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巳正初刻。
洛陽。金刀莊。
百十竿青翠的修竹在初夏的風中輕輕搖曳,竹林邊,是四五棵參天古柏。竹林古柏間,是一方石桌,幾張石凳。
陽光下瀉,流過茂密的樹葉和疏淡的竹枝,整個院落都掩映在一片清幽宜人的樹陰裡。
「嗯。這個地方就很不錯嘛!」說這話的是秋水。
秋水負手當風,衣袂微揚。微微揚起的臉上,滿是一派棋壇宗主的孤傲清奇。
李鳳起雖說還是一臉苦相,但他的心情,卻比剛才在客廳裡時要好得多。
因為這裡是金刀莊的後院,是整個金刀莊內最最重要的地方。
後院內遍佈各種機關消息和各式機簧暗器,而發動這些暗器機關的按紐,就在他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按紐就在石桌下面。
李鳳起伸手肅客:「秋幫主請。」
秋水點了點頭,大刺刺地在石凳上坐下。兩名白袍人立即捧過一方精美的楠木棋盤和一付上等雲子,在石桌上安置好。
棋盤和棋子都是白袍會的人帶來的,據秋水自己說,他下棋從來都只用這一付棋具。
在這塊棋盤上,他曾戰勝過好幾位鼎鼎大名的圍棋好手。其中有兩個人的名頭,連李鳳起這個對圍棋知之不多的人都聽說過。
李鳳起暗暗深吸了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神,慢慢坐在了秋水對面。
他實在很感謝秋水給了他這樣好的一個機會。
客廳裡本來已備好了棋盤棋子,可秋水卻不願意在客廳下棋。
他一定要讓李鳳起在莊內找一個能配得上他的身份的「清幽」之地。因為他和李鳳起都是高手,而高手不是隨隨便便在什麼地方都可以下棋的。
於是李鳳起意外地得到了收拾局面的機會。
一旦秋水發現他根本就不是什麼「獨步洛陽」的高手,知道自己上當之後,因惱怒而有所舉動,或者秋水下這一盤棋乃是別有用心,贏棋之後會提出什麼李鳳起無法接受的條件,因而雙方衝突起來,李鳳起就可以利用佈置在院內的各種機關來對付秋水和白袍會。
就算白袍會的人武功都高得可以躲過這些暗器機關的襲擊,李鳳起也能有此機會利用暗道逃出秋水的控制。暗道的入口,就在石桌下面。
只要李鳳起按動機關,石桌就會翻倒,入口就會打開。
李鳳起原來還擔心自己雖然能脫身,但他的十幾名心愛的弟子們都不會有什麼結果,沒料到秋水的一句話,又讓他的擔心消掉了一大半。
秋水讓他手下的白袍人將單刀都還給了李鳳起的弟子們,並讓他們一起到後院來觀棋。
看來秋水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而且他對今天這盤棋看的也很重要。
金刀莊的那十八名好手現在就站在李鳳起身後不過三四步遠的地方。李鳳起在心中暗暗估算了下,如果真的到了要利用密道脫身的地步,這十八名弟子中,大概有七八個人能憑他們自身的武功和反應能力,在一剎那間,隨他一齊鑽進入口。
能保住七八個人也就不錯了,李鳳起暗自慶幸。
當然,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慶幸。
肖無瀨和另一位白袍青年仍然站在秋水身後,其餘的十來位白袍人卻散落在院子裡。
秋水微笑道:「李莊主,秋某略長幾歲,該由秋某執白先行吧?」
「應該,應該,理當如此!」李鳳起嘴裡這樣答道,心裡卻在苦笑。
他才不在乎誰先下呢,反正結果肯定是他輸。
秋水拈起兩顆白子,正要往棋盤上放,卻又回過頭,瞪了肖無瀨一眼,道:「怎麼回事?」
肖無瀨忙笑道:「幫主莫要生氣,是屬下疏乎了。」
他招了招手,立馬就有一個白袍人奔到石桌邊,自懷裡掏出一個長方形的小包袱。
包袱裡是一個長方形的小木盒。
木盒打開,李鳳起的眼就直了。
白袍人拿出的,是一個墨盒,一枝筆和一疊紙。
李鳳起忍不住問道:「秋幫主,這是幹什麼?」
秋水對他的問話似乎感到十分地詫異,奇道:「記譜哇。李莊主是秋某難得的對手,這樣一局精彩的棋局,當然要記下來。」
