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夜。細雨。
易州城郊的一座孤零零的農舍裡,葉睛亭畢恭畢敬地肅立在堂中,畢恭畢敬地回答著一個老婆婆的問話。葉睛雪則已站在了老婆婆身側,輕輕為她捏著肩膀。
這老婆婆看樣子沒有七十,也有六十九了,看打扮像是這家農戶的老奶奶,只是她的眼睛很亮很年輕,而且很有鎮懾力。
她問:「風淡泊在萬柳山莊復出的消息,想必你已聽說了吧?」
葉晴亭道:「兩天前就聽說了。」
老婆婆道:「兩天前你在哪裡?」
葉晴亭道:「倒馬關。」
老婆婆微微哼了一聲道:「兩天才走了這麼一點路,你倒是真不著急。」
葉晴亭微笑:「婆婆,我都已經安排好了。」
老婆婆又哼了一聲,好像很不高興似地:「都已經安排好了?你倒是真挺自信的。你說說看,你是怎麼安排的?」
葉晴亭道:「整個『春閨』已被孫兒控制,孫兒已在兩天前命令他們兼程趕往萬柳山莊,格殺風淡泊和柳影兒。」
老婆婆眼波閃了一下:「是嗎?」
「是」
「你認為這就夠了嗎?就憑『春閨』那幾塊料,對付得了風淡泊夫婦的萬柳殺?」
葉晴亭老老實實地承認:「對付不了,但至少他們可以消耗風淡泊的殺氣和體力,使風淡泊更加消沉,更加沮喪。等到『春閨』完全毀掉之後,風淡泊一定已心力交瘁,也一定有一種萬事大吉的感覺,那時候殺他,豈非更有成算?」
老婆婆微微頷首:「不錯,但你已有絕對把握驅使『春閨』?」
葉晴亭點頭:「我肯定。」
老婆婆似乎鬆了口氣,眼中居然漾起了春水般明媚的波光:「好孩子,難為了你。婆婆果然沒有白費心血。」
葉晴亭垂首緩緩道:「母仇不共戴天,孫兒日夕不敢稍忘。」
老婆婆欣慰地笑了:「這才是好孩子呢!對了,我聽雪兒說,姓蘇的賤人溜了?」
葉晴亭道:「據孫兒昨天得到的消息,蘇俏和蘇靈霞現在萬柳山莊。她們跑不了。」
老婆婆點點頭:「我聽說江南那個姓楚的搗蛋鬼很弄出了點麻煩,不知解決了沒有。」
葉晴亭微笑道:「楚叛兒所知不多,壞不了什麼事,再說他現在身上背著兩樁殺人案,諒他也沒膽量拋頭露面。」
老婆婆笑意漸斂,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就是弄不明白一件事,潘造化的死實在很奇怪。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是誰做的手腳。」
她搖著頭,似在自言自語:「活的人已經不多了,就那麼幾個了。有些是『春閨』做的,有些似乎不是。莫非是靜谷和仙舟那兩個混蛋策劃的?」
葉晴亭道:「據孫兒查證,』春閨』的人,並未插手潘造化這件事。到是有武當道士為鏢局護駕。」
老婆婆歎道:「唉,唉,他們這麼搞下去,總有一天會露馬腳的,總有一天會……」
葉晴亭也歎道:「孫兒擔心,他們最終會整到我們頭上的。」
老婆婆道:「我就是擔心這一點,就是擔心這一點。要是能控制他們就好,要是……」
葉晴亭淡淡道:「那實在太難了。他們現在地位尊崇,要想見他們一面都很難,我們根本沒機會控制他們。」
老婆婆閉著眼睛想了許久,才喃喃道:「也許我們可以透漏點消息到江湖上去,讓他們身敗名裂。畢竟,少林、武當是名門大派,容不了這個。」
葉睛亭頓首道:「請婆婆定奪。」
老婆婆似已沉浸到虛無縹渺中去了,閉目斜靠著椅背,好像已準備打個盹兒。
葉晴雪的眼睛原來一直低垂著,這時卻抬了起來,瞟著葉晴亭。
他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交織著甜美,交織著柔情。
漸漸地,他們似已忘記了身邊還有個老婆婆,他們已如癡如醉。
恰在這時,老婆婆睜開了眼睛,兩個人頓時都紅了臉。
老婆婆含笑罵道:「亭兒,你是不是做下什麼事了?」
葉晴亭漲紅著臉,垂首道:「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老婆婆轉頭指著葉晴雪笑嗔道:「你看看,這妮子都這……」
她的耳門露了出來。她已完全放鬆了警惕。
