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嘎子在江湖上是名人,是大人物,因此若有哪位道上的朋友叫他一聲「左兄」或是「臭嘎子」,臭嘎子當然不會吃驚。
即便那人臭嘎子根本不認識也沒什麼關係。
但這次臭嘎子卻在聽到別人叫了一聲:「嘎子」之後,萬分驚訝。
因為開口叫他的,竟然是一個春水般柔軟,春風般醉人的漂亮女人。
看她的打扮,不像是風塵女子,也不像是江湖女傑。她看起來很文靜。
文靜,是不是更高層次的嬌媚?
臭嘎子萬萬沒料到,她會開口叫他,而且還叫他「嘎子」。
他不認識她,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認識他。
他也不知道她叫他的目的。
女人斜倚在門邊,朝他淺淺地笑著,好看的丹鳳眼彎成了月牙兒。
文靜裡似乎又有一點俏皮的意味。
她身後的庭院應該是十分優雅的,就像她自己一樣。
臭嘎子停住腳步,皺著眉,狐疑地打量了她好幾眼,冷冷道:「幹什麼?」
女人微笑道:「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是怎麼知道你的相貌姓名的呢?」
月芽兒似的眼睛裡波光灩灩。
臭嘎子冷笑道:「既然你已經叫了我一聲,我還問這些幹什麼?」
女人咬著嘴角,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飄進了門內。她轉身的動作十分優美。
臭嘎子正在發楞,女人好聽的聲音已飄了出來:
「如果我想吃你的肉,你敢不敢進來?」
臭嘎子嚥了口唾沫,大踏步走了進去。
庭院深深。梨花淡淡。晴絲裊裊。
臭嘎子知道自己是個粗人,不太通文墨,但還是想找幾句詩來讚美一下這個庭院。只可惜找了半晌,也沒找到一句。
反正這裡的一切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和淡雅。
就像這個文靜而又不失俏皮的女人。
「嘎子,請用茶。」
女人不知何時飄進了客廳,手裡托著一個白玉盤,上面放著兩隻白玉蓋碗,一隻白玉茶壺。
她進退的姿式無不曼妙輕盈,讓人想入非非。
臭嘎子卻又瞪起了眼睛:「我不喝茶!」
女人微微一楞,旋又十分體貼地柔聲道:「倒是我忘了,臭嘎子左右軍酒量極豪,以茶代酒,無怪乎你要生氣了。我這就拿酒去。」
臭嘎子一下跳了起來:「我不喝酒!」
臭嘎子這人頭難剃,由此可見一斑。
女人柔柔地歎了口氣,道:「那你想不想吃些新鮮的荔枝?」
臭嘎子一怔:「荔枝?」
「是呀。」
「新鮮的?」
「新鮮的。」
時令正是早春,哪裡會有荔枝呢?而且是「新鮮的」荔枝!這豈非是咄咄怪事?
