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漫天大雪,又是那座灰暗而陰森的城堡。
他已經是第九次站在這堡門外了。
他一個年逾六旬,身軀魁偉的錦衣老人。
每隔兩年的今天,他都不辭千里,跋涉山川,趕到這冰雪封裹的古堡來,但是,每次趕來之後,卻又總在堡外徘徊,徘徊……自晨至暮,躊躇難決。
仰望那敞開的堡門,年年依舊,每一次,他都是帶著滿身羞辱地來,又帶著滿身羞辱地歸去,畏畏怯怯,形同竊鼠,可是,他卻始終無法抗拒那非人所能忍受的身心煎熬,一次又一次地來了。
踟躕復踟躕,他雙拳緊握,不止一次地問著自己:「高翼啊高翼,你為什麼要來?你為什麼要來?」
一身錦衣,已被雪水和虛汗浸透,緊緊貼裹在背脊上,涼意透膚,直逼心腑,呵欠一個接連一個,淚水、鼻涕順著腮邊唇角而下。
淚光濛濛中,那陰森的古堡大門,彷彿正咧著大嘴對他訕笑:「來啊,姓高的,何苦那麼折磨自己?你不是已經老遠趕到這兒來了麼?再熬下去,也不過使雪地裡多添一具無聲無息的屍體而已。」
錦衣老人冷汗遍體,渾身骨節,都像被蟲嚼蟻啃般酸痛,舉起衣袖,抹了抹頰上冰冷的淚水,長歎忖道:「進去吧,這是最後一次了,今天以後,寧可死也不會再來了。」
但緊接著他又痛苦地搖搖頭:「不,不能,我已經來了九次,十八年生不如死的生活,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長此下去,難道我真要把高家一世英名葬送殆盡?」
那古堡大門好似笑意更濃,呼嘯而過的西北風,使他通體冰涼,就像赤裸裸挺立在冰雪裡,無聲的呢語,又在他耳邊響起:「姓高的,還倔強則甚,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即使你倔強不肯踏進堡門,九天雲龍高翼的金字招牌,也在武林中豎不起來啦!」
一陣刺骨破膚寒風拂過,錦衣老人機伶伶打個寒噤,只覺胯間有二股熱流,正循著腿股滴落雪地裡。
他驚然一震,知道毒瘟已發,再耽誤下去,將要連舉步之力也沒有了勢迫至此,他一聲浩歎,終於抖了抖身上雪花,扯起衣領,掩住半個面龐,低頭瞞跚踏進了堡門。
堡中靜悄悄沒有一絲人聲,寬敞的石板街道,積雪盈尺,北風挾銳嘯刮過,越發顯得陰森死寂,宛如無人居住的一座死城。
錦衣老人一步一跌,穿過敞街,來到一間高大的石屋前,遲疑了一下,終於狼狽不堪地舉起右手,顫抖著輕輕叩了叩門環:「叮!叮!」
「什麼人吵?」門上一個小窗孔,啪地掀了開來。
錦衣老人喘息片刻,無力地依偎城門上,顫聲應道:「老朽高翼。」
門扉啞然而開,錦衣老人一個不防,整個身子這失依靠,咕咯滾了進去。
屋中黑沉沉伸手難辨五指,突然一道紅色強光從門側投射過來,凝射在老人臉上,有人重重在他腰眼上瑞了一腳,冷笑道:「哈,原來是高大俠。」
錦衣老人雙眼被強光所迷,只覺滿眼金星亂閃,任什麼也無法看見,張著一雙顫抖的手,不住虛空撲摸,喉頭咕咕作聲,哀聲叫道:「藥,藥,我要藥……」
「呸!」黑暗中飛出一口濃痰,正打在老人臉上:「哼,要藥?為什麼不早一些來?」
老人木然不覺羞辱,只顧揮動著無力的手,叫道:「給我藥,求求你,給我藥……」
「高大俠,別忘了你也是武林中赫赫一代宗師,做出這種可憐相來,不怕傳揚江湖,惹人笑話嗎?」
另一個聲音接口道:「老五,少說笑話,搭他上去吧,堡主算定他今天必到,已經問過兩三次了。」
那被喚作老五的哼了一聲:「我一生最見不得這種平時自命不凡,臨危呼天求地的人,若非堡主要留著他,倒真想眼看他就這麼熬死了才痛快。」
強光突滅,兩個人各拖住錦衣老人一隻腳,大步向一條潮濕的甬道走去。
可憐那錦衣老人此時已渾忘羞恥和痛楚,唯一還能感觸到的,只有體內那灼熱如火的需求,那團火,好像快將他渾身血液都5烤乾了,再無藥丸,片刻也難忍耐。
左轉右折,他終又被重重摔在堅硬的石地上,置身之處,是一處寬敞陰森的大廳。
廳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張桌椅,距離丈許外,有一層數尺高的石台,台上空蕩蕩的,除了一道強烈的光芒遙射到廳中,就只有一幅低垂的幕幔。
老五抱拳向台上躬身說道:「九天雲龍高翼投到,請堡主聖裁。」
片刻之後,幕慢之後響起輕微的金環相碰之聲,接著,一個冷峻蒼勁的聲音透過幕慢,恍如空谷足音,飄送而出。
「高翼,你兩年取藥一次,迄今已有十八年,本座吩咐你的事,因何總未得手?」
錦衣老人蜷臥在強光照射之下。目不能睜,手不能觸,只覺那聲音仍然如十八年來同樣蒼勁和冷屑,這空敞的大廳,強烈的光芒,也和他每次來時一點也沒有變動,而且,也是被問著同一個問題,他竭力按捺住體內痛楚,喘息肺淋地答道:「我……我沒有下手的機會……」
幕後一陣陰冷徹骨的冷笑,道:「是不能?不肯?還是不忍?」
錦衣老人呷吟道:「青城三友武功原本相若,同出一師所授,而且,他們兩位,又是高某的師兄,這一點,堡主想知道的……」
陰冷的聲音截口道:「本座並非要你以力制勝,而是叫你便宜行事。」
錦衣老人垂首道:「可是,他們絕跡江湖,巳近十五年,堡主你……」
幕後又是一陣冷笑,突然厲聲叱道:「好一個絕跡江湖十五年,你以為本座是目瞎耳聾之人?老實告訴你吧,桑柳兩個老匹夫,十餘年來,一直藏身在星宿海附近噶達素齊峰,這話對不對!」
錦衣老人猛然一震,揚起頭來,滿臉頓時顯出無比驚愕駭詫之色但他所能看到的,除了那耀眼強光,大廳空曠陰森,無法見到任何人影。
