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玉龍連夜出了鬼谷,下了嵩山。
他,三赴洛陽。
到了洛陽,他添置了一些衣物,恢復了本來面目。
現在,他想,由於他一再易容改裝,可能他的本來面目已經是人們最為陌生的一副面目了。……於是某年夏初的洛陽城中,突然出現了一位面如冠玉,丰神奕奕的,年約雙十的風雅少年書生。
白天,司馬玉龍以世家公子身份,出入於茶樓酒肆,古宮名園,希望能與聞人鳳祖孫相適。夜晚,則自旅店中悄悄走出,找一些荒僻無人之處,勤修先天太極式。自在大雪山服過冰芝,又經桃面騷狐為他在華山金龍廳打通天地玄關,本身已具超人稟賦,一經入門,自較梅叟更為容易奏功。所以,不上三五天之後,司馬玉龍即已發覺了先天太極式的妙用,他驚喜地估計,最多再有月餘光景,大概就可運用自如了。
且說某年四月中旬剛開始的某一天,洛陽城中,有名的朝元古寺,突然來了七位身披玄黃袈裟的大和尚掛單求住,這七位大和尚,身材高矮胖瘦不一,但每位和尚的臉上,都隱含一股相同的淒苦悲憤之色,他們的袈裟,濺滿塵土,很顯然的,這七位大和尚,一直僕僕於風塵,可能業已經過一段不算短的長途跋涉。
朝元寺的住持,在看完七位大和尚的碟文之後,不禁失聲道:「原來是十方寺的衡山七長老,阿彌陀佛,蒼松僧失敬了。」
一點不錯,七位大和尚,正是武林六大名派中的知名之士,以「如來七式」和「七星陣」聞名於武林的,衡山紫蓋峰十方寺的,戒淨、心淨、見淨、疑淨、別淨、行淨、-淨等衡山七長老。
朝元寺的住持方丈蒼松禪師一面吩咐擺治素席,一面親自領著七長老往雲房暫息。到達雲房之後,不等蒼松禪師開口,七老中的首座,戒淨大和尚即向蒼松禪師合掌道:「師只請了!貧僧一行來此,實系應諾幾位武林朋友的一個生死約會,約期是四月十五,地點便是洛陽朝元寺。不過,師兄放心,不論此次約會的結果如何,只要貴寺的師兄弟略予迴避,則決不傷損貴寺一草一木。今天是四月十三,到十五之期,尚有兩天,這兩天中,務請師兄通知貴寺的知客師兄們一下,如有人前來找衡山七長老,即煩請人與貧僧等相見!」
蒼松禪師臉色微變,合掌一諾而去。
果然,第二天晌午,朝元寺門口便出現了一位一身青布衣褲的女人。這女人,年約廿四五,雖然僅具中平之姿,但一雙眼神卻極迷人,欲笑不笑地,勾人心魂。
朝元寺的知客,因有吩咐在先,絲毫不敢怠忽,這時,連忙迎出合掌躬身道:「女施主光臨敝寺,敢問是上香還是許願?」
青衣女子嬌笑一聲,道:「衡山可有人來?」
知客僧忙道:「有有有,女施主請進奉茗。」
青衣女子遞出一封密柬,搖搖頭道:「不必了,這個,煩神交給那七位大和尚親自拆閱。」
青衣女子說畢,又是一聲妖笑,返身裊裊而去。
青衣女子經過朝元寺前的紫竹夾道時,迎面忽然走來一位身穿天藍長袍,頭戴方巾,面如冠玉,丰神奕的美少年。美少年見了青衣女子,微微一怔,旋即別過頭去,一面眺望著竹林中的景色,一面低聲吟哦起來。
這時,青衣女子的心頭,也是一震,暗忖:「好俊的人兒啊,看上去眼熟之至,除了膚色白皙一些,煞是像極黃安見過一面的負心人,唉,余仁弟弟,你在黃安城隍廟前的那夜說得好,我約你三月初君山相見,你答應盡量不誤約會,到時候,累奴家望穿秋水……唉唉,男人,男人。」
二人業已擦身而過。
