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幽藍的天空已轉成淺淡的青灰色,就如一幅洗褪了色的藍布。
滿天的繁星都已隱去,只有長庚星們在天邊閃爍。
東面的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熹微的晨光開始拉開夜的黑紗。
殷朝歌忽然聽見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極像腳步很小心地踏在沙土上的聲音。
他警覺地站起身,四面觀察。
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綿綿沙丘。
——那「沙沙」聲是怎麼回事?
一陣晨風吹來,拂起他的衣袂,吹散他本就散亂的頭髮。
風帶動了一小片黃沙,白沙從丘頂上流瀉下來,沙沙作響。
他拍拍自己的額頭,不禁苦笑。
——我這是怎麼了?
人在緊張的時候,很容易產生一些幻覺。
——我大概是太緊張了。
——所謂風聲鶴唳,杯弓蛇影,形容的是不是我現在的狀態呢?
殷朝歌自嘲地一笑。
對自己的耳力和敏銳的感覺,他一向是有十二分的自信的。方圓五十丈內,只要有人,他自信一定能察覺出來。
雖說沒有什麼異常情況,此地也絕不能久留。
他仔細聽了聽車廂裡的動靜,輕輕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木瀟瀟的呼吸聲已經變得極細微、悠長而均勻。
看來她行功已取得了圓滿的效果。
殷朝歌徹底鬆了口氣,盤腿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剛一坐下,她就睜開了眼睛,衝他微微一笑道:「大哥,天是不是亮了?」
經過一個時辰的調息行功,她的雙眸顯得清澈又明亮。
她的笑容在微明的晨光中如同春風裡微微顫動在枝頭的桃花。
殷朝歌不禁呆了一呆,方道:「快亮了,咱們該動身了。」
木瀟瀟輕輕撫弄著玉蕭,道:「該往哪面走呢?」
殷朝歌道:「在東走。到了榆林,就安全了。」
木瀟瀟道:「大哥在榆林認識什麼人嗎?」
殷朝歌道:「我從前從未到過榆林,哪裡會有熟人?」
木瀟瀟偏著頭想了想,微笑道:「對了,大哥一定是想找徽幫在榆林的分舵。」
殷朝歌一笑,道:「就是不知道第五名那個老糊塗在榆林設了分舵沒有。」
木瀟瀟道:「第五伯伯不是說過徽幫在各地都有分舵嗎?榆林是西北重鎮,怎麼會沒有呢?」
殷朝歌正色道:「果然有。我真是糊塗了。」
木瀟瀟反倒一怔,道:「真有?」
殷朝歌笑道:「就算現在沒有,只要木大小姐開了金口,只怕徽幫變也得變個榆林分舵出來嘛。」
木瀟瀟「咯」地笑出聲來,點了點他的額頭,道:
「你呀,就愛捉弄人,沒個正經時候。」
殷朝歌笑著推開車門,道:「什麼你呀我的,連『大哥』也不知道叫……」
一腳剛剛跨出車門,他就愣住了。
木瀟瀟嫣紅的兩頰也在剎那間變得煞白。
第一線陽光躍出了地平線。
殷朝歌不禁瞇細了雙眼。
陽光並不刺目。刺目的,是箭頭上閃爍的銳利的冷光。
連弩鐵箭!整整五十匣連弩鐵箭!
箭頭正對著他。他暗暗歎了口氣。
這些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實在不願相信,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聖火教的包圍。
可事實就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殷小子,看你這次還能怎樣!」
身後一個聲音大叫道。
這聲音他並不陌生。一回頭,他就看見了路不平。
路不平竟然沒有死於白毛風!
殷朝歌的瞳孔急劇地收縮,恨不得抬手抽自己幾個耳光。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他有非常充裕的時間可以仔細檢查一下屍體,但他沒有這樣做。
如果早知道路不平已逃脫,他絕對會在稍事休息之後,就帶著木瀟瀟盡快離開。
那樣的話,即便他們現在還沒有走出沙漠也不會如此輕易地被包圍。現在,該怎麼辦呢?