女人輕笑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荔枝當然只有到夏天才會成熟。不過,若是在夏天摘下鮮荔枝,貯存於地底冰窖之中,那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上鮮荔枝了。」
富貴的人會享受,這話真是不假。
臭嘎子無限神往似地咂咂嘴,喃喃道:「真不錯,春天吃鮮荔枝……有新鮮的葡萄沒有?」
女人喜笑盈盈:「當然有啊。原來你愛吃葡萄呀。」
臭嗄子吸吸鼻子,又問:「那麼,你這裡一定也有新鮮的蓮子了?」
女人更高興了:「真巧。嘎子,我這裡正好有上等的新鮮蓮子!」
臭嘎子深有感觸地啊了一聲,馬上又沉下了臉:「都不吃!」
女人無奈了:「那麼,你究竟想吃點什麼呢?」
臭嘎子冷冷道:「我不想吃任何東西,但你想吃一點東西。」
女人吃驚似地笑了起來:「我吃什麼?」
臭嘎子道:「肉。」
女人的臉一下緋紅,開始往後退:「我……我是……我是說著玩的,我……」
「現在已經晚了。」
「晚了?」
「不錯。我已經進來了。」
女人已快退到門口了:「進來了又……又能怎麼樣?」
臭嘎子撲了上去:「當然只有一件事。」
女人咯地一笑,閃了開去:「不。」
臭嘎子如影隨形,窮追不捨。
女人在躲閃,在奔跑,像一頭受了驚的小母鹿。她的頭髮已經散開了,嬌喘聲也越來越響。
終於,臭嘎子伸手揪住了她的頭髮,女人很乖很乖地被他牽了過來。
她在劇烈地喘著氣,胸脯不住地起伏,薄薄的春衫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滑下來。
臭嘎子二話不說,將她打橫一抱,衝進了廳內。
「喂,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呀?」
月牙兒般的眼睛離他很近,薄薄的嘴唇也離他很近。
她的確是個很動人、很讓人心醉的女人。臭嘎子現在就已醉了,醉得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女人用手指輕輕在他心口畫著什麼,不無幽怨地問道:「你真的什麼也不想說嗎?」
臭嘎子冷冷道:「不想。」
「可,為什麼呢?」
臭嘎子道:「我懶得問你,你自己肯定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的。」
「要是我什麼都不說呢?」
臭嘎子起身拿衣服。
「好沒良心!」女人笑了,輕輕捶了他一下。
臭嘎子推開她的手:「你真的不說,我馬上就走。」
女人歎道:「看來我也只好先開口說點什麼了……你先躺下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臭嘎子瞪瞪眼,又躺了回去。
臭嘎子雖然嘎,卻不笨。他當然明白,天下絕對沒有自動送到嘴裡的肥肉,這個女人不惜以身相許,自然是有求於他。
臭嘎子這個人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英俊到令女人心跳,瀟灑到令女人臉紅的程度。
憑良心說,臭嘎子既不英俊,也不瀟灑。
臭嘎子無論走到哪裡,總是用一種很不耐煩的神情對待所有的人。他總是皺著眉,斜著眼,說話很嗆人。這樣的人,哪個女人會喜歡呢?
所以,臭嘎子認定,身邊這個女人有什麼事要請他去辦。
女人枕著他肩頭,柔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認識你?」
臭嘎子瞪瞪眼,不說話。他發現,世上的女人都一樣,總喜歡把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
臭嘎子可不喜歡這樣。
女人朝他耳朵裡吹了口氣,嬌笑道:「我告訴你吧。我這裡有你的畫像,有關於你的武功家數、生活習性的檔案。總之,所有有用的情況我都知道。」
臭嘎子再想裝作不吃驚,也已不可能了:「什麼?」
他的神情,就跟見了活鬼時沒什麼兩樣。
女人笑得更歡暢了:「怎麼,不相信?」
臭嘎子怔了半晌,才冷笑道:「你要知道這些情況幹什麼?」
