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回龍峰。
潭柘寺斜依在蜘蛛峰的南側。蜘蛛峰後,環繞著九座高峰。
蜘蛛峰又稱寶珠峰,遠遠看去,它很像一個碩大的饅頭。
傳說中,這個饅頭形的山峰是一顆寶珠,而環繞在它後面的那幾座高峰,是九條龍,所以這一帶的地形又被人稱為「九龍戲珠」。
回龍峰是這九條巨龍中最東面的一條,在它的身側,自東向西,依次是虎踞峰、捧日峰、紫翼峰。集雲峰、纓絡峰、架月峰、象王峰、蓮花峰。
阿丑坐在回龍峰下一塊平坦的巨石上,呆呆地看著巨石前那一帶小溪直發愣。
他已經在這裡坐了好長時間了。
每次從回龍峰上下來,他都要在這條小溪邊洗洗臉,喝幾口水,然後默默地在巨石上坐一會兒。
六年前的一個深夜裡,他就是在這裡遇上卜凡的。
那天,如果不是遇上了卜凡,他很可能就會死在這條並不深的溪水裡。
阿丑被九峰禪師帶回潭柘寺的第四個年頭,一天夜裡,他從睡夢中被人搖醒,發現自己竟然是在露天野地裡。
他頓時就嚇得大哭起來。
剛哭出聲,他臉頰上就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打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
黑衣人冷冷地道:「不許哭!」
阿丑捂著生疼的臉,瞪著黑衣人,不哭了。
黑衣人似乎怔了怔,然後點了點頭,道:「好,不哭了就好,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阿丑直搖頭。
他連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又怎麼知道這個黑衣人是誰呢?
黑衣人盤腿在地上坐了下來,道:「我是你的師父,從今天起,你要聽我的話,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知不知道」
阿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一對小眼睛瞪得溜圓,一聲不吭。
黑衣人的手掌又揚了起來。
阿丑嚇得一個激稜,忙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黑衣人冷冷地道:「知道了還不快給師父磕頭!」
於是阿丑就給黑衣人磕了三個頭。
黑衣人站起身,擺了兩個姿勢,讓阿丑跟著他學。
這兩個姿勢阿丑不陌生。
潭柘寺裡,有很多和尚都習武,每天早晨他掃地時,都能看見武僧們在寺裡的一處空地上練功。
阿丑很快就將那兩個姿勢做對了。
黑衣人點了點頭,道;「很好,今天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講,懂嗎?」
阿丑道:「懂。」
黑衣人又道:「你每天都要將這兩式練四十九遍,但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明白嗎?」
阿丑道:「明白。」
然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等他又醒過來時,天已經快亮了。
胖和尚正不耐煩地推著他的肩膀,叫他起床掃地。
胖和尚是寺裡執役僧的頭兒,所有的執役僧都怕他。
他揍起人來又快又重又狠,阿丑就挨過他很多次打。
阿丑迷迷糊糊地自床上爬起來,拎起牆角的大笤帚,掃地去了。
一直掃到練武場的旁邊,看見幾十個武僧正在場中竄上跳下,阿丑才想起頭天夜裡的事。
他知道那絕不是做夢,因為他的臉到現在還在疼。
那個打了他一巴掌,又自稱是他師父的人會是誰呢?
會不會就是正在練功的這些武僧中的某一個?