路不平雖然笑得很得意,神情卻十分萎頓。
自他的聲音裡就可聽出,他的內力已有極大的損耗。
看來,他雖是饒幸自「白毛風」中逃得一條性命,也顯然吃了極大的苦頭。
緊挨在他身邊的兩個中年人卻是神定氣足,內功火候明顯不會在向守志之下。
這二人正是李乾元與童尚榮。
他們自總舵趕來接應路、向一行人,卻沒想到向守志等在半路就出了意外,一行十七人,僅有路不平一人勉強逃出。
李乾元在馬上欠了欠身,微笑道:「殷公子,別來無恙?」
聽他的口氣,像是與殷朝歌很有幾年的交情。
殷朝歌不認識他,也從未見過童尚榮。
他哪裡記得起在雲水洞前與慕容沖天激鬥時,童、李二人就在一旁。
在北京一直暗中監視他,並擊殺褚眾養全家奪取寶圖的,也正是李乾元及其屬下的朱雀壇。
他怔了怔,道:「閣下是什麼人?」
李乾元似乎也是一怔,旋而笑道:「在下乃慕容教主座下朱雀壇壇主李乾元。」
殷朝歌淡淡道:「幸會。」
李乾元道:「殷公子雖不認識在下,在下對殷公子卻是很熟悉,也很仰慕啊。」
殷朝歌道:「哦?」
他實在是有些吃驚。
眼前這種形勢下,他以為聖火教諸人只會逼他束手就擒,卻不料李乾元卻是一番客套、一番寒暄。
他想幹什麼?
李乾元微笑道:「敝教主自上方山與公子一晤之後,日夜思慕,渴盼能再與公子一敘,今特遣在下等前來迎駕。」
殷朝歌更吃驚了。
李乾元不僅僅是話很客氣,態度也很誠懇。
看他那笑容可掬的樣子,實在不能說他說的是違心之言。
殷朝歌看著他,不答話。
李乾元道:「敝教主實是以一片摯誠之心相邀,望公子萬勿推辭。」
殷朝歌忽然笑了笑,還是不答話。
李乾元的態度實在是讓他覺得不可捉摸。
他實在很難相信李乾元說的什麼慕容沖天渴盼與他一敘之類的話。上方山雲水洞前一戰,已決定了他與聖火教之間的敵對關係。
三十餘年前嚴子喬被逐,幾個月前雲水禪師被害,舊恨又添新仇,他見了聖火教,只有兵戈相向的分兒,怎麼可能「一敘」,又有什麼可敘的呢?慕容沖天又怎會「渴盼」與他「一敘」呢?
除了另外半張寶圖外,他想不出慕容沖天還會和他「敘」什麼別的。
但李乾元的態度卻的確誠懇,他的笑容裡也實在看不出半點詭詐的成分。
難道說,慕容沖天花費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出動了聖火教內八堂外八壇的一位堂主和四位壇主,真的只是想「請」殷朝歌這樣一位剛剛出道江湖不過數月的年輕人去聊天?
除非慕容沖天的腦子出了毛病了。
殷朝歌搖了搖頭,道:「殷某尚有要事,恕不能從命。」
李乾元翻身下馬,朝馬車走出幾步,拱了拱手,道:
「敝教主的確是誠心誠意,殷公子不要見疑才是。」
木瀟瀟冷笑一聲,道:「前有迷香,後有強弓硬弩,難道這就是貴教主的誠意嗎?」
李乾元懇切地道:「在下等皆知殷公子絕才驚世,武功超塵,自忖皆非殷公子之敵手,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殷、木二人尚未答話,童尚榮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
他的臉色已是十分地難看。
李乾元回頭看了他一眼,轉頭又道:「姑娘可知道,如果在下等不能完成敝教主交待的任務,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嗎?」
木瀟瀟冷冷道:「什麼下場?」
李乾元道:「如不能請殷公子回敝教總舵,在下等皆有性命之憂。」
殷朝歌吃驚道:「哦?」
李乾元一拱手,道:「請公子體諒在下等的苦衷!」
木瀟瀟也被他的話弄迷糊了。她轉眼看殷朝歌。
殷朝歌也正看著她,眼中儘是迷惘之色。
她輕輕扯一下殷朝歌的衣袖,悄聲道:「大哥,這姓李的說的倒是似模似樣的……咱們怎麼辦?」
殷朝歌笑了笑,道:「他是死是活,關咱們什麼事?」
木瀟瀟道:「可是……」
殷朝歌搖了搖頭,卻沒有開口。
他「傳音入密」道:「先毀車廂,拿木板擋住亂箭,全力衝出去。」
木瀟瀟微微點頭,一絲微笑在她嘴角一閃即逝。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聖火教五十名弓弩手呈弧形排開在北面,南面是路不平,李乾元、童尚榮三人。弓弩手離車廂足有一百步遠。
一百步,正是連弩鐵箭能發揮最大威力的距離,但這樣一來,他們與李、童三人之間就沒有形成有機的聯繫。
也就是說,聖火教的包圍圈是不嚴密的。
只要能拆下木板,擋住第一陣亂箭,就有衝出去的可能。