葉晴亭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他突然輕輕一彈手指,一枚細針飛出。
他的動作十分隱蔽,針也特別細,而且還塗著黑漆。
老婆婆淒厲地尖叫了一聲,雙手猛一震,將葉晴雪震到了牆上,撞破了土牆。
屋外四條大漢驚呼著從門窗裡躥了進來,恐怖地瞪著葉晴亭和老婆婆。
老婆婆直挺挺地站在葉晴亭面前,但已說不出話來。她憤怒地直瞪著葉晴亭,似乎不相信他會下毒手暗算她。
葉晴亭冷冷道:「你不必這麼吃驚,十三年前你殺我父母的時候,你就應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老婆婆臉已變色。
葉晴亭道:「就因為我父親的相貌酷似風淡泊,你才把我搶來的,是不是?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以為那時候我還不懂事是不是?」
他昂起頭,傲然道:「你錯了!我當時雖只有三歲,卻的的確確已經開始記事了。你沒想到,我居然會是個神童吧?」
老婆婆倒地。
葉晴亭冷笑道:「你自己無法殺風淡泊為你徒弟復仇,你就想騙我為你拚命。可你打錯了算盤,因為我知道我不是風淡泊和辛荑的兒子,我不會為你拚命!」
四名大漢似乎直到這時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齊拔劍衝上,捲向葉晴亭。
他們都是一流的劍客,他們的拳掌功夫和內功也都是一流的,他們是江南葉婆婆的心腹護衛,他們的性命,許多年前就交給葉婆婆了。
無論誰殺了葉婆婆,他們都會拚命殺誰。就算是皇帝降旨殺葉婆婆,他們也會殺進紫禁城。
葉晴亭這才發現,他實在得意得太早了。
在江南葉家的時候,他一直沒敢動手殺葉婆婆,就因為他沒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江南葉家在武林中雖沒什麼名氣,實力卻很強,葉家的鎮門絕學「攝魂奪魄大法」更是深不可測。
這回葉婆婆只帶了四名護衛壯士,給了葉晴亭一次絕好的機會。
他把握住了這次機會。他殺掉了葉婆婆。
但他還是無法全身而退。
他實在是低估了四名護衛的實力。
劍氣縱橫。血光隱現。殺氣凜烈。
他拔劍,衝出。
他就像是撞在了一堵厚厚的山巖上。山巖巋然不動,他卻被撞碎了。
葉晴亭死不瞑目。
葉晴雪在夜雨中狂奔。
她根本沒想要去哪裡,她只想逃離那家農舍,逃得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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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三、萬柳山莊廢墟。
蘇俏背靠一株柳樹坐著,滿頭大汗,面色蒼白,喘著粗氣,看樣子已快虛脫了。
「我們……我們已經……殺了多少人了?」
她問。
蘇靈霞渾身浴血,沙啞著嗓子苦笑道:「不知道,我……我沒數。」
蘇俏道:「總……總有五……十多了吧。」
蘇靈霞搖搖晃晃走到她身邊,慢慢坐下,歪倒在她身上:
「好累。」
殺人的人總是很容易覺得累。原因也很簡單,殺人並不僅僅是件力氣活,有體力就行;殺人的人,往往最先累得精疲力竭的是心靈。
「高郵六枝花,殺人眼不眨」,這本是她們昔年闖江湖時留下的「名聲」。她們那時候並不知道,她們還不配獲得這樣的「名聲。
她們那時候也殺過人,但只是偶爾為之,比起這五天來的場面,當年的所謂「慘烈」實在是小菜一碟。
這五天來,她們面對的敵人不下百數。這些人的可怕,她們以前簡直無法想像。
他們像是群瘋子,也許比瘋子還可怕。
你撿塊石頭砸瘋子,瘋子十有八九還會閃躲一下。可她們揮劍掄刀砍向他們時,他們居然不肯退半步。
他們似乎根本就覺得命是多餘的,根本就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回事。