幕幔之後,又揚起一連串陰惻惻的冷笑,蒼勁冷屑的聲音又道:「高翼,你欺瞞了本座十八年,論罪已死有餘辜,但本座體念你多年來尚無叛逆惡跡,仍然寬容再賜你一次贖罪機會。」
語聲中,一縷勁風由幕幔後疾射而出,喀地一聲,那錦衣老人身邊,突然多了一隻透明藥瓶,瓶中盛滿黑色如黃豆般大的藥丸。
錦衣老人一見那藥丸,宛如沙漠中突遇甘泉,眼中暴射出兩道飢渴光芒,一探手,便向藥瓶抓去。
哪知手指剛要觸及藥瓶之際,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穿著厚革皮靴的腳,砰地將他手腕踏住。
錦衣老人如饑似渴,一面掙扎,一面哀聲求告道:「給我,給我,求求你,給我藥丸……」
幕幔後冷屑之聲緩緩說道:「此次所賜藥丸共三十粒,僅能維持一個月之用,你由此的往星宿海,一去一返,約需二十天,另外有十天時間,供你下手,大約應該足夠了。」
錦衣老人淒厲地叫道:「不,不,求你再給我兩年時間,兩年只要這最後的兩年就夠了,求你……」
他的呼叫哀求,沒有再引起任何反應,台上幕幔無風自動,陰冷的語聲寂然不聞,那踏住他手腕的厚革皮靴,卻慢慢鬆開了。
錦衣老人彷彿一隻餓極了的野獸,雙手連抓帶搶,拿起藥瓶,掀蓋倒了一粒藥丸塞進了嘴裡,略作咀嚼便囫圇嚥下肚去,然後滿足地長噓一聲,將藥瓶揣進懷中,躺在地上氣喘如牛。
廳中沉寂如死,只有那強烈光芒,照射著他,他渾身汗出如漿,魁梧的身軀,像一堆爛泥,肩頭起伏不停,顯見正呼吸艱困,真力虛脫。
但是,半盞熱茶時光過去,奇跡竟然出現了。
漸漸地,虛汗收斂,喘息趨緩,錦衣老人手足蠕動了一下,改換了較為舒適的姿勢,由痛苦的掙扎,轉為安靜的躺臥。
又過了約摸半盞熱茶之久,只見他再度揚起頭來,目中竟透射出的的神光,直如亡魂歸竅,已變成一個神采奕奕的武林健者。
他單掌輕按地面,身形一長,驀地從地上直躍而起,第一件事,便是橫掌反掃,向身側劈出兩股強猛無比的勁風。
真力排湧激盪,撞在左右石壁上,轟然之聲不絕,滿室勁氣旋回,不想卻都打了空,那凌辱戲侮過他的老五和另一個人,早巳鴻飛冥冥,不知去向。
錦衣老人怒哼一聲,身隨掌走,腳下直欺尋丈,揚起雙臂,又向那幕幔低垂的石台上劈出一掌。
勁風過處,砰地一聲悶響,幕布飛捲,石屑飛射,定神一看,幕幔之後原來只有一道堅厚的石門,此時也緊緊關閉著,何曾有半個人影。
錦衣老人怒不可遏,雙掌連揮,一頓猛劈狂掃,只打得偌大石廳碎屑飛揚,塵走沙濺。
忽外,那森冷的口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了過來,道:「高翼,徒耗精力又有何益?有這份工夫,何不早些趕往青海。」
錦衣老人厲聲喝道:「藏頭露尾的匹夫,高某被你挾制,忍辱偷生了十八年,從來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跟高某人面對面分個高下?」
森冷的聲音嘿嘿笑道:「本座向來只鬥智,不鬥力,你生命僅只有一月,如能俯首貼耳,聽命於本座,星宿海功成歸來,本座答應賜你解藥,從此永脫苦海。假如再這般心懷不平,那就是自速其死,愚不可及了。」
錦衣老人一面運目搜索那聲音來處,一面沉聲道:「一月之期不過彈指之間,你分明知道桑柳二老功力已達超凡人聖之境,逼令高某十日得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森冷的聲音道:「任務雖然艱巨,事在人為,你只須遵令放手去幹,屆期如果真正無法得手,藥丸用完,本座自然會另外派人為你送去。總之,你的一行一動,本座都瞭如指掌,你能不存二心,本座也不會虧負你。」
在說這段話的時間中,錦衣老人已查出那森冷的聲音,乃是從大廳頂部一處雕刻著雲彩石花的地方傳出來的,趁對方語聲甫落,足尖微點,人如巧燕般斜掠而上,左手指尖一搭屋頂,同時將畢生功力,盡注右掌。
但當他探首向石花中一望,登時從心底泛起無限失望。
原來那雲彩石花中,並無可以隱匿人的空隙,只有一個四五寸寬黑黝黝筒口,充作傳聲發話之用。
這時候,森冷的聲音又從這話筒中流湧而出,說道:「你就算掀翻了整個古堡也不會見到一個人影。時日不多,何苦作無謂搜尋,還是早些上路是正經,待你功成歸來,尚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好處。現在,有個人要跟你說話,你且聽聽是誰?」
老人心中一動,突聞那話語中傳來一陣低低的飲泣,接著一個淒婉的女人聲音哽咽喚道:「天成,天成……您……您去吧……」
錦衣老人渾身如被電掣,猛然神色大變,五指一鬆,身子蓬然墜落地上,仰頭嘶聲叫道:「蘭君……你是蘭君……」
「哈哈……」
屋頂話筒中,揚起一串陰森冷笑,片刻之後,笑聲漸漸沉寂,任他如何呼叫,再也沒有回應。
錦衣老人黯然長歎,一顆頭無力地垂到胸前,頰上熱淚縱橫,久久無法自抑。
壁上強光,速爾熄滅,週遭復又淪入無邊黑暗之中。
許久,許久,才見錦衣老人拖著沉重的步履,緩緩從大廳移向狹巷,又從狹巷移向堡外。
古堡外風雪正緊,夜色籠罩下,天地濛濛,一片灰暗。
錦衣老人仰望著彤雲低沉的夜空,發出一聲浩歎,胸頭沉悶,似乎比來時更沉重了千百倍。
夜色沉沉,北風呼號。
川西青城山麓,一座建築頗為宏大的莊院從樓上,重簾低垂,窗上透露出一抹昏黃的燈光。
室中錦凳繡榻,陳設華麗,一張紅木八仙桌上,盤盞狼藉,桌邊靠牆角邊,已經排著、一列七八隻空酒罈,然而九天雲龍高翼又字天成,兀自據案痛飲,並無倦寢之意。
