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一帶的江湖好漢,沒有人不知道榆林有兩大奇人,其一當然是武神功,其二就是過三眼。
武神功的聲望是闖出來的、殺出來的、拼出來的。過三眼出名,卻是因為他精擅一門手藝。
這門手藝其實也不算什麼很神秘的行當。江湖上許多人都會玩這門手藝,但靠它出大名的人,普天下絕對超不過十個。
這就好比是木匠活。天下的木匠成千上萬,能以此名滿天下的,又能有幾個?
這門手藝就是「易容術」。
過三眼的「易容術」,也許還不能說已獨具天下,但在西北,也的確沒人能比得上。
「過三眼」不是真名,他的真名叫什麼,知道的人很少。而這個綽號,似乎又和易容術沒什麼關係。
神佛中的不少是長著三隻眼睛的,比如樓陀羅,比如准提,比如護法神大自在天。江湖上說某個人「長了三隻眼睛」,意思是指此人神目如電,能看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神目」和「易容術」初看起來,的確沒什麼關係,可你只要細想想,就會發現,精擅易容術的人,要想「神目如電」,實在很容易。
有些地方,你本來是進不去的,可假如你換上另外一張面孔,就可以暢行無阻。同樣,有些事物,你本來是看不見的,如果你能變成另外某一個人,就可以一覽無遺。
這就是易容術的妙用。
楚叛兒的如意算盤打得挺精——他想趁夜色溜去找過三眼,想辦法將二桿子變成另外一個人。
那樣的話,二桿子將很泰然地從武家控制下逃脫,楚叛兒也用不著去擔「把朋友推進火坑』的罪名了。
依他想來,只要能見到過三眼,過三眼一定會幫忙的。畢竟,他和過三眼交情很不一般。有他楚叛兒開口,過三眼能不給面子嗎?
只可惜他想錯了。他的確很平安地溜進了過家,可過三眼就是不肯給他這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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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三眼白白淨淨的,斯斯文文的,不高不矮,不瘦不胖,看起來很像個飽學士子。
過三服總是把臉收拾得很光潔,使人很難確認他的年紀。
第一眼看見過三眼的人,都會覺得這個人很年輕,頂多也就二十五六。再看第二眼,又會發現這個人並不像初看那麼年輕,至少也有四十歲了。
看到第三眼的時候,就沒人敢十分肯定自己看見的是不是個男人了。
過三眼扮起女人來,簡直能讓所有的男人發瘋。
這麼樣的一個人,是不是很奇特?
像過三眼這種以精擅易容術著稱的人,居然「膽敢」安居樂業,豈非也很神奇?
楚叛兒在江南遇見過三眼時,就問過過三眼:「會易容術的人,向來都不肯拋頭露面,更不肯把自己的行蹤告訴別人,你為什麼例外?」
過三眼悠然道:「我為什麼不能例外?」
這回答當然不能讓楚叛兒滿意,於是他又追著問:「難道你不怕被仇家找上門要你的命?」
過三眼微笑,道:「我當然怕。」
楚叛兒奇怪了:「既然你怕,為什麼還要在榆林定居?」
過三眼道:「因為我沒有仇家。」
楚叛兒吃驚得要命:「你沒有仇家?——一個會易容術的人,怎麼可能沒有仇家?」
過三眼淡淡道:「這個世上,有許多你想不通的事。我也有許多事想不通,於是我就不去想。這麼一來,想不通的事就變成理所當然的事了。」
這個回答同樣不能讓楚叛兒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他還想再問下去,過三眼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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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叛兒一下跳了起來,吃驚地道:「你剛才說什麼?」
過三眼淡然道:「我說我沒興趣。」
楚叛幾道:「沒興趣?這叫什麼回答?」
過三眼道:「這是最妥帖的回答。我的確對你說的事情不感興趣。」
楚叛兒道:「我也沒要你感興趣,這本來也就不是件有趣的事。我是在求你幫忙!」
過三眼笑笑,慢慢道:「這個忙,我幫不了,而且也不想幫。」
楚叛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你不想幫忙?」
過三眼好像已有點不耐煩了,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我想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楚叛兒愣住。
過三眼竟然不肯幫朋友的忙,這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楚叛兒雖然僅和過三眼在江南打過三次交道,卻一直自認為和過三眼挺投緣挺有交情。他一向都覺得過三眼這人很夠意思。
現在坐在那裡滿臉不耐煩的過三眼簡直和他在江南遇到的過三眼判若兩人。現在的這個過三眼實在裡太不夠意思了。
楚叛兒只覺一股怒氣直衝泥丸,他簡直忍不注想指著過三眼鼻頭大罵,簡直想轉身就走,從此後再也不理過三眼。
但楚叛兒既沒有拂袖而去,也沒有大發雷霆。
他還想再勸勸過三眼。也許剛才他還沒把二桿子的處境說明白,也許他剛才說話的語氣不太對頭,也許他剛才禮數不夠周到。
畢竟,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面子上過得去過不去的問題,還涉及到二桿子逃得了逃不了的問題。
誰叫他楚叛兒是秦大少的好朋友呢?
楚叛兒面色和緩下來,他忽然恭恭敬敬地給過三眼作了一個揖,恭恭敬敬地道:「過老師或許誤會在下剛才說的話了。
實際情況是,秦川兄的確……」
過三眼打斷地的話,冷冷道:「秦大少想必跟你說起過他來找我的事?」
楚叛兒道:「是。」
過三眼道:「他想必也提起過我對他的態度很惡劣,是不是?」
楚叛兒道:「是。
過三眼冷笑道:「但我想他一定沒敢說我要揍他的原因吧?」
楚叛兒愕然:「什麼原因?」
他的確是很有點吃驚——他以前怎麼就沒想到,二桿子這混蛋很有可能得罪過這位過三眼呢?
若非二桿子做了什麼對不起過三眼的事,過三眼怎麼會想揍二桿子呢?
楚叛兒頓時就在心裡感到慚愧——他剛才那麼樣看過三眼,實在很莽撞、很不夠朋友。
楚叛兒知道,二桿子這王八蛋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如果二桿子真的得罪過過三眼,那就一定得罪得很慘。
過三眼臉色已經發青了:「這畜生竟敢……竟敢——唉!