肖無瀨微笑著接道:「就是就是。秋幫主以前與那些高手們的對局,也都有記錄。不僅要記下棋譜,還要記下對局時的情況。以後彙編成冊,流傳後世,就可以讓更多的人領略到大高手的風範了」
他頓了頓,又道:「難道李莊主自己的棋局從來都不記下來?那實在太可惜了。」
李鳳起的臉皮就算比現在再厚上十倍、百倍,只怕還是會像現在這樣漲得通紅。
秋水咳了一聲,道:「準備好了?」
鋪開紙筆的那白袍人道:「好了。」
秋水面色一整,鄭重其事地將兩顆白子放在棋盤的右上和左下兩個星位上。
李鳳起也抓起兩顆黑子,依次在左上右下的星位擺好。
這些圍棋的基本規則和一些基本技巧,他還是知道的。
秋水盯著李鳳起擺好的兩顆棋,忽然深深吸了口氣,慢慢閉上了雙眼。
僅從這個動作,就可以看出秋水的確是個圍棋高手,因為只有真正的高手,臨枰時才會有這樣的派頭。
好半天,秋水才睜開眼,慢慢擺下一顆白子。小飛掛角。
佈局只是常套,李鳳起雖不通棋道,但這些常套他還是很熟悉的,和古往今來的圍棋國手一樣熟悉。
他很快應了一招,當然按常套走的投子分邊,但秋水卻立即皺了皺眉頭。
七八招過去,老生常談的佈局套路擺完了,李鳳起看著棋盤,根本就不知道該往哪裡下才好。
正如他在客廳時說的,近些年來,他極無聊時,的確和莊內的幾位清客下過圍棋,但那只是消遣,而且那些清客的水平也都不高,所以他下起來,有時也會覺得頗有意思。但今天卻不同。
今天他面對的是秋水,一位曾戰勝過好幾位圍棋國手的大高手。
他咬了咬牙,暗自狠下心,「管他呢!反正是個輸,就當和平日一樣下吧!」不料他一子落下,秋水的眉頭卻又皺了起來。
他還似乎聽見秋水的口中輕輕地「滋」了一聲,像是微微抽了一口涼氣。
「莫非我這一子還真下對了?」李鳳起不解地抬起頭,掃了秋水一眼。
秋水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好半天,才應了一招。
李鳳起既然已橫下心,也就放開了手腳,不管三七二十一,緊跟著又拍下一顆黑子。
他只想盡快結束這局棋,好早點弄清白袍會的真實意圖。
秋水悶悶地低哼了一聲,右手托著前額,食指在額角上一下一下輕點著,口中喃喃有聲。
看樣子,他是遇上了難局,正一手一手仔細推敲。
李鳳起更是大惑不解起來。
「莫非……莫非……」剎那間,他的腦子裡閃出一個念頭,「莫非秋水的棋藝和自己差不多?」
這個念頭實際上也只是一閃而過,李鳳起立即就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十分可笑。
憑秋水的身份,既然他親口說過他曾戰勝過好幾位國手,那麼他所說的一定就是事實。
能戰勝國手的人,他的圍棋水平怎麼會和李鳳起的差不多呢?
看來,是這兩招棋誤打誤撞,還真下對了。
一時間,李鳳起不禁有一點暗自得意。
就他這樣連第九流都不夠格的水平,竟然能下出讓秋水這般宗師級的高手都皺眉的棋,當然很值得驕傲。
棋局還在緩慢地進行。
李鳳起下棋的速度倒是非常快,只要秋水的棋子落到棋盤上,李鳳起就會立即拍出一顆棋子。
但秋水卻下得越來越慢。
他的臉幾乎都貼到棋盤上了,嘴裡嘰哩咕嚕地,也不知在說些什麼。他的左腿已經開始不停地顫動,看樣子是很有些沉不住氣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李鳳起越來越吃驚。
所有在場的人中,最最吃驚的並不是李鳳起本人,而是站在他身後的那十幾名弟子。
這些人中最年輕的,拜在李鳳起門下也有十年了,可他們從來就不知道他們的這位師傅竟然還是一位圍棋高手。
他們都很少見到李鳳起與人對孿,而曾和李鳳起下過棋的那幾位清客在談及李莊主的棋藝時,也都是淡淡一笑,就此帶過。
莫非莊主果真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圍棋高手?