青衣女子低頭苦想著:「莫非此人就是余仁弟弟?唔,有可能。他是個讀書種子。雖然懂得一點點武功,但他沒有遇著名師,對武功一道,又無多大興趣,很可能由於少在外間走動,以致將皮膚保養得白嫩了,不然,天下哪有這等相似之人?唔,假如是他而當面錯過,豈不恨煞人?不過,我不認識他,他也該認出我來才是啊!他為什麼不跟我招呼呢?我還不是以前的老樣子麼?難道,難道……他因負約而有愧於心,不敢和我招呼麼?」
於是,青衣女子停步返身,她看到,那個美少年正踱著悠閒步伐,向朝元寺而去。
青衣女子毫不猶疑,雙肩微晃,一步竄上兩丈之遙,霎眼來至美少年身後。
美少年正低聲吟著:
草沒橫塘,苔封古剎。
才記舊攜手,不堪回首。
吊新碑如玉,孤墳如斗。
……
美少年對於青衣女子的落向身後,渾似未覺。
青衣女子秀後微蹙,她不相信,如果此人是她夢寐思念的余仁弟弟,聽覺竟會滯鋪到此等地步!而且此人的聲音朗如金石擲地,也和他那余仁弟弟的微帶嘶啞略有不同。可是,事已至此,她如不問個仔細,怎肯甘心?於是,她出其不意地低聲喊道:「余仁弟弟,您怎會跑到這裡來的?」
美少年,猛然回頭,似乎唬了一跳。只見他,遲遲疑疑向青衣女子看了一眼,然後躬身一揖道:「萍水相逢,敢問娘子有何見教?」
「你,你,貴姓大名?」
「小生殘名伍衍!伍子胥的伍,太行之數五十的衍。」
青衣女子不禁歎了一口氣。
美少年又是一躬,含笑道:「娘子大概看錯了人。」
「是的,」青衣女子喃喃地道:「相公,奴家看錯人了。」
青衣女子說罷,怏怏掉頭離去。
青衣女子走出竹林夾道,抬臉望天,秋水盈注的媚人秀目空然掠過一陣異樣神情,毅然二度返身。她在心底告訴自己:「這是我出苗疆以來,所見到第一個美男子,我不能放過他。」
而這時,緩步走向朝元寺的美少年,也在心底奇怪道:「無緣無故,楊花仙子黃素英到朝元寺來做什麼?我本來是信步所之,而且我也準備今夜離開洛陽,現在既有天地幫的舵主在這兒出現,我倒不得不到寺中看個仔細了。」
朝元寺的一間雲房裡,衡山七老,席地而坐。
七老均是合掌垂眉,默無一語,在七老圍成的空地上,放著一份帖子,帖上寫著:
字諭衡山七老:
四月十五三更正,請至草橋楓林內候死。
天地.外堂.韓白
而這時,朝元寺的方丈蒼松禪師,正在大雄寶殿左側的會客室中,跟一個儒雅英秀的美少年分主賓坐定。
美少年首先傾身問道:「朝元寺為當今武林何派何支,不知大師肯見告否?」
蒼松禪師答道:「敝寺僧人,無一會武,施主何有此問?」
美少年似乎微微一怔,又道:「貴寺有無於無意中得罪武林中任何幫派?」
蒼松禪師搖搖頭道:「多感施主關注,敝寺實在沒有上述各情。」
美少年又道:「大師近來,可有任何不祥預感?」
蒼松禪師微現不安之色,但仍搖搖頭道:「也沒有。」
美少年長眉微皺,起身告辭。蒼松禪師恭送於寺門之外。美少年轉身欲去的剎那,忽然探手入懷,從懷中摸出一塊三寸來長,二寸來寬,上面刻著一隻酒葫蘆,業已舊成發亮的紫醬色竹牌,遞在蒼松禪師手上道:「三天內,貴寺如生意外之變,可著人持此牌前往本城悅來棧找我,本人可效微勞,三天後,本人自當親身來此取回。」
蒼松禪師雖知少林寺和十方寺為武林名派,但朝元寺卻和武林並無任何淵源,而且,蒼松禪師本人也不會武功,這種情形之下,他當然不會知道此刻他手上這塊武林人物視同瑰寶的竹牌的功用。他感於面前這位美少年的盛情難卻,只好道謝一聲,將竹牌受下。
司馬玉龍,納悶兒地回到悅來客棧。
格陽城中,行人如蟻,司馬玉龍由於專注于思索朝元寺的疑團,竟忽略了身後那個青衣女子的躡蹤。