若非他是你的好朋友,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楚叛兒猜測,二桿子一定做了一件令過三眼非常難堪的事,否則過三眼不會連說兩個「竟敢」也沒敢說出來。
楚叛兒賠笑道:「我也曉得那混蛋不是個東西。不過既然原先交情不錯,秦大俠又重托於我,我也只好硬著頭皮試試看。」
過三眼氣呼呼地道:「你別說這話!我先把醜話說前頭——只要你不提秦川,咱們就還是好朋友;你如果一定要我幫他的忙,那咱們就一拍兩散。」
楚叛兒忙道:「別別別,你可千萬別說這話。我不提他,我保證以後絕不在你面前提他。」
過三眼勉強微笑了一下,道:「那就好。說實在話,我還真不願少了你這麼樣的一個好朋友,又會喝酒,又會賭錢,而且.還會打架。」
漸漸他笑得自然多了:「剛才聽你叫我『過老師』,心裡真是很舒服。」
楚叛兒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喂,我說,你就這麼接待我這個遠客?你可要明白,我是不遠萬里,特地來看望你的。」」
過三眼悠然道:「庭前有月,燈下有茶,你還想怎樣?」
楚叛兒拍案大叫:「酒!我還想喝酒!」
過三眼苦著臉,心疼地看看桌子,又瞟瞟楚叛兒,喃喃道:
「這個人真是不得了,還沒喝酒,就已是這個樣子了。要是喝醉了,還不把我家掀了?」
楚叛兒大笑:「我正想這麼做!掀了你這個破窩,你就只好乖乖跟我闖江湖去了。」
過三眼歎了口氣,道:「闖江湖?江湖在哪裡?」
楚叛兒剛想回答,卻又怔住。
世上人人都知道「江湖」,也都明白「闖江湖」是什麼意思,可有誰知道,「江湖」在哪裡?
過三眼悠悠歎道:「世上何處不江湖,人生何時不江湖?——江湖在哪裡,江湖就在你自己心裡。」
楚叛兒也歎氣:「我的天,才幾個月不見,你居然跟我談起禪來了!你明明知道,我是個粗人,我聽不懂你那些曲裡拐彎的話。」
過三眼微笑:「這麼說,你一向是喜歡直來直去嘍?」
楚叛兒道:「當然。」
過三眼笑得有點高深莫測:「你一向是有話直說的,對吧?」
楚叛兒大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難道你還不知道我?」
過三眼笑瞇瞇地道:「可據我所知,你有許多話想對一個人說,卻一直沒敢說。鼓了一年多勇氣,今天還是——」
楚叛兒的臉刷地變紅了。
過三眼怎麼會知道他和武卷兒之間的事?
難道過三眼真的有「第三隻眼睛」?
過三眼一笑起身,飄然而去:「有月無酒,的確不夠風雅。」
楚叛兒惱羞成怒,恨聲道:「要拿酒就快去,嘮叨什麼?」
過三眼的笑聲從門外飄了進來:「看人借酒蓋臉,誠一大賞心樂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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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不錯。
月色也不錯。
楚叛兒啜著林中的美酒,看著階上的月色,輕輕歎道:「你認識武卷兒?」
過三眼微笑道:「當然認識。不僅認識,而且很熟。」
楚叛兒想找幾句話來說,可找不到。他很想和過三眼談談武卷兒,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好像只要一提及武卷兒,過三眼的舌頭就會打幾個結。
過三眼道:「你不想問問我,我為什麼會和武卷兒很熟?」
楚叛兒本不想問的,可還是忍不住道:「你說。」
過三眼緩緩道:「我很早就認識她。」
楚叛兒等了半晌,見過三眼一直沒下文,迫問道:「就這些?」
過三眼展顏一笑:「當然不止這些。不過你放寬心,我絕對不是你的情敵。」
楚叛兒歎道:「你怎麼知道我認識她?」
過三眼臉一沉,冷冷道:「當然是那個王八蛋說的。」
楚叛兒愕然:「哪個王八蛋?」
過三眼怒道:「那個!」
楚叛兒終於想起來,「那個」王八蛋是「哪個」王八蛋了——除了二桿子那個王八蛋,還有誰那麼喜歡嚼舌頭?
他看著過三眼怒氣沖沖的樣子,悄悄笑道:「喂,那個王八蛋怎麼得罪你了?老朋友了,說出來聽聽怕什麼?」
過三眼一瞪眼,低吼道:「沒你的事!』」
二桿子嬉皮笑臉地道:「嘿嘿,就因為沒我的事我才問嘛!」
過三眼怒道:「我正告你,你別打聽,也不許向那個王八蛋打聽。否則你別想我再理你。」
楚叛兒碰了一鼻子灰。
但他還是沒死心,他決定回去要仔細審一審二桿子,問問那小子到底怎麼得罪過三眼了。
他覺得非常奇怪。過三眼在這裡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情人,孤零零的一個大男人,能有什麼事情被二桿子逮著把柄了?可若非如此,過三眼怎麼會這麼生氣又這麼難堪呢?
過三眼顯然不願多討論這件事,轉開了話題:「你對武卷兒知道多少?」
楚叛兒歎道:「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個漂亮得要命的女人,僅此而已。」
過三眼道:「就這些?」
楚叛兒眨眨眼睛,喃喃道:「我還知道,她從來就把我當成一堆臭狗屎。」
過三眼道:「還有呢?」
楚叛兒道:「沒有了。我這堆臭狗屎自慚形穢,準備回到江南臭別人去了。」
「你準備放棄追求她的努力?」過三眼似乎不相信:「你楚叛兒一向是個有始有終的大丈夫,你總不會做出這種沒出息的事情來吧?」
楚叛兒最怕聽到的,就是「沒出息」這三個字。他頓時就炸了:「那我該怎樣?我總不能跪在地上親她的腳丫子吧?」
過三眼失笑道:「當然不能。你若真那麼做了,我保證今後再不和你一起喝酒。」
他又笑笑,道:「可據我所知,你一直沒敢對她說出心裡話。你若不試一次就打退堂鼓,是不是有點太冤枉了?」
楚叛兒道:「冤枉?冤枉什麼?」
過三眼道:「假如你一開口,她也就對你敞開了心扉,豈非是武林一段佳話?」
楚叛兒雖仍在冷笑,但顯然已有點動心了。
過三眼又道:「而且,這種事.向來是鳳求凰,哪有反過來的?或許武卷兒心中早已有意,就等你開口呢?你要不試試,一旦有人搶先了一步,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楚叛兒已經開始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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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桿子急得在屋子裡打轉轉。楚叛兒去找過三眼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成不成都只是一句話,楚叛兒該早就回來了,難道在路上出了什麼事?