弟子們都疑惑了。
他們也都沉不住氣了,一開始還是互相交換著驚疑的目光,漸漸地,已經用極低的聲音交談起來。
秋水忽然直著脖子大叫起來:「啊喲!竟然叫你看出來了!」
李鳳起一怔,顯然不懂他在說什麼。
秋水扭過頭,拉住肖無瀨的胳膊,瞪眼道:「你看看你看看,老子苦心佈置的七步連環殺著,竟然讓他一招攻破了!」
李鳳起飛快地瞄了秋水一眼。
秋水臉上的震驚、痛悔之色,絕對不可能是裝出來的。
而且他也根本沒有必要故意做出這樣一付態度。
李鳳起實在是讓他給弄糊塗了。
秋水拱了拱手,道:「佩服,佩服,李莊主顯然技藝精絕,憑此一招,當可傲視中原棋壇!」
李鳳起兩眼緊盯著棋盤,隨口應道:「哪裡,哪裡,秋幫主過譽了。」
「哈哈哈哈哈……」一陣大笑自竹林那邊傳過來,驚飛了幾隻正在林技間憩息的小鳥。
所有的人都驚的一回頭。
一個藍衫少年自竹林內緩緩步出,左手負在身後,右手摺扇輕搖,笑容滿面。這人顯然不會是白袍會的人。
秋水的目光掃向李鳳起,李鳳起滿臉疑惑,輕輕搖了搖頭。
他也不認識這個突然現身的藍衫少年。
這人是誰?
藍衫少年中等身材,體格均稱。滿臉的書卷氣配上他手中那把輕搖的摺扇,怎麼看都像是一位頗有學識的年輕秀才。
但李鳳起卻知道此人絕非只是一名普通的秀才。
這年輕人一定是一位武功高手。而且是一位大高手。
金刀莊稱雄洛陽武林數十年,莊內除了李鳳起親自調教的一千弟子外,更有無數的暗樁機關,普通高手絕對不可能輕易地進入莊內,更不用說金刀莊防守最為嚴密的後院了。
更何況,今天莊內還有白袍會的高手把守。
藍衫少年能在如此嚴密的守衛下,悄無聲息地潛進莊內,直達後院,其武功之高,讓李鳳起不得不心驚。
更讓他心驚的是,藍衫少年到底是何時潛入後院的,憑他幾十年的精湛功力,竟然毫無察覺。
秋水吃驚的程度,絕不在李鳳起之下,因為他竟然也絲毫沒有察覺到後院內多了一個人。
雖說眼前的這局棋讓他費了很大的心神,但一個武功高手已潛進咫尺他卻絲毫沒有感覺,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但這事現在已發生了。
秋水瞇著眼,冷冷地打量著立在竹林邊的藍衫少年。
他全身上下,惟一不像一位普通秀才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並不很大,但卻很有神。他的目光,也正在打量著秋水。
倆人的目光,面對面撞在了一起。
秋水半瞇的雙眼微微睜大了一些,眼中精光閃動。
藍衫少年的目光卻十分平和,平和中還帶著種說不出的意味,似乎他看的不是秋水,而是一件十分有趣的東西。
秋水眼中精光暴漲。
他忽然感到那目光中有些什麼東西很讓他難堪,讓他不自在。
他忍不住冷冷地「哼」了一聲。
離藍衫少年最近的兩名白袍大漢立即飛身向他撲了過去,四隻鐵鉤般的手掌眨眼間就已抓到他身前。
藍衫少年笑容不減,輕輕一旋身,避開了這兩人的聯手合擊。
秋水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只憑這一招,他就知道了這藍衫少年的武功比他剛才想像的還要高出許多。
兩名白袍大漢一擊不中,立即撤出了兵刃,一刀一劍幻起一片冷森森的寒光,怒濤般再次捲向藍衫少年。
藍衫少年不退不避,伸出一直負在身後的左手,向秋水這邊晃了晃。
秋水目光一凝,歎了口氣,叱道;「退下!」
寒光更盛,劍尖和刀鋒已逼到離藍衫少年不過半尺的地方。
兩粒棋子在劍尖和刀尖上炸開,石屑紛飛。
藍衫少年依然站在原地,左掌托在身前,微微一笑。
兩名白袍大漢卻都愣住了。
用棋子阻住他們的進攻的人,竟是他們的幫主,秋水。
秋水黑著臉,怒道:「老子是叫你們退下,混帳東西!