阿丑忘了自己每天該干的活還沒幹完,拄著笤帚,站在練武場邊,呆呆地想起了心事。
正想得高興,他腿彎子上突然挨了一腳,人被踢得在地上滾了十幾個滾,緊接著,他又被人拎了起來,懸在半空中。
拎著他的人當然是胖和尚。
胖和尚左手拎著阿醜的衣襟,右手食指曲起,在他光頭上狠狠敲了幾下,罵道:「了不得了你!學會偷懶了!說,你不幹活,跑到這裡幹什麼?」
阿丑顫聲道:「看…··看·。」
胖和尚罵道:「看,看個屁!就憑你這個熊樣也想練武功!」
他一抖後腕,將阿丑扔出七八步遠,道:「老老實實掃你的地去罷!」
從那天起,阿丑每天都會躲到沒人的地方,苦練黑衣人教給他的招式,黑衣人只讓他練四十九遍,可他每一個招式都要練兩個、三個四十九遍。
那時,他心裡惟一的願望就是,練好武功後,狠狠地將胖和尚揍一頓,叫他以後再也不敢欺負人。
阿醜的武功進步得非常快,兩年後,用不著師父幫忙,他已能輕鬆地躍上潭柘寺高高的院牆了。
從那時起,師父不再到寺裡來叫他,每個月逢十的夜裡,他就會悄悄地潛出寺院,跑到回龍峰上去見師父。
師父教的武功越來越複雜,越來越難練,但阿丑卻練得得心應手,似乎他天生就是個練武的人。
對阿丑在武功上奇特的的天分,連師父也不得不表示驚奇。
又過了一年多,師父就不再教阿丑新的武功了。他說他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教給阿丑,以後阿丑要靠自己的苦練再加上對武學精要之處的領悟來加深自己的功力了。
阿丑當然不會忘記自己練武的目的,奇怪的是,雖然他從未對師父說起過.師父卻知道。師父說,憑阿丑現在的武功,十個胖和尚也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卻不許阿丑找胖和尚報仇。
他不止一次地告訴阿丑,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會武功。
阿丑想不通。
在他看來,練了武功又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與不練武功根本沒什麼區別。
他當然問過師父這是為什麼,師父總是說,還沒到時候,到時候他會告訴阿丑其中的原因的。
阿丑一直認定師父是寺裡的某一個武僧,因為師父對寺裡發生的事情很熟悉,連他每天幹了些什麼,師父差不多全知道。
這麼多年來,師父一直蒙著臉。
阿丑很想看看師父的相貌,但他一直都不敢提這個要求。
六年前,阿丑終於知道了師父教他練武功又不讓他顯露武功的原因。
原因就是他自己的身世。
師父將一切都告訴他時,語氣和往常一樣平緩,但他的話卻像一根根燒得通紅的鐵條,自他的嘴裡一直捅進阿醜的心裡。
阿丑哭倒在地,牙都咬碎了好幾顆。
他哭昏了過去。
醒來時,師父已經不見了,西邊的天幕上,半個月亮正冷冷地看著他。
阿丑拖著兩條沉重的腿,搖搖晃晃地向山下走。他必須在天亮前趕回寺裡去。
現在,他仍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會武功,因為那樣一來,他的身世就很可能會暴露。
他的仇人是武林中一個血腥、神秘而又強大的組織,如果這個組織知道他還活著,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來殺了他。
憑他現在的武功,還不足以與這個組織相抗衡。他必須忍耐,將仇恨深深地埋在心裡。
但他畢竟只有十二歲,一顆只有十二歲的小小的心能裝得下這樣的血海深仇嗎?
阿丑走到山腳下的小溪邊時,忽然覺得心口一陣刺痛,他狂吼一聲,一頭栽進了溪水裡,人事不知了。
吼聲驚醒了在巨石邊露宿的人。
這個人就是進山採藥的卜凡。
雖說已是春天,但夜晚的風還是很刺人的。
尤其是山裡的風。
一陣刺骨的寒風自山坳間捲起,撲到阿醜的臉上。他哆嗦了一下,輕輕歎了口氣,自巨石上跳了下來。
該回寺裡去了。
六年過去了,他的武功又有了長足的進步。就在今天晚上,師父對他說,他們可以開始實施復仇的計劃了。
據師父說,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設法打探那個神秘組織的行蹤,但並沒有得到什麼明確的消息。
仇人連找都沒找到,又怎麼談得上復仇呢?
阿丑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忽然覺得,復仇實在是一件十分渺茫的事情。
足尖輕輕一點,他已躍到溪流對岸,沿著山拗,慢慢向東走。
他實在不想回到寺裡那間又黑又悶的小屋子裡去,但他又不得不回去。
在譚拓寺裡做了十四年的執役僧之後,他很難想像除了這種生活之外,他還能再去過別的生活。
繞過一處斷崖,前面已是寶珠峰,翻過峰去,就是譚拓寺的後院。
八年來,他一直都是走這條路到回龍峰會見師父,然後再從這條路返回寺裡的。在這八年中,他走過這條路時,從來沒遇到過任何人。
臨近寶珠峰峰頂時,阿丑忽然停了下來。
他側耳聽了聽,一閃身、隱進了一叢低矮茂密的灌木叢中。
前面不遠處的樹林裡,響起了幾下輕微的枯枝斷裂的聲音。
大半夜的,還會有什麼人到這種地方來?