如果沒有風淡泊和柳影兒,她們兩個在敵人的第一輪猛攻下就被挫毀了。
總是在她們最危急的關頭,柳葉匕先扎進了敵人的要害。
她們對那一柄柄美麗、精巧、鋒利的小刀有一種敬畏的感情。在她們眼裡,它們簡直已通靈。
離她們不遠的地方,風淡泊和柳影兒巡視著密林。他們顯得很憔悴,彷彿剛生過一場大病。
風淡泊忽然開口道:「是不是有點怪?」
柳影兒道:「什麼有點怪?」
「這些人。」
風淡泊看了看堆在遠處的那幾堆屍首,輕輕歎了口氣,苦澀地道:「這些人就像是撲火的飛蛾,幾乎是明知必死,也不肯後退。」
柳影兒冷冷道:「他們該死。」
風淡泊道:「我不是指這個。我知道我們已根本沒有退路可走,我們只有殺死他們。」
柳影兒瞟著遠處的蘇靈霞和蘇俏,淡淡道:「她還和以前一樣漂亮。」
風淡泊道;「誰?」
柳影兒道:「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風淡泊恍然似有所悟,「啊」了一聲:「說這個做什麼?」
柳影兒冷笑道:「說說。不做什麼。」
風淡泊苦笑道:「聽你這麼說,好像我有什麼不良意圖似的。」
柳影兒哼了一聲:「你有沒有,我怎麼猜得到。」頓了頓,又冷笑道:「人家倒是癡情得很,居然一直在等著你呢!」
她的醋意似乎很深。
可風淡泊知道,她並不是在吃醋。她說這些話的目的,只不過是想讓他放鬆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讓他暫時忘掉發生的這一切.忘掉柳林中那些正在發臭的屍體。
她自己也實在太需要放鬆一下了。至於下一輪進攻會在什麼時候襲來,她已經沒有心情去猜了。她的頭早已沉得像根木頭,身子虛飄飄的像草。
她只想隨便倒在什麼地方,悶頭大睡三天。
風淡泊苦澀地笑了一聲,沉聲道:「快了。」
「什麼快了?」
「快殺完了。」
「什麼快殺完了?」
「走狗。」風淡泊凝視著遠處的屍體,淡淡道:「這些人都不過是他殺人的工具,現在已經到了該毀掉這些工具的時候了。」
柳影兒疑惑地道:「你是說,他可以不再用這些人了?」
「是的。」
「借我的手毀掉這些工具?」
「不錯。」
「我們呢?難道他不想殺死我們嗎?」
「也許。」
「可如果他真的是想殺人滅口,怎麼會放過我們?」
風淡泊歎了口氣.輕輕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他認為我們暫時還構不成對他的威脅,也許他準備了更好的計謀在等著我們。我說不準。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誰,我也無法肯定這些人、這些事都和蝙蝠塢那一戰有關係。」
柳影兒道:「辛荑手下僅存的八人中,趙先、吳誠、白宇輝、潘造化、阿龍已經死了,還有三個人,兇手只可能是這三人中的一個。」
風淡泊苦笑道:「只可惜,我們現在己想不起來這三個人是誰。」
柳影兒道:「我們可以去找刺客組織,問問他們的僱主是誰。」
風淡泊搖頭道:「他們不會說的。就算我們逼著他們說了,也只能找到一些不明真相的小嘍囉,而且八成在我們找到他們之前就已經被殺死了。」
柳影兒茫然道:「那麼,我們就水遠也別想知道兇手是誰了?」
風淡泊微歎道:「也許。」
人世間每時每刻都有許多醜惡的事情在醞釀、發生、結束,有許多最終會被揭露的,但更多的卻不為人知。
這並不值得驚訝,也不值得你去悲哀。你要做的只是去發掘、去欣賞、去創造美好的東西。
不為別的,只為你自己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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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
「就義」的屍體中,出現了唐綿繡和唐山河。
以世家掌門之尊,居然淪落到替人賣命的地步。對這樣的人,你是該去嘲笑呢,還是去憐憫?
