
「谷兄且慢!」
一條白衣人影,一掠而出,掠至「靈屍」跟前,這一來情況大變,本是戚二氣與谷鬼面面相對,此刻卻變了柳鶴亭與這白衣人面面相對了!柳鶴亭定睛望去,只見這白衣人,正是方才和當先踱過橋來的那中年文士,只見他微微一笑道:
「兄台年紀輕輕,身法驚人,在下雖非杜甫,卻最憐才,依在卜所見,兄台如與此事無關還是站遠些好!」
柳鶴亭微笑抱拳道:
「閣下好意,柳鶴亭心領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見告?」中年文士仰天一笑,朗聲道:
「兄台想必初出江湖,是以不認在下,在下便是『五柳書生』陶如明,亦是『花溪四如,騷人雅集』之長,不知兄台可曾聽過麼?」
柳鶴亭微微一愣,暗道:
「此人名字起的好奇怪,想不到武林幫派竟會起一個如此風雅的名字!」卻聽戚二氣又在身後哈哈笑道:
「好酸呀好酸,好騷呀好騷!『五柳先生』陶淵明難道是你祖宗麼。」
陶如明面色一沉,柳鶴亭連忙含笑說道:
「在下雖非此間主人,卻不知兄台可否將此番來意,告知在下,誰是誰非,自有公論,小弟不端冒昧,卻極願為雙方作調人!」
陶如明微微一笑,方待答話,他身後卻突地響起一陣狂笑之聲,兩條人影,閃電般掠將過來,一左一右,掠至柳鶴亭身前兩側,只見這兩人,一人身軀矮胖,手臂卻特長,雙手垂下,卻一膝不遠離,另一人卻是身軀高大,滿面虯鬚,一眼望去,有如天神猛將,凜凜生威!
這兩人身材容貌,裝束打扮,卻是一模一樣,遍體玄衣勁裝、頭紮黃巾,巾上黃羽,腰畔斜掛烏磷箭壺,壺口微露黃翎黑劍,背後各各斜著一地巨弓,卻又是一黃一黑,黃的色如黃金,有的如玄玉,影映日光之下,不住閃閃發光。
那虯鬚大漢笑聲有中洪鐘巨振,說起話來,亦是字字鏘然,朗聲說道:
「朋友你這般說法,難道是想伸手架樑麼?好極好極,我黑穿雲倒要領教朋友有什麼驚人手段,敢來管教我,閒事少管。」柳鶴亭劍眉微剔,冷冷道:
「兄台如此說話,不嫌太莽撞了麼?」
虯鬚大漢黑穿雲哈哈笑道:
「黑穿雲從來只是順我者生,擋我者死,這般對你說話,已是客氣的很了。你若以為但憑『柳鶴亭』三字,便可架樑多事,江湖之中,焉有我等的飯吃,哈哈,柳鶴亭,這名字我卻從未聽過!」
柳鶴亭面色一沉,正色道:
「在下聲名大小,於此事絲毫無關,因為在下並不是要憑武功架樑,而是以道理解怨,你等來此為的什麼,打的是誰,總得說清楚,若是這般不明不白地就莽撞動手,難道又能算得英雄好漢麼?」
「五柳書生」柳如明雙眉微皺,緩緩道:
「此話也有幾分道理,兄台卻……」話聲未了,穿雲笑聲突頓,側首厲聲道:
「我等此來,是為的什麼?豈有閒情與這般無知小子廢話,陶兄還是少談些道理的好!」
陶如明面容一變,冷冷道:
「既是如此,我『花溪四如』暫且退步!」穿雲道:
「正是,正是,陶兄還是一旁將息將息的好,說不定一會詩興湧發,做兩首觀什麼大娘舞劍之類的名作出來,也好教兄弟們拜讀!」
陶如明冷冷一笑,袖袖微拂,手掌向上輕輕一飛,本來一直在他頭這上盤旋不去的那只碧羽鸚鵡「小翠」,又一聲尖鳴,沖天而起,四面山石之上的白衣漢子,立刻哄然一聲退後一步,陶如明緩緩走到另三個白衣文士身旁,四人低語幾句,俱都負手而立,冷眼旁觀,不再答話。