阿丑想不通。
別說是在夜間,就算是白天,除了寺裡來砍柴的僧人外,這裡也極少有人來。
會是野獸嗎?
阿丑知道,絕不會是野獸。
他聽得很清楚,那是枯枝被薄底快靴踩裂的聲音。
然後,他聽見了呼吸聲。
輕微、均勻、悠長的呼吸聲。
兩條黑影小心翼翼地轉過一顆大樹,停在阿丑剛剛站著的地方。幾絲暗淡的月光自密密的枝柳間透過,照在其中一個人的胳膊上。
他手中反握著一柄長劍,劍鋒閃動著暗青色的寒光。
「怎麼回事?我剛才明明聽見這邊有動靜。」持劍的黑影低聲嘟依著。
「我也聽見了··…會不會是野獸?」另一個人的聲音也很低。
倆人都不說話了,顯然是在仔細辨聽著樹林裡各種細微的聲音。
好半天,一人方道:「你說,那小子會不會真的躲在潭柘寺裡?」
阿丑吃了一驚。
莫非這二人是來找我的?
他輕輕撥開眼前的幾枝荊條,但林子裡實在太黑了,除了兩個朦朧的黑影外,他什麼也看不清。
「也許是聽錯了,那小子的傷很重,跑不了這麼遠。」
「那也難說得很。」
持劍的黑影顯然有些不高興了,冷冷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另一人的口氣更冷:「你不是說,只要他中了那種毒藥,內力就會盡失嗎?可這些天來他還不是生龍活虎的,傷在他手下的弟兄,足有四五十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持劍的黑影提高了聲音:「你……你……」
看來他是被氣著了,「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咳,你也別生氣,我也就是這樣一說,要不是突然殺出個小娘兒們,那小子早就死定了!」
持劍的黑影舌頭總算理順了,道:「那小子一向詭計多端,再說,旗上難保沒有化解那種毒藥的功夫,你要是不相信我,這裡還有一粒藥,你吃下去試試!」
「好啦,好啦,說說嘛,當什麼真。:』
「早這樣說不就結了!要真讓那小子逃脫了,你我都活不成!」持劍的黑影吁了一口氣,道:「看來,他真的跑進潭柘寺裡去了,這一帶也沒有比潭柘寺更適合藏身的地方。」
「怎麼辦呢?他要真跑進去了,還真拿他沒辦法。咱們總不能殺進寺裡去吧?」
持劍的黑影默然半晌,冷哼一聲,道:「回去召集弟兄們,多調集人手,把守各處要道,我就不信他能在譚柘寺裡躲一輩子!」
兩條黑影一閃身,已到了三四丈開外,阿丑聽見另一人的聲音啞笑道:「我倒是巴不得他在這裡呆上一輩子。他要是出家做了和尚,咱們豈非用不著再擔心了。」
阿丑吁了口氣,慢慢站起身來。
雖然自小到大地一直生活在寺裡,但江湖上的事還是聽師父說起過一些。
他知道這兩個黑影一定是某一個武林幫派中的人,而他們口中的「那小子」則一定是這個幫派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心腹大患。
他們為了除掉這個人,甚至不惜用下毒這種很卑劣的手段。
據師父說,這種手段是為武林正派所不齒的黑道人物所慣用的。阿醜的心裡立即湧動起一股義憤。「那小子」既然是被一個黑道幫派所追殺,則一定是個好人。他很想助這人一臂之力。
這個念頭剛生起,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他根本不知道「那小子」現在躲在什麼地方,又怎樣去幫助他呢?