雲湖,煙閣,快去前院看著鐵長老怎麼樣了!真他媽的一群飯桶!」
藍衫少年又是微微一笑,左掌一收,又負到了背後。
但院中所有的人都已看清,他掌中托著的是一枚四方形的銀牌。
那正是白袍會特製的腰牌。
留在前院警戒的白袍人的腰牌既然已落到藍衫少年手中,則那人必然已在他手下吃了大虧了。
李鳳起站起身,拱手道:「閣下光臨本莊,請問有什麼指教?」
藍衫少年打量了他幾眼,方道:「是金刀莊李莊主當面麼?」
李鳳起道:「正是。」
藍衫少年點點頭,歎道:「李金刀果然不愧是李金刀,草莽之氣有之,富貴之氣有之,鎮定涵養之氣亦有之。」
秋水冷笑道:「閣下也夠不簡單了,小小年紀,便有如此精絕的馬屁勁。」
藍衫少年一拱手,淡淡道:「秋幫主過獎了,在下不敢當的很。」
李鳳起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
藍衫少年微笑道:「不敢,在下姓殷,殷朝歌。今日特來拜見李前輩。」
李鳳起怔了怔,眼中閃過一抹疑惑。
他從來就沒有聽過「殷朝歌」這個名字,而他認識的所有人中,也沒有一個姓」殷」的。
秋水也怔住了。
他可以肯定,這位藍衫少年的身手,在江湖上足以列入超一流高手之列,
放眼整個中原武林,還沒有哪一個一流高手的姓名是秋水從來沒聽說過的,但秋水的確從來沒聽過「殷朝歌」
這個名字。
這個殷朝歌是從哪裡忽然冒出來的呢?
肖無瀨接口道:「請問殷先生自何處來?」
殷朝歌掃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當然是自莊外來。」
肖無瀨一怔,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秋水的臉色更難看了。
肖無瀨的「嘴功」在白袍會中可謂首屈一指,不料與這位殷朝歌剛一接陣,就輸了一招。
李鳳起忍不住笑了笑,緩緩地道:「殷先生大名,李某一向生疏得很……」
殷朝歌不待他說完,截口道:「是麼?」
他右手摺扇一收,手背有意無意間,向前亮了一亮。
李鳳起一下子呆住了,就像是被人當頭猛擊了一棒。
他看見了殷朝歌右手中指上的一枚碧玉指環。
秋水也看見了這枚指環。
他是院中除李鳳起之外,惟一也看見了這枚指環的人。
他的眼睛立即亮了起來,精光隱現。
李鳳起的雙眼也亮了起來,只不過閃現在眼眶中的,不是懾人的精光,而是淚光。
殷朝歌輕輕咳了一聲,對李鳳起使了個眼色,轉而朝秋水道:「適才自林中見到秋幫主妙招紛呈,不覺忘情,有擾秋幫主清興,望秋幫主見諒。」
秋水死死地盯著他,盯了好一會兒,方冷冷道:「你也懂棋?」
殷朝歌微笑道:「略識一二,略識一二而已。」
秋水道:「你的圍棋,一定是學自令師嘍?」
殷朝歌微微一怔,道:「正是。」
秋水指著石桌上的棋盤,道:「你來評評,現在的局面,誰佔上風?」
李鳳起搶著道:「那還用說,當然是秋幫主佔上風,李某已經無法再支撐下去了……」
他的話說的又急又快,聲音都打著顫。
秋水道:「李莊主總是這麼自謙,嘿嘿,秋某問的是這位殷小哥的看法。」
李鳳起連連向殷朝歌使著眼色。
他已等不及趕快「輸」掉這盤棋,好打發秋水走人了。
殷朝歌走近幾步,看了看棋盤,道:「局面果然是秋幫主佔了上風……」
秋水的臉上立即露出一絲喜色,李鳳起也輕輕地吁了口氣。
但殷朝歌的下半句話卻讓他倆都失望了。
他頓了頓,道:「不過,李莊主也不是一點勝機都沒有。」
秋水臉上剛剛露出的那一絲喜色頃刻之間無影無蹤。
他沉著臉,皺著眉,下了一招,對李鳳起道:「該你了。」
李鳳起看了殷朝歌一眼,一付魂不守舍的樣子。
殷朝歌輕搖摺扇,轉動著頭看著院內的風景。不理他。
李鳳起無奈地歎口氣,坐了下來,伸手抓起顆黑子,看也不看,就要往棋盤上放。
他的手在離棋盤不過三寸高的地方,忽然頓住了。
一個細微但清晰的聲音在他耳邊道:「前輩,下一招飛鎮白棋中央大龍。」
他的目光不禁四下一轉。
很顯然,除了他,其餘的人沒有一個聽到這句話。
殷朝歌仍自顧看風景,紙扇負在身後,悠閒地扇動著。