能出什麼事?
二桿子越來越擔心,終於還是決定出去找楚叛兒。
剛拉開門,楚叛兒就東倒西歪地走了進來,酒氣沖天,醉態可掬。
二桿子吃驚地瞪著他。站在門邊說不出話來。
楚叛兒笑嘻嘻地道:「你,你你聽見我唱歌了?我剛、剛剛剛才唱、唱歌你聽見了……」
二桿子還是瞪著他,還是說不出話。
楚叛兒打了個酒嗝,自己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嬉笑道:「打嗝氣味真真真難聞。」
二桿子還是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
楚叛兒本來是出去向過三眼求救的,走的時候,楚叛兒小心得像只過街老鼠,可回來的時候,居然喝得醉醺醺的,居然還在街上唱歌。
難道這小子沒找到過三眼?還是他根本就沒去找?
難道這小子不知道,二桿子已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嗎?
二桿子怒火上衝。
楚叛兒趔趔趄趄往椅子上坐,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誕著臉道:「你、你想灌、灌灌醉我?笑笑笑話!」
二桿子咬著牙衝出門,跑到灶下拎了一桶冰涼的、帶著薄薄冰花的清水,氣騰騰衝回房,二話不說,摟頭蓋臉潑了過去。
然後二桿子就將桶往地上一扔,雙手叉腰,惡狠狠地盯著楚叛兒。
那桶冰水連醉死的人都能激醒。楚叛兒頓時驚叫起來,活像被人猛砍了一刀。
他雙手亂揮了一陣,又開始抹臉,然後就瞪著眼睛看二桿子。
二桿子也不說話,毫不退縮地回瞪他。
楚叛兒終於吼了起來:「你他媽這是幹什麼?」
二桿子也不含糊,吼得比他還響:「幹什麼?犯病!我在犯病!」
楚叛兒雖然很憤怒,但一聽這話,頓時有點錯愕:「犯病?
你犯什麼病了?」
二桿子氣沖沖地道:「我犯了傻病呆病!我他媽的在這裡提心吊膽,為你擔驚受怕,就像傻老婆等漢子似的!可你倒好,你真是、真是……唉!」
二桿子歎完這口氣,火氣也就沒了,人也蔫了,腦袋也耷拉下來了,說話聲也是懶洋洋的:「唉,唉,我真是犯病了,真是……」
楚叛兒抖抖臉上身上的冷水,似乎清醒了不少:「你這是幹什麼?誰惹你生氣了?」
二桿子沒精打采地道:「沒有誰惹我生氣。我沒氣可生了。」
楚叛兒很快又清醒了不少:「你是在生我的氣吧?你怪我不夠意思,是吧?」
二桿子乾脆不理他。
楚叛兒歎道:「你以為我沒有盡力是吧?可我已經把能用的辦法都用盡了,人家就是不答應,我又有什麼法子?」
他拍拍臉頰,歎道:「我本想把他灌醉,讓他糊里糊塗答應了。沒想到人家醉是醉了,還是一點口風都不松,我能有什麼法子?你說,我能怎麼辦?」
二桿子騰地跳起身,滿臉紅光,眼珠子溜圓:「真的?」
楚叛兒道。「當然是真的。」
二桿子追著問:「你真把他灌醉了?」
楚叛兒警覺地斜睨著二桿子,冷冷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二桿子也不計較他的態度,湊近他,悄笑道:「有法子了!」
楚叛兒不吭聲,懷疑地打量著突然間來了勁兒的二桿子。
二桿子剛想說什麼,但眼珠子轉了轉,臉上的紅光就消退了許多,眼皮也耷拉下來了:「你說,我們是不是很好的朋友?
我們是不是有過命的交情?」
楚叛兒冷笑道:「只不過你狗日的有時候顯得很不夠朋友。」
二桿子連忙叫屈:「天大冤枉!就算我這人是『楚叛兒』,有時候喜歡開玩笑,可那也只是『顯得』不夠朋友是不是?我打心眼裡把你認作是我的大哥,我嫡親的大哥…··」
楚叛兒開始吸氣:「好好好,你別往下說了,求求你千萬別說這種話了。我的牙一向就怕酸,你再多說一句肉麻的話,我就只好落荒而逃了。」
二桿子十分真誠、十分委屈似地道:「可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呀?!我是真心想…··好好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楚叛兒剛準備鬆口氣,二桿子就伸手牽著他袖子,帶著哭音道:「大哥,這回你一定要救我呀!」
二桿子這混蛋就有這種本事,能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哭起來能讓人心酸得要命,笑起來能讓人覺得他實在是個很真誠質樸的人。
楚叛兒雖然明知這是二桿子的老把戲,還是禁不住有點心酸。但他也知道,這時候絕對不能開口安慰二桿子,否則這混蛋真能痛哭失聲。
楚叛兒皺著眉,冷冷道:「我實話告訴你,你要膽敢在我面前玩這種把戲,我就馬上走。好吧,你說你想到了什麼法子?」
二桿子似乎非常為難、非常可憐地低著頭,用眼角瞟著楚叛兒,囁嚅道:「我說出來,你可不許生氣。只有這個法子可以救我了。」
楚叛兒冷冷道:「你別打馬虎眼。先說說是什麼法子,生不生氣,我聽完再說。」
二桿子湊近他耳邊,剛說了幾個字的悄悄話,楚叛兒就炸了:「什麼?」
二桿子紅著臉低聲道:「我真的沒騙你。這是真的,我親眼……」他忽然摀住嘴,不說了。
楚叛兒逼問道:「你親眼看見的?」
二桿子點頭,開始往後退。
楚叛兒捏著拳頭,一步一步逼問二桿子:「你親眼看見了什麼?」
二桿子雙手亂搖:「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沒想到會看見……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
楚叛兒站住,怒視著二桿子,冷冷道:「難怪人家要揍你。」
二桿子哈腰道:「我欠揍、欠揍!可這件事、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
楚叛兒道:「不怪你怪誰?怪我?」
二桿子忙道:「我原來不敢這麼說,可你既然已經承認了,」
我說出來也就沒關係了。認真說起來,這事就是怪你。」』楚叛兒氣極,一把揪住二桿子,喝道:「怎麼怪我?你說明白,你不說明白,我就把你捆起來去看扭秧歌!』「二桿子居然真就說出了個道道來,聽起來還蠻有理的:
「我原先只是聽你說起過榆林有這麼一號人物,我聽你說她是個大男人。我去找她幫忙,又只好偷偷摸摸去,結果模進了她房間,正撞見她…··她換衣裳。你說事能怪我嗎?我要早曉得她是女的,打死我也不會做那種傻事,對不對?歸根結底,是你沒出息。沒能耐,居然沒識破她的真相。」
楚叛兒居然也就覺得二桿子的話蠻有道理,鬆開手,後退幾步,坐到椅子上,開始發愣——
過三眼居然會是個女人?