風淡泊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點,那就是「春閨」的毀滅已不可避免。
「春閨」覆滅之後呢?
還會有撲火的飛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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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正午。
風淡泊一行四人,離開了那片已被血腥和屍臭飽和了的柳林。
他們再也不想在那裡多待一會兒了,他們已經受夠了。
他們來到胡良河邊,和衣跳進冰涼的春水裡,讓胡良河水洗滌他們滿身的血腥氣和污垢,讓冰涼的春水刺激他們已經麻木的頭皮。
他們剛剛殺死了個極其可怕的人,一個沒有鼻子,沒有眉毛的蒙面怪人。
蒙面怪人衝進柳林後,瘋狂地吼著他們四個人的名字。
他顯然認得他們。
蒙面怪人眼睛血一般紅,完全像個沒有任何理智的人。
他衝向風淡泊,箕張著雙手,嘶吼著:「你毀了我的『春閨』!
你毀了我的一切!」
風淡泊幾乎在轉眼間,就記起了這怪面人的編號。
他也是那八個人中的一個。他是第三號。風淡泊依稀還記得,辛荑叫他「小陳」。
風淡泊根本不想殺他。
他卻一定要殺死風淡泊。他的雙掌捲起的狂濤簡直能折斷碗口粗的大樹。
十二柄飛旋的柳葉匕無聲無息地射穿了怪面人「小陳」。
他死的時候,血好像已經流盡了,他最後劈出的九掌,每一掌都挾著一閉血霧。
他自己的血沫噴成的霧。
瘋狂的、慘烈的霧。
他們沒有揭開「小陳」的面具,不僅僅因為他們已沒有勇氣。
從「小陳」最後劈出的九掌中,他們已經認出了他是誰。
除了丐幫幫主的開山大弟子熊血陽,還有誰能將丐幫的鎮幫絕學「降龍十八掌」使得如此神勇壯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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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冰涼的河水,很快使他們停止了噁心、嘔吐和令人瘋狂的狂躁和煩悶。
他們漸漸又覺得天很藍、雲很白、花很美,他們漸漸又覺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天地那麼空曠,陽光那麼可愛,那令人窒息、令人毀滅絕望的夢靨已經漸漸離他們遠了。
他們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他們從河水裡跳出來,跑上岸,覺得自己新鮮而且乾淨。
他們換上乾淨舒適的衣裳,愉快地向京城走去。他們要進城去,看看喧鬧的、活生生的人群。
他們看到的死人太多了。
他們走到京城時,城門已經關了。但他們的興致並沒有因此稍減,他們找了間很大很氣派的館子,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又找了家最好的客棧,包了整整一進小跨院,消消停停注了下來。
惡夢已經過去了,他們怎麼能不感到舒暢、不感到興奮呢?