他手中把玩著那瓶由神秘老怪中取得的藥九,面龐已被過度的酒力酥得釀紅,一雙血絲滿佈的眼中,滿蘊著兩眶淚水。
在他前面不遠,放著一個金邊相框,框中是一幅淡墨畫像,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雋秀少婦,懷裡抱著嬰兒,斜倚長椅,面含微笑。
九天雲龍高翼淒然凝注畫中人,熱淚漣漣,口中喃喃低語道:「蘭君,原來你並沒有死,我知道你有難言的苦衷.可是我不會怪你的,你也知道我不會怪你,卻為什麼要離開我?」
畫中人淺笑如故,嬌靨之上一派安祥和滿足。
九天雲龍仰頭又幹了一大杯,酒液沿腮淋瀝,使他頸項上泛起一陣寒意,淚眼迷濛,又輕聲呢喃道:「蘭君,十八年忍辱偷生,你知道我為了什麼?歲月無情,我哪能再活十八年,但是,咱們的孩子……」
話剛至此,高翼突然住口,腕間一翻,將那瓶藥丸迅速藏入袖中,揚眉喝問道:「外面什麼人?」
房門依呀推開,進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當他一眼觸及主人猶自深夜痛飲,臉上不禁流露出無比關切,躬身說道:「莊主,夜這麼深了,您……怎麼還沒有安歇?」
九天雲龍神色略弛,假作整衣,俏然抹去臉上淚水,搖搖頭道:「我心裡煩,睡不著,高昇,你先去休息吧,別管我。」
老管家憐惜地望望桌上畫像,又望望牆角酒罈,輕歎道:「唉,已經整整十八年了,莊主還忘不了夫人?夜深天寒,酒能傷身,莊主雖有一身武功,也不宜在傷感的時候喝得大多。」
九天雲龍不耐煩地揮揮手道:「我知道,你快些去吧,別在這兒囉嗦。」
老管家歎息一聲,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正要退出,九天雲龍高翼忽然又將他叫住問道:「今天十幾了?」
高昇苦笑答道:「莊主真健忘,打從您回來,今天是第九天了。」
九天雲龍驀地一震,驟出一身冷汗,酒意也醒了大半,屈指暗算,離開那神秘古堡,已經過了整整二十天,一月之期,轉眼將屆。
他臉色突然變得一片蒼白,一仰頭,將最後半杯酒也喝了個涓滴不存,心一橫,從腰間取出一串銅鑰匙,擲在桌上,沉聲道:「你去庫中取一萬兩銀子,天明之後,分派全莊上下,每人一份,叫他們或是置產,或是營生,即日離莊,剩下的財物,替我弄一份精緻珠寶,用錦布包好,送到我房中來,其餘的東西,悉數歸你所有。」
老管家大吃一驚,駭然道:「莊主為何如此?」
九天雲龍搖搖頭,淚水紛落,道:「不必多問,快些照我的話去做,你在高家四十餘年,臨別無以為酬,從現在起,這片莊宅,就是你的產業了。」說到這裡,已哽咽不能成聲。
老管家聽得機伶伶打了個寒噤,腿一軟,撲地跪倒,惶然叩頭道:「莊主,你說這話,豈不是折煞高昇,小的們愚蠢頑劣,莊主只管責罵,甚至責打,莊中上下近百僕婦,誰也不願離開高家莊宅。」
九天雲龍淚如雨落,揮手道:「我又何嘗嫌棄你們,但明日一早,我必須離莊遠行,這一次,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老管家道:「莊主有事只管放心前往,莊中上下,自有小的們照管,哪怕就是十年八年,小的們也甘願等候。」
九天雲龍歎道:「不瞞我說,這一別,只怕永無再見的時候了。」
老管家也流淚答道:「莊主若有意外,小的們寧願相隨泉下。」
九天雲龍抹去淚痕,苦笑道:「高昇,現在不是說傻話的時候,你跟我多年,總該知道我向無輕言,你若敬重我,就別多問,現在也不許驚動眾人,我還有事,立等珠寶使用,你快去快來。」
老管家淒然叫道:「莊主……」
九天雲龍把臉一沉,薄怒道:「高昇,我待你不薄,叫你做點兒事,你還耽誤我的時光則甚?」
老管家無奈,含淚起身,取了鑰匙,飛奔下樓去了。
九天雲龍緩步走到窗前,側耳傾聽一陣,然後從桌上取了那幅畫像,揣在懷中,心裡感觸萬端,淚水如雨,滾滾直落。
「當年一念之差,如今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唉,這報應未免也太慘了些。」
隨著感傷的歎息,房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高昇,手提錦布包裹,急匆匆闖了進來。
他一見主人依舊無恙,暗地鬆了一大口氣,雙手將包裹放在桌上,垂首道:「莊主,這兒是庫中比較精緻價昂的幾件珠寶,請您過目,另外小的還準備了幾張金葉,以備臨時兌換,珠寶得來不易,換時又不值錢。並且不易脫手……」
九天雲龍不待他說完,探手取了包裹,截口道:「謝謝你想的周到,現在請你再去替我準備一匹快馬,一個時辰以後,悄悄牽往莊外竹林右側。千萬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馬匹備妥,只須繫在林邊,你也不必守候了。」
小樓淪於一片漆黑,九天雲龍身形一側,掩到窗門,斂神凝目,向黑夜中炯炯注目的搜視。
老管家見此情景,知道無法再以言辭勸阻,顫聲道:「莊主千萬善自保重,高昇這就替您老人家備馬去。」
九天雲龍沒有回答,只向他揮揮手,待他轉身退出小樓,舉掌輕撥窗榻,捷如狸猿,穿窗而出。
他提足一口真氣,腳尖甫沾地面,立即施展仗以成名的「龍翔九天」絕世輕功,一連三次起落,凌空折射斜飛,悄沒聲息地飄落在一叢樹林之後。
這時候,寒風刺骨,正當深夜,園中一片蕭蕭風聲,益增恐怖,九天雲龍高翼藏身樹後,靜立了約莫半盞熱茶之久,一動也不動,直到確定四周並無窺伺隱伏之時,這才轉過身形,伏腰疾奔,一溜輕煙般向巍峨的青城後山馳去。