打破了頭,他也想不出過三眼居然會是女人。可二桿子說得頭頭是道,活靈活現,不由他不信。
半晌,楚叛兒才想通了——過三眼是不是女人,跟他楚叛兒又有什麼關係?
想通了這一點,楚叛兒就回過神來了,又開始訓二桿子:
「你後來向人家認錯沒有?」
二桿子哭喪著臉,道:「我不敢。她說別讓她看見我,看見一回打一回。要不是我說是你的朋友,說不定當場就完蛋了。」
這話楚叛兒聽了很受用,臉色頓時和緩了許多。
二桿子趁機又湊上前,悄悄道:「我還發現,她好像……好像在偷偷……偷偷地喜歡你。」
這話雖然也很中聽,但楚叛兒還是吃驚得要命——
過三眼會偷偷喜歡他?
這不是開玩笑嗎?
別的不說,僅看歲數,過三眼也該有小四十了,楚叛兒才二十歲呢!
二桿子連忙趁熱打鐵:「所以,你現在馬上返回去找她,趁她醉著,就把她……嘿嘿,嘿嘿。」
楚叛兒一拳打在二桿子肩上:「放你媽的臭狗屁!」
二桿子顧不得叫痛,不屈不撓地往下說:「我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讓你去做採花大盜,但要救我,只有她才能幫上忙,而要求她幫忙,非得大哥你出馬不可。」
楚叛兒氣咻咻地道:「她說過了,絕不會幫忙。」
二桿子道:「你怎麼就不能轉轉腦筋呢?你知不知道,她這全是為了你呀!」
楚叛兒又有點發蒙了:「為了我?」
二桿子歎了口氣,喃喃道:「那天我為了讓她相信我是你的朋友,就把你的事說了許多,連武卷兒也說了。當時我就發現她臉色白得嚇人,我當時就猜,她是在吃醋,吃武卷兒的醋……」
他瞟了瞟愣在那裡的楚叛兒,痛心疾首似地道:「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她決定不幫我,是為了成全你和武卷兒嗎?」
楚叛兒「看」不出來。他現在眼前一陣發黑。
二桿子用一種深沉的語氣緩緩道:「如果她幫我逃走了,勢必會使你左右為難。你是我的朋友,她要幫我,就會得罪武卷兒,而你偏偏又總把朋友的危難當成自己的危難,你是個講義氣的人。而如果她不幫我,我就只好看一輩子大秧歌,你和武卷兒接觸的機會就更多。」
二桿子輕輕歎了口氣,搖搖頭,喃喃道:「女人真是偉大,這個女人尤其偉大。只可惜,世上像她這樣純情誠摯、情願犧牲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實在是太少了。」
楚叛兒似已癡了。
二桿子仰天長吁:「唉,可惜我秦川沒你那麼好的福氣喲!
要是世上還有這麼樣的另一個女人,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更可惜的是,有些人偏偏把這麼好的女人不作數。這種人實在該打屁股。」
楚叛兒簡直就要以為自己真的該被打屁股了。他似乎已忘記了,二桿子嘴裡說出來的話,十句有九句半是作不得數的,而且二桿子添油加醋、偷梁換柱、循循善誘的口才。實在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大截。
二桿子心裡在暗笑,面上卻現出沉痛惋惜的神情:「唉,唉,你這個人哪,你這個人哪!你和她是老朋友了,你怎麼會認不出她是女人呢?」
楚叛兒也歎氣。
二桿子道:「就算她精擅易容,也只能將面貌改變一下,身子總沒法變是不是?就算胸脯能束緊,喉節總是沒法作假的,對不對?」
楚叛兒喃喃道:「我和她三次在江南見面,都是在冬天,她總是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的,你讓我怎麼看她有沒有喉節?」
「這回呢?」
「唉,這回也一樣。」
二桿子立即開始罵季節:「冬天真該死!」又愁眉苦臉地問道:「你打算怎麼辦?」
楚叛兒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二桿子很同情似地歎道:「我曉得這很難作出選擇,對你尤其難。畢竟,武卷兒又年青又漂亮又高傲,又對你一心一意的,武家上下又早已把你看作東床快婿。而她呢,唉,看起來她的確歲數大了點,相貌也次了點,有什麼辦法呢?!——只可惜了她這份癡情!」
楚叛兒實在坐不住了,「騰」地跳起身,衝出門去。
二桿子差點把肚子都笑破了。
只可惜,他還沒笑破肚子,卻真的快嚇破膽子了。
一群人忽然間就擁了進來,當中一人,正是榆林的大人物「禿老雕」武神功。
武神功身邊,排列著八名精壯的漢子,他們都是武神功的乾兒子。在他們身後,又站著八個年輕力壯的婦人,她們都是武神功的乾女兒。
武神功身後,居然還站著好幾個人,可二桿子已顧不上去認那幾個是誰了。
他想逃,可他又怎麼能逃得出去?這二十幾個人一進來,已擠得他只好站在牆角里了。
武神功微笑道:「你看過你爹的信了?」
二桿子只好點頭,賠笑。
武神功哈哈一笑,聲若洪鐘:「那就好,省得我多說了。翠娥呀?」
一聲嬌應,一個滿頭珠翠的大姑娘羞答答地從武神功背後轉了出來。
二桿子知道自己算是徹底完了。大秧歌他想不看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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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三眼居然好端端地坐在書房裡看書。看樣子他很清醒,就好像已許多天滴酒不沾了。
楚叛兒衝進門,就站在那裡發楞。
過三眼悠然道:「你怎麼了?不認識我了?」
楚叛兒有點清醒了,也開始後悔了——他本該先想想再來才對啊!
