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願和紅石榴剛出窗戶,就有兩把刀挾著勁風掃了過來。
紅石榴正擔心鄭願的傷勢,情急之下,竟似已忘了揮劍迎敵,她只是撲向半空中的鄭願,全然不顧將要及體的利刃。
鄭願身在空中,突然一弓腰,就像一個大蝦米似地彈了起來。
他的右腳,已正正踹在一個持刀人的心口,他的左拳也已重重打在了另一個的軟助上。
紅石榴剛撲近他,就已被他一指戳中麻軟穴,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被他打橫扛在肩上。
那三條黑影射出窗時,鄭願已上了方才藏身的那棵大樹,足尖連點,扛著紅石榴從樹梢急掠過夜空。
一直跑到花深深的房間裡,鄭願才放下紅石榴,自己也倒在了地板上。
宋捉鬼那一掌的確很重,鄭願雖說已盡力化解大半力道,但仍受了不輕的內傷,再加上全力奔跑,牽動傷勢,一口氣用完,他已實在支持不住了。
花深深似乎早已習慣了看見鄭願受傷,她雖然有點驚惶,但並不著急。
她歎著氣抱起鄭願,冷笑道:「看來我以後還是改行當大夫好,專門給你治傷。」
鄭願笑道;「我的傷不要緊,你先解開小石榴的麻軟穴吧!」
花深深早就看見了躺在地上的紅石榴,但卻視而不見,這時才冷笑道:「你扛著這麼個又老又醜的人來幹什麼?」
鄭願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花深深將他放到床上,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這才轉身走到紅石榴身邊,拍開她穴道,冷冷道:「你可以走了。」
阿福在隔壁叫道:「三小姐,要小的幫忙嗎?」
花深深道:「不用了。」
紅石榴跳起身,突然用長劍逼住了花深深,嘶聲道:
「你。…·你是誰?」
鄭願大驚失色,一下坐起,聲音都變了:「你…·你別亂來!」
紅石榴怒道:「鄭願你別過來!要不我就殺死她。」
花深深冷冷盯著紅石榴,悠然道:「我姓花,我叫花深深,我是鄭願的未婚妻。」
房門被撞開,阿福衝了進來,紅石榴嘶叫道:「不許過來!不許過來!」
阿福看著抵在花深深咽喉處的劍尖,身子猛地僵住,真的不敢再亂動。
鄭願急得大叫道:「紅石榴,你……你—…·」
他突然噴出大口的鮮血,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阿福急得冷汗直流,可偏偏連手指頭都不敢動一下,花深深背對鄭願,但已聽出鄭願在吐血。
紅石榴渾身都在顫抖著:「鄭願,你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不讓我去死!」
她突然拋下劍,大哭著跳出了窗口,鄭願想阻止她,但剛動了一動,口中又噴出了血。
花深深跳起身,撲到床邊,嗚嗚咽咽地哭道:「你……你為什麼要救她?你為什麼……為什麼不讓她死?嗚嗚...…,』
阿福急道:「三小姐,鄭公子的傷。…··」
花深深怒道:「我知道!」
阿福忙道:「我去弄熱水。」急匆匆出門而去。
花深深一面拭著鄭願嘴邊的血跡,一面數落著。
「我救你!救活了你,你又去勾引其他女孩子!嗚嗚……
經她這一說,鄭願成什麼人了?
又是黃昏。
鄭願躺在床上,微笑著道:「我發現娶了你真有用。」
花深深冷冷道:「我不過是個小傻瓜,我能有什麼用?」
鄭願牽著她的小手,笑道:「至少我可以多活好幾十年。」
花深深冷笑道:「而且可以多找好幾個女人!」
鄭願柔聲道;「就算有人把天下的女人都拿來換你,我也不願意。」
花深深掙開手,淡淡地道:「這話你一定跟別的女孩子說過無數次了,這次跟我說,自然是輕車熟路。」
鄭願似想坐起,但馬上又「唉喲」一聲,倒回枕上,手撫著心口,似乎不勝其痛。
花深深卻根本無動於衷:「你的傷早就好了,這點伎倆瞞不了我!」
鄭願咬著牙,臉色已變得蠟黃,額上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但他仍在微笑:「的確瞞不了你。……麻煩你出去叫一下阿福。」
花深深冷笑道:「叫阿福於什麼?」
鄭願道:「找輛大車,我……我要去救宋捉鬼。」
花深深心裡早已慌了,但嘴裡仍不肯饒人:「也好!