他們幾乎已經忘乎所以了。
西廂中,紅燭高燒,春色無邊。
蘇靈霞披著件薄薄的紗衣,慵懶地斜倚在錦被上,醉眼迷離。
蘇俏細心檢查完她的傷口,微笑道:「大姐,傷口快癒合了,不礙事了。」
蘇靈霞曼聲道:「我知道。」
蘇俏輕快地在她身邊躺下,長長吐了口氣,細聲細氣地道:「總算能歇歇了。」
蘇靈霞低低道:「是啊,總算能歇歇了……小皮她們地下有知,也可以閉眼了。」
蘇俏臉上的歡笑消失了:「我們總算為她們報了仇。」
蘇靈霞輕輕歎了口氣。
蘇俏也不再說話,只偎緊了她,摟著她的腰,將臉兒埋在她心口。
許久,蘇靈霞才輕歎道:「你哭了?」
「我沒有。」
蘇靈霞慢慢揉著蘇俏的肩頭,喃喃道:「還說沒哭?我心口涼冰冰的是什麼?」
蘇俏抽泣起來:「他為什麼要那樣?為什麼?」
「誰?」
「那個……熊血陽。」
她們都輕輕顫悸了一下。「熊血陽」三個字對她們來說,實在是太可怕了。
蘇靈霞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或許是他受的傷害太重了,他受不了,所以他瘋了。」
蘇俏道:「可他殺……殺小皮她們,殺那些人,是從十五年前就開始的,每一次都計劃得很巧妙。只有頭腦非常冷靜的人,才能做得到。」
蘇靈霞道:「世上有一種瘋子,他們是世界上最聰明、最冷靜的人。他們是天才,可他們也是瘋子。」
蘇俏打了個寒噤:「真可怕。」
蘇靈霞摟著她,苦笑道:「不錯,他們是最可怕的瘋子,比其他的瘋子都可怕得多。」
蘇俏道:「可是……可是他今天……今天的樣子,完全像個失去理智的……莽夫。」
「也許他這幾天遭受的打擊太大了。」蘇靈霞歎道:「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他苦心經營了許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卻在轉眼間毀在我們手裡。他受不了這個打擊。」
蘇俏想了想,歎了口氣,道:「換了是我,我也會受不了的。」
「像春閨這樣強大的秘密組織,並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來的,他一定為此付出了全部心血。一旦春閨覆滅,他就垮了。」
蘇俏輕輕道:「幸虧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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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廂房裡靜悄悄的。燭已滅,月滿窗。
柳影兒長長噓了口氣,苦笑道:「這樁公案,總算可以了結了。」
風淡泊什麼也沒說,似已睡著。但她知道他沒睡著,她也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麼。
柳影兒柔聲道:「我明白,你還在拚命回憶那另外兩個人是誰。」
風淡泊還是沒作聲。
她說對了。他的確是在想那另外兩張模模糊糊的面孔,可他就是無法確定,那兩個人是誰。
那兩個人現在怎麼樣了呢?是在古剎裡懺悔過去,還是在紅塵中放浪?是已身居要位,還是落拓江湖?是已兒孫滿堂,還是孤獨一人咀嚼著過去?
他不知道,他也無法去想像。
如果他們已變得和熊血陽一樣呢?風淡泊一想到這一點,就不寒而慄。
也許……也許熊血陽並非是主謀,也許還有他們在熊血陽的背後,也許……
風淡泊極力趕開了這些念頭,他何必非得把人性想像得那麼壞呢?也許他們早就被熊血陽殺害了呢?
風淡泊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影兒,咱們以後做什麼?」
柳影兒聽出了他聲音中的笑意,心情頓時好了許多:「你說呢?」
風淡泊道:「還是你拿主意吧!」
柳影兒想了想,遲疑地道:「要不,我們去找那個……那個楚叛兒,問問他是不是樂漫天的兒子?」
風淡泊笑道:「我們不如順便再找一找那個姓葉的少年,問問他是不是我的兒子。」
柳影兒恨聲道:「你別以為你這樣說我就相信你了。你給我老實交代,他是不是你兒子?」
風淡泊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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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座小跨院裡,洋溢著一種極度的痛苦和緊張得以解脫後才有的輕鬆氣氛。
他們都認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來壓在他們心頭的大山被推翻了,頭頂上的烏雲散去了。
他們有理由這麼想。換了任何人,只怕也都會像他們那樣快樂輕鬆。
熊血陽已經死了,春閨已經滅亡了,他們可以無憂無慮了。
他們真的從此無憂無慮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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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
葉晴雪恍恍惚惚地在大街上走著,恍恍惚惚地看著行人。
她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她也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
她只知道這裡人多、熱鬧。