木瀟瀟似是不經意地後退了一步,後背已貼在車廂上。
李乾元又向前走了一步,笑道:「木姑娘是不是想拆下木板,暫充盾牌?」
殷朝歌心底不禁一涼。
他仔細地打量了李乾元好幾眼,心中暗道:「這人真是個厲害角色,向守志、路不平比他可差遠了!」
李乾元道:「殷公子以為那樣能行嗎?」
殷朝歌一笑,朗聲道:「如果殷某放手一搏,憑殷某與木姑娘的身手,你們自認能擋得住嗎?」
李乾元也一笑,道:「當然擋得住。」
殷朝歌冷笑道:「就憑你們和這幾十張連弩?」
李乾元又一笑,正欲開口,童尚榮已策馬到他身邊,道:「李兄,跟這小子有什麼好囉嗦的,拿下他不就完了!」
殷朝歌面色一沉,冷聲道:「你是什麼人?」
童尚榮傲然道:「聖火教青龍壇主童尚榮。怎麼,份量不夠?」
殷朝歌不屑地一笑,淡淡道:「童壇主要想知道自己夠不夠份量,不妨問問你身後的路堂主。」
路不平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童尚榮大怒,鐵青著臉一夾馬腹,放馬就要往前衝。
李乾元忙笑道:「童兄息怒,我想殷公子絕不是不明事理不識時務之人。」
他舉掌輕拍兩下。
路不平身後的沙丘之上,立即冒出了幾個人頭。
十名黑衣大漢躍上沙丘,一字排開,每人都捧著一隻黃色的銅管。
銅管長約二尺四五,粗如碗口,一見之下,便知十分沉重。
十支銅管的管口一齊對準殷、木二人。
李乾元笑道:「殷公子可知道他們手中所持何物?」
殷朝歌道:「不知。」
李乾元道:「公子不妨猜上一猜。」
殷朝歌淡淡一笑,道:「無非是連弩一類的暗器。」
李乾元道:「公子錯了。」
殷朝歌道:「哦?」
李乾元道:「五十匣連弩鐵箭尚不在公子眼中,李某又怎會再用連弩『相邀』呢?」
殷朝歌道:「此話怎講?」
李乾元道:「公子或許能逃過連弩齊射,但絕逃不脫這東西的一擊。」
殷朝歌目光閃動著,四下裡飛快地掃了一眼。
李乾元道:「公子不信?」
殷朝歌點點頭,道:「不信。」
李乾元歎了口氣,道:「這麼說,殷公子是執意不肯赴敝教主之邀了?」
殷朝歌斷然道:「不錯。殷某有要事在身,請上復貴教主,待此事一了,自當前往拜會!」
李乾元又歎了口氣,拍了一下手。清脆機簧觸發聲響起。
殷朝歌長笑一聲,一拉木瀟瀟,自車廂邊斜掠而起。
一團耀眼的劍光在他身側閃起。
劍光護住了他與木瀟瀟的週身要害。
半空中,木瀟瀟忽地一折身,向李乾元直撲過去。
顯然,他們是想借此機會,擒住李乾元,以他的性命為交換條件,以容脫身。
李乾元不動。
他看著正飛身掠過來的殷、木二人,面上掛著成竹在胸的微笑。
似乎他已料定,這二人不可能撲到他身邊。
果然,殷朝歌一拉木瀟瀟,二人身形在空中一頓,又向側面掠開。
劍光消散。
殷朝歌忽然驚覺,並沒有暗器襲向他。
銅管內射出的並不是鐵箭、鋼針一類的暗器,而是一道灼人的火舌。火舌「轟」地一聲撞在車廂上,立刻燃起一片熊熊烈火。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自火中散開。
殷朝歌怔住。
一轉頭,他才發現,十名手捧銅管的黑衣大漢已散成一道半月形的陣勢,十支銅管的焦點,正是他與木瀟瀟。
「天火!」殷朝歌總算知道那銅管是什麼了。
「天火」是一種暗器,它的主要材料是產自西北的一種粘稠的、黑乎乎的天然油脂,當地俗稱「臭油」。
將「臭油」裝進這種打制精細,且配有點火裝置的黃銅管內,便能在舉手之間,將對手燒個烏焦巴黑。
殷朝歌曾聽嚴子喬說起過這種暗器,卻萬萬沒料到慕容沖天已能大批量地製造它。
轉瞬之間,馬車已燒成灰燼。
李乾元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不說話。
殷朝歌也沒有開口。
現在再說什麼,似乎都已是多餘的。
十支天火、五十匣連弩鐵箭,處在這樣的包圍之中,只怕嚴子喬、慕容沖天這樣的絕頂高手也只有死路一條。
木瀟瀟一咬牙,道:「說不去就不去,有本事你們就動手殺了我們!」
李乾元淡淡道:「此話當真?」
木瀟瀟狠狠盯了他一眼,握住殷朝歌的手,看著他,微笑道:「大哥,能和你一起死,我……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殷朝歌心裡一顫,輕輕理了理她散亂的鬢髮,低聲道:「大哥也心滿意足了……不過,你大仇未報,又怎能死在這裡!」
木瀟瀟目光顫動了一下,不覺握緊了他的手。
她在心裡狂呼道:「不要!
