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濟仁知交滿天下,所以他五十大壽那天,賀喜的人簡直擠破了門。
宴酣之際,自然需要一點佐酒助興的節目。姨父想起那個不起眼的外甥還有那麼幾手絕活兒,就命他擊築作歌。
高漸離當然有心要在眾人面前賣弄一番。他希望楊雪能看得起他,哪怕只是稍稍有點看得起也行。
單戀者的心情,確然是感人而又可笑的。
高漸離擊築高歌,唱的就是左太沖的「荊軻飲燕市」。
全廳動容,幾乎所有的人都停箸不食,完全沉浸在他的歌聲裡。
誰也沒想到,這個身量不高、相貌平平的瘦削後生能有如此蕩氣迴腸的歌喉,能如此嫻熟美妙的擊築技巧。
當他們聽說這個後生就是名劍師高六一的兒子時,他們更感歎了。
一曲終了,掌聲如雷。
高漸離卻只偷偷膘著楊雪。當他看見她鼓勵的目光和甜美的微笑時,他的心已徹底醉了。
一曲又一曲,他就那麼不知疲倦地唱下去。然後是應付敬酒的人。他不記得自己被灌了多少酒,但他認為自己沒有醉,他還能喝許多,只要楊雪在看著他就行。
實際上他真的醉了。
他還想再喝下去,楊雪走過來擋住要和他拼酒的人,扶著他「逃席」了。她顯露出了一個表姐對表弟的關心,她想去照顧他一下。
楊雪為什麼要去呢?連楊雪自己都說不清楚。
也許是因為她知道他是為她而喝醉的;也許是僅僅為了顯示一下對這個備受稱賞的多才多藝的小表弟的關懷;也許是她也喝了許多酒,也想逃席。
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楊雪已經開始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待高漸離了。但楊雪根本不曾想過他是否有可能成為她的意中人,她永遠不會這麼想。
她並非不知道他在暗地裡癡戀自己。也許她這麼做是想稍稍安慰他一下,但她肯定不會使他和自己進一步接近。
也許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她才會離席去照顧他,去做這件她本來沒想去做的事。
這或許就是所謂的「無意」吧!
高漸離在台階上絆了下,摔倒了,吐得滿地穢物。
楊雪扶起他,令婢女打掃穢物,自己將他扶進房中,扶他躺在床上,命人燒好了醒酒湯,親自餵給他。
在他的醉眼中,紅衣雪膚、語笑嫣然的楊雪就像是一團烈火在灼燒著他的心。他很快被燒得失去了理智。
楊雪被他抱住的時候,一下子驚呆了,沒有動彈。她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會有勇氣抱她。
酒助色膽。
而當她清醒後開始凶狠地反抗時,已經被他壓倒堵住了嘴。掙扎是徒勞的,反而更激發了他數年來積蓄已久的野性。
在這種時候,一個女孩子的武功再高,也沒有用的,更何況高歡的武功比她更高,而且他還不怕點穴。
而且,她也喝了許多酒,心裡也很熱,很想發洩一下。
雲收雨散,高漸離漸漸清醒了。楊雪在無聲地流淚,面龐怨毒扭曲著。
她運掌如風,狠狠抽了他十幾記耳光。高漸離好像已癡呆,居然連動都沒動一下。
楊雪將那幾個婢女喚了進來,一劍一個,全都殺了。
她們聽見了不該聽見的聲音,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情。
然後她撕開這幾個婢女的衣裳,將劍扔在高歡身邊,穿好衣裳出去了。高歡還是默默坐著,一點反應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高漸離酒後亂性,強姦婢女未逐,拔劍殺人的消息就傳開了。楊濟仁本欲將高漸離處死,但楊雪苦苦哀求,說是要為高家香火著想。於是眾人都贊楊雪識禮懂事。
於是高漸離就被一頓亂捧,打出了楊家。
高漸離沒有辯解,也沒有遠走他鄉。他還想再見楊雪一面,請求她給他一次解釋的機會。
三個月過去了,他還是沒有見到楊雪,但碰上了天山道上一位武林前輩、他父親的朋友。
這位前輩是來找他的。
原因很簡單,楊雪懷孕了,她想盡了辦法想把胎兒打下來,但都失敗了。這個小生命居然極其頑強。
是兒不能無父。於是楊雪萬分委屈地和高漸離成親了。
高漸離從此在楊家成了地位最低賤的人,甚至連僕人都不如。他顯得很卑鎖微小,活像個沒能耐的小偷。
楊雪總是以嫌惡、怨毒的目光打量高歡,她想盡辦法作踐他。
「若不是有了這個孽障,打死我也不會便宜了你!」
「姓高的,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這是她經常說的話。
因為他,她的心上人離開她,她被人看不起,你說楊雪能不恨他麼?