一瞬間,李鳳起就已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殷朝歌正用傳音入密的內功,教他如何贏下這盤棋。
衣袂帶風聲響起,一名白袍大漢自前院急掠過來,氣喘吁吁地道:「幫主,鐵長老穴道被制,屬下無法解開。
請幫主……」
秋水面色一寒,叱道:「知道了。一時半會死不了人,有什麼好慌張的?」
殷朝歌忍不住一笑,道:「確實沒什麼好慌張的,被封穴道兩個時辰後自解。」
秋水冷冷掃了他一眼,道:「此間事了,還望殷小哥不吝賜教!」
殷朝歌拱手道:「不敢。」
李鳳起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用力將棋子拍到棋盤上,高聲道:「秋幫主,該你了。」
秋水又瞪了殷朝歌一眼,這才定了下神,轉臉去看棋盤。
他顯然並不認為李鳳起剛剛落下的這一招有什麼高妙之處,因為他的神色一點都沒有變。
但肖無瀨的臉色卻在李鳳起落子的那一剎那,變得十分驚訝。
他抬眼看了看李鳳起,目光閃爍不定,顯然是不相信這招棋會出自他之手。
很快,他的臉上顯出一付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間,不時掃向殷朝歌。
棋局很快就結束了。
李鳳起笑瞇瞇地拱手道:「承讓,承讓。」
秋水盯著棋盤中央那一條被全殲的白棋大龍,臉色鐵青。
他簡直就不能相信這會是真的。
但這的的確確是鐵一般的事實——他已經輸了,而且輸的很慘。
李鳳起的右手悄悄伸到石桌下面,食指離機關的按鈕不過一兩寸遠。他當然看得出來秋水已經惱羞成怒了。
院中的每一個人都能看出來。
盛怒之中的秋水會做出什麼事,誰也不敢擔保。
秋水慢慢地站起身,兩眼一直死死地盯著棋盤。
忽然,他抬起左掌,在棋盤的一角輕輕拍了一下。
一聲暴響。
棋盤裂成碎片,滿盤的黑白子也都被震得粉碎,散落在石桌四周。
肖無瀨忽然笑了起來,他笑聲裡的譏諷之意,誰都聽得出來。
「李莊主,恕在下直言,這後半盤棋,恐怕不是李莊主自己下出來的吧?」
李鳳起微笑道:「承秋幫主美意,給我戴了頂『技壓中原』的高帽子,不拿點真功夫出來,豈不有負秋幫主抬愛?」
秋水短促地乾笑兩聲,對股朝歌一拱手,冷冷道:
「明夜子時,伊王府見。」
殷朝歌一笑:「謹尊台命。」
秋水又掃了李鳳起一眼,忽一旋身大袖飄揚間,人已如一隻大鳥般掠過了圍牆。
眨眼功夫,白袍會的十幾名白袍大漢就已走了個乾乾淨淨,只剩下站在李鳳起身後的十八名金刀莊的弟子們還在呆呆地發愣。
他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秋水的舉動已經讓他們大惑不解了,可李鳳起更讓他們覺得不可思議——
最後一名白袍大漢的身影剛剛自牆頭消失,李鳳起就一拉殷朝歌,倆人同時驚了起來,轉眼間就從院中消失了。
書房很寬敞,但書卻不算多。
李鳳起並不是一個愛讀書的人,他的書房,實際上就是一個會客廳。
在洛陽這一帶,李鳳起當然是一個名人,是名人,就得注意自己的形象,而樹立自己形象的最有效、也最方便的辦法,莫過於在自己的家裡擺上幾架書。
讀不讀這些書,是無關緊要。擺這些書的目的,本來就是給別人看。
李鳳起拉著殷朝歌急匆匆走進書房,反手掩上門,仔細地將門閂好。他的手一直在輕微地顫動著,他的全身似乎都在顫抖。
自後院到書房,殷朝歌一直都沒有開口。
他的表情,也一直都很平靜。
李鳳起閂好門,一轉身,忽然對著殷朝歌跪下,顫聲道:「屬下參見少教主。」
殷朝歌嚇了一跳,忙伸出右手,用中指上的那枚碧玉指碰了碰李鳳起的額角,道:「前輩快請起來。」
李鳳起在指環碰到額角時,全身都劇烈地顫動起來。
他不僅沒站起身,反而撲倒到地上,壓低聲音痛哭起來。
殷朝歌歎了口氣,眼眶不禁也紅了。
他知道,李鳳起的哭聲中,飽含了三十二年的忠誠和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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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年前,聖火教的教主還是嚴了喬,而聖火教現任教主慕容沖天,當時任職聖火教左右光明使中的右使。