你的傷已好了,賴在床上,實在不像話。」
話剛說完,她的小手就忍不住伸了過去,輕輕為他按摩心口,揉了沒一會兒,她自己就溫溫柔柔地偎進他懷裡去了。
鄭願皺著眉道:「你這是要幹什麼?」
花深深不理他,只是緊緊貼住他,輕聲抽泣起來。
鄭願歎道:「你現在是不是曉得後悔了。」
花深深嗚咽道:「我已經是第三次給你治傷了,你還想我給你治多少次?」
鄭願沉默了半晌,才哺哺道:「我也不知道。」
花深深哭得更傷心了:「你不知道誰知道?」
鄭願苦笑道:「一腳踏進江湖,人就變成了浮萍,天知道什麼時候才安定得下來。」
花深深抬起淚眼,凝視著他,輕聲道;「等救了宋捉鬼,咱們就成親,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而且……而且再也莫理江湖上的事,好不好?」
鄭願微笑道:「好。」
其實他和她都知道這不可能。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退出江湖只是江湖人的一種美好的願望。
一種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就如同樹葉長在樹上,它們雖然想安安靜靜地生長,平平安安地享受雨露陽光,但它們做不到。
因為有狂風、有飛鳥、有害蟲。還有樹葉之間為爭奪雨露陽光而進行的竟爭。
對於鄭願來說,現在退出江湖已完全不可能。如果是在十天前,鄭願可以平安地退出江湖,因為他在江湖上沒有太大的名氣,他行俠仗義的舉動幾乎沒有人知曉。
但現在,尤其是經歷過昨晚拚鬥之後,他的武功、身份都已暴露,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真的「名滿江湖」,同時也會「恩仇滿江湖」。
他暗中殺過很多窮凶極惡的人渣子,也救過很多可憐人的命。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被這些恩怨情仇弄得焦頭爛額。
他感到自己很對不起花深深。
花深深本就是個文靜嬌柔的女孩子,卻因為他而將被捲入江湖風波之中,他怎能不問心有愧呢?
花深深也知道今後會有很多很多的麻煩,但她不怕。
她相信他,敬重他。
她愛他愛得發狂。
鄭願吻了吻她柔軟濕潤的紅唇,柔聲道:「後悔不後悔?」
花深深面上漸漸綻開了迷人微笑,就像一朵牡丹在艷陽下漸漸綻開。
她深情地凝視著他,悄聲道:「後悔死了。」
鄭願問道:「真的?」
花深深道:「我後悔……後海去年沒有……沒有……沒有…·、·」
鄭願道:「沒有什麼?」
花深深的聲音已低得聽不見了:「沒有像…·。·像昨晚」那樣。
鄭願瞪眼佯怒道:『』去年我傷得快沒命了,你還想胡鬧?」
花深深吃吃一笑,將頭兒理進他肩窩裡,恨聲道:
「你是屬狗的,狗命最大。」
鄭願道:「原來我是『三叔』。」
花深深抬頭一怔,突然格格橋笑起來,笑得渾身亂扭,越扭聲音越低,動作越慢。
鄭願咬牙道:「今晚還有事,你莫要這個樣子好不好?」
花深深早已面紅如火,媚眼如絲,活像一條發情的小狐狸:「不好,不好,……不好……」
二更未,阿福還沒有睡覺。
實際上他已有許多個晚上沒有睡覺了,因為他不敢。
三小姐的武功雖然不錯,但畢竟是三小姐,阿福深知自己責任重大。
萬一三小姐有個什麼好歹,別說孫老太君
怪罪,就算孫老太君什麼話都不說,阿福也會自己去死。
阿福端坐在桌前,靜心濾志,傾聽著客棧四周的動靜。至於隔壁房中傳來的古怪聲音,阿福盡量不去聽,聽見了也不去想。
但阿福還是有點奇怪,他弄不清楚鄭願為什麼沒急著去追宋捉鬼,反而呆在客棧裡和三小姐「說笑」。
按理說發生了昨晚的事後,宋捉鬼必定已被快馬送出了濟南,鄭願若真想救朋友,就該連夜去追。
阿福並不清楚鄭願的武功高到何種程度,但他知道,能獨力誅殺九指頭陀等江湖巨摰的鄭願,受的那點掌傷實在算不了什麼。
鄭願這麼心安理得,是不是別有所待呢?