行蹤之謹慎,舉動之機警,真個如臨大敵,三步一停,必找個隱蔽之處,細細向四周凝神傾聽,些微異響,必待分辨明白,才肯繼續前行,是以從山麓往後山,相距雖非過遙,九天雲龍身負絕世輕功,卻足足奔行了半個時辰。
後山一處虯松盤攻的峭壁下,有一條清澈見底的淺溪,溪旁一石聳立,宛若屏障,石後亂草蔓衍,看來十分荒蕪。
九天雲龍一步一回身,來到小溪邊,忽然涉水溯行,掩近那塊聳立的大石,向曠野中遊目四顧一眼,突然一鶴沖天疾射而起,唰地掠過大石,身形一晃而投。原來那大石後面山壁下,有一個十分隱蔽的石洞,洞口以厚厚的石門封堵,洞外被亂草遮掩,若非撥開草叢,萬難發現。
九天雲龍貼壁而立,神情詭異而機警,雙目炯炯,如寒夜朗星,直至確定絕對無人跟蹤,方始用肩頭緩緩將石門推開個縫,側身跨了進去,隨即掩閉洞門。
洞中黑沉沉伸手難辨五指,山壁陰冷,寒意徹骨,左右石屑之上,凝水成冰,有如倒插在石中的一柄柄利刀。
一條曲折的雨道婉蜒而入,行約數十丈,洞勢豁然開朗,前面是一個高達三丈廣逾百坪的寬大石室,光線雖然極暗,但九天雲龍目光如炬,(此處似有缺漏)到他的衣襟。
突然,少年口中發出一聲低沉的曼吟,身形陡地加快,人影與錘影一陣交錯,猛然亂影齊斂,一百零八隻鋒角峰峰的鐵錘,已經掃落,托在少年雙掌之上。
原來每一柄錘上,都有小鉤,與長繩尖端環套相扣,竟是可以隨意摘取下來。
少年劍眉一揚,身形忽然繞旋一匝,雙臂交鋒,左手五十四枚尖芒鐵錘如一條直線般射向右面洞壁。而右手五十四枚,卻射向左面洞壁。
一陣篤篤連響,那一百零八枚鐵錘嵌入石壁各達五寸,竟在石壁上整整齊齊排列成五個字:「武林第一家。」
九天雲龍目光一聚,臉上突然掠過一抹愧作之色,冷冷道:「小小年紀,不可如此狂傲自負。」
藍衣少年含笑深深一揖,道:「啊,原來爹爹來了。爹爹,你老人家不是說過麼?青城三友各滿天下,望重武林,自從桑伯伯和柳伯伯仙隱,只有咱們高家……」
九天雲龍面色一沉,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誰敢稱得第一家三字,爹爹一再訓誡你遇事要虛懷若谷,收斂鋒芒,難道你都忘記了?」
藍衣少年顯得有些尷尬,低著頭道:「翔兒知錯了,翔兒是見你老人家俏悄進來,站在那兒靜瞧翔兒練功,一時喜極忘形,才故意……」
九天雲龍淡然一笑,輕拂少年肩頭,道:「孩子,知過能改,便是大善,來吧,把鐵箏取出來,讓爹爹試試你這些日子在音律方面有什麼進境沒有?」
藍衣少年大喜,從壁上摘下一隻長形革囊,拉開羹口,取出一隻通體油黑閃閃發著烏光的古箏。
那古箏乃是用緬鐵混合烏金打造,柄端纏以錦帶,精鋼為體,銅絲作弦,不但是一件奇特的樂器,同時也是--件奇門兵刃。
藍衣少年盤膝坐下,輕調絲絃,掙然發出叮咯如金鐵交嗚般聲響,笑問道:「爹,您老人家要聽哪-閡曲子?」
九天雲龍面色凝重,依壁而坐,想了想。道:「我沒有大多的時間,你把關山月前半闋彈一遍吧。」
藍衣少年神情一動,微驚道:「關山月是傷別之曲,爹爹,莫非您老人家又要遠行了嗎?」
九天雲龍嘴角牽動,似笑非笑應道:「不要胡猜,關山月雖是離別之曲,但前半闋『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城,吹度玉門關。』這四句,卻不是傷別的話語,孩子,盡你全力彈一遍,爹爹還有要緊的話對你說呢。」
藍衣少年不敢再問,垂目跌坐,斂神靜氣,指間輕捻慢挑,開始彈奏,而九天雲龍卻雙目一閉,偷偷擠落兩滴淚珠。
石穴之中,蕩漾起一片挫鉻之聲,那少年運指如飛,箏韻穩而不銳,叮咯盈耳,宛若珠落玉盤,嗚咽流泉,使人瞑目凝思,就如置身漠北高原,夜寒如水,一輪冰魄從膝隴的天山峰頂緩緩湧出。塞上枯草,大漠荒寂,胡前聲瞅,萬里戈壁,都沐浴在如銀般的月光下,雲海蒼茫,曠野長風,扶搖而過。
驀地,藍衣少年五指一收,掌心倏落,拍在箏背上,挫地一聲震耳大鳴,九天雲龍雙目霍地睜開,只見嵌在石壁上那一百零八枚帶芒鐵錘已經悉數被弦音震落下來。
九天雲龍眼中閃過一抹喜悅慰藉之色,但瞬即又隱去不見,微微頷首道:「論曲音意境,總算差強人意了,但是,在音韻變換之際,指法終嫌不能承先啟後。須知天下韻律變化,端在心念微動意馳神遊之際,指音捻撥挑揀,隨意而動,不能有絲毫遲滯,這就像一般武功招式,無論多麼嚴密,在一招將竭,次招未生的剎那,便是破綻。所以,十八年來,為父不讓你演練招式,只叫你專練眼明手快,其苦心正在此處。」
藍衣少年唯唯受教,道:「翔兒也知道爹爹的用心,近日常在黑暗中練習凝視砂火光,已經能收聚目力,看得十分清晰。前天黃昏,偶在洞口附近看見空中,-群飛雁,也能一眼就分辨出雁群的數目了。」
九天雲龍正色道:「江湖之中,奇人異士多如恆河沙數,些許成就,何足自滿。」
藍衣少年興致勃勃地道:「爹不是要翔兒再苦練兩年麼?翔兒自信兩年之後,一定能略窺武學奇奧了。」
九天雲龍忽然歎息一聲,感慨地道:「為父本也有此心願,無奈天不從人願。孩子,可惜你已經沒有時間再這樣隔離塵世,埋頭苦練了。」
他揮揮手,制上驚愕的孩子開口,然後神色一正繼續說道:「孩子,自從你週歲之時,你娘暴病身故,為父便把你深藏在這幽暗的石穴中,十八年來,從不許你踏出後山一步,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藍衣少年訝然道:「爹爹不是說,為了使翔兒不見喧亂塵世,清心寡慾,習練絕世武功?」