聖火教的光明右使慕容沖天和左使「浪子無行」金不換,都是當時江湖上令人談之色變的人物。
當時,聖火教對中原武林各派發動的一系列行動,都是由這二人直接負責的。
教主嚴子喬的身邊,有八位武功高強的貼身侍衛,江湖上稱之為「鐵八衛」。
「鐵八衛」的武功,據說都不在中原武林八大門派掌門人之下。這些情況,在江湖中早已不是秘密。
但江湖上卻根本沒有人知道,「鐵八衛」每人手下,都率有十名精悍的一流刀客。
就連聖火教內部,知道這件事的人也屈指可數。
這八十名刀客所練的,都是同一種刀法。他們的武功是由教主嚴子喬親自傳授,並親自加以訓練的。
甚至連他們所用的兵器也都一模一樣。
他們的兵器當然都是刀。
那是一種長不過二尺的狹鋒短刀,刀刃薄如帛紙,吹毫斷髮。
這種銳利無比的短刀,配上嚴子喬集天下各門刀法之長而獨創的十八路潑風快刀刀法,其威力使這八十名刀客中的任何一位,都足以在江湖上雄踞一方。
但嚴子喬秘密訓練這八十名快刀手的目的,卻不是為了對付中原武林的各門各派。
當時,嚴於喬與成祖朱棣之間長達十餘年的合作關係,已經出現了一些裂痕。
朱棣為了能更有效地控制朝中大臣,決意建立一個叫「東廠」的特務機構。
「東廠」直接受皇帝本人的指揮和調遣,其任務是暗中偵刺任何一個王公大臣是否有「謀逆」之心。
其實,朱棣建立「東廠」的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的侄子,建文帝朱允文。
建文帝朱允文是以「皇太孫」的身份,在太祖皇帝朱元璋死後,繼位大統的,但他繼位還不過幾個月,他的叔叔,燕王朱棣就在北京起兵,以「靖難」。「清君側」為名,來奪他的皇位。
「靖難」之役足足打了四年,最後獲得勝利的當然是朱棣。
問題是當朱棣率軍攻破南京時,皇宮內就已起了大火。誰也不知道建文帝是被燒死了,還是乘機遁入了民間。
在清理火場的過程中,並沒有發現建文帝的遺骸。於是朱棣堅信建文帝是出逃了。
有這樣一個人出逃在外,對他好不容易才奪到手的皇帝之位當然是極大的威脅,所以朱棣登位之後,立即命令錦衣衛在全國範圍內搜捕建文帝。
大規模的搜捕行動每一次都無功而返,而在這期間,各種流言通過種種渠道,都傳進了朱棣的耳朵。
有說建文帝已經遁入空門,做了和尚。於是天下的和尚們或多或少,都吃了一點苦頭。
朱棣不止一次下旨,讓一部分和尚還俗,回家種地。
也有的說,建文帝已經乘船逃到海外去了。於是朱棣派他寵幸的太監鄭和,組建了一支船隊,遠行海外,四處尋訪。
但他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
他知道,在很多大臣們的心裡,對建文帝仍舊抱有一份同情。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危險了。於是他終於決定組建「東廠」。
「東廠」的權力是非常大的,大到可以對除了皇帝以外的任何人「便宜行事」。這樣的一個機構,當然要交給一個皇帝最最信任的人來主持。
皇帝挑中的人正是嚴子喬。
因為嚴子喬不僅獨得皇帝的信任,而且他的手中,還掌握著聖火教。
聖火教中高手如雲,而武功高手在辦理「東廠」的各項任務時所起的作用,當然比一般人要大得多。
問題是這只是皇帝個人的一廂情意,嚴子喬根本就不願意充當這樣一個角色。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其實,「伴君」比「伴虎」
不知要危險多少倍。至少,老虎是可以提防的,而且老虎也只有在餓肚子或被激怒的情況下才會吃人。
皇帝的臉卻是隨時都有可能放下來,即便是最受皇帝寵幸的人,只要他稍稍違背了皇帝的意圖,就有可能會招至大禍。
甚至不為什麼,僅僅憑自己一時的心情興致,皇帝也會殺人,殺那些他自己也知道完全是無辜的人。