「靈屍」谷鬼卻又跨前數步,將柳鶴亭圍在核心。大敵臨前,正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柳鶴亭雖不知對方武功如何,但一敵三,心中並無半分畏怯之意,只是聽到戚氏兄弟在身後不住嘻嘻而笑,竟無半點上前相助之意,心中不禁奇怪。但轉念一想,又自恍然。「是了,我方才想看看他兄弟的武功,此刻他兄弟想必亦是想看看我的武功了。」轉目一望,陶純純秋波凝住,心中不覺大為安慰,似乎她不用出手,就只這一份情意,便已給了他極大的助力和勇氣。
不等他話聲說完,黑穿雲左手一弓弦,突地彈出,忽地一聲,直點柳鶴亭右肋大穴。但此刻卻用的「空點橛」
手法去點穴道。
柳鶴亭知道這兩人既敢用這等外門兵刃,招勢必定有獨到之處,劍眉微軒,胸腹一吸,肩頭一側,右掌自黃金弓影之中穿去,前擊黃破月胸下,左掌卻自肋後穿,五指其張,急抓黑穿雲玄鐵長弓之弦。這一招兩勢,連消帶打,時間部位,俱都拿捏得妙到毫顛。
這二人,乍一出手,便是聯手齊攻,而且黑穿雲右手握弓,黃破月卻用左手,剎那之間,只見一人左手弓,一人右手弓,施展起來,竟是暗合奇門八卦,生消彼長,虧損盈虛,一絲不小心,忽地黑穿雲長弓一抖,閃電般向柳鶴亭當胸刺來,弓雖然無刃,但是這一弓點下去,卻也立刻便是穿胸之禍。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黃破月嘻嘻一笑,長弓「呼」地一揮,弓頭顫動中,左點右刺,雖僅一招,卻有兩式!封住柳鶴亭左右兩路!
兩人夾攻,竟將柳鶴亭前後左右,盡都包於弓影之中,這招之犀利狠毒,配合佳妙,已遠非他兩人起初動手時剎那一招可比,竟叫柳鶴亭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他心中一驚,突地長嘯一聲,劈手一把抓住黑穿雲掌中的長弓,奮起真力,向前一送,黑穿雲那老巨大身形,竟站立不穩,蹬,蹬,蹬向後連退三步。
柳鶴亭向後一奪,那知黑穿雲身形不穩,但掌中玄弓,卻仍不脫手,腳步方定,突地馬步一沉,吐氣開聲,運起滿身勁力,一心想奪長弓。
柳鶴亭劍眉一揚,手掌一沉弓頭上挑,黑穿雲只覺一股大力,自弓身傳來,掌中長弓,險險地把持不住,連忙運盡全力,往下壓去。
柳鶴亭揚眉一笑,手掌呼地一揚,亦將弓頭下壓,黑穿雲一驚之下,連忙又運力上挑,柳鶴亭冷笑喝道:
「還不脫手!」手掌再次一沉。
只聽「崩」地一聲聲響,這柄玄鐵長弓,竟禁不住兩人翻來覆去的銳力,中斷為二,黑穿雲手中的半截玄弓,被這大力一激,再也反持不住,脫手沖天而上。
那碧羽鸚鵡吱地一叫:「小翠可憐……不要打我……」
遠遠飛了開去。
柳鶴亭手握半截長弓,忽聽背後風聲襲來,腳步微錯,身軀半旋,一招「天星橫曳」,以弓作劍,刷地向黃破月弓影之中點去。
黃破月本已他這種神力所驚,愣了一愣,方自攻出一招,此刻柳鶴亭又是一招連消帶打地反擊而來,他長弓一沉,方待接招,那知柳鶴亭地手腕一振,「噹」地一點,在弓脊之上,點了一下。
黃破月方覺手腕一震,那知柳鶴亭掌中斷弓,竟原式不動地削了下來,輕輕地在他左臂「曲池」穴上一點,黃破月只覺臂上一陣酸麻,長弓再也把持不住,「噗」的一聲,掉落地上。
柳鶴亭只施出一招,而且原式不動,便將黃破月穴道點中,旁觀群豪,不覺相顧駭然,這原是霎眼間事,筆直衝天而上的半截斷弓,這時又直墮下來。
柳鶴亭初次出手,便敗勁敵,不覺豪氣頓生,仰天朗聲一笑,掌中半截鐵弓,突也脫手飛出,一道烏光,驚虹掣電般向空中落下的半截斷弓迎去。
只聽又是「錚」地一聲響,兩截斷弓一齊遠遠飛去,橫飛數丈,勢道方自漸衰,「噗」地一聲,落在那道山澗之中,濺起一片水珠,卻幾乎濺在負手旁觀的「花溪四如」身上!