女人道:「好認識武林高人、江湖豪傑啊,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我這裡有江湖上所有名人的檔案,比方說,半個月前陝南道上剛出現的一個少年高手的情況,我這裡都有很詳細的記載。喂,你想不想看看你自己的檔案?」
「不想!」臭嘎子一口回絕。他可沒心思去看由別人寫成的有關自己的檔案。
女人抿嘴一笑,道:「你這人倒是挺奇怪的。以前來過這裡的許多人,都忍不住想看看自己的檔案。你為什麼不看?」
臭嘎子冷冷道:「原因很簡單,除了小時候偷過鄰居的棗兒、杏兒之外,我從未做過虧心事。」
女人楞了下:「什麼意思?」
臭嘎子不屑地道:「這都不明白?他們想看檔案,是想知道自己以前暗地裡幹過的事,有沒有洩漏出去。」
女人苦笑道:「你這種說法未免也太……太殘酷無情了些,難道他們真的都幹過見不得人的事情?」
臭嘎子冷笑道:「這一點,我想你知道得更清楚些!」
女人伸手戳了他心口一下,嫣然一笑,飄然下床,飄然而去。
燭影搖紅。她豐滿的胴體動人之極。
臭嘎子瞪著她的背影,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也許他不該來這裡的。
不多時,女人又飄了回來,手裡端著一隻極大的翡翠盤,上面盛著許多又大又圓的紫葡萄和蓮子,果實上面珠露瑩然。
她還沒走近,臭嘎子便已感到了沁人的涼意。
「這是剛從冰窖裡取來的。」女人將托盤放在床邊的野籐小几上,哆嗦著偎上床來:
「好冷,……快讓我暖和暖和……」
臭嘎子推開她,不高興地道:「幹什麼?你暖和了,我可就冷了。」
女人無奈地捶了他一下:「真沒良心!人家是為你拿吃的,才凍成這樣的麼!」
臭嘎子瞪眼道:「又不是我要你去的!你自已願意凍成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
「臭嘎子,難怪人家都說你頭難剃!」女人嗔笑道:「那你吃不吃?」
「為什麼不吃?」臭嘎子理直氣壯地道:「既然你都端來了,我要不吃,你不就白凍了一回麼?」
他伸手去拿葡萄,冷得一哆嗦:「就是裡面放了毒藥,我也一定要把它吃光。」
女人掩口輕笑:「這人!要是裡面真有毒藥,你不就沒命了麼?」
臭嘎子咬著葡萄,道:「那也沒關係!人家一問起來臭嘎子是怎麼死的,知道我是吃了春天的葡萄和蓮子,一定認為我死得很值。」
葡萄真的很新鮮很甜,而且涼爽可口,臭嘎子吃得意興陶然,吐得滿床都是葡萄皮,連女人的身上也沾了不少。
女人不去拭身上的葡萄皮,只是笑微微地偎著他,嗔道:「拿你這人真沒辦法!」
臭嘎子吃完最後一顆葡萄,又伸手去拿蓮子:「只好委屈你了,沒法子,你先忍著吧。
我知道你有大事求我。」
「那麼,你會答應麼?」
那雙月牙兒般的眼睛裡閃著熒熒的綠光。
臭嘎子瞪著她,沉著臉道:「我發現你簡直不像是個漂亮的女人,你是一頭狼,母狼!」
女人眼中的綠光消失了,換上了一種迷離朦朧的神色:「幹嗎嚇我,什麼狼不狼的,挺怕人的喲。」
臭嘎子剝開一顆蓮子,扔進嘴裡,道:「我知道一點——如果我不答應你,我就休想活著從這道門裡走出去。」
女人嫵媚地道:「不是。」
「不是?」臭嘎子倒愣住了:「我說錯了?」
「沒有全錯,只不過錯了幾個字而已,如果你不答應,你就休想活著從這張床上下去。」
臭嘎子傻眼了:「幹什麼?你真想……真想把我搾成藥渣?」
女人一怔:「藥渣?」
臭嘎子苦笑:「我是說,你就那麼寂寞,非要把我……把我……?」
女人格格笑了起來,四肢一下纏緊了他:「真有意思,哈哈,藥渣!」
臭嘎子道:「有意思?狗屁意思!」
女人親吻著他,媚聲道:「不是藥渣,是屍體,殭屍!」
「你要殺我?」臭嘎子推著她,怒道:「你有把握殺了我?」
女人纏得更緊了:「當然有!不過,你最好別冒險,因為一試之下,你就沒命了。」
臭嘎子急運內息,卻發現氣海中空空如也。他的穴道未被制住,惟一的解釋是——他中毒了。
臭嘎子歎了口氣,苦笑道:「好吧,就算我不相信,我也不試了。你實是我平生碰到的最古怪、最有能耐的女人,佩服、佩服。」
臭嘎子規規矩矩地躺好,不再妄想脫困了。他是自作自受,又能怪誰呢?