再說,一旦他伸手管了這件事,自己的身份很可能就此在江湖上公開,這對他的復仇大計是半點好處都沒有的。
阿丑歎了口氣,繼續往潭柘寺方向走。
已經看見後院的牆時,他又停了下來。
在他身側不遠處,似乎傳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阿丑一挫身,貼地一溜,溜了過去。
然後他就看見一顆大樹下側臥著一個人。
一個已昏死過去的人。
這人兩手十指都深深插進泥地裡,很顯然,在他昏迷之前,他一直努力地向前爬著。
看來,他是想爬進潭柘寺裡去。
已經打消了的念頭又從阿丑心裡冒了出來,他知道,這個昏迷不醒的人一定就是剛才那兩個黑影口中的「那小子」。
阿丑俯身將這個人抱起來,讓他半靠在樹幹上。這人的背上,腿上、手臂上,一共有五處傷口。
傷口不大,但都很深。
最危險的一處傷口在左後背,是劍傷。
所有的傷口都被緊急處理過,撒上了一種止血藥粉。
在阿丑看到他之前,顯然已經有人替他治過傷。
救他的人為什麼又丟下他不管了呢?
阿丑顧不上去想這個問題了,他現在只想如何才能救助這個人。
潭柘寺的後院牆就在眼前,阿丑只要托起這人,縱身一躍,兩個起落後,他們就將身處寺中,但阿丑卻不能這樣做。
這樣做勢必在寺中暴露自己的身份,再說,那些追殺這人的殺手已經決定要守在寺外的各處要道上,就算寺裡的和尚們願意收留他,等他養好傷後,還是會落到殺手們的手中。
怎麼辦呢?
把他帶到回龍峰上,等師父來替他療傷?
阿丑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
要想見到師父,得到十天之後,在這十天裡,誰來照顧這個人呢?
阿丑自己是不行的,因為他不可能在寺中突然消失十天,何況他也不懂醫術。如果不進行有效的治療,這人的傷勢絕對拖不過十天。『
阿丑眨巴著小眼睛,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從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是枯燥而有規律的,所以他根本沒有臨急應變的本領。
隱隱地,寺裡傳出了打更聲。
已是五更,天就快亮了。
阿丑使勁撞著自己的頭,捶了幾下,沒捶出辦法來,卻將他的老毛病引發了。
他的頭又痛了起來。
阿丑左手按在越痛越厲害的左半個腦殼上,右手伸進懷裡去掏藥。
突然間,他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了。
現在只有一個人能幫他救人。他一直隨身帶著他的這種治痛的靈藥,正是這個人配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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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二。石花村。
夜已深。
卜凡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他手裡捏著一卷唐詩,一邊看,一邊打著哈欠。
從晚飯後一直到現在,這卷唐寺已翻過一大半,他卻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整整兩天,他幾乎沒合過眼,而躺在他面前那張床上的年輕人的眼睛,一直都沒有睜開。
卜凡對自己的醫術一向是很自負的,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跡。
他的背部有兩處傷,每一處都是足以致命的。
這兩處都是劍傷,偏左上的那一處一直深到了心臟,而右下的劍傷再深半分,就將刺破肝臟。
最嚴重的其實並不是這兩個傷口,而是正中胸口的一處掌傷。
他胸前的數處經脈已被這一掌震散了。
兩天裡,卜凡用盡了自己生平所學,連施十一次銀針刺經絡的絕技,才勉強將散亂的經脈歸復原位。
在施針的過程中,卜凡一共給年輕人灌下了十盅他精研七年才合成的「五仙保元湯」。
就算這樣,卜凡還是沒有自信能將年輕人治好,因為他的體內,竟然還有一種特別奇特的毒藥。
但年輕人畢竟活下來了。雖然直到現在他仍然昏迷不醒,但卜凡知道,他的性命是絕對保住了。
卜凡翻過一頁書,還沒看兩行,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短短兩天工夫,他的臉頰就如刀削般陷了下去,兩個眼圈也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似的發青發黑。