蒼松禪師手執那塊紫醬色,上面刻著一隻酒葫蘆的竹牌,進入後殿雲房。衡山七老,起身相迎。蒼松禪師將竹牌由來,與七老約略說了。蒼松禪師說畢,戒淨長老接過竹牌,以疑訝的目光將竹牌反覆檢視了一遍,然後向蒼松禪師問道:「來人可是一位六十出頭,矮小枯瘦,形同叫化的老人?」
「老人?阿彌陀佛,他是年方弱冠的少年人呢!」
七老驚疑地互望一眼。
戒淨長老道:「師兄,這塊竹牌暫由戒淨保管一天可好?」
蒼松禪師,合掌退去。
蒼松禪師走後,戒淨長老將房門掩上,然後向其他六長老道:「五行令符突然於此時此地出現,諸師弟意下如何?」
沉默了片刻,七老中的心淨長老毅然悲憤地道:「這次天地幫趁本派掌門人遠赴湘南九嶷尋訪本派多年不知音訊的了了師祖之暇,四位香主,連袂突擊十方寺,四空八戒兩位師叔死亡,降龍師叔身負重傷,我輩七老,限於降龍師叔的如意嚴令,不得出手,雖有與四空八戒兩位師叔共亡之志,親以派規如山,力不從心,尚幸冷面金剛臨行說了句:『貴派如有人心有未甘,四月十五。可至洛陽朝元寺相候!』我等七人,泣跪三晝夜,方獲降龍師叔於病榻上含淚頷首。……如今,執有五行令符者,雖然不是五行公孫長者本人,但這方五行令符,卻是不容置疑的,五行門,代有奇人異士,我輩依囑往悅來棧求援,對付冷面金剛等人,或有可望。
「不過,這樣一來,便完全違背我們衡山七長老此行的原意了。衡山七長老,當然不是北邙雙絕中冷面金剛的對手,若單憑我們衡山七老之力,我們衡山七老的收場如何?各位師兄弟,早已清楚,說不說都是一樣。
「這是我們七人未出十方寺就下定了的決心。
「所以說,將冷面金剛等人應付過去,並不是我輩真正目的。這和一般武林恩怨不同,我們不能在本派同門之外邀請幫手,本派的血債,必須由本派兄弟親手取償,降龍師叔的創傷會痊癒,掌門人會回來,師租了了上人也可能會找到,衡山派有的是人,一個倒下去,另一個會站起來。衡山全派覆滅,五行門著鑒於武林公義,挺身而出,那是另外一回事。
「這是心淨的一點愚見,不知諸位師兄弟是否以為然?」
其他諸老,齊聲誦了一聲佛號,誰也沒有異議。
於是,那塊五行令符,當晚便到了司馬玉龍手裡,除了朝元寺小沙彌的一聲虔謝,五行令符沒有帶回任何要求。
司馬玉龍雖然奇怪,卻也無可奈何。
二更過後,司馬玉龍熄了燈,剛欲掩門外出之際,微間房外院落中掠過一陣衣袂帶風之聲,以他那種超人的耳目之靈,立即聽出有人在窺伺這間悅來棧了。
司馬玉龍疑心大起,他想,難道天地幫的人物業已發現了他在洛陽的行蹤?司馬玉龍略略凝神,立即發覺來人已在自己的屋簷上以倒垂簾的身法掛下身軀。於是,他迅速地上了床,拉過棉被,和衣蓋好,側身而臥,一明一暗,他半睜眼皮、便可將來人的一舉一動,收入監視之中。
司馬玉龍知道,來者如是天地幫中人物,則絕非五位金牌香主之一,因為,五位金牌香主人雖狠毒,但武林中的輩分卻是崇高異常,如想找司馬玉龍的麻煩,將不屑使用此等鬼祟手法。
司馬玉龍屏息靜待。
半晌過去,窗外仍無動靜。
司馬玉龍正在納悶之際,突有一股幽幽細香,撲人鼻中,不禁暗笑道:好下流!
於是,他運起五行神功,施出閉脈大法,將全身真氣凝聚丹田一穴,表面看上去,這時的他,彷彿昏睡如死,而實際上,窗內窗外的全部動靜,仍在他的監視之中。又是好半晌過去了,窗戶無風自啟,一條苗條的人影飄然而入。
偷偷看清來人之後,司馬玉龍不禁大出意外。
至此,楊花仙子在司馬玉龍心目中僅有的一點由可憐可憫而引起的好感,也消失殆盡。
楊花仙子點上那盞油燈,同時以身上的披風掩好窗戶,防止光亮外洩,然後,她向他走來。
這種情形之下,可難倒了司馬玉龍了。
他,怎辦呢?