殷朝歌已經轉過臉,沉聲道:「殷某可以跟你們走,不過,有一個條件。」
木瀟瀟的臉「刷」地變得雪白。
李乾元大喜道:「好說,好說。」
殷朝歌道:「殷某必須先將木姑娘安全地送回榆林。」
李乾元一怔,為難地看了看童尚榮。
童尚榮不耐煩地道:「行行,行!反正教主吩咐只請殷朝歌。」
木瀟瀟似是被人當胸猛擊了一拳,微張著嘴艱難地呼吸著。
她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叫道:「我不走!」
她死死地抱住殷朝歌一隻胳膊,抬眼望著他,蒼白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眼淚霎時間流滿臉頰。
殷朝歌捏了捏她的手腕,傳音道:「你不回去報訊,又有誰能來救我呢?你放心,聖火教一天不找到另外半張寶圖,就絕不敢把我怎麼樣。」
木瀟瀟一言不發,只是顫抖。
大滴大滴的淚珠自她慘白的臉龐滑落,一滴一滴滴在殷朝歌手心。
殷朝歌微笑道:「聽話!你要不聽話,大哥就不喜歡你了!」
童尚榮道:「行了行了,情哥哥情妹妹地也該說完了,咱們這就動身吧!」
李乾元道:「請公子隨在下等西行,在下自會安排人手,送水姑娘回榆林。」
殷朝歌道:「不行!殷某要親眼見到木姑娘安全抵達榆林,才能跟你們一起走!」
李乾元遲疑道:「這個……」
殷朝歌道:「如果不答應這個條件,李壇主儘管下令施放『天火』,殷某也放手一搏,看看是魚死,還是網破!」
李乾元湊到童尚榮耳邊,二人好一陣嘀咕。
童尚榮道:「好吧。路堂主,請你與各位弟兄在此等候,我和李壇主陪著殷公子送木姑娘。」
李乾元道:「殷公子也得答應在下一個條件。」
殷朝歌道:「請講。」
李乾元道:「一路之上,不得再生枝節。」
殷朝歌一笑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殷某既已答應跟你們走,又怎會食言。再說,李壇主大可以帶上一筒天火,殷某一旦另有所圖,則不防舉『天火』而燒之嘛!」
李乾元乾笑道:「豈敢,嘿嘿,嘿嘿,豈敢。」
他雖是連聲「豈敢」,還是自一名黑衣大漢手中取了一筒「天火」。
這樣做雖說很有些丟面子,但總比萬一出了意外要好得多。
果真出了意外,丟得可就不是面子了。那就得丟命!