他實在很想好好睡上一覺,只是現在還不能睡。
年輕人的傷勢實在是太重了,他中的毒藥也實在太奇特了,卜凡擔心他的病情會有突然惡化的可能。
不管怎麼說,他必須親自守到年輕人睜開眼睛,才能安心地去休息。
忽然間,卜凡精神一振,丟下書卷,向床上看去。
他剛才似乎聽見了一聲響動——莫非是年輕人醒過來了」
年輕人依然一動不動,除了那一絲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外,和死人沒什麼兩樣。
又一粒燭花在蠟燭上爆開。卜凡重重地向椅背上一靠,不禁苦笑起來。
剛才他聽見的,不過是燭花爆裂的聲音罷了。卜凡歎了口氣,又抓起了那卷唐詩。
除了一片血霧,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廝殺聲已完全停止。最後一名護衛也已命喪黃泉。
他就倒在他的腳邊。一直到死,他的雙眼還是瞪得很大,很圓。他的嘴也大張著,直到最後一刻,他還在一邊奮戰,一邊狂呼。
護衛們都是狂呼著死去的。他們想拼盡自己最後的生命,替他殺出一條血路。
但他們失敗了。
他眼看著護衛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眼看著他們的鮮血在空中噴灑,幻成一道道的血幕。
他沒有衝出重圍。
他根本衝不出去,也根本沒想衝出去。
藥效還沒有消失,他的內力仍在,但他已精疲力竭。
「哀大莫過於心死」,他的心已經死了。
他現在惟一想做的,就是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群十八天前的部下,十八天前的「朋友」將如何殺死他。
他的背後,激起了兩道凌厲的勁風。
那是兩柄劍,他不用回頭就知道。
這兩柄劍的主人,在十八天前,還曾與他稱兄道弟。
一股洶湧的力道正撞向他的前胸。
這是一種無堅不摧的掌力,它的主人從輩分上來說,應該是他的師叔。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但他並不是閉目等死,他要睜大雙眼,他要直視著兇手的臉。
那臉上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呢?
除了凶殘的獰笑、得意的獰笑外,還會有一絲不忍,一絲悲憫嗎?
但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目光無法穿透眼前的濛濛血霧。
劇烈的刺痛自後背傳來,他的雙眼忽然就能看清了。
他並沒有看見擊向他的手掌,也沒有看見他的師叔。
他的確看見了一張臉,這張臉上的嘴正大張著。
這人是誰?
他忍不住想開口喝問,但只發出了一聲呻吟。
卜凡笑瞇瞇地道:「你醒了?能聽見我說話嗎?」
年輕人茫然地點點頭,掙扎了一下,似乎是想坐起來。
他的眉頭立即皺緊了,又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卜凡道:「你背後有兩處傷,都很重,你暫時最好不要動。」
年輕人似乎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似乎這才發現自己的身上裹滿了布條。
他臉上忽然閃出一絲驚惶,扭頭四下看著,道:「我的衣服呢?」
卜凡不禁一怔,道:「你的衣服上儘是血,我已經讓人洗乾淨了,就放在那邊的櫃子裡。」
年輕人扭頭看了看櫃子,再轉過頭看卜凡,道:「你是誰?」
卜凡微笑道:「我叫卜凡,是…··」
年輕人打斷他的話,接著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卜凡又一怔,道;「這裡是我的家。」
年輕人說話的口氣聽起來非常的不客氣,卜凡心裡忍不住有些不快。
他給很多人治過病,這些人病好後,對他都是千恩萬謝,滿口感激。雖說卜凡並不在乎這些,但年輕人的態度也太奇怪了一點。
聽起來,卜凡為他治好了傷,反倒像欠了他一百弔錢似的。
年輕人喘了幾口氣,又道:「是你救了我?」
卜凡微笑,但笑得有些苦。
這種事,這種人,他生平還真是第一次碰到。
年輕人緊緊地盯著他,目光雖暗淡無神,但竟然很有些威懾之力。
卜凡歎了口氣,道:「是我給你治的傷,但救你的人不是我。」
年輕人道:「他在哪兒?」
卜凡道:「他在潭柘寺裡,你不用急,過一兩天,他會來看你的。」
年輕人似乎吃了一驚,道:「潭柘寺?你的意思是說,救我的人是一個和尚?」
卜凡也有些吃驚:「當然是個和尚……」
他的話又被年輕人打斷了:「這裡離潭柘寺有多遠?」