所有這些,「伴君」已伴了十幾年的嚴子喬當然有非常深刻的體會。
嚴子喬在皇帝剛剛起了組建「東廠」的念頭時,就開始著手訓練一支秘密力量。這支力量便是「鐵八衛」手下的那八十名刀客。
他不想因為他與皇帝之間的反目給好不容易才在中原站穩腳跟的聖火教帶來不利的影響,所以他準備公開放棄聖火教教主之位。而這支秘密訓練的力量,正是為了對付有可能從皇帝那方面發動的追殺。
李鳳起便是這八十刀客中的一個,而且是刀客裡最受嚴子喬賞識和倚重的人。
破襲了聖火教在中原最強勁也最神秘的對手——白蓮教的總舵後,聖火教在江湖上的發展突然就停頓下來。
聖火教內自左右光明使以下的所有人,根本就不知道嚴子喬已經在做退位的準備。
他已選定了教主之位的繼任者——光明左使「浪子無行」金不換。
經過長期的考察,尤其是經過對白蓮教的這一戰,嚴於喬認為,金不換比右使慕容沖天更適合教主一職。
但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
四月初九,左使金不換突然離開總舵,神秘失蹤。
不論對聖火教還是對嚴子喬本人,這都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但令教內弟兄奇怪的是,嚴子喬對此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更讓他們奇怪的是,嚴於喬根本就沒有下令派出人手尋找金不換。
自初九那天起,嚴子喬就呆在總堂裡,終日閉門不出,聖火教的日常事務,都交到了光明右使慕容沖天的手上。
四月二十七,子時。慕容沖天突然發難,率領二百餘名親信闖進了總堂。
本應是佈防嚴密的總堂內竟然空無一人,他們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輕易地穿過兩進院落,接近了總堂的核心地帶——嚴子喬的密室。
就在他們離密室僅有數十步遠時,遭到了在慕容沖天的記憶裡最最猛烈,也最最強悍的襲擊。襲擊來自一群身份不明的人。
這群人的武功都很高,高到連慕容沖天這樣的大高手都不得不小心應付的地步。
第一次衝擊,在這群人的刀下,慕容沖天就損失了將近二十人。
血戰持續了整整一夜。
為這次「奪位」做了很長時間周密的準備的慕容沖天事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直到第二天天亮,他才衝進嚴子喬的密室。
這數十步路,竟然費了他近三個時辰,才走完。
嚴子喬根本就不在密室內,「鐵八衛」也不在密室內。
他們也沒有參加頭天夜裡的戰鬥。
慕容沖天嚴令手下搜遍了總堂,卻連一星半點和嚴子喬有關的線索也沒找出來。
密室之外,倒伏著二百三十七具屍體,其間,有七十七具屍體都是黑衣蒙面,手握狹鋒快刀。
七十七幅蒙面黑紗一揭開,所有這些面孔,慕容沖天一個也不認識。聖火教內,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或曾經見過他們。
慕容沖天如願以償,登上了嚮往已久的教主寶座,但就在坐上總堂內那把烏木交椅的一剎那,他感到的並不是欣喜和滿足,而是一陣莫名的恐懼。那是一種無意間躲過了事先並不知道的危險後,產生的後怕。
他很早就對教主之位感興趣了,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一方面他一直都在教內選拔培植心腹,另一方面,他花了近十年時間,苦心訓練了二百名殺手。
他自信,他的這些行動嚴子喬根本不可能知道,教內嚴子喬的心腹們也不可能知道。
但當他真的登上教主之位時,他的自信卻煙消雲散了。
因為他現在知道了嚴子喬也在暗中訓練了一批刀手,而且這些刀手的武功比他訓練的人要強的多。
慕容沖天自然而然地認為,嚴子喬之所以訓練這批刀手,是因為早已洞悉了他「奪位」的密謀,但他一直都想不通,既然嚴子喬早就對他有提防之心,為什麼不先下手為強呢?