他怎麼就相信了二桿子呢7
楚叛兒歎了口氣,苦笑道;「我還真差點不認識你了!二桿子跟我說,你是——」
總算他及時往口,才沒把後面的「女人」兩個字說出來。
過三眼的臉頓時板了起來:「我已經再三告誡過你了,不許提那個王八蛋的名字,現在你給我出去,咱們的交情一刀兩斷。」
楚叛兒毫不含糊地頂了回去:「你沒說過,你一次也沒說過。你只說不許我請你幫他的忙。」
過三眼冷笑道;「我現在說也一樣。」
楚叛兒也冷笑:「不一樣!」
過三眼怒道:「你出去!」
楚叛兒的「反氣」總算冒出來了:「我偏不出去。」
過三眼拍案而起,大聲道:「你想逼我動手?」
楚叛兒吼得比他還響三分:「是又怎樣?」
過三眼抄起塊硯台就砸:「打!」
風聲銳急,一聽而可知過三眼已在硯台上貫注了極強的內力。
楚叛兒偏偏不躲,偏偏伸手去接。
接倒是接著了,楚叛兒也沒有受傷,但他忘了他接住的是一方硯。
硯中原本還盛著濃濃的墨。
墨濺出,濺在他臉上身上,恰好又有一大片濺在他眼睛上。
然後他就聽見過三眼的冷笑聲,感覺到過三眼的手指點中了他許多處穴道。
他聽見過三眼在歎氣:「這可是你一定要自找苦吃,怪不得我。」
這的確也怪不得過三眼。
楚叛兒被憐了起來。過三眼洗去他臉上的墨汁,拎著他快步走到大門口,拉開門,右手解開他穴道,左手猛一甩,將他甩出老遠。
楚叛兒被扔到了大街上。
過三眼扔他就跟扔條死狗似的。
大街上冷得要命,地上冰碴子一碰嘎嘎響。楚叛兒「騰」
地躍起剛站直身子,就聽見「砰」他一聲響,過三眼家的大門就關上了。
楚叛兒心裡氣得要命,他也算是個老江湖了,這回居然會裁得這麼慘,實在是不應該。
可是——唉!誰叫他楚叛兒聽信了二桿子的話呢?
總而言之,都是二桿子這混蛋做的好事。楚叛兒的滿腔怒火,轉向了二桿子。
楚叛兒拔腳就往回跑,他饒不了那混蛋。
剛跑過一條街,楚叛兒就站住了,悄悄向右一拐,溜進了一條小巷裡。
他聽見左邊遠遠有腳步響,似乎是有人朝這邊走過來了。
都這麼晚了,誰還在街上走來走去呢?從聲音聽起來,來人武功應該很不錯,絕不會是巡夜的哨兵或是更夫。
楚叛兒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左邊巷裡走出了兩個人。
天太黑,他看不清來人的面目。
兩個人的行動都很小心,一望而可知是有所圖謀的人。
這種人楚叛兒以前也遇到過不少,大致而言,非奸即盜。
楚叛兒應付這種人很有經驗。
他決定照老規矩,悄悄跟著這兩個人,等到了關鍵時候再下手。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那兩個人的悄語。
「剛才那人你是不是認識?」
「嗯。是楚叛兒。」
「他來這裡做什麼?」
「不知道。」
「不管他。咱們快走。」
楚叛兒吃驚得要命,差點叫出聲來。他聽出了葉晴雪的聲音。雖然她將聲音壓得極低,他還是聽出來了。
葉晴雪這麼晚了出來做什麼?那另一個人難道就是她弟弟風車兒?
二桿子說過,風車兒昨晚是有意去春風樓「嫖妓」的,恰巧春風樓又正在這一帶,莫非他們又要去春風樓?
他們到底要找那個程四娘做什麼?
楚叛兒的興趣已越來越大。
葉晴雪姐弟剛剛消失,楚叛兒正想跟上去,左邊巷口又溜出了一條黑影。
楚叛兒一眼就認出了那人是誰。
武多餘!
武多餘的右腳比左腳短了約莫三分,走起路來左右搖晃,施展起輕功來,晃得就更厲害。
武多餘為什麼要跟蹤葉晴雪姐弟?
難道武多餘已發現了什麼嗎?
楚叛兒的興趣已越來越大了。他等了一會兒,確信再沒有人跟蹤武多餘之後,這才悄悄沿路追了過去。
*********
春風樓內春意濃。
程四娘重施脂粉,調度著春風樓的生意。她臉上一直在微笑,笑得依然光艷照人。
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會發現,程四娘今晚的脂粉抹得太濃了一些,而且也不讓嫖客們的手挨著她的身子。
好容易挨到了四更天,已不可能再有生意上門了,程四娘才吩咐龜奴們小心照顧門窗,自己拖著疲倦不堪的身子往後院裡走。
她實在太累了,她實在想好好睡一覺,她真想大睡三天。
程四娘走進後院,揮揮手讓打手們回去休息,自己上了小樓。
還沒走到臥房門邊,程四娘就站住了。
她感覺到房裡有人,而且不止一個人。雖然房裡的人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程四娘還是感覺到了。
程四娘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決定坦然走進去。
這是她的臥室,她沒有理由感到膽怯。
房裡果然有人。
不僅有那個奇異的少年,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程四娘居然還能微笑,說話的聲音居然還很平靜:「勞兩位久等了,真是失禮得很。」
風車兒居然也還是那麼溫文爾雅,就好像昨晚他一點壞事也沒做:「在下來得魯莽,還請前輩原諒。昨晚匆忙得很,居然忘了將賤名告訴前輩。在下姓葉,草字晴亭,這位是家姊葉晴雪。雪姐,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蘇前輩,昔年名滿江南的高郵六枝花中的『俏妮子』蘇俏。』」
楚叛兒吃驚得差點沒從屋簷上掉下去。
這個程四娘,居然會是高郵六枝花中的人物?
楚叛兒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聽說過許多有關「高郵六枝花」的傳奇故事。他知道那是六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女結成的一個組織,她們都有悲慘的過去,也都有悲慘的結局。
但她們那幾年的確活得很開心很灑脫很光棍很讓許多人生氣。
當然也有許多人羨慕她們,而她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的確值得別人羨慕。
畢竟,能像她們那樣灑脫地面對人生的女人,實在不多。
但人不可能永遠灑脫,一如花不可能永遠鮮艷,歌不可能永不隕落。
越是絢麗的生命,凋落時也就顯得越悲哀。
高郵六枝花也是如此。
楚叛兒在心裡歎息:「誰會想到,這個邊塞青樓的程四娘.這個愛吃『童子雞』的程四娘,竟會是蘇俏呢?」
蘇俏怎麼會流落在這苦寒荒涼、戰亂不斷的地方呢?