阿福在心裡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己想不出答案來。
但他喜歡這個漂亮、斯文、有時有點潑皮勁的小伙子,就像他喜歡三小姐一樣,而且尊敬鄭願,也絕對相信鄭願的智力和武功。
阿福是個慣走江湖的人,他認識不少名聲震耳的大俠客。但他認為,這些大俠客都比不上鄭願,不僅武功比不上,連胸襟、氣度也比不上。
但那些人享有崇高的聲譽,被很多人敬愛,鄭願卻不過是個「愛砸轎子愛抬槓的小潑皮」而已。那些人做了一點好事,便吹得天花亂墜、滿世界嚷嚷,可鄭願卻是生怕別人知道自己幹過好事。
阿福正在默默思索著,鄭願的聲音已在門外響起:
「趕車的老兄,開門。」
阿福一聽到「趕車老兄」這五個字,心裡就暖融融的。
他連忙打開門,含笑躬了躬身,道:「鄭公子叫我?」
鄭願微笑道:「我幾時成公子了?」
阿福也笑出了聲:「那麼就是少爺,…。··少爺找我?」
鄭願道;「少爺?…·,·少爺就少爺吧!趕車的老兄,我想請你幫個忙,把深深送回洛陽。」
阿福一怔:『』回洛陽?」
鄭願微微一笑,道:』『是這樣——我很可能暫時要流浪一段時間,深深在這裡不太……不太安全。」
花深深披散著頭髮,衣衫不整地衝了進來,怒沖沖地道:「我不走!我不回去!」
鄭願苦笑道:「可我的底兒已露了,再過幾天,你們想走都走不了啦!」
花深深冷笑道:「我曉得你的花花心思!你是怕我管了你,你沒機會和其他女人鬼混了!」
阿福想了想,微笑道:「三小姐,少爺的話有道理。」
花深深怒道:「阿福,你也幫他說話!」
阿福道:「三小姐,少爺是自家人,小的幫他說話沒有錯,而且現在回洛陽,可以和老太君和老爺商量一下。」
花深深:「商量什麼?」
阿福含笑道:「自然是將鄭少爺變成鄭姑爺的事。」
花深深的臉紅了,惱羞成怒:「亂講什麼?」
阿福乾咳了幾聲,正色道:「三小姐,這件事早講比晚講好。就算老太君早已首肯,但老太君也絕不會預料到·、…預料到某些特殊情況。」
花深深自然知道「某些特殊情況」是指什麼,不由更氣,跺腳怒叱道:「大膽!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阿福連忙彎下了腰:「是!小的該死!」
鄭願冷冷道:「深深,就算你有氣,也怪不上這位老兄,我希望你的性子脾氣最好改一改。」
鄭願從未用過如此嚴重的語氣跟花深深說話。他一直都是和顏悅色的,或是乾脆衝她大喊大叫。
花深深怔了一怔,淚珠兒簇簇滾落,那副受盡委屈。
楚楚可憐的模樣,誰看了都會心軟。
阿福惶恐萬分,差點沒跪下去:「是小的不好,三小姐莫生氣了,小的嘴碎,弄得三小姐和姑爺不開心。」
花深深又聽到「姑爺」二字,心中更是酸楚,一轉身,掩面嗚咽而去。
鄭願看看僵立著的阿福,歉疚地道:「深深還小,你老兄莫怪她。」
阿福惶聲道:「姑……少爺,是我不好,我不該…·說那種話。」
鄭願微笑道;「趕車的老兄,你沒有說錯什麼。深深的小姐脾氣的確不小,我去勸勸她,你老兄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動身。」
阿福定了定神,才苦笑道:「好。」
花深深伏在席上,頭埋在被子裡,哭得好傷心好傷。
鄭願掩上門,走到床邊坐下,冷笑道:「你一直這麼哭下去?」
花深深哭得更傷心了。
鄭願緩緩道:「將心比心,你仔細想想,阿福的話有沒有說錯?你知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覺,生怕你有個什麼閃失?他也是人,不是生來就該這麼對你的。你這麼喝斥他,他心裡好不好受?」
花深深的哭聲小了許多。
鄭願又道:「你發你的小姐脾氣沒關係,可以對我發。」
花深深泣道:「我…·敢麼?……嗚嗚……你就知道…··、說我不好,嗚嗚…,··你當別人那麼…·那麼狠我,我、…··我··,…嗚嗚嗚……」
鄭願一怔,想了半晌,才歎道:「你說得對,我是有錯,我不該狠你,但你有錯在先。」