卜凡道:「不遠,不過十來里地。」
年輕人沉默了,閉上雙眼,好半天都不再說話,像是又睡著了。
卜凡知道他沒有睡著,而是在想一些問題,也知道他是在想什麼問題。
卜凡慢悠悠地道:「這裡是石花村,是一個小村子,阿丑救你到我家來的事沒有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在這裡養傷好了。」
年輕人的雙眼慢慢睜開了,定定地看著卜凡,眼神頗有些奇怪。
他說出來的一句話卻更怪:「我餓了。」
卜凡點點頭,有些驚訝地道:「這麼快就知道餓了?好。
好,知道餓了就好,不過,現在你還不能吃東西。」
年輕人又道:「我餓了。」
卜凡又點點頭,走到窗邊的桌子旁。
桌上有一隻紅泥小火爐,爐上坐著一隻陶罐。卜凡自罐裡倒出一小碗漆黑的湯汁,端到年輕人面前。
只呷了一口,年輕人的眉毛鼻子就全都皺成了一團,好不容易將湯嚥下,喘了口氣,道:「這是什麼東西?你就給我吃這個?」
卜凡苦笑,悠悠地道:「這是『五仙保元湯』,要不是這東西,你怎麼會恢復得這樣快。」
年輕人慢慢地從被窩裡伸出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張大了嘴。
卜凡忍不住微笑,慢慢將一整碗藥計都倒進了他的嘴裡。
他忽然就覺得,這個年輕人還蠻有意思的。
倒完了藥,卜凡放下碗,道:「你好好睡一覺,養養元氣。
唉,我也該去睡一覺了。」說著說著,就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年輕人皺著眉,一臉很難受的樣子,道:「我到這裡來有幾天了?」
卜凡道:「兩天。」
年輕人道:「這兩天裡,卜先生都沒睡過覺吧?」
卜凡苦笑道:「你說呢?」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慚愧,慚愧。」
卜凡抬腳往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問:「尊姓大名?」
年輕人一怔,眼珠子慢慢轉動著,沒有回答。
卜凡一笑,道:「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為了說起話來方便一點。」
年輕人的目光掃過那卷唐詩,道:「在下複姓上官,上官儀。」
卜凡的目光也掃過那卷唐詩,又一笑,道:「那好,上官公子好好休息吧。」
上官儀,字游韶,陝州陝縣人。
不過,這個上官儀可不是那個正躺在床上,身受重傷的年輕人。
上官儀是唐朝一個很有名的宰相,也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他的詩風綺錯婉媚,當時有很多人都效仿這種詩風,並稱之為「上官體」。
卜凡知道,「上官儀」肯定不是那個年輕人的真實姓名,因為他在報出「上官儀」這個名字之前,看了卜凡丟在他床邊的那卷唐詩一眼。
那卷唐詩翻開的那一頁上,正是上官儀最著名的一首詩「脈脈廣川流,驅馬歷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
看來,他是靈機一動,就借用了這個名字。
他不願意報出他的真實姓名,自然是有他不得己的苦衷,這一點卜凡十分理解。
好多年前,卜凡就聽過江湖上一位姓古的前輩高人說的一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時,卜凡還很年輕,對這句話頗有些不以為然。
幾乎每一個血氣方剛的年青人都會嚮往闖江湖的生活。在他們的想像中,江湖生涯是一種冒險、一種刺激,江湖是絢爛多彩的,讓人振奮,讓人激動,讓人能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卜凡那時還是個書生。
可又有哪一個書生不曾做過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的俠客之夢呢?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漸漸增長,隨著對世事人情的漸漸洞明,俠客之夢就會漸漸在心裡退色。
但決不會消失。
只不過它已經躲進了心裡最隱秘的一個角落,一個獨自在夜深人靜時,偶爾還會翻出來的角落。
卜凡今夜就翻開了這個角落,重新回味自己年輕時曾有過的夢想。
這當然是因為「上官儀」。
直到今天,卜凡才真正體味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八個字,短短的一句話裡,飽含了多少無奈、悲涼、掙扎和無助的吶喊啊!