只聽「戚二氣」哈哈一陣大笑,拍手道:
「好極,好極,這一下叫花子沒了蛇弄,做官的丟了官印,我看你們的『黃翎黑箭』,以後只能用手丟著玩玩了!」
陶純純又自悄悄走到柳鶴亭身側,輕輕一笑,低聲說道:
「想不到那一掃簡簡單單的『天星橫曳』,到了你手上,竟有這麼大的威力!」
柳鶴亭微微一笑,他不慣被人稱讚,這時竟面頰微紅,心中想說兩句謙遜的話,卻不知該如何出口!
那知陶純純一笑又道:
「可是剛剛我真替你捏一把汗,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危險!」
柳鶴亭微微一愣,道:
「還好嘛!」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笑道:
「方纔若是那黑雲勁力比你稍強,甚或和你一樣,你雖然抓住他的長弓,卻無法將他的身形沖退,那麼你背後豈非被那黃破月點上兩個大窟窿。」
柳鶴亭心頭一凜,聽陶純純又道:
「假如他兩人使的不是長弓,而是利刃,你那一把抓上去,豈非連手指也要折斷,唉!你武功雖好,只是——只是——」
她一連說了兩句「只是」,倏然住口。
柳鶴亭脫口問道:
「只是什麼!」
陶純純輕輕一笑道:
「只是大意了些!」
柳鶴亭也不知道她本來說的是不是這句話,但細細體味她言中之意:「若黑穿雲勁力和我一樣……他們使的若是利劍……」越想越心驚,呆呆地站了半晌,卻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卻知道交手對敵,武功雖然重要,但對敵經驗,卻亦是制勝要素之一。
武功雖高,怎曾奈方出江湖,根本未曾與人動手,臨敵變招間,有許多可制制敵先機的機會,稍縱即逝,卻不是他這般未曾與人交手之人所能把握的。一時之間,他心中翻來覆去,儘是在想如何破解那一招之法。
卻聽戚二氣道:
「殭屍鬥不過本大尊者,你們兩招,又不是我小兄弟的敵手,你們還在這裡幹什麼?」
柳鶴亭心念一動,突地走到前面,向那邊呆呆佇立,一面如死灰的「黃翎黑箭」兩人長身一揖,抱拳朗聲說道:
「在下一時僥倖,勝了兩位半招,兩位一時失手,心裡也用不著難受,在下直到此刻為止,心裡實無半分恃強架樑之氣,只要兩位將一番來意說也,是非曲直一判,在下絕不插手!」
一面說著,「花溪四如」一面點頭,像是頗為讚佩。
那知他話聲一了,穿雲突地冷冷道:
「我兄弟既已敗在你的手下,而且敗得的確口服心服,絲毫沒有話說。若你我是在比武較技,我兄弟立刻一言不發,拍手就走。」話聲一頓,突地厲聲道:
「但我兄弟來卻為的要剷去你們這般傷天害理,慘無人道的萬惡之徒,什麼武林規矩,都用不著用在你們身上。」身形突地橫掠丈餘,揚臂大呼道:
「兄弟張弓搭箭!」
柳鶴亭變色喝道:
「且慢!你說誰是萬惡狂徒?」
「靈屍」谷鬼陰森森一聲冷笑道:
「我谷鬼雖然心狠手辣,但比起你們這些『烏衣神魔』來,還差得遠,你們終日藏頭露尾,今日被我們尋出巢穴,還有什麼話說?」
柳鶴亭大喝道:
「誰是『烏衣神魔』?你在說什麼?」
心念突地一動,「入雲龍」金四在那荒效野店,向他發滿腹牢騷時所說的話,突又在他心中一閃而過。
「……柳兄你可知道,那『烏衣神魔』的名聲?你當然不會知道,可是武林之中,卻無一人聽了這四字不全身發抖,連名滿天下的『一劍震河朔』馬俊超那種人物,都死在這班來無影去無蹤的魔頭手裡……」
江湖中人,有誰知道這些『烏衣神魔』巢穴,難道這『戚氏兄弟』四人,便是殺人不眨眼,無惡不做的『烏衣神魔』?」
不禁回首向戚氏兄弟望去,卻見這兄弟四人,仍在嘻皮笑臉地說道:
「『烏衣神魔』?什麼妖魔鬼怪的,在本尊者面前,統統不靈!」
「黑穿雲」厲聲喝道:
「大爺們不遠千里而來,為的是除奸邪,誰與你這惡魔說廢話!」大喝一聲:「一!」
柳鶴亭抬頭望去,只見四面山石之上,數百條漢子,此刻有的張開鐵弓,搭上長箭,有的手中捧著方黑鐵匣子,似是更難對付的「諸葛神弩」,知道就在這剎那之間。
等到黑穿雲發令完畢,便立刻萬箭齊下,那時自己武功再高,卻也不能將這些武家剋星,長程大箭一一避開。
轉念之間,卻聽「黑穿雲」又自大喝一聲:「二!」
擰腰錯步,往山澗之旁「花溪四如」立身之處退去,嘴唇微動,方待說出「三!」
三字還未出口,柳鶴亭突地清嘯一聲,身形如展翅神雕一般飛掠而起,雙臂帶風,筆直向「黑穿雲」撲去。
驚弓之鳥,「黑穿雲」知道這少年一身武功,招式精妙,深不可測,不知是何門何派門下,見他身形撲來,更是大驚,大喝道:
「還不一齊動手!」
喝聲未了,清嘯聲中,柳鶴亭已自有如蒼鷹攫兔,飛撲而下,十指其張,臨頭向「黑穿雲」抓來。
黑穿雲沉腰坐馬,呼呼向上劈出兩掌,「黃破月」大喝一聲,如飛掠來。
「靈屍」谷鬼陰惻惻冷喝一聲,揚手擊出三點碧光,山石之上那些漢子,箭在弦上,卻不知該發還是不發!