九天雲龍點點頭道:「這只是原因之一,最重要的是要使你免遭殺身之禍。」
藍衣少年猛地一震,脫口道:「什麼?殺身之禍?」
九天雲龍道:「不錯,十八年前,為父將你送入此地,便對外宣稱你已經死了,並且偷偷買來一具死嬰屍體,假作裝殮收葬。孩子,你應該猜想得到,咱們高家雖非富可敵國,卻也連宅半山,僕婦如雲,為什麼十八年來,送衣送食,都是為父趁夜深人靜的時候,親自悄悄替你送來!」
藍衣少年被這番突然的話驚得有些失措,一把拉住九天雲龍的衣袖,惶然迫問:「爹爹,快告訴翔兒,為什麼?為什麼?」
九天雲龍仰面一歎,道:「說來話長,現在也沒有時間細說,總之,你謹記人心險詐,世上處處都是陷餅,當年若非一番巧飾,你決不可能活到今天。為父心力已盡於此,將來的命運,孩子,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藍衣少年驚呼道:「爹。」
九天雲龍揮一揮手道:「聽爹爹的話,不要問原因,也不要問詳情,你已經十八歲了,又盡得為父真傳,應該能自己照顧你自己。天亮之前,收拾衣物,去替爹爹辦一件最重要的事,從明天開始,你就得脫離石穴生涯了。」
藍衣少年既驚又詫,同時又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欣喜,問道:「您老人家要翔兒去辦什麼事呢?」
九天雲龍道:「你天亮以前上路,按照爹爹給你的秘圖,務必在十天之內,趕到星宿海噶達素齊,途中第一不能有延遲,第二須要改換姓氏,有人問起,你不能說是姓高,」
藍衣少年愕道:「爹,我……我為什麼不能說姓高?」
九天雲龍目含淚光,輕拍少年肩胛,道:「孩子,為了你的安全,只好委屈一些,如果你能在十天之內趕到星宿海,見到你桑、柳兩位師伯,以後的一切,爹爹就放心了。」
他探手人懷,取出包裹,將畫像以及一封密柬,一份地圖,一齊遞給藍衣少年,顫聲說道:「你從未離開過青城後山,一旦離家,便須遠行,人海茫茫,爹爹也知道這是一樁艱難的事,但大丈夫四海為家,這一天終須來臨。包中財物,足夠你半生耗用,框中畫像,是你母親在你彌月那一天留下的情影,你帶在身邊,作為紀念。不過,這兩件東西,千萬都不能隨便在人前顯露,知道嗎?」
藍衣少年鼻一酸,撲地跪倒,哭道:「難怪爹爹要翔兒彈奏關山月,原來您老人家早已有了安排。」
九天雲龍也忍不住淚如雨落,哽咽道:「人生百年,終須一別,何況男兒志在四方,短暫一別,又有什麼值得難過的。」
藍衣少年道:「爹爹,您老人家為什麼不和翔兒一塊兒去呢?」
九天雲龍微微一震,忙道:「爹爹另有要事,日時所限,不克分身,你雖初人塵世,以你的聰明謹慎,相信你絕不致誤事,是麼!」
藍衣少年含淚點頭,顫手收起包裹書信,捧著那張畫像,凝目良久,淚水就如斷線珍珠,滾滾直落。
九天雲龍親手將那具精鋼造的古箏,替他掛在背上,封好囊口,肅容說道:「這是爹爹當年成名的兵刃,江湖中認識我的人甚多,你帶往星宿海,途中絕不可啟用,以免招惹橫禍。」
藍衣少年頷首答應又道:「翔兒待見過兩位師伯,呈交了書信,立刻趕回來見您老人家。」
九天雲龍連忙道:「您要聽師伯們的吩咐,未得師伯們允准,你就不必回來,爹爹事情辦完,自會去看望你的。」
藍衣少年又問道:「假如到了星宿海,師伯們卻不在,那時翔兒該怎麼辦?」
九天雲龍聞言一驚,心裡陡然掠過一絲不祥之感,沉吟片刻,才搖頭道:「不會的,你兩位師伯跟為父有約,不見為父信到,他們絕不會離開星宿海。」
他語聲微頓,緊緊執著愛子的手,淒聲又道:「有一件事,爹爹一直沒有對你提起過。這……這世上,你還有一個哥哥。」
藍衣少年駭然一驚,脫口道:「我……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
九天雲龍長歎道:「他在九歲的時候,為了一樁細故,被爹爹責罵,負氣出走,多年來未聞音訊,迄今算來,也將有三十歲了。多年往事,爹爹已不想再提,只是告訴你一聲,此去天涯海角,如果相遇,要好好尊敬他,爹爹不在身邊,長兄便可作父……」
話未說完,又已哽咽難以成聲。
藍衣少年含淚問道:「他長什麼模樣?叫什麼名字?見到他時,要怎樣才能認識他來呢?」
九天雲龍沉吟一下,道:「他名叫高翊,離家太久,如今是何狀貌,爹爹也無法知道,你只記住他前胸將台穴處,有一塊銅錢大小紅斑,那是胎裡帶來的痕印,永遠也不會消失的。」
藍衣少年淚如泉湧,連連點頭,心裡暗忖:「爹爹今日奇怪,既是暫時分別,為什麼盡提這些從未提起過的事,難道說今日一別,便不會再見了嗎?」
他越想越覺得心酸,但離別之際,又不敢說出口來,只把滿腹憂疑,悶在心底,跟隨父親走出石洞。
洞外荒野沉沉,林木蕭蕭,那淙淙溪流,嗚咽而過,其聲如泣如訴,藍衣少年舉首望天,不禁長長噓了一口氣。
天雲龍目光閃動,仍然十分小心謹慎,領著愛子轉過山腰,只見果然竹林邊備好一匹棗紅健馬,鞍轡俱已齊整。
他親扶愛子坐上馬鞍,依依不捨撫著少年手背,一時間老淚縱橫,難以抑制。
藍衣少年也覺心如刀割,淚水滂沱,低叫道:「爹!」
九天雲龍仰望天色,只得淒然鬆手,顫聲道:「孩子,爹爹還想問你一句話,假如有一天,你發現爹爹曾做過一件永遠無法彌補的錯事,你……還會像現在一樣地尊敬爹爹麼?」
藍衣少年怔了一下,道:「您老人家怎會問出這句話來?《禮記》有云:父母有過,諫而不逆。無論如何,您總是翔兒的爹爹,翔兒會永遠想念您,尊敬您的。」
九天雲龍慘然一笑,手掌疾落,拍在馬股之上,道:「好孩子,去吧,途中謹慎,切記勿逾十日之期……」