女人滿意地伏在他身上,輕輕扭動著,嬌嬌地道:「你怎麼又不試了呢?試一下也好啊?」
臭嘎子摟住她,笑道:「有你這麼好的女人壓著我,就算死在床上也很值了。」
女人道:「幹嗎不試著逃走呢?要知道,即便我不殺死你,也會把你搾成藥渣的!難道你對自己的武功一點信心都沒有麼?」
臭嘎子道:「你剛才說過,到你這裡來的有許多江湖名人,他們肯定都被你制伏了,其中武功比我高的,只怕不會少於六成,所以呢,我只好放棄努力了。」
女人挺起身,高傲地俯視著臭嘎子,冷冷道:「你知道不知道,死在這張床上的人,有幾個是絕頂高手?」
臭嘎子歎氣:「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懶得去猜。但我知道,他們的死法和我的不一樣,他們一定是不答應你提出的條件,而被你宰了的。近年來江湖上『隱退』的名人好手越來越多了,許多人年紀輕輕地就洗手收山了,看來,他們中的一部分是『退隱』到你這張床上來了。」
「臭嘎子,我這才發現,原來你並不是真的很笨啊!」女人又溫柔地笑了起來,又開始扭動。
「誇獎、誇獎。」臭嘎子苦笑道:「其實我這個人實在是很蠢。不過,蠢人也有蠢人的能耐,比方說,我能一下猜中你的姓名。」
女人的身子一下僵住了,眼中又已是碧光熒熒:「猜我的姓名?」
「是的。」
「你猜吧!」
臭嘎子慢悠悠地道:「你姓任,單名一個『蓮』字,我猜得對不對?」
女人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啞聲道:「對。」
臭嘎子苦笑道:「這就是蠢人的蠢辦法。凡是聽過的事情,拚命去記,總能記住一些的。我知道你是另州人,令尊是當年的一代劍俠任青雲,令堂是號稱『江南才女』的藍百合,你的武功不是中土一派。據傳聞教你武功的人隱居在天山一個雪洞中,你曾在西域呆過二十年。你現年三十九歲,但因為你精擅吸補駐顏之術,所以看起來很年輕。」
女人一動不動,宛如一座冰山。
只是她眼中的綠光越來越盛,殺氣越來越濃。
臭嘎子歎道:「其實我真不想知道這些,可既然已經知道了,我也沒法裝不知道。
若是我剛才說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尚訖任姑娘一一指正。」
他閉上了眼睛,一付等死的神情。
任蓮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又沙又啞,彷彿她真的已有三十九歲了:「如果我不是親耳所聞,一定會以為這是鬼魂在說話。」
臭嘎子安祥地躺著,一聲不吭。
任蓮緩緩道:「我簡直無法相信,世上還有一個人對我瞭如指掌……」
臭嘎子懶洋洋地道:「不止一個。」
當然不止一個。那個告訴臭嘎子情況的人顯然知道得更多。
任蓮問道:「那個人姓石?」
臭嘎子一怔:「姓石?不會吧?他說他不姓石。」旋又笑出了聲:「這麼說,又多了一個了?」
「那告訴你這一切的人是誰?」
「我沒有出賣朋友的習慣!」臭嘎子冷冷道:「即使那人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會出賣他。」
任蓮哼了一聲,陰森森地道:「你是想死?」
「我根本就沒打算活!」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任蓮的?」
「我問你有沒有新鮮的蓮子時,就已猜到了。」
任蓮哼了一聲,道:「那你未免也太聰明了吧。那個時候,你還可以離開的,你既已認出我是誰,為什麼不逃走?」
臭嘎子很有感慨地道:「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走江湖的人,大多都好奇,也很喜歡出風頭。我知道你的底細,如果還要逃走,不是錯過了一次出風頭的機會了麼?」
「你沒考慮到後果?」
「沒有。如果死了,就拉倒;如果僥倖沒死,那就多了不少吹牛的本錢。」
「這麼說,你還不知道我會讓你幹什麼?」
「不知道。」
臭嘎子打起了呼嚕。死到臨頭了,他還這麼優哉悠哉。
任蓮瞪了他好一會兒,月牙兒般的眼睛裡突然湧出了淚水:
「謝謝你,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