「上官儀」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卜凡一點都不瞭解,但阿丑將他送來後,卜凡連想也沒想,就決定盡自己所能替他治傷。
「上官儀」現在的處境,卜凡從阿丑口中已瞭解得很清楚了,要救治這樣一個被某一強大的江湖勢力追殺的人,無疑是惹禍上身,但卜凡仍是想也沒想,就決定將「匕官儀」留在自己的家中,一直到他完全康復。
卜凡回味著自己年輕時曾有過的夢,體味著「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這句話,靠在書房裡一張躺椅上,漸漸沉入了夢鄉。
他睡得十分安穩、踏實、香甜。
上官儀沒有睡,也沒有休息。
卜凡的腳步聲剛在門外消失,他就艱難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艱難地挪到櫃子邊。
他打開櫃子,取出了一件藏青色的披風。
看上去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披風,但從被追殺的那一刻起,他從未讓這件披風離開過他的身體。
披風上的血跡都被洗乾淨了,幾處破口也已被細心地縫合。上官儀找到領口處的一根線頭,輕輕一扯,領口就散開了。
他臉上緊張的神情立即鬆弛下來,抬起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披風的夾層裡,是一大塊純黑的繭綢,上面密密麻麻繡滿了比螞蟻還小的淡青色的小字。
這塊黑色的絲綢,就是野王旗。
野王旗不僅僅是權力的象徵,它上面還繡著各種神奇的武功心法。
上官儀攤開野王旗的左下角,皺著眉,很認真地看著。
好大一會兒,他的眉頭漸漸鬆開了,嘴角還浮出了一絲欣慰的微笑。
他將黑綢又塞進披風裡,從領口處的一顆扣子裡抽出一根又細又短的針,穿上線,仔細地將領口重新縫合,疊好披風,放回櫃子裡。
冷汗一滴一滴自他額頭滑落;他的嘴角也不停地抽搐著。剛才做的這些事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背部的傷口也被牽動,引發了劇烈的疼痛。
他靠在床邊,一扭頭,看見了桌上的瓦罐。
瓦罐裡是「五仙保元湯」。
他深深地、慢慢地吸了一口氣,一步一步挪到桌邊。
桌邊有一張椅子。
他跌坐在椅子上,捧起瓦罐,下了好半天決心,終於一仰頭,「咕嘟嘟」喝了幾大口。
「五仙保元湯」的確神效非凡,如果不是卜凡硬灌了他一碗,他絕對不可能有力氣從床上爬起來。
他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將兩腿縮到椅子上,閉上了雙眼。
他要用野王旗上的無上神功,將散佈在體內的毒藥一點一點集中起來,收進丹田大穴中。
只有這樣,他被毒藥壓制的內力才能迅速地恢復,而只有內力恢復到一定的程度,他才有可能將毒藥完全逼出體外。
這個辦法當然很危險,但除此之外,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因為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原有的武功,重新以野王旗主人的身份招集那些仍很忠心的部屬,懲處那些叛逆。
窗紙剛剛開始發白時,上官儀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中,閃動著一絲興奮。
打坐行功的結果告訴他,這種辦法是可行的。他的體內已有一部分內力脫開了毒藥的壓制,聚集起來了。
雖然這部分內力很少,還不到他原來功力的一成,但這畢竟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他回到床上躺下,想真正地睡上一覺。
可他睡不著。
只要一閉上眼。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就會在他腦海中一幕幕地閃現。
他想起了昏死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救他的,應該是一個女人,可卜凡卻說是一個和尚。
這是怎麼回事?
上官儀想不通。
上官儀終於睡著了。在沉入夢鄉前,他想到了很多事,很多人。
最後一個想到的,是卜凡。
他不知道卜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更不知道卜凡為什麼會救他。
但他知道卜凡是他現在惟一可以信任的人。自從看到被風夾層裡的野王旗開始,他就確信這一點。
所以他睡得也十分安穩、踏實、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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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凡為什麼會救上官儀?僅僅是因為「醫者之仁」嗎?
是,也不全是。
他救的不僅僅是上官儀,他救的還是他自己的一個夢。
一個年輕時做過的美好的夢。
江湖之夢。俠客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