花深深一下撲進他懷裡,破涕為笑:「你認錯就好。」
鄭願用手推著她,冷冷道:「你要先對阿福道歉。」
花深深抱得更緊了:「他……他亂說。」
鄭願道:「他沒有亂說,他是喜歡我們才會那麼說的。
再說咱倆是不是有點『特殊情況』?既然是真的,別人說說有什麼?」
花深深恨恨的道:「你還說沒什麼,還說沒什麼!」
鄭願也忍不住笑了:「就算你怕羞,也不該那樣說話!」
花深深咬了他一口:「都是你不好!……我明天去向阿福道歉,行了吧?」
鄭願嘉許似地拍拍她腦袋;「這才乖。」
花深深吃吃笑道:「姑……姑爺!」
鄭願悄笑道:「其實阿福這麼叫我,你很愛聽,只不過是有點害臊,是不是?」
花深深擰了他一把:「瞎說。」
她抬起頭,羞笑道:「真不知你穿上新郎倌的吉服是個什麼樣子?」
鄭願道:「你真想知道?」
花深深點點頭,大眼睛水汪汪的瞟著他。
鄭願歎道:「我知道是個什麼樣子。」
花深深媚態撩人,曼聲道:「我也知道。」
鄭願道:「哦?我會是個什麼樣子?」
花深深一鬆手躲開,笑道:「像三叔!」
鄭願卻沒有去追她,只是微笑著喚道:「三嬸兒。」
花深深一下撲倒了他。
阿福自然已聽見了他們的輕聲細語。
他的心中,湧起一種深沉的感激。
兩行淚水,從他眼中流下。
鄭願的話,深深震撼了他。
他第一次品嚐到了做人的尊嚴。
他是花家的僕人,他祖上三代都是花家的僕人。
僕人雖也是人,但卻是被人呼來叱去的人,是沒有尊嚴可言的人,是人下人。
可鄭願卻說,他阿福不是生來就該服詞人的!
阿福感激鄭願。
就是鄭願讓他去死,他也心甘情願。
花深深已軟若泥水。
鄭願的大手輕輕地揉動著,花深深薄而柔滑的綢衫早已被解開。
花深深軟軟地仰靠在他堅實的懷抱裡,腦袋枕在他肩上,癡癡地半張著嘴地,享受著他的親吻。
明天一早,他們就要分離。
雖然他答應半月之內一定趕去洛陽拜堂,但她還是忍受不了這半個月的孤寂和相思。
她知道阿福的勸告是對的。她必須回去把一切都告訴奶奶,求奶奶做主。
更重要的是,這麼做將會大大改變花老祖對鄭願的惡劣印象。
花深深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他清楚父母的祝福是何等的重要。
但今晚,她決定不去想這些,她要盡情愛撫她的心上人,享受每一刻時間。
月亮還沒有出來,房中一片漆黑,但對戀人們來說,光明反倒是多餘的。
再黑暗的地方,兩顆充滿愛情的心也能照亮。
隔壁房中傳來了很響的鼾聲,阿福該已經睡得很熟了。
花深深輕輕的喘息已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呻吟和媚聲嬌語。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阿福的鼾聲已消失。
他們忘記了一切。
阿福的聽覺及其敏銳。
阿福的武功在花家眾多的僕人中首屈一指,就算花老祖,也未必強過阿福,所以孫老太君才放心地派他來保護花深深。
阿福也悄悄溜出了窗戶。
就在剛才,他聽到了極細微的衣帶破空之聲,而且就在房頂上。
阿福貓一般靈巧地上了屋頂。
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又老又醜的人。
是扮成石榴紅的紅石榴。
紅石榴抱著劍,呆呆地坐在屋脊上,呆呆地望著夜空,好像根本沒看見阿福。
阿福在心裡重重歎了D氣,飄到另一邊屋脊坐下,背對著紅石榴。
他知道紅石榴對鄭願的感情。在青州那天夜裡,他就在客棧外面,紅石榴和鄭願的對話他聽得很清楚。
但他不知道紅石榴今晚來幹什麼。所以他要守在這裡。
房中不斷有聲音飄出來,屋頂上的兩個人,卻都僵硬地坐著,伴著星空,伴著淒冷的殘月,伴著清涼的夜風。
兩顆晶瑩的淚珠,滾出紅石榴的眼眶。
月殘。星淡。
風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