那馬長嘶一聲,跋開四蹄,直奔入蒼茫夜色中,九天雲龍凝注愛子遠去的背影,臉上雖然掛著慰藉而淒涼的笑容,兩行熱流,卻早巳濕透襟前。
天寒地凍,朔風凜冽,邛崍山巔,一望儘是皚皚積雪。
高翔按照父親所授地圖,向西策馬飛馳,疚趕一日一夜,沿鄧蛛山麓,抵達西行第一站懋功。
他在青城後山石洞中度過整整十八個年頭,初次踏人塵世,外界的一切,對他都是陌生而新奇的,充滿眩人的光采。
懋功雖屬山區小縣,但城垣堅固,房舍柿比,尤以城中禹王廟,香火鼎盛,每屆春初冬殘,甚至有香客遠自成都府趕來膜拜進香,市面因而出奇的熱鬧。
高翔按轡入城,觸目儘是熙攘往來的香客行人,那石板鋪成的街道,迎風招展的店招酒帘,紅男綠女,高車駟馬,在他眼中,樣樣都新鮮好玩,令他有如置身山陰道上,頓生目不暇接之感。
此刻時當正午,街上人聲喧嘩,熱鬧非凡,高翔隨著人群逛過大街,不住左顧右盼,心裡暗自思忖:「爹爹曾說,城鎮之中都有酒樓客店,供人吃喝住宿,只要走的時候付給銀子就行了,所謂酒樓客店究竟是什麼模樣?今天倒要見識一下。」
一面行,一面想,忽見迎面一座高樓,門前車馬簇聚,許多人進進出出,樓口之上,懸著斗大三個金字店招太白居。
高翔正在店前遲疑眺望,一個肩頭上搭著塊白布的店夥計已含笑迎上前來,伸手接過馬緩,躬身道:「公子,歇歇吧,小店的上好女兒紅,都是窖藏十五年以上的佳品,公子一試就知道,懋功城裡,再找不到第二家。」
高翔含笑點頭,用鐐離鞍,夥計向另一個打雜的小孩子一招手,將馬韁遞了過去,側身讓路,同時高聲叫道:「二樓,雅座,一位……」
店中夥計一呼百應,導引高翔登上酒樓,但他才到樓口,不禁就眉頭微微一皺,原來這時正值午牌,客人眾多,整個酒樓,已黑壓壓坐滿近百名客人,簡直連一張空桌也找不出來了。
高翔衣著華麗,神采軒昂,挺立樓口,直如玉樹臨風,吸引得許多目光齊齊投注在他身上,但他向來習於獨處,這然來到坐著這麼多食客的酒樓上,渾身都覺得有些不舒服,當下臉上飛現一朵紅雲,轉身便想退下樓去。
那夥計目光-瞬全樓,忙陪笑道:「公子別性急,請這邊來,小的替您找一個空位來。」
一個側身領著高翔,來到臨窗口一張小桌前,這張桌上只有一個身著青袍的中年人在依欄獨酌,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夥計顯然跟那青袍中年人很熟,躬身一禮,堆下滿臉笑容,道:「二爺,您老好。」
那青袍中年人僅僅晤了--聲,仍然低頭輟酒,未予理睬。
夥計又道:「您老人家能不能幫幫忙,賞個臉,讓這位公子與您並個座,?」
那人聽了這話,神情依然一派據做,連眼角也不抬,冷冷搖頭道:「不行,我有事,不想有人打擾。」
夥計嘿嘿笑道:「何二爺,您老人家只當幫幫咱們掌櫃的忙,請您……」
高翔見人家不肯,頗感尷尬,不待夥計說下去,便搶著道:「既有不便,何必勉強,我到樓下另尋座位,也是一樣。」
誰知話一出口,那青袍中年人卻霍地仰起頭來,四目一觸,高翔心頭猛震,敢情那人一雙眸子,神光湛湛,鋒芒逼射,令人一望而知必是內功修為極深的高手。
高翔連忙抱拳笑道:「驚擾前輩,諸多失禮,在下告罪。」
青袍中年人目光一轉,在他身上迅速打量了一下,臉上也隱隱浮現出一抹訝詫之色,頷首笑道:「小哥兒氣宇不凡,必是名門高弟?」
高翔恭謹道:「不敢當前輩謬譽,粗鄙之人,請多訓誨。」說著,便欲轉身退去。
那人矜持地笑了笑,對夥計揮手道:「替這位公子添上酒菜來吧。」
夥計喜出望外,諾諾連聲而去。
高翔拱手為札,謙謝道:「前輩既有事故,在下怎好驚擾?」
那人冷傲一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彼此誼屬同道,小哥兒就不必過於拘禮了。」
高翔告罪在對面落坐,腳下忽然觸及一件東西,略一低目,赫然發現酒桌之下,竟倚放著一柄尺許長的短劍。
他口雖未言,心裡不禁起疑,暗忖道:「武林中人攜帶兵刃,倒不避諱人見,這位前輩為什麼要把兵刃藏在桌下呢?」
疑雲一起,便拱手問道:「何老前輩想是這店裡的常客?」
何二爺淺笑道:「你是奇怪店伙知道我的姓氏嗎?實不相瞞,我每日來大自居臨窗獨酌,前後已有一年光景了。」
他語氣一轉,反問道:「小哥兒貴姓?」
高翔記起臨行時爹爹說必須隱姓,便隨口答道:「在下姓桑。」
「桑?」那何二爺眼光突然一聚,又問:「令尊必是名重武林之人?」
高翔怔了怔,笑道:「不,家父不是武林中人,不敢有辱清聆。」
何二爺似乎略感失望,不住注視他肩後那只長形革囊,這時恰值店伙送上酒菜,是以隱忍未再追問下去。
兩人默默吃了一陣酒,何二爺試探著又問:「桑公子身帶風塵,是遠道特地趕來觀看城中禹王廟進香盛況嗎?」
高翔忙笑道:「不,在下是途經此地,並不知道什麼進香的事。」
何二爺沉吟片刻,指著他肩後長形革囊笑道:「桑公子身攜奇門兵刃,武學定曾得名師傳授?」
高翔又搖搖頭,道:「不,在下攜帶的,乃是一件樂器,並非什麼兵刃。」
何二爺一連問了幾次,見他總是搖頭,臉上漸呈不悅之色,輕哼一聲,道:「桑公子既非武林中人,最好遠離江湖是非,等一會兒如果見到什麼怪異之事,務希置身事外,不可過問。」
高翔驚道:「何老前輩是說,此地等一會兒會有事故發生?」
何二爺冷笑兩聲,矜持地道:「何某只是如此猜測罷了。」
高翔不解,探首下望,但見街心行人如潮,很多善男信女,列成一道長龍,人人手執香燭念珠,腰懸黃縷香囊,三步一跪,口誦佛號,冉冉向城南而去,此外,並無一絲異象。不禁好奇地問:「老前輩,您……」