只見柳鶴亭身軀凌空,竟能擰身變腰,腕肘伸縮之間,「黑穿雲」只覺肩頭一麻,全身勁力頓消,大驚喝道:
「三!」
但此刻柳鶴亭腳尖微一點地,竟又將他凌空提起,高舉過頂大喝一聲:「誰敢發箭!」
數百枝弦上之箭,果然沒有一枝敢以射下!
柳鶴亭喝道:
「此事其中,必有誤會,若不講明,誰也不得妄動!」
轉向戚氏兄弟:「戚兄,此刻已非玩笑之時,還請四位說明,此間究竟是什麼地方,你們是否與『烏衣神魔』有關?」
戚大器哈哈一笑,道:
「江湖中事,一團烏糟,老夫們從來就未曾問過這種事情,『鳥衣神魔』是什麼東西,老夫們更是從來未曾聽過!」
柳鶴亭心念動處,暗中忖道:
「他們行事特異,武功亦高,但這些武林豪客,卻無一人知道他們姓名來歷,看來他們不問武林中事,確是實話!」
只聽「戚二氣」接口笑道:
「這地方是我們誤打誤撞得來的,老實說,這裡的主人是誰,我們也不知道!」
「靈屍」谷鬼冷笑一聲道:
「這些話方纔你怎的不說清楚?」
五柳書生陶如明接口道:
「你這番話若早說出來,豈非少卻了不少事故!」
「戚三棲」哈哈笑道:
「少卻了事故,老夫們不是沒有玩的了麼,那怎麼可以!」
柳鶴亭心中,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只得忍住性子問道:
「戚兄們到此谷中來的時候,此間可就是一無人跡了麼?」
戚四奇點頭笑道:
「我們來的時候,這裡一無人蹤,但洞裡灶上卻燉著足夠數十人吃的菜餚,我們吃了一點,也吃不完,後來我們遇著了你們,又正好遇著那麼多餓鬼,就將這些萊熱了一熱,拿來逗那小子。只是這些菜是誰做的,做給誰吃的?這些人為什麼來不及吃,就都走的無影無蹤,倒的確有點奇怪!」
柳鶴亭雙眉微皺,沉吟半響,朗聲說道:
「此間想必會是烏衣神魔巢穴,但卻早已聞風走了,此中真相,各位此刻想必亦能瞭解,毋庸在下多口!」
語聲微頓,將黑穿雲放了下來,手掌微捏,解了他的穴道,黑川雲在地上一連兩個翻身,挺身站起。
柳鶴亭卻已躬身抱拳道:
「黑大俠請恕在下無理,實非得已,若是黑大俠心中猶存不忍,但請黑大俠出手相懲,在下絕不還手。」
黑穿雲雙拳緊握,橫眉怒目,大喝道:
「真的?」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劈面一拳,向柳鶴亭打去。
只見柳鶴亭含笑而立,動也不動,黑穿雲突地長歎一聲,半途收回拳勢,歎道:
「兄台當真是大仁大義,人所不及,只怪兄弟魯莽,未曾細察真相,唉……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竟教那幫惡賊跑了!」
靈屍谷鬼陰陰一笑,立在遠處道:
「黑兄也未免太過輕信人言了,就憑他們所說的話,誰知真假?」
柳鶴亭變色道:
「要怎的閣下才能相信?」
靈屍谷鬼冷笑道:
「要我相信,大非易事,寧可冤枉了一萬個好人,卻不能放走一個惡賊。」
突地大喝一聲:「幽靈諸鬼,還不發弩,更待何時?」
喊聲方落,突地「蹤蹤」之聲,連珠而起,數百道寒光,各帶一縷尖風,自四面岩石之下飛身而下,注向谷中戚氏兄弟。
陶純純、柳鶴亭立身之處,黑穿雲此刻身形也遠立在柳鶴亭身側,見狀大驚呼道:
「谷兄,你這是做什麼?」