「天火」的噴口,一直對著殷朝歌的後背。
一直到榆林城外,殷朝歌都沒有「再生枝節」。
他不僅沒有半點設法逃走或突然發難的意思,一路之上,甚至連話都沒有再說一句。
他的臉上,一直掛著若有所思的神情。
木瀟瀟也一直沒開口,不過,她的面色已很平靜,有時,甚至還會隱隱露出一絲微笑。
一直到分手時,她才沖殷朝歌點了點頭,淡淡說了聲「保重」。
李乾元不知道殷朝歌會使用「傳音入密」,但他知道殷朝歌一定是在用一種很特殊的方法與木瀟瀟交談,所以在往回走的路上,雖說他心裡稍稍鬆了口氣,但仍注意著殷朝歌每一個細微的動作。
他可不想像向守志那樣,不僅讓到手的鴨子飛了,還搭上了自己的一條性命。
童尚榮就不像李乾元那樣小心翼翼了,他一路之上都在不停地撫摸著自己頜下那一部美髯。
心情好的時候,他才會這樣。
這個習慣,自然也是從慕容沖天身上學來的。
他也有理由得意。
因為那十支「天火」,便是他一力堅持要帶上的。
如果他們不帶上「天火」,結果只怕不會像現在這般圓滿吧?!
他斜眼瞧了瞧李乾元。不禁又得意地撫了撫鬍鬚。
雖然李乾元平日裡總是一付客客氣氣,甚至可以說頗有點恭敬的態度來對他,但他知道,李乾元心裡一直都不太看得起他。
不僅李乾元,內八堂、外八壇的首腦們,幾乎沒有一個真正看得起他童某人的,就連路不平也曾背地裡說過他這個青龍壇壇主之職,是拿親妹子換來的。
但這次行動能有現在這樣一個圓滿的結果,卻明擺著是多虧了他童某人。
平素自以為是,正眼都不曾瞧過他的向守志又有多大能耐?
還不是死翹了。
一直都自視比他童某人高明多多的李乾元呢?在殷朝歌面前還不是一愁莫展,無計可施嘛!
他簡直快要抑制不住想大笑出聲的慾望了。
如果能痛痛快快地大笑幾聲,痛痛快快地翻上幾個斤斗,再指著李乾元的鼻子狠狠地挖苦一通,教訓一通,那會是何等地舒心,何等地暢快呀!
但他還是努力克制著,努力擺出一付很沉靜、很無所謂的樣子來。
因為他知道越是這樣,越是能抬高自己的形象,也越是能讓李乾元的心裡不舒服,面子上越掛不住。
李乾元的心裡確實不太舒服,但絕不是為了跟童尚榮計較。
他一直在猜測殷朝歌剛才是用什麼方法跟木瀟瀟交談。
難道真的是「傳音入密」?
他一直沒弄明白教主為什麼對殷朝歌如此重視,這次更是不惜動用了四壇一堂的首腦來對付他。
可以肯定的是,絕不單單是為了什麼藏寶圖。
雖說慕容沖天一向行事皆不循常規,但李乾元還是認為,他這次也未免太離譜太出格了。
大老遠將張飛鴻這樣重要的人物請到總舵,卻只禮節性地與他會了一面,之後就跟忘了有這樣一個人似的,而對殷朝歌的態度卻恰恰相反。
在一個初入江湖的年輕人身上花費如此大的精力,不管怎樣說都讓人感到不可理解,不太正常。
李乾元盯著殷朝歌的後背,苦笑著搖了搖頭。
難道這小子就真的這樣重要?教主能跟他談些什麼呢?
殷朝歌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慕容沖天究竟想幹什麼呢?
想從他口中逼問出嚴子喬現在何處,以期趕盡殺絕嗎?
他也苦笑著搖了搖頭,決定不再費力去想了。
反正到了聖火教總舵後,一切自會明白,現在又何必費這個勁呢!
他歎了口氣,抬眼看四周綿綿不絕的沙丘,不禁又對慕容沖天將總舵設在沙漠裡感到奇怪了。
就他所知道的聖火教的實力情況來看,如果慕容沖天想入主中原武林,實在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為什麼甘心呆在沙漠這種苦寒之地呢?
他的注意力馬上就從這個問題上轉開了。
因為他聽見了一聲慘叫。在他身後。是童尚榮的聲音!
難道是木瀟瀟又悄悄跟了上來,伺機出手了?