話方及半,倏忽住口,因為他回頭的剎那,突然發現那原本精神奕奕的何二爺,此時竟是呵欠連連,眼神渙散,鼻水橫流,顯得極度疲憊頹唐,跟剛才幾乎換了一個人。
高翔駭然一驚,忍不住脫口問道:「您……您怎麼了?敢是覺得不舒服嗎?」
何二爺不答,但疲憊之容,越來越甚,滿臉眼淚鼻涕,渾身更一陣陣戰慄,低聲呻吟,似有無限痛苦。
高翔閃電般探出三指,一搭他脈息,只覺他真氣虛浮,不禁大驚,剛待招呼夥計過來幫助處置,卻不料何二爺突然奮力掙脫他的手,沉聲顫抖道:「不……不要聲張……」
一面說著,一面急急探手入懷,巍顫顫掏出一隻小瓶,從瓶裡傾出一粒烏黑色藥丸,喝一口酒,一仰頸脖,吞人腹中。
說來奇怪,藥丸一人腹,不到半盞熱茶時光,何二爺額上虛汗立收,淚水盡止,長噓一聲睜開眼來,眸中竟又恢復了炯炯迫人的神光。
高翔也替他鬆了一口氣,關切地問道:「老前輩莫非早就有此惡疾?時常都會發作,是嗎?」
何二爺苦笑著抹去殘汗,歎道:「不錯,這是多年的惡疾了。」
高翔又道:「剛才老前輩發病的時候,六脈虛浮,真氣渙散,幸虧老前輩身邊帶有藥丸,否則真不堪設想,這情形,論理不該是練武人應有的現象。」
何二爺神色一震,沉聲喝道:「住口。」
同時目光橫飛,凝目向對街一座小樓望去。
高翔自幼演練眼明手快,反應最為敏捷,眼波略一瞬掃,已望見對街那座小樓上,也有一個臨街的窗口。這時候,窗口邊正有一條人影,手裡拿著一面亮晶晶的東西,借陽光反射,向這邊閃動不已。
光影閃動一長三短,反覆三次,突然光影一斂,窗口人影也跟著隱去。
再看那何二爺,卻是呼吸急促,神色顯得十分緊張,而且情不自禁,悄俏探手去摸那柄倚藏在桌下的短劍。
高翔心中一動,尚未及詢問原因,不料這剎那之間,喧嘩的酒樓突然靜了下來,街心人群,直如沙灘上倒退的浪潮,紛紛向兩側湧退。
整個懋功城,霎時從囂嚷熱鬧速爾變得一片死寂。
一些酒客在低聲私語道:「來了,來了。」
高翔茫然回顧,輕輕問道:「老前輩,這是怎麼一回事?誰來了?」
何二爺肅容不答,目不轉瞬注視著街心,臉上隱隱透出一片殺機。
不久以前還熱鬧非凡的人街,此時已空曠一片,行人退立街邊,引頸張望。片刻後,街道盡頭陡然蹄聲大震,四匹白色健馬,並轡疾馳而到。
馬上高高據坐四名身著黃衣的彪形大漢,肩後各負一柄銀光閃耀的鬼頭刀,木然縱騎從樓下掠過。
何二爺臉色由紅轉白,目中噴火,炯炯逼視街心。
又過了片刻。一陣細碎蹄聲起處,街頭又緩緩出現一十六匹白色駿馬,同樣四騎並列,但馬上騎士,卻換成了十六名黃衫少女。
十六騎駿馬踏看碎步,緩緩行來,馬上少女個個秀麗端莊,目不斜視,香肩之後,劍穗飄拂,一派肅穆。
高翔臨窗凝望,偶爾側目返顧,卻見那何二爺竟然用顫抖的手,悄悄將短劍抽出了劍鞘。
高翔心頭猛震。正不知他要幹什麼,街上突然揚起一片低沉的讚羨之聲。
原來那十六名黃衫少女之後,另又有八名稚齡丫環,合撐著一面錦繡杏色旗幟,旗上繡著六個大字:
「金府朝山進香」
旗幟下,細樂前導,後面緊隨一乘滿鋪錦褥的寬大敞轎,轎頂黃絹作蓋,四周由四名芳齡二八的綠衣侍女扶轎而知,轎後又是十名黃衫少女縱騎環護。
敞轎上,檀香燎繞中,端坐著一個渾身白衣的絕色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瑤鼻端挺,鳳目低回,頭上烏雲輕挽個鬆鬆宮譬,鬢角斜插琥琅色步搖,纖掌當胸合十,玉腕之上,掛著一串琥琅念珠,越發襯托得她凝膚賽雪欺霜,艷光逼人。
這白衣女子素服淡妝,未施脂粉,一種幾乎天然的聖潔之氣,令人幾乎不敢仰視,真個似觀音轉世,玉女臨凡,難怪滿街滿樓千百雙眼神,都被她所引,一個個目瞪口呆,盡如木雕泥塑一般。
敞轎鍰緩從大街行徑大白居酒樓下,轎側兩名綠衣侍女,更從提籃中取出些青錢碎銀,當街散灑,以為施捨,但那些青錢碎銀滾得滿街皆是,竟無一人想到拾取。
高翔正當少年,自入人世,從未見過似這般雍容華貴的女子,一絲仰慕之心,油然而生,但又自慚形穢,不敢稍涉緒思,目不轉瞬望著那索馬香輦冉冉行抵樓下,心底由衷讚歎道:「多美的一位姑娘……」
暗歎未已,突覺對街小樓上,光芒又閃。
就在那光芒閃動的剎那,何二爺忽然渾身一震,嗆地一挺短劍,左掌一按窗前欄杆,身軀已凌空翻起,向街心躍落。
幾乎在同一瞬間,對街小樓上,也捷逾電奔掠起一條人影,跟何二爺同時撲向那乘黃絹覆蓋的敞轎。
高翔大吃一驚,未及細想,本能地一按桌子,緊跟著何二爺也竄出窗口。
他十八年石穴苦練,身法矯捷迅速,無與倫比,後發卻先至,凌空一轉,飄落在敞轎右側,旋身叫道:「何老前輩,有話好說,因何如此……」
這一呼叫,敞轎之前頓時大亂,轎後十六名黃衫少女一擁而上,嗆嗆連聲,都撤出了肩後長劍,前面十六名少女,也齊齊圈馬奔回。最迅捷的,卻是轎側四名綠衣侍女,咧地長身而起,八隻玉掌交錯橫胸,業已將敞轎嚴密護住。
何二爺和對街那人雙雙撲到,竟然遲了半步,對街那人年約五旬,長髯拂胸,神態一派威嚴,腳才落地,手中長劍已振揮而出,挾著金風破空聲響,向敞轎猛劈過去。
左側兩名綠衣侍女同聲嬌叱,道:「狂徒大膽。」四隻纖掌疾翻而出,兩掌擊劍,兩掌擊人。
掌風過處,蓬然之聲隨起,長髯老人只顧攻敵,胸前被勁力撞中,悶哼一聲,整個身子立被震飛。
何二爺一見,目毗欲裂,厲喝一聲,短劍捲起漫天金星,逕向高翔胸前灑落。
高翔從未習過武術招式,但自幼苦練眼明手快,目光犀利,反應敏捷,何二爺出手可算得迅捷異常。但在高翔看起來,這一劍竟似緩緩施出一般,腳下一錯步,輕而易舉便閃讓開去,大聲道:「何老前輩,您和這位姑娘有什麼解不開的冤仇,非要以命相拼不可呢?」