她喜歡熱鬧,喜歡看見許許多多的人,一旦看不見人,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覺得腦袋空蕩蕩的想發瘋。
白天她就呆在街上,夜裡街上沒人了,她就鑽進妓院酒館裡去看人。別人攆她打她,她反而很高興。
她想和別人交談,她想和別人打架——至少,挨上一拳身上會覺得痛。
誰都會認為她是個瘋瘋癲癲的女丐,連楚叛兒也不例外。
楚叛兒第一眼看見她,簡直驚呆了——秀雅清麗的葉晴雷,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當她恍恍惚惚地晃到他藏身的那個胡同口時,楚叛兒一衝而上,拽著她一隻胳膊,扯著她跑進了胡同。
葉晴雪咯咯直笑,好像碰到了十分有趣的事情。
一直跑出了村子,葉晴雪才不笑了,反而尖聲罵了起來: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你混蛋!」
楚叛兒頭也不回,冷笑道:「跟我走!」
葉晴雪掙扎道:「這裡沒人,我要回去。」
楚叛兒大聲道:「怎麼沒人?你不是人?我不是人?」
葉晴雪這才不叫,自言自語道:「我是人,你也是人,你是人,……」
一直將她扯到一片無人的野地裡,楚叛兒才鬆開她,轉身逼視著她的眼睛,森然道:「葉晴亭在哪裡?」
葉晴雪的臉扭曲了:「你是誰?」
楚叛兒道:「你應該認得我。」
葉晴雪盯著他滿是泥污的臉,半晌才遲疑道:「你,你是……楚叛兒?」
楚叛兒點點頭:「不錯,我是楚叛兒。」
葉晴雪怔怔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才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坐在了地上。
撕心裂肺的哭聲,如錐刺心,楚叛兒鼻子也已酸了。
他緩緩坐到她身旁,伸手將她摟在懷裡:「別哭了,好啦好啦,姑奶奶,別……」
他口中在勸著她,心裡卻何嘗不也想大哭一場。
但他不能哭。他也不願哭。
他害怕眼淚會沖淡他心中的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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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要回京城了。
武卷兒並沒有阻攔他,就算她要欄也攔不住。
秦川的臉陰沉得能下雨,他做什麼事都氣沖沖的,沒人敢惹他。
連武翠娥也不敢,她怕秦川犯倔不帶她回京。要是那洋的話,她怎麼辦?
武翠娥偷偷瞟著武卷兒,想說幾句話,可偏偏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武卷兒的臉比往日更冷更白了,冷得陰森,白得憔悴。
她的眼睛裡,好像有一種飄忽的迷惘。
她站在路邊,看著秦川和武翠娥上了車,看著車離開,看著車消失,始終沒有一點表情。
她明白秦川為什麼會離開,她也明白武翠娥為什麼沒有和她道別。
就因為她做了那件事。
到現在她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去做那件事。她弄不清楚自己當時是怎麼了。
她怎麼會去殺寶香呢?
她武卷兒一向以冷靜智慧自傲,她一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在做每件事之前都會很謹慎地進行思考,可她當時是怎麼了?
她怎麼會變得那麼煩躁,那麼衝動,那麼不可理喻呢?
寶香不過是呂梁山裡一名並不出色的女匪,寶香的相貌也很平常,簡直沒有一樣能比得上她武卷兒,可她居然就殺了寶香。
多麼不可思議啊!
僅僅是因為吃醋嗎?武卷兒斷然否定了。她怎麼會去吃寶香的醋?
她怎麼可能吃醋?!
他楚叛兒在她眼裡,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男人,追求她的人不知凡幾,其中比楚叛兒強的人多得是。
她不在乎楚叛兒。
她誰都不在乎。
她真的不在乎嗎?
淚水悄悄溢出了眼眶,流過她蒼白冷漠的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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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過去了。
今年的春天,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有許許多多的人對這許許多多的事情發表了許許多多的評論,至於形形色色的描述就更多了。
當然,大多是流言。
在這許許多多的事情中,值得一提的並不多,而且這不多的幾件事情敷演成的故事,神奇的色彩不算很濃,還不如說它們詭異更貼切些。
——西北著名的「仁義鏢局」也不知犯了什麼邪,居然打破幾十年的常規,硬要在呂梁匪首潘造化眼皮子底下走鏢。
更邪門的是,潘造化和他的十八護衛居然就真的栽在了仁義鏢局手裡,全軍覆沒。最有意思的是,仁義鏢局方面除了六個助拳的神秘高手外,自總鏢頭李仁義以下也沒一個活下來。
沒有人知道這六個助拳的人是誰。
——隱名理姓十多年的風淡泊夫婦突然在萬柳山莊廢墟出現,數日後又神秘地消失。在這期間,有人看見大批不明身份的人進了山莊,沒有一個走出來。據說柳林亂草間平添了許多亂墳,到處都是血跡和腐臭的殘肢碎體。據說那裡的狐狸都很肥。
沒人知道風淡泊夫婦為什麼要回來,也沒人知道他們殺死的都是些什麼人。
——川中唐門的掌門人唐錦繡和位高望重的唐山河不見了。他們走的時候,什麼話也沒留下來,弄得唐門中亂成一團。
唐錦繡和唐山河究竟去了哪裡?他們還會不會回來?