楚叛兒聽老人說過,俏妮子一直隨著風淡泊四處流浪.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蘇俏既然在這裡落籍,風淡泊會不會也在這裡?
葉晴雪姐弟找蘇俏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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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多餘也吃了一驚,但並非很吃驚。
在榆林,只有他知道程四娘的底細,他為此曾專程去過江南進行調查。
他知道她不是盞省油的燈。所以他從江南回來後,就和程四娘訂下了君子協定——程四娘可以在榆林謀生,但不得從事任何對武家不利的活動,而且必須作為武家在城裡的一個「耳報神」。
程四娘答應了。她也在江湖上打過無數個滾,她知道,一個人要從別人那裡獲得一些東西,就必須損失另一些東西。
她獲得了謀生的許可,卻失去了自由。
現在,葉晴雪姐弟突然間道出了程四娘的本來面目,隨之而來的將會是什麼呢?
武多餘也在心裡歎了口氣——他的猜測如果沒有錯的話,葉晴雪姐弟是來找風淡泊的。
可風淡泊如今在哪裡呢?
武多餘不知道,程四娘也不知道。
那個在江湖上惹起軒然大波的年輕人風淡泊,現在該快四十歲了吧?四十歲的風淡泊,還有沒有風采可言呢?
這十幾年來,江湖朋友們已極少提起風淡泊、辛荑、華平和樂漫天這些名字,他們已是昨夜的星辰,是典故,是老人教訓後生小子們時偶爾提及的話題。
而且,對十五年前蝙蝠塢一役的詳情,江湖上武林中一直沒人敢公開議論。
那一役牽涉的人太多了,波及的名門大派也太多了。
人們對於風淡泊,也都不願多加評論。即使後來萬柳山莊因柳紅橋病逝而銷聲匿跡,人們也還是對風淡泊這一名字感到無從置評。
他的故事中所蘊含的,更多的是無奈是悲涼,而不是俠義,不是英雄氣概,不是沸騰的熱血。
後生們再追問時,老人們就不肯多說了。甚至連對辛荑,老人們也僅含含糊糊以一個「魔女」的定義描述她,不願多談。
並非僅僅因為這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
有些問題,老人們也回答不了。
也許沒人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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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四娘雖仍在微笑,但已笑得十分勉強。她張了張口,似乎想否認風車兒說的話,但她終於還是點了點頭。
葉晴雪並不吃驚。她早已知道程四娘是誰,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葉晴雪盈盈一禮,柔聲道:「賤妾葉晴雪,見過蘇前輩。舍弟年幼莽撞,不大懂事,昨晚多有失禮,請前輩萬勿怪罪。」
程四娘淡淡一笑,顧自坐了下來,緩緩道:「我不怪他。」
葉晴雪又斂衽道:「多謝。」
程四娘輕輕歎了口氣。
燭光映在她塗滿脂粉的臉上,映在她滿頭珠翠上,映在她華貴的貉皮大衣上,她就像是個寂寞的貴婦,冷漠,而且呆板。
惟有她飽含痛楚的眼睛裡那一閃即逝的深情的波光,才顯示出了她的底蘊,她多姿多彩的過去,她的真情。
葉晴雪似乎已看癡了。
程四娘自言自語似地喃喃道:「我就是死了,也不會怪他的。」
葉晴亭微笑不語。
葉晴雪定了定神,遲疑道:「對於那人的下落,還望前輩相示。」
程四娘微歎道:「我真的不知道。十二年以前,我們就分手了。後來我一直住在這裡,哪裡也沒去過。」
葉晴雪微笑道:「真的嗎?」
程四娘歎道:「你們既然尊我一聲『前輩』,我總不能說假話騙你們這些晚輩。」
她又歎了口氣,搖搖頭,苦笑道:「不過我也知道,這個世界上沒人肯相信真話,因為真話總是讓人失望。我想你們一定不相信我。」
葉晴雪剛想開口,葉晴亭已接口道:「的確不相信。」
程四娘沉默半晌,才喃喃道:「要怎樣你們才肯相信我呢?」
葉晴亭微笑道:「說出他在哪裡。」
程四娘突然發怒了:「我要曉得他在哪裡,我早就去找他了!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這裡,你以為我喜歡做婊子?」
葉晴亭居然一點也不激動,還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你喜歡。」
程四娘氣得渾身直哆嘯。
葉晴亭慢吞吞地道:「妓女從良,並不是件很難的事。一個一無所長的妓女,也可以找個孤老過一輩子,更何況像你這樣本領通天的大人物呢?你還呆在榆林,你還在做婊子,只能說明你願意,你喜歡。你做慣了。」
程四娘哭了:「你就這麼說我?你就忍心這麼說我?
你、你這混蛋,你……」
恍懈間,淚眼中的葉晴亭幻成了當年的風淡泊。程四娘嚎陶大哭起來。
誰罵她她都可以不在乎,可「他」不該罵她呀!
葉晴雪心裡充滿了歉疚,她想勸勸程四娘,卻被葉晴亭攔住了。
葉晴亭冷冷道:「蘇前輩,這不是你賣弄風情的時候,我可不是你的老情人。」
話音剛落,楚叛兒的大嗓門已在外面炸開了——
「小子,別太欺負人了!」
武多餘還想多聽一會兒,可楚叛兒已忍不住了。
誰要欺負別人,楚叛兒就一定要欺負誰。
這樣才公平——楚叛兒就是這麼想的。
葉晴雪一愣神問,楚叛兒已推開窗戶,跳了進來。
程四姐很吃驚。她不認識楚叛兒,她不知道這個打抱不平的小伙子是誰,為什麼要打抱不平。
葉晴亭卻仍然很鎮定,他居然還沖楚叛兒拱了拱手:「這位首先沉不住氣的,想必就是楚兄了。伏在屋角的那位是哪位武兄?何不進來聊聊呢?」
這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葉晴雪吃驚,是因為沒料到會有」那麼多人」偷聽。楚叛兒吃驚,卻是因為他發現這個錦衣美少年的聽覺居然好得出奇。
武多餘吃驚的原因和楚叛兒的相同。程四娘吃驚的原因卻和葉晴雪相彷彿。
一屋死寂。
楚叛兒和葉晴亭一照面,兩個人的目光就撞出了火花。
一個是滿臉怒咨、渾身殺氣的江湖英雄。一個則是儒雅彬彬、灑脫可喜的美少年。按理說在氣勢上絕對是楚叛兒佔優,可實際上楚叛兒奠名其妙地覺得自己有點氣餒,不僅氣餒,還有點心虛。
他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楚叛兒被這種感覺激怒了——他怎麼可能被一個孩子從氣勢上壓倒呢?