那知突地一陣強勁絕倫,從來未有的勁風,帶著一片烏雲,臨空飛來。
那數百道強弓硬弩,被這片勁風烏雲一卷,俱都四散飛去。
戚大器哈哈笑道:
「就憑你們這點廢銅爛鐵,又怎能奈得了我兄弟之何。」
柳鶴亭、陶純純原本俱在大奇,這片強風勁雲,怎地來得如此奇怪,定睛一看,方見原來是那巨人大寶,雙手緊握帳蓬,不住飛旋而舞,他神力驚人,這方厚重的帳蓬,竟被他整面揚起,但見風聲呼呼,群弩亂飛!
黑穿雲驚憤交集,大罵道:
「好個谷鬼,竟連我也一齊賣了!」目光動處,忽地瞥見自己足旁,便是黃破月方才掉地上的黃金長弓,雙目一張,俯身抬起,微伸舌頭在姆指上一恬唾沫,撥出一根黃翎黑箭、彎弓搭箭,大罵道:
「你且嘗嘗,黑大太爺的手段。」
谷鬼冷冷一笑道:
「歡迎,歡迎,你只管射來便是。」原來就在這剎那間,「一鬼三神」同時動手,竟將黃破月亦自製住,擋在自己身前。
黑穿雲一驚一愣,手腕一軟,只聽靈屍鬼谷怪笑道:
「我諸葛神弩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看你這大蠢怪物,能將帳蓬舞到幾時。」
黑川雲仰首大叫道:
「黃領黑箭兄弟,還不快將那班幽靈鬼物制死。」
谷鬼怪笑道:
「誰敢動手,難道你們不要黃老二的命了麼?」
話聲方了,只聽錚地一聲弗響,一道尖風,筆直從頭頂落下來。
原來黑川雲武功雖不甚高,但箭法卻當有神鬼莫測之能,這一下雖是射向天上,但轉頭往下之時,卻仍不偏不倚地射向谷鬼頭頂正中之處。
谷鬼冷笑一聲瞑目道:
「你不妨試上一試。」黑川雲冷哼一聲,又自拔出一支長劍,柳鶴亭心中不禁暗歎:「這般江湖中人,當真是只求達到目的,從來不計手段,一鬼三神與黃翎黑箭本是同心而來,此刻卻竟已翻臉成仇,而這黑川雲此刻竟只求傷敵,連自己兄弟生死都可置之不顧,豈非更是可歎。」
只見黑川雲左手彎弓,右手搭箭,引滿待發,谷鬼仍在咯咯怪笑。
笑聲越來越見尖銳刺耳,黑川雲滿引著的弓弦,卻越來越弱。
柳鶴亭側目望去,只見他手掌漸漸顫抖,牙關漸漸咬緊,面頰之上,肌肉慄慄凸起,額角之上,汗珠涔涔而出,突地右手三指一鬆,弦上長箭離弦而出。
柳鶴亭暗歎一聲,悄然合上眼廉,不忍見到即將發生的手足相殘的悲劇,他知道黑川雲這一射出,谷鬼必將黃破月用作箭盾,血肉之軀,怎擋得這般足以開山裂石的強弓長箭。立刻便是鮮血橫飛之禍。
那知黑川雲這一箭射出,不及三尺,便無力地落了下來,谷鬼的獰笑之聲,越發得意。
柳鶴亭張開眼來,只見黑川雲-聲長歎,突地奮力拋去手中長弓,喝叫道:
「我和你拚了!」縱身向谷鬼撲去!柳鶴亭心頭一凜,閃電般拔出背後斜插的長簫,隨手一抖,舞起一片光華,身形一閃,一把拉住黑川雲的衣襟。
只聽當當數聲清響,由四面山巔射下的鐵箭,遇著這片玉簫光影,齊地反激而上。
柳鶴亭擰腰一掠而回,沉聲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黑兄,你這是做什麼?」
目光轉處,卻見黑穿雲肩頭、後背一片血紅,在這剎那之間,他竟已身中兩條長箭,赤紅的鮮血,將他黑緞衣裳,浸染成一片醜惡的深紫之色。
柳鶴亭劍眉一軒,閃電般伸出食中二指,連接二挾,挾出黑穿雲的肩頭,後背的兩枚長箭。
黑川雲面容一陣痙摯,目光卻感激地向柳鶴亭投以一瞥,嘶聲道:
「些須微傷,不妨事的!」
柳鶴亭微微一笑,心中暗地讚歎,這黑穿雲真無愧是條鐵漢子,要知道柳鶴亭雖然風流倜儻,不拘小節,但卻極具至性。黑穿那一箭若是真的不顧兄弟生死,逕而射出,他便是死,柳鶴亭也不會為他惋惜。
柳鶴亭見他極怒之下,雖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搏,卻始終不肯射出那足以危害他兄弟性命的一箭,心中不禁生起相惜之心,手腕一反,掌中長簫,已自點他「肩靈」、「玉曲」兩處穴道,一面微笑道:
「小弟此刻先為黑兄止血,再——」
突地一聲大喊:「隨我一退!」喊聲有如飛霄霹靂,旱地漢雷,凌空傳下。
柳鶴亭毋庸回顧,便已知道是巨人大寶所發,反手插回那簫,一抄黑穿雲肋下,只聽呼呼之聲,帳幕帶風,緩緩向山壁洞窟那邊退去,本緩疏落的身勢,此時又有如已風驟雨般射下。
谷鬼怪笑道:
「就是你們躲進山洞,難道你們還能躲上一年麼?」突地揮手大喝:「珍惜弓箭,靜等甕中捉鱉!」
冷笑一聲,本想反口相譏,但又覺不值,腳步緩緩後退,突聽戚氏兄弟大喊道:
「小寶——驢子,我的小寶驢子呢?」
柳鶴亭心念動處,目光微轉,只見方才和飲酒的那片山石上,酒菜仍在,帳幕扯起,亦自現出裡面的一些泥爐鍋盞,但除此外,不但那輛驢車及戚氏兄弟的愛犬小寶已在混亂之中走得不知去向,就連方才爛醉如泥,被巨人大寶抬走的項煌,此刻亦自蹤影不見!
只聽戚氏兄弟喊過聲後,那翠鸚鵡又自吱吱叫道:
「小寶……驢子……小寶驢子!」
吱地一聲,自陶如明肩頭飛起,見到疏疏落落射下的長箭,又吱地一聲,飛了回去:「小翠可憐……不要打我——」
柳鶴亭皺眉忖道:
「禽獸之智,雖然遠遠低於人類,但其趨吉避凶之能,卻是與生俱來。
何況那頭驢子與小寶,俱非凡獸,必已早就避開,倒是那位東宮太子項煌,爛醉如泥,不省人事,極為可慮!
只見戚氏兄弟大叫大嚷地退人山洞,柳鶴亭卻仍在擔心著項煌的安危,突地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搭到他手腕上,一陣甜香飄飄渺渺,隨風而來。
一個嬌柔甜密的聲音,依依說道:
「我們也進去吧!」
柳鶴亭茫然走入山洞,只覺腕間一陣溫香,垂下頭去,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腕,陶純純一笑嬌聲道:
「你在擔心項煌的安危是麼?」
柳鶴亭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波,良久,方自點了點頭。
陶純純笑道:
「剛剛他喝得爛醉的時候就被那巨人抬到驢車上去了!」
柳鶴亭長長透了透口氣!低聲問道:
「那輛驢車呢?」
陶純純一笑,一掠鬢間亂髮,又道:
「驢車早已跑進了山洞,人家才不用你擔心呢?」
柳鶴亭面頰一紅,一時之間,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少女看來如此天真,但遇事卻又如此鎮靜,她始終無言,卻將身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世間的一切事,都逃不過她的一雙明如秋水的眼波!