沒人知道。
然而,春天畢竟是神奇的,今年春天畢竟還是有幾個故事充滿了神奇的色彩——
三月二十七日,是武當派舉行掌門大權交接慶典的曰子。
現任掌門流雲道人病體日沉,已無力管理武當諸多事宜,決定將掌門之位交給最得意的弟子靜谷。
據說這位靜谷道人為人謙謹,道法精深,平素深居簡出,更難得下山一回,武當派近年來大大小小的事情,幾乎都是他籌劃主持的。由他繼任掌門,可說是眾望所歸。
「北有少林,南有武當」,武當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隆的兩大名門之一,武當掌門繼位慶典,怎麼會不熱鬧呢?
冠蓋雲集,高朋滿座,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該來的都來了,能來的都來了。
就在慶典儀式快要開始的時候,秦川走進了大殿。
他是代表他的父親來的。看他那副疲憊不堪、氣喘吁吁的樣子,就知道他這幾千里路趕得很急。
不過,他帶來的禮物可真不少。他身後隨來的好幾個僕人,每人手中都捧著只只花團錦簇的大盒子。
秦川在武林中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人物,不過「京城大俠」
秦敦厚可的確是個面子很大的人。作為秦敦厚的獨子北京秦大少,在某些場合還是說得上話的。
秦川恭恭敬敬地向流雲道人和靜谷道人行了禮之後,將一封信雙手捧著遞給了流雲道人:
「家父未能親至,特命晚輩代為致歉。」
流雲道人拆開信,匆匆看了一遍,什麼話也沒說,臉上也依舊沒什麼表情。
典禮如期開始。
流雲道人緩緩站起,淡然道:「貧道執掌武當十餘年,一向深蒙各位抬愛,貧道深表謝意。近年來舊疾復發,輾轉病榻,深感力不從心。貧道已決意退隱,武當掌門一職,將由本派弟子金丹繼任……」
滿座死寂。
靜谷道人臉色蒼白,僵立了許久。等到有人發現不對的時候,靜谷道人已經「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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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十日,黃昏。西天的雲霞火燒一般紅,連漢水都似已被燒紅了。
少林戒律院首座仙舟大師接過了座下弟子遞過來的劍。
仙舟大師是很少出手的,這位少林大和尚的武功究竟如何,也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據羊皮灘的居民後來說,這位大和尚劍一入手,就殺掉了四個人。
四個小和尚,大和尚身邊的四個小和尚。
據有幸觀戰的人說,這位大和尚衝殺起來,聲震四野,和大和尚作對的兩個年輕人簡直不是對手。
其中一個公子模樣的年輕人很快就中劍倒下了,另一個看樣子是那位公子的僕人,功夫卻比公子本人不知高出了多少。他一個人應付大和尚,好像反而比剛才兩人搶攻時情況好得多。
但他還是鬥不過大和尚。
據觀戰人說,他前前後後被大和尚刺傷砍傷了十幾劍,血流如注。
據觀戰人說,這小子倒是真能拚命,居然在被砍成血人後,飛劍將大和尚穿了個透心涼。
據觀戰人說,這小子只稍稍歇息了一會兒,就背起那位公子大步走向了遠方。
沒人知道這小子是誰。卻誰都知道那位大和尚是少林的高僧——後來路過這裡的武林英雄們都這麼認為。
春天已過去了。
這個春天的神奇,已變成了故事,下一個春天呢?
下一個春天裡,又會有多少神奇的故事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