殷朝歌大驚之下,猛然回頭。
他看見一片冰雪般的劍光。
李乾元長劍在手,狀若瘋狂,正拚命般向一灰衣人猛攻。
童尚榮俯身倒在黃沙之上,不如死活。
他左肩上,長袍碎裂開一個掌形的大洞,顯然是被極其強勁的掌力擊中所至。
灰衣人身材高大,比李乾元足足要高出一個頭,他的蒙面灰巾和灰布包頭之間,散落出一綹灰白的頭髮。他的背也略顯佝僂。
很顯然,他的年齡已經不小了,但他的掌法卻凌厲非凡。
李乾元一輪猛攻,並未撈到半點便宜。
殷朝歌的目光剛剛自童尚榮身上移開,攻守之勢已經逆轉。
李乾元長劍正左封右擋,卻顯然很難抵擋住灰衣人的進攻。
灰衣人腳踏中宮,揮掌直進,對李乾元手中鋒銳的長劍竟似是視而不見,一雙青筋虯結的大手在劍網之中游刃有餘,竟是極高明的「分光捉影」的功夫。
李乾元一面竭力抵擋灰衣人凌厲的進攻,一面不免擔心殷朝歌趁機逃走,稍一分心,忽覺右臂一滯,一股大力湧向掌心,震得他虎口發麻,長劍幾欲脫手。
灰衣人竟是赤手抓住了他長劍的利鋒。
李乾元大驚,猛提一口真氣,奮力回奪。
長劍紋絲不動。
灰衣人冷笑一聲,右掌猛擊在劍身上。
一聲脆響。
長劍寸寸斷裂。
李乾元一張臉漲得血紅,身形晃動著,慢慢坐倒在地。
灰衣人側身掠起。直撲殷朝歌,大叫道:「還不快走!」
殷朝歌怔了怔,已被灰衣人拉住了衣袖。
一股大力帶著他緊隨在灰衣人身後飛起在半空中。
灰衣人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蒼老。
這個聲音殷朝歌很陌生,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前從未聽過這個聲音。
李乾元噴出一口鮮血,奮力躍出兩步,抓起地上的「天火」,對準灰衣人和殷朝歌,按下了機簧。
火舌急噴而出。
灰衣人驚叫一聲,長袍下擺已被「天火」燃著。
霎時間,艷紅的火苗已捲到他的胸口,他鬆開殷朝歌,兩手抓住衣襟,用力一扯,已將長袍甩脫,倒身撲倒在地,緊打幾個滾,壓滅了身上的火苗。一抬頭間,卻看見李乾元手中的噴筒正對準他。
「好狠毒的天火!」
大叫聲中,灰衣人自地上彈起。叫聲未停,身形已在數十丈之外了。
李乾元又噴出一口鮮血,但仍然努力支撐著,將「天火」對準殷朝歌。
殷朝歌一動也不動。
他已被剛才發生的事弄糊塗了。
突然現身的這個灰衣人他肯定不認識,也不會是白袍會或是徽幫的人。因為這人的武功竟然比秋水和第五名似乎都要略勝一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幹嗎要來救他呢?
李乾元慢慢坐了起來,緊緊握著「天火」啞聲道:
「殷……殷公子,你方才說……說過……不要食言……」
殷朝歌淡淡道:「李壇主看殷某現在是像要食言的樣子嗎?」
李乾元急促地喘了兩口氣,道:「如果殷公子想……
想……可別怪在下手下無情。」
殷朝歌歎了口氣,道:「李壇主,你這是何苦來呢。」
李乾元死死地盯著他。
殷朝歌道:「你還是趕緊療傷自救吧,殷某此時如果想走,只怕你也無法可施。」
李乾元兩眼血紅,嘶聲道:「公子……公子試一試!」
殷朝歌又歎了口氣,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李壇主,你老實說,一支』天火』是不是只能施放一次?」
李乾元頓時面如死灰,吃吃道:「你……你……怎麼知道的?」
殷朝歌道:「如能連續施放,剛才那人也不可能輕鬆脫身了。」
李乾元默然,眼中閃動著絕望和無奈。
「天火」果然只能施放一次。
既然殷朝歌看出了這一點,他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長歎一聲,扔掉手裡的銅管,自懷中摸出兩粒鮮紅的藥丸,塞進嘴裡。
殷朝歌看著他死灰的臉和胸前的斑斑血跡,輕輕一歎,淡淡道:「李壇主盡可放心療傷,殷某決不會離開的。」
李乾元勉強笑了笑,道:「謝……謝……公子。」
說雖這樣說,他仍不敢安心運功療傷,雙眼仍死死地盯著殷朝歌。
殷朝歌微微一笑,道:「如果李壇主信得過殷某,讓殷某來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李乾元目光閃動著,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他對殷朝歌的輕視之心頓時消逝得無影無蹤,因為他忽然間明白了殷朝歌為什麼會對付不了褚眾養那樣一個一點本領也沒有的老無賴了。教主為何會如此重視殷朝歌,他也已有點想通了。
殷朝歌之所以在褚眾養面前束手無策,只不過因為他不願用武功去對付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人而已。慕容沖天之所以重視殷朝歌,一定是他在殷朝歌身上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素質。
這種素質是絕大多數江湖人所不具備的。
這就是一種能讓人對其不得不折服的氣質。
李乾元自己現在對殷朝歌就已經大起折服之心。
劇烈的疼痛,疼得他全身都似要撕裂開。
童尚榮慢慢睜開雙眼。
他想坐起來,想看看自己的左肩到底傷勢如何,想叫李乾元過來幫幫他。但他卻一動也動不了。
左肩處的劇痛襲遍全身,痛得他連呼吸都很困難,更不用說開口說話了。
他忽然看見了一雙腳。
腳正向他這邊移動。
他的心中一陣發冷,心跳差一點都停止了。
那是殷朝歌的腳。
李乾元這小子哪裡去了?