風聲頓寂,巨人大寶也已躬身人洞,躬身站在柳鶴亭面前,柳鶴亭愣了半晌,方自一笑,讓開道路,原來他直到此刻,還站在洞口,連黑穿雲何時走入身後坐下的都不知道。
他轉身走入,卻見戚氏兄弟,一個挨著一個,貼壁而立,嘴裡還在喃喃地低聲念著:「小寶……」
柳鶴亭暗歎一聲,至此方知這兄弟四人雖然滑稽,玩世不恭,但卻俱是深情之人。
四個白髮而又殘廢的老人,憂愁地站在黯黑的山窟裡,慣有的嘻笑,此刻已全都無影無蹤,卻只不過為了一個隻狗和驢子而已。
多情的人,永遠無法經常掩飾自己的情感,因為多情人隱藏情感,遠遠要比無情人隱藏冷酷困難的多。
一時之間,柳鶴亭心中又百感頓生,緩緩走到戚氏兄弟身前,想說幾句安慰的話。
突聽一陣清脆的鈴聲自窟內傳出。
戚氏兄弟齊的一聲歡呼,只見叮噹聲中,驢車緩慢走出。
驢肩之上,汪汪一聲,跳了下來,忽地跳到戚大器懷裡。
那憂鬱的老人,立方又眉開眼笑地笑了起來,窟中也立時充滿了他們的歡樂的笑聲,柳鶴亭眼廉微眨轉過頭去。
陶純純向他輕輕笑道:
「你擔心的人,不是就在那車上麼?」
柳鶴亭微微一笑卻見黑穿雲瞑目盤膝坐在地上,這滿洞笑聲,似乎沒有一絲一縷能傳人他的耳鼓。
這山窟不但極為深遂,而且越到後面越見寬闊,十數丈後,窟勢一曲,漸漸隱入柳鶴亭目力之外。
陶純純笑道:
「這裡面像是別有洞天,你想不想進去看看?」
柳鶴亭垂目望了望黑穿雲一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又轉回洞外,在這滿洞的歡笑聲中,他越發不忍見到黑穿雲痛苦與憂鬱。
突然,他覺得很羨慕戚氏兄弟,因為他們的情感,竟是如此單純、直率!
他愣了半晌,方自想起自己還未回答陶純純的話,突地忽忽數聲,自洞外襲來,他大驚轉身,鐵掌揮動,掌風虎虎,當頭射入的兩支怒箭,被他鐵掌一揮,斜射而出,錚地一聲,彈到兩邊的山石之上!
接著又是三箭並排射來。
柳鶴亭鐵掌再揮,反腕一抄,抄住了一支弩箭,卻將另兩支弩箭揮退,手腕一抖,烏光點點,便又將第六、七兩支弩箭又點落地上!
只聽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自後傳來,巨人大寶腰身半曲,雙手其張,分持帳蓬兩角,大步走來。
走到洞口,將帳蓬往洞口一蓋,噗,噗幾響,數支弩箭,都射到帳蓬上。
洞內頓時越發黝黯,巨人大寶回身一笑,緩緩走入洞後。
洞是一連串「噗,噗」之聲,有如雨打芭蕉。
柳鶴亭方自暗中讚歎這巨人心思的靈巧。
卻聽陶純純幽幽一歎,沉聲道:
「這一下真的糟了!唉,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柳鶴亭不禁一愣,奇道:
「什麼事糟了?」
語聲未了,又是「噗,噗」數聲,陶純純搖首輕歎道:
「這洞中本無引火之物,這麼一來……唉!」
柳鶴亭心頭一凜,轉目望去,就在這霎眼間,洞口帳蓬已是一片通紅,只聽靈屍谷鬼的怪笑聲,自洞外傳來:「燒呀!燒呀,看你們能躲到幾時!」
柳鶴亭劍眉一蹙,卻見戚大器手拍白犬,緩步而來,大笑道:
「燒吧燒吧!看你們燒到何時!」
柳鶴亭暗歎一聲,只怪這兄弟四人直到此時此刻,還有心笑得出來,那知陶純純亦自輕笑道:
「這地方是不是地方極大!」
戚大器笑道:
「正是,正是,陶姑娘當真聰明的很,這洞裡地方之大,嘿嘿,就算他們燒上一年,也未必能燒得到底,反正他們也不敢衝進來,我們也更犯不著衝出去。」
他雖然滑稽,言語多不及義,此話卻說得中肯已極,要知道方才柳鶴亭等人之所以未在巨人大寶的掩護下,衝上前去,一來固是因為對方人多,自己人寡,交手之下,勝負難料。
再者卻因為自己與這班人本無仇怨,紛紛全出誤會,如果交手硬拚,豈非甚是不值。
是以戚大器所用這「犯不著」三字,正是用得恰當已極。
柳鶴亭凝注洞前火勢,心道:
「你兄弟若是早將事情說明,此刻那有這般麻煩。」
目光閃電般向戚大器一轉,但見他鶴髮童顏,滿臉純真之色。不禁暗歎一聲,將口邊要衝處的話忍住,他生性本就寬豁平和,只覺任何責備他人之言,都難以出口。