他是楚叛兒,是名動江湖的少俠,是反氣十足的好漢,他不該這樣。
葉晴亭微笑道:「這半天雪姐一直在小弟耳邊念叨『楚叛兒』這個名字,小弟也早在數年前就聽說過楚兄的事跡。在小弟心目中,楚兄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楚叛兒冷冷道:「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
葉晴雪插口道:「當然是……」
葉晴亭立即接口笑道:「當然是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樣子。」
這話聽起來很受用。楚叛兒的怒氣一下子消了不少,可一時之間又找不出什麼話來說。
程四娘一直在悄悄端詳著楚叛兒,這時便含笑柔聲道:
「楚少俠請坐。」
武多餘一聲輕嗽,推門而入,似乎很驚訝似地看了看屋裡的幾個人,笑道:「真巧,又碰上各位了。」
葉晴亭略一拱手,淡淡地道:「果然是位武兄。失敬,失敬。」
武多餘笑道:「怎麼,葉少俠莫非早已算準武某也會來做客嗎?」
他轉向程四娘,微笑著歎了口氣,搖搖頭道:「四娘,你終究還是信不過武某。」
程四娘勉強報以微笑:「我麻煩五爺的次數已夠多了,實在不好意思再給五爺添麻煩。」
武多餘道:「這不是添麻煩。」
他看看楚叛兒,又看著葉晴雪姐弟,正色道:「好吧,恰巧大家都在這裡,有什麼話,擺到桌面上來說。你們兩家究竟有什麼恩仇,我本不該管,但這裡是榆林,我們武家有保護程四娘的責任。」
程四娘垂首不語,葉晴雪看著葉晴亭,葉晴亭則看著窗外,一臉若有所思似的微笑。
武多餘的聲音變得低沉了:「武家不願被人指著鼻子罵地頭蛇,可更不願被人愚弄、被人羞辱。各位來榆林,武家深表歡迎。你好我好大家好,花花轎子人抬人,這是江湖上的規矩。可誰要是來搗鬼生事,興風作浪,那就是欺負我們武家無人了。」
葉晴雪忍不住冷笑道:「那又怎樣?」
武多餘嘿嘿一笑,算是回答。
葉晴亭悠然道;「武兄大約是誤會了。在下二人此來榆林,只是想和蘇前輩談點私事,並無搗鬼生事。興風作浪的意思,更無愚弄貴府之心。在下還沒有狂妄到那個地步。」
他朝程四娘一笑,笑得又甜又可愛:「蘇前輩,是不是這樣?」
程四娘忍不住點了點頭。
這個少年的笑容就像是春天裡的陽光和風,使人忍不住會著迷,使人無法拒絕他的要求。
武多餘臉上有點掛不住。他最想不通的是,程四娘為什麼要附和葉晴亭,讓他這個「地頭蛇」下不來台。
難道程四娘真不想繼續在這裡混了?
難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葉晴亭真的要和武家對著幹?
只可惜,武多餘沒法發作出來。程四娘一點頭,就等於下了逐客令——人家的私事,無需你武家橫插一槓子。
武多餘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轉向楚叛兒,道:「看來咱們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既然他們兩家有私事要談,咱們這些外人在這裡豈非很不識趣?你走不走?」
楚叛兒並非是個很識趣的人,臉皮一向也不算薄,可現在他也覺得自己呆在這裡很不是滋味。
他只有走。
走就走吧,可他走到門邊,還是忍不住回頭向葉晴亭吼了一句:
「有種的,別靠欺負女人過日子!」
說完楚叛兒扭頭就走。他沒有看見葉晴亭臉上的表情。
葉晴亭的眼中有一道絕艷的寒光飛快地掠過。
武多餘在出門的一剎那,用眼角的餘光瞟到了那道寒光。
武多餘忍不住暗暗哆嗦了一下。
*********
夜,似乎更冷了。
寒星在天幕上瑟瑟地抖著,如凍得瀕死的乞兒的眼。極遠極遠的一聲狼嚎,彷彿在證明生命在苦寒中堅韌的耐力。
楚叛兒默默地走在大街上,武多餘默默地走在他後面。
楚叛兒走著走著,步子就慢下來了,最後乾脆站住了。
武多餘自然也只有站住。
楚叛兒悶聲悶氣地道:「你知道他們要找誰對不對?」
武多餘道:「我不知道。」
楚叛兒道;「你當然早就知道程四娘的底細。」
武多餘道:「不錯。」
楚叛兒道:「你一向很照顧她。」
武多餘道:「也不錯。」
楚叛兒道:「你一定也看得出,這回她的性命有危險。」
武多餘只好回答:「我看得出。」
楚叛兒還在不依不饒地往下說:「程四娘並不是個傻子,她比許多人都精明三分。她不可能不知道那個葉晴亭有可能會殺她,那麼她為什麼不向你求援?」
武多餘歎了口氣,苦笑道:「你肯定也聽得很清楚,不是我不想幫忙,而是她不願讓我插手。這是別人的私事,跟我沒有關係,跟你就更沒有關係了。」
楚叛兒冷冷道:「怎麼會跟你沒關係?如果程四娘暴亡榆林,你們武家該怎麼辦?」
武多餘怔了怔,只好又歎氣。
楚叛幾道:「葉家姐弟顯然很有來頭,日後這件事傳到江湖上去,人家會怎麼說?」
武多餘不說話。
楚叛兒冷笑道:「人家會說武家惹不起葉家,武家連個程四娘的性命都保不住。」
武多餘長歎一聲,喃喃道;「我知道。」
楚叛兒馬上追問:「所以你應該告訴我真相,葉家要找程四娘追問什麼人?」
武多餘道:「我真的不知道。但……」
楚叛兒問道:「但什麼?」
武多餘歎道:「但我可以猜得到——他們要找的人,一定是——」
他突然打了個寒噤,不說了。
楚叛兒急問道:「一定是誰?」
武多餘的身子慢慢地向前栽倒,倒進了楚叛兒手中。
武多餘的身子已僵硬。
楚叛兒茫然抱著武多餘漸漸變冷的身子,一時間呆住了。
他好像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弄不明白武多餘好端端的怎麼就死了。
一陣寒風吹過,楚叛兒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了——殺人滅口!