何二爺怒須翰張,大吼一聲,短劍化刺為削,振臂橫掃,哪知就在他一招將盡,次招未起的剎那,高翔突然疾探右手,直人劍幕,輕舒二指,搭住了他握劍的手腕,懇切地道:「老前輩,冤仇宜解不宜結,有話盡可商議,何必定要如此?」
何二爺駭然一怔,手臂猛然一掙,疾退兩步,怒目道:「朋友,原來你果是深藏不露的高人,算我姓何的瞎了眼。」
高翔忙道:「何老前輩,您誤會了,在下與這位姑娘素昧平生,但是,您……」
話音未落,忽聞一聲慘呼,那對街小樓上撲出的長髯老者被十餘名黃衫少女圍住,渾身劍傷縱橫,遍體血污,身子已搖搖欲倒。
何二爺驚呼道:「師兄,你怎麼樣了?」
長髯老者目張如鼓,嘶聲叫道:「履之,既已事敗,速求自裁,萬萬勿留活口。」說到這裡,兩腿一軟,滾倒在地。
只聽嬌叱連聲,那些黃衫少女們亂劍齊下,砍倒長髯老者,前面四名開道的黃衣大漢亦已圈馬奔至,將何、高二人緊緊圍住。
何履之仰天長歎道:「唉,多年雄心,不想竟落得這般結局,大意如此,夫復何言?」短劍回撤,突然向自己頸脖上抹去。
高翔沉聲叫道:「且慢。」身子行雲流水般直欺上前,驕指如乾,疾然點在他右腕陽雞穴上。
噹的一聲,短劍墜地。
何履之毗目怒叱道:「朋友,你還想怎樣?」
高翔搖手道:「前輩請別誤會,常言說,公道自在人心,前輩究竟與那位姑娘有何深仇大恨,盡可當眾述說出來,是非定有公論,何須出此下策。」
何履之厲聲慘笑道:「是非公論,嘿,好一個是非公論,何某人壯志未酬,死不足惜,只要天下人心未滅,總有一天,他姓金的也難逃公道。」
話聲才落,左手揚臂劈出一掌,右手卻趁機逆轉,拇指指尖重重反戳在心窩上。
高翔被他掌招所惑,及待發覺他死意竟是如此堅定,何履之心脈已斷,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人也頹廢倒了下去。
高翔慌忙跨前兩步,探臂一抄,將他攔腰抱了起來,掌心倏起倏落,替他拍閉了心絡五處要穴,激動地問:「老前輩這是何苦呢?」
伺履之面白如紙,氣若游絲,一顆頭斜掛下來,業已無力吐出一句話,高翔長歎一聲,無限內疚,抱著他直向太白居行去。
四名黃衣大漢突然一齊飄身落馬,其中一個抱拳道:「朋友,請把人留下再走。」
高翔正色道:「他心脈已斷,必須立刻救治,諸位難道沒有看見?」
那黃衣大漢冷冷道:「何履之攔截車輦,死有餘辜,但在他斷氣之前,咱們尚須錄取口供,這事跟朋友你並無關係。」
高翔臉色一沉,道:「他雖有暗襲之心,但卻並未如願,各位怎可如此盛氣凌人。」
另一個黃衣大漢接口叱道:「朋友,你是什麼人?竟敢替他聲辯?」
高翔道:「在下是路過之人,與你們雙方均不相識。」
那黃衣大漢濃眉一揚,嗆地撤出鬼頭刀,冷笑道:「朋友不肯賞臉,咱們只好強留了。」其餘三人也各抽兵刃,跨出一步,並肩阻住了高翔去路。
高翔也勃然而怒,叱道:「你們究竟講不講理?」
黃衣大漢們一齊旋舞刀身,鬼頭刀帶起一片刺耳低嘯,應聲道:「不講理又怎樣?」
高翔怒聲道:「我就不信你們真攔擋得住。」腳下一邁,赤手空拳直向前闖去。
黃衣大漢們同發一聲暴喝,寒光漫湧,在七丈以內,遍佈一堵嚴密的刀牆。
這等威勢,固堪傲視武林,但在高翔眼中,又怎能與漆黑石穴中,漫天飛動的一百零八柄帶芒飛錘相比。
只見他步履從容不迫,身形微側,竟在寒光錯落之中,舉步一跨而過。
這一步,當真是不多不少,不偏不斜,多跨一分太過,少跨一分則不及,時間分寸,拿捏毫釐不差,妙到巔毫。
四名黃衣大漢功力俱皆不弱,但錯愕之際,眼前人影一花,竟未看清高翔是怎麼闖了過去的,情不自禁從心底冒起一陣寒意,急急反腕帶轉刀鋒,踉蹌連退了四五步。
正在這時候,突聞一聲清脆的嬌叱:「小姐令諭,四將速退,不得糾纏攔阻。」
四名黃衣大漢連忙收刀抱拳躬立,一個綠衣使女婢含笑移步走來,向高翔上下打量了一眼,襝衽一福道:「公子武學深極,令人折服,咱們小姐令婢子傳言,解危之德,留當後報,公子日後有暇,企請駕蒞開封府一敘。」
高翔循聲望去,恰值那敞轎上白衣女子兩道盈盈秋波正向這邊投過來,四目接觸,那女郎粉靨微釀,慌忙移開眼波,低頭嫣然一笑。
這淡淡的一笑,猶如玉蓮含苞,百合乍放,三分嫵媚,七分嬌羞,明艷之中,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端莊之感。
高翔心頭微震,連忙躬身還禮,道:「多謝姑娘寵顧,在下謹先致謝了。」
綠衣侍女笑道:「公於是咱們小姐的恩人,應該是我們小姐謝謝公子才對。」
高翔忙道:「哪裡,哪裡,份內之事,不敢言謝。」
侍女聽了這話,一個個都掩口嬌笑不止,倒把高翔窘得俊臉通紅,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白衣女郎忽然揚起臻首,沉聲道:「春蘭,不許玩笑,快回來。」
綠衣侍女應了一聲,柳腰輕折,掠回轎側,低頭嘰嘰咕咕不知對白衣女郎說了些什麼,那白衣女郎粉頰忽起紅暈,輕輕責罵道:「不准再胡說。」素手一揚,細樂隨起,大隊車轎復又上路,仍向城南而去。
高翔立在大白居酒樓屋簷下,目送敞轎冉冉從面前行過,但那白衣女郎合十跌坐,一派肅穆,竟連眼角也沒有再瞄他一眼。
車轎漸漸去遠,終於轉過街角,消失了蹤影,街上人群,重又喧嚷起來。
高翔似有些帳然若失,低頭看看懷中的何履之,這才瞿然一驚,快步奔進大白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