默然轉身,走到黑穿雲面前,恭身一揖,緩緩道:
「黑兄傷勢,可覺好些了麼?唉!只可惜身上未備刀劍之藥,再過半個時辰,等黑兄創口凝固,小弟便為兄台解開穴道,此刻還是請到洞內靜養為是。」
緩緩俯下頭去,查看他肩頭傷勢。
那知黑穿雲突地冷哼一聲道:
「在下傷勢不妨事的,不勞閣下費心!」
話意雖然客客氣氣,語氣卻冷冰冰。
柳鶴亭微微一愣,退後半步,只見黑穿雲雙腳一挺,長身而起緩緩道:
「在下即已被閣下所瞄,一切行事,但憑閣下吩咐,閣下要叫我到內去,在下這就去了!」
目光低垂,望也不望柳鶴亭一眼,緩步向洞內走去。
柳鶴亭面壁而立,只見山壁平滑如鏡,洞前的火光,映出一個發愣的影子,久久都不知動彈一下。
他真誠待人,此番善意被當做惡意,心中但覺委屈難言,緩緩合上眼廉,吐出一口長氣,再次睜開眼來,山壁上卻多了一條白色的影子!
他微微聞到那飄渺髮香,他依稀看到那剪水雙瞳,身前的火熱愈大,這一雙眼波就更加明亮。他想轉身,又想回頭,但卻只是默默垂下目光,只聽陶純純說道:
「你心裡覺得難受麼?」
他嘴唇掀動一下,嘴角微一揚,算做微笑,緩緩回答道:「還好……有一些!」
陶純純秋波一轉,輕輕又道:
「你若是對別人壞些,是不是就不會時常生出這種難受了呢!」
柳鶴亭愣了一愣,抬起頭來,思索良久,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話,默默轉身,只見她嬌靨如花,眼前如水,秀髮披肩,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純潔嬌美的神態。
不自覺地抬起手來,但半途卻又放下,長歎一聲,說道:
「我們也該到洞裡去了吧!」
目光轉處,才知道此刻洞中除自己兩人之外,已別無他人,急地回身,匆匆走了幾步,但腳步越走越緩,只覺自己心裡似乎有個聲音在問自己:「你若對別人壞些,是不是就不會時常生出這種難受呢?」
這問題問的次數越多,就越發不知回答。
他無法瞭解怎地回答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竟會這般困難,於是他頓住腳步,回首道:
「你問我的話,我不會回答!」
語聲一頓,目光中突地閃過一絲光芒:「也許以後我會知道它的答案,到那時我再告訴你吧!」
陶純純的一支纖纖玉手,始終停在她鬢邊如雲的秀髮,似乎也許思索著什麼,前行兩步,秋波微轉,嫣然笑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停下腳步,站到柳鶴亭身側,柳眉輕顰,仰首緩緩道:
「這世界上有許多善人,有許多惡人,有許多惡人向善,也有許多善人變惡,更有許多人善善惡惡,時善時惡,你說他們是不是就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呢?」
柳鶴亭腳步移動,垂首走了數步,嘴角突地泛起淡淡一絲笑容,回道:
「有些問題的答案,並非一定要親自做過才會知道的,看看別人的榜樣,也就知道了,你說是麼?」
陶純純嫣然一笑,垂下玉手,若是柳鶴亭能以瞭解女子的主意,常會在心意之中從一雙玉手的動作上表露,那麼他就可以發覺,隱藏在她平靜的面容後的心境是多麼雜亂。
火勢越大,「靈屍」谷鬼的笑聲,仍不時從洞外傳來,洞口兩側的山哪,已被煙火熏得一片黝黑。
柳鶴亭緩步而行,不時回首,卻不知是在察看洞口火勢,抑或是在端詳陶純純的嬌靨。
陶純純蓮步細碎,默默垂首,也不知是在想著心事,抑可是不敢接觸柳鶴亭那一雙滿含深情的目光!
只見火勢向左一曲,光線越發黝黯,洞內隱隱有戚氏兄弟開心地笑聲傳來,與洞外「靈屍」陰森,冷酷的笑聲相合,在這黝暗的古洞裡,閃動的火花中,聽到這般笑聲,讓人幾乎不知自己的遭遇,究竟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