有人要殺人滅口!
有人不希望他聽到武多餘的推斷,有人殺死了武多餘。
楚叛兒的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
他的心已被憤怒、悲痛、震驚和恐懼填滿——是誰?!這是誰幹的?!
誰殺死了武多餘?!
誰是兇手?!
*********
過三眼坐在燈下,默默地出著神,好看的漆眉輕輕蹙著,好像有很深的心事。
有誰知道過三眼的心事呢?
你若連一個人究竟是男是女都不敢斷定,又怎麼可能去推測他的心事呢?
過三眼忽然驚覺似地抬起了頭,側耳傾聽。他聽見北風的嗚咽聲,也聽見了風聲中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和衣裳摩擦時發出的聲音。
這時候了,還有誰會來找他呢?
絕對不會是楚叛兒。
過三眼認識的楚叛兒是個風風火火的人。像楚叛兒這種人,就算真去做小偷,響動也一定比別的小偷大許多。
那會是誰?
過三眼悄悄歎了口氣,緩緩站起,悠然道:「門沒閂,請進吧!」
外面沉寂了片刻,才有人冷冷道:「閣下就是居停主人?」
過三眼道:「不敢,區區正是過三眼。」
那人冷笑道:「久聞榆林過三眼千變萬化,神出鬼沒,發微抉隱,如探囊取物,在下有一事不明,不遠萬里特來請教閣下。」
過三眼道:「不敢當。過某久不踐江湖,於世事已不甚明瞭,恐有負雅望。風寒霜重,閣下何不進來喝上幾杯,海聊神侃,消此長夜?」
那人道:「多謝。」
門推開,一個鄉農打扮的黃瘦老人慢吞吞地走了進來,先朝過三眼點了點頭,回身慢慢掩上了門。
過三眼沒有動。
老人掩好門,又慢慢吞吞地轉身,又朝過三眼點了點頭,垂著眼皮慢吞吞地走到火爐邊的一張凳子旁,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過三眼剛想伸手去端酒壺,老人已開了口:「酒就免了。
你也請坐,坐下說話。」
過三眼居然就很聽話地退回自己的椅中坐下了,就好像這裡的主人不是他,而是這個土裡土氣的老鄉農。
老人輕輕咳嗽了兩聲,道:「你很知禮。」
過三眼微笑不語。
老人又道:「你一向都知禮。」
過三眼有點笑不出來了。
老人歎了口氣,望著紅紅的爐火,喃喃道;「你一向都懂事得很。這很好,順天知命是好事。你也到不惑之年了,該不惑了。」
過三眼盯著老人,鐵青著臉,冷冷道:「閣下是在教訓我,還是在威脅我?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
老人又歎了口氣,道:「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喜歡嘮叨。
好吧,言歸正傳。我想請教你一件事。」
過三眼哼了一聲:「什麼事?」
老人歎道:「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楚叛兒知道多少?」
過三眼「騰」地站了起來,雙目中寒光閃爍:「什麼意思?」
老人道:「別衝動,別衝動。坐下,坐下慢慢談。」
過三眼慢慢坐了下來。
他的牙已咬緊,他的拳頭也已捏緊。他坐在椅中,椅子也在吱吱作響。
十五年前的一件什麼事,能令過三眼如此震驚如此憤怒呢?
老人似乎沒有注意到過三眼渾身透出來的殺氣,還在慢條斯禮地說著:
「你知道,那件事牽涉到很多人……很多很大的人物,他們不想讓人知道那件事。這一點你做得很好,很對,很聰明,所以他們才沒有除掉你……你的身份,他們都清楚,他們不殺你,就因為你沒對別人說起過那件事……」
過三眼捏緊的拳頭漸漸鬆弛了。
老人道:「可惜的事情是,你在江南結識了楚叛兒。他們不清楚你們之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他們不知道你對楚叛兒說過些什麼。」
過三眼慢慢呼出一大口氣,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自信。
「所以他們派你來查問?」
老人點頭:「不錯。」
過三眼道:「如果我對楚叛兒說了些什麼,他們將會殺我,是不是?」
老人道:「這也是不得已的事。」
過三眼道:「十五年前那件事,真有那麼見不得人嗎?」
老人歎道:「記住,你說這種話是很危險的,非常非常危險。你一向都聰明得很,我不希望你變笨了。」
過三眼垂下眼瞼,半晌才微喟道:「我沒有變笨,我一向都很聰明。既便說不上聰明,也可算得上十分謹慎。」
老人頷首,讚許似地道:「那就好,那就好。——這麼說,楚叛兒什麼也不知道。」
過三眼道:「他應該什麼也不知道。」
老人彷彿鬆了口氣,連連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他慢慢吞吞地站起身,朝過三眼點了點頭,輕輕說了聲「打擾」,慢吞吞地走了。
過三眼過了許久,才伸手揩去額上的冷汗,吹滅了燈。
黑暗剎那間籠罩了整個房間,只有那一爐紅紅的炭火在黑暗中寂寞無奈地亮著。
過三眼的心情也像這炭火一樣,無奈,而且寂寞。
十五年前的往事,紛至沓來,歷歷在目,他怎麼能忘得了呢?
經常在他的夢中索繞不去的往事,他怎麼可能忘記呢?
每一道眼波,每一個字,每一片刀光,每一道劍影,每一滴血,每一行淚,他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他怎麼會忘記呢?
「他們」是誰?
「他們」為什麼想掩蓋那件事的真相?
他的姐妹們,是不是就死在「他們」刀下?
是誰?「他們」是誰?!
過三眼淚流滿面。
可他不能哭出聲來。他不敢,而且不願。
他的姐妹們死的死、散的散,死得離奇,散得也詭異。他以前也曾懷疑過這裡面有什麼陰謀,但也僅僅只能是懷疑而已。
可現在,他知道他的懷疑是正確的——是「他們」!是「他們」干的!
可「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