他費力地轉動著眼珠子,終於看見了李乾元。
李乾元胸前血跡斑斑,嘴角還掛著一縷鮮血。
他也受了傷了?!
殷朝歌顯然是要對他們下毒手了!
看來,他是想先對李乾元下手!
千萬,千萬,他千萬別看出我已經清醒過來了!
童尚榮悄悄地蜷起了右腿,同時已將全身的功力都運到了沒有受傷的右臂上。
只要殷朝歌沒發現他已清醒而先對李乾元下手,他就能抓住機會做最後一搏。也是殊死的一搏。
殷朝歌沒有注意到他。
走過童尚榮身邊時,連停都沒有停一下。
謝天謝地!!
童尚榮狂叫一聲,右腿猛蹬,身體平飛而起,右掌狠狠地擊向殷朝歌後腰長強大穴。
就在躍起的一瞬間,他聽見了李乾元的驚呼聲:「童兄,不可……」
殷朝歌看見了李乾元臉上忽然間佈滿急怒之色,也聽見了李乾元的驚叫聲,但他還未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覺得背後已挨了重重的一擊。
兇猛渾厚的掌力結結實實擊在他毫無防備的後腰上,他連叫都沒叫出一聲,眼前一黑,俯身直栽倒在地上。
童尚榮一擊得手,在地上打了兩個滾,才借勢站起身來,仰天哈哈大笑。
李乾元急怒之下,又噴出一口鮮血,嘶聲道:「童兄錯了!童兄錯了!」
童尚榮怔住,臉上仍掛著笑容,奇道:「我錯了?我什麼地方錯了?」
李乾元道:「他方才並不是要加害你我,而是……而是想前來助李某療傷的!」
童尚榮疑惑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殷朝歌,笑道:「李兄莫不是在說胡話吧?」
李乾元喘息著道:「童兄請想一想,他剛才如果要走,咱們哪裡攔得住他?」
童尚榮頓時就傻眼了。
雖說聖火教與殷朝歌之間一直都是一種很緊張的敵對關係,但這一次行動慕容沖天交待的很清楚:要將殷朝歌活生生地「請」回總舵,別說不能殺了他,甚至連輕傷也不許,否則,對他們將嚴懲不殆。
慕容沖天素來令出必行,絕不含糊。童尚榮這一掌與其說是打在殷朝歌身上,倒不如說是打在了自己身上更確切一些。
慕容沖天能放過他嗎?
再說,如果殷朝歌方才果真是準備替他們療傷,那童尚榮這一掌豈非很有些恩將仇報的嫌疑?
李乾元連滾帶爬挪到殷朝歌身邊,伸手探了探他的脈搏和鼻息。
童尚榮忙問:「怎麼樣?」
李乾元面色死灰,呆呆道:「完了,就算不死,也只能剩小半條命了!」
童尚榮的面色頓時也轉成死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兩眼木木地看著李乾元,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適才他在殷朝歌背後發掌偷襲,實在是用盡了生命的力量,傾盡了全身的精力,而偷襲得手後,心頭立刻又被一股得意之情所充溢著,一時間竟忘了左臂的傷痛。
現在,他的左臂又疼了起來。
劇烈的疼痛像一隻鐵鉗,夾得他的心頭都顫悠起來了。
痛得他簡直想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