高漸離整天木可可的,活像個白癡。有時候他一整天都難得說上一句話。
又過了三個月,天山道上的頭面人物齊集楊家,商討如何對抗魔教的大事。
那個崑崙派的後起之秀自然也在這些人之中。
高漸離根本就沒資格參加討論。他在楊家,根本算不了什麼。但也因為如此,他才發現一件事情。
那天他偶然到花園去散心,卻聽見花園深處小屋裡有楊雪的笑聲,他忍不住悄悄掩了過去。
他從窗縫裡看見楊雪,也看見那個年輕人,看見了他們幹的事。
滿室生春。
他覺得有點想嘔吐,也很有點想笑。於是他無聲笑了一下,躲開了。
從那一刻起,他就覺得天山雖大,已沒有他容身之處了。
他不想把這件事鬧開,也不想忍耐,但又想不出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他就算馬上可以離開天山,他也不能走。她的肚子裡,還有他六個月的孩子,他不願他的孩子還沒出娘胎就遭受如此污辱。
他跑到在外,拚命嘔吐起來,似乎想把他剛看到的那醜惡的場面都吐出來。
然後他就去喝酒,喝了許多許多酒。但他沒醉,他認為自己很清醒。
他回家不久,楊雪回來了,眼角眉梢,儘是春色。她甚至還破天荒地朝他和氣地笑了笑,沒話找話地想和他交談。
高漸離笑瞇瞇地應了幾句,出門跑到生藥鋪裡。以前曾是他抓朋狗友之一的生藥鋪的老闆給了他一些藥末,收下他十兩銀子,並反覆告戒他一點點就夠用了,絕對管用。
然後他笑瞇瞇地回家,笑瞇瞇地將藥未放進一杯酒裡,親手捧給楊雪。一直到她將那杯酒喝盡,他才笑瞇瞇地揚長而去。
他懷著一種又得意、又自豪、又自怨自憐的心情,逃出了楊家,逃進了雪山裡。
但沒一會兒,他又清醒了,如中雷擊般坐在雪地裡。
他知道,自己已是一個罪犯,因為他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雖然那孩子還需四個多月才能出世,但那畢竟是他骨中的骨、血中的血。
他一直呆呆地坐到天亮,他幾乎已凍僵了。若非一隻鷹將他當成死人啄了一口,他也許永遠不會醒了。
他跳起身,大笑三聲又大哭三聲,發瘋般逃離了雪山。他不想看見雪山,一點都不想。
從此,天山道上,就沒人再提高漸離了。
高漸離死了,逃進深山裡被野狼吃了——大家都這麼說。
高漸離一路乞討,到了京師。他無時無刻不被痛苦淒傷纏著,不能自拔。只要一想起他的過去,他就會頭暈眼花。渾身哆嗦。
就算人人都叫他「高歡」,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高歡』。
他是高漸離。
他雖然改名叫「高歡」,但卻沒有一點歡樂可言。
於是他開始苦行僧般的生活,他要刻苦地修煉,摒棄人世間浮華虛假的外表,探尋人生的真諦。
這種苦修他堅持了很久很久,直到貞貞使他「破戒」
之前,他都還在苦苦地磨煉自己。
這種磨煉的確有效,他已經可以用比較冷靜的心態來正視自己的過去。除了在雪山上凍傷了奇經八脈落下的病症時不時發作外,他已和雪山和高漸離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已經是高歡。
但當他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楊雪時,他就知道,他還是那個高漸離。在她面前,他永遠變不成高歡。
這幾年他的心沒有碎,並不是因為他堅強了,成熟了,而只不過是因為沒人敲打呀!