坐在烏木大交椅上的慕容沖天好不容易才壓下了心中的後怕。畢竟,勝利者是他,而不是嚴子喬,他應該好好享受成功的喜悅。
恐懼雖說漸漸消去,但慕容沖天卻還是高興不起來,他的心裡,又湧起一股痛惜之情。
他訓練的那二百名忠心耿耿的殺手,在這一戰後,只剩下了六十七人。
李鳳起拖著一條受傷的左腿,奮力殺出重圍,好不容易才逃到了洛陽。
因為「李鳳起」這個名字,在聖火教內,只有十九個人知道。
那十九人就是嚴子喬、「鐵八衛」以及與李鳳起同一小組的另外九名刀客和李鳳起自己。
同一小組的九名弟兄在那天夜裡的戰鬥中都喪了命。
那麼世界上還知道「李鳳起」這個名字和他的真實身份的人,就只有嚴子喬和「鐵八衛」了。
李鳳起在洛陽武林拚了命地闖名頭的目的,就是想讓嚴於喬和「鐵八衛」知道他還沒有死。
他堅信,嚴於喬和鐵八衛肯定也都沒死,一定還會來找他。
他還堅信,嚴於喬絕對不會就這樣便宜了慕容沖天,一定會設法東山再起,重掌聖火教。
幾十年來,他竭盡全力擴大自己的地盤、勢力和生意,他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替嚴子喬東山再起準備經費。
但嚴子喬和「鐵八衛」始終沒有來找他。
他雖然一直在暗中尋訪他們的行蹤,但卻什麼都沒有找到。
直到今天,他才又看到了那枚已久違了三十二年的碧玉指環。
那是聖火教教主的信物,看見了它,和看見了嚴子喬沒什麼兩樣。
三十二年來的擔心一下化為烏有,代之而起的,是喜悅,是希望,還有滿腹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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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東。四海客棧。
申正三刻。
已近黃昏。投店住宿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
四海客找的店伙們完全繼承了當年連升客棧店夥計的風格。這不,兩個店伙一左一右站在客棧大門邊,抱著胳膊,半翻起白眼朝天看著,一付不願讓客人進門的樣子。
但現在他們的眼光已從半天空掉了下來,他們的嘴角已經開始往上翹,準備綻放出最熱情的笑容了。
他們的目光掉在一個正慢慢從大街轉角處往這面走的一個年輕人身上。
年輕人身材修長,穿一件淺灰色的繭綢夾飽,乍一看,並不像個有錢人。
他的右肩上,隨隨便便地搭著一個不大的包袱,他的左手牽著一匹馬,但身後卻連半個僕人也沒有。
這樣的一個人很明顯不會很闊綽,但這兩個店伙卻都一眼認準了他正是那種值得他們「熱情招待」的人。
離客棧門還有四五步遠,兩個店夥計就咧開嘴同時迎了上去,熱情洋溢地叫道:「客官爺,您——」
年輕人理也不理他們,腳下不停,半仰著臉直往裡走。
兩個店夥計都愣了一下,旋即笑得更開心了——他們果然沒看錯,這人一定是個闊主兒。
俗話說的好,「人是英雄錢是膽」,有錢人的脾氣理所當然要大一些,再說了,有哪個窮光蛋敢如此不給四海客棧的店夥計們面子呢?
不給面子不要緊,對於店夥計們來說,銀子比面子要重要的多。
給錢就行!
一個店伙湊上前,賠笑道:「官客爺——」
他還是沒能把話說完,因為年輕人已將馬韁扔到了他的懷裡,和馬韁一起扔過來的,還有一塊銀子,看來不會少於五錢。
另一個店伙的眼睛立馬綠了,忙伸手去接年輕人肩上的包袱。
年輕人抬了抬右手,兩根手指擋開了店伙的手,淡淡地道:「帶路。我要一間上房。」
店伙打心眼裡樂了出來,連聲道:「有有,有!您老請跟小的來,小的給您安排。」
然後他的眼珠子就轉也不轉地盯住了年輕人的手,這隻手的食中二指間,夾著一塊白花花亮閃閃的銀子,一看就知道比剛才扔給牽馬的店夥計的要大得多。
兩根手指動了動,顯然是要把銀塊扔給店伙,但突然間,手指又縮了回去。
店伙一愣,忍不住在心裡罵了一句,抬眼去看年輕人臉上的神色。
年輕人正定定地往店堂裡看,眼中閃動著一種非常奇怪的光芒。
店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臉色忍不住變了變,但立即又堆起了笑容,乾咳了一聲,道:「客官爺……」
年輕人似乎渾身都震了震,收回目光,輕輕「哦」了一聲,將銀子扔給店伙,側過身給正從店堂裡匆匆往外走的人讓路。
這是一個很年輕也很美麗的少女,她半低著頭,走的很急,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捲過年輕人的身邊,帶起一陣輕風。
風中有淡淡的清香。
年輕人忍不住回過頭,卻見那少女已跳上一匹馬,清叱一聲,打馬飛奔而去。
店伙飛快地看了一眼櫃檯。
櫃檯邊。站著麻四海麻四爺。
麻四海抬手摸了摸鬍子,沖店伙飛快地打了個手勢。
店夥計心領神會地一笑,微哈著腰,笑嘻嘻地將年輕人讓進了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