高歡在剎那了間崩潰了。他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了。
楊雪眼中鄙夷之色更濃了:「高漸離,你怎麼永遠也不能像個男子漢?站穩了,拿出點大丈夫的骨氣來!」
高歡努力想站穩,但辦不到。他已將牙齒咬得緊緊的,上下牙還是要打架,豆大的汗珠流得滿臉都是。
楊雪神色凜然,宛如一尊女神,正審判有罪的人類:
「你以為改頭換面,就能逃脫天罰嗎?」
高歡哆嗦道:「是……是……」
他希望楊雪能給一個痛快,但他也知道這不可能。她一向不是個慈心的人,她會在他死之前拚命羞辱他。
他認了。
楊雪緩緩抽出了長劍,抵在他臉頰上,緩緩移動起來。
他沒有感覺到痛,他已經麻木了。
楊雪咬著牙低聲道:「我在你右頰上,刻上『無恥』兩個字,在你左頰上,刻上『下賤』兩個字。我不殺你,我要讓你一輩子帶著這四個字活著。」
高歡終於昏倒了。
楊雪卻還在低語:「我聽說你又騙奸了一個小女孩。
我要讓你那個小賤人看看,她喜歡的男人是豬狗不如的傢伙。」
不知過了多久,楊雪才安靜下來了。
暮色已很沉。
楊雪戴上面紗,揮劍從高歡衣襟上割下一塊布,將他的臉蒙起來,這才冷聲喝道:「無心夫婦?」
片刻間,無心夫婦已大步走了進來。他們的神情依然冷漠。
楊雪冷冷道:「捆住他。沒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看他的臉。回去後替他找張人皮面具。」
無心夫婦不知從哪裡找來了幾根牛皮繩。將高歡手腳都捆得死死的。
楊雪道:「姓高的是高六一的後人。當今天下的鑄劍師,沒一個人能比得上他。本洞主還好用他來對付那塊玄鐵。」
無心夫婦還是沒有一點反應,但楊雪眼中卻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她喜歡忠誠而又不多話的人。
楊雪又喝道:「副洞主?」
老道姑飄身而人。
楊雪冷冷道:「你領著杜懷慶、無心夫婦和天風去找柳暉,把那個小賤人給我帶回來。」
老道姑道:「是。」
她是說走就走,無心夫婦也相隨而去。紫陽洞的人做事向來都很乾淨利索。
楊雪吁口了氣,叫道:「關山?」
一聲愉快的「屬下在」響起,那個喜歡和副洞主較勁的年輕人奔了進來,一直跑到她身邊,才低笑道:「關山聽令。」
他笑得很帶點暖昧,他的眼睛也不算很老實。
在洞主身邊時關山永遠是個喜氣洋洋的英俊小伙。洞主身邊的十八衛士,都是像關山這樣的年輕人。
他們年輕、健康、強壯、武功高強,而且快樂。
他們對洞主忠心耿耿。為了洞主,他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他們強健的軀體。
但楊雪今天的目光很嚴厲:「都準備好了嗎?」
關山悚然道:「是。」
四個婢女閃身進院,恭聲道:「洞主,馬車已停在山下,請洞主啟程。」
山下果然停著四輛大車,其中一輛是真正的寶馬香車。
這自然是洞主的車。
楊雪踩著一個婢女的肩頭上了車,關山也已將高歡裝進一條大口袋,扔進了一輛大車裡,自己和三名年輕衛士也鑽了進去。
另兩輛大車裡沒有動靜。但若有人敢掀簾察看,就會看見車裡各有七名年輕力壯的護衛。
紫陽洞主一向是個很小心的人,而且也是個很懂得享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