若說聽由對方擺佈,隨之而來的場面,可想而知,是相當令人難堪的。若說對她下手吧,像楊花仙子那點能耐,在一般人物來說,也許已算相當不錯,但如放在他司馬玉龍的眼光中,實在不堪一擊。……他有點不忍……要她死吧,太殘酷了點。要她傷吧,輕傷呢?還是重傷?……而最重要的,桃面騷狐是個令人肅然起敬,有著壞名聲,而有著最完美人格的武林前輩,並且是他司馬玉龍的恩人,武當全派的思人,武林各大派未來的思人!不管楊花仙子怎會投在她的門下以及她老人家怎會取尋這種不足掛齒的門人,在名分上,楊花仙子,終究是她老人家的徒弟。
猶疑之間,楊花仙子業已走至床前。
香風過處,一雙纖纖玉手,已然撫上司馬玉龍的臉頰。
楊花仙子的嬌軀俯下來了。
「可人兒,」她如醉如癡地喃喃自語道:「別怨奴家破壞你的清白了,誰叫你生得和那負心人一模一樣呢?唉唉,余仁弟弟,你英姊姊今夜做出這種下流事,是你的過錯?抑或是我的過錯,英姊姊這樣做,是恨你,抑或是愛你?……唉唉。」
聽了這番自語,別是一股滋味,襲上司馬玉龍的心頭。
他,司馬玉龍,越發不知如何是好了。
同時,他發覺她的手開始顫抖,他聽到她的急促心跳,他聞見她噴香的喘息,他接觸到她滾燙如火的粉頰,她勢將緊纏而上的嬌軀……他,司馬玉龍,不能再猶疑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剎那,突然間,一聲冷笑發自窗外。這聲冷笑,無異一帖上佳的清涼之劑。楊花仙子,恨恨一跺腳,一個閃身,躍離床前,一口吹熄油燈,伸手搶過窗上披風,探手間,已然摸出一把淬毒金針。她先撈起書桌上方端硯,一掌推開窗門,硯出手,人也隨之穿窗而出。
窗外,自一聲冷笑發出之後,一直就很平靜。
楊花仙子的種種準備,都好似多餘而不必要的。因為,她搶身而出,並未遭遇任何阻礙。
司馬玉龍因為不知道冷笑系何人所發,所以未將閉脈大法解除,他注意著窗外的進展。
窗外,自楊花仙子出去後,又是一聲冷笑,跟著,楊花仙子痛呼一聲,旋即寂然。
司馬玉龍大吃一驚。
雖然他只是躺在房內床上,但這種聲響已經明白地告訴他,窗外那位發出冷笑之人的武功,一定高到駭人程度。因為,他打發像楊花仙子那等不算太俗的身手,居然只用了一招,而這一招的快、準、狠,可想而知。
又是片刻之後。
就在司馬玉龍打算起床外出勘察的那一刻,窗口有個異常陌生的聲音溫和地低聲道:
「朋友,受驚了麼?」
司馬玉龍當然不便答腔。
發聲之人見房內毫無反應,不禁輕咦一聲,自語道:「難道那賤人已經做了手腳?」
跟著,火星子一亮,又是一條人影,飄然而入。
司馬玉龍更為吃驚了。
從來人那等輕靈飄逸得出奇的身法上判斷,此人之武功,簡直不在他司馬玉龍之下。
啊啊,他是誰?
跟著,司馬玉龍又是一驚。
因為,來人進房之後,並未取火點燈,僅朝司馬玉龍臥處約略瞥了一眼,便即伸手在黑暗中拿起書桌上現成的紙筆,運腕揮毫,如行文於白晝。沙沙一陣碎響,留言業已擬就。然後,他向司馬玉龍一揚手,司馬玉龍不及預防,週身百穴一震,立即異常舒暢。他知道,假如他真的中了迷魂香或是給人點中要穴,經過來人這一手,也會給解除了。
他震驚地想:此人武功,真是高得可怕。
這時的司馬玉龍,最大的願望便是想跳起身來趕到來人面前,將來人面目瞧個清楚。
可是,他怎能這樣做呢?
來人像來時一樣,飄然消失。
確定來人確已離去之後,司馬玉龍消去閉脈大法,伸手向桌面一招,即憑滲和了先天太極式的五行神功,將那張留柬取到手,神光默運,便已看清紙條上寫著:
有我在此,朋友如驚。
八號房客敬草。
司馬玉龍又驚又喜,當下因為八號房間就在斜對面,不便多有舉動,悄悄仍將字條放回桌面,和衣而臥。經過這番風波,當夜的功課,他便只好在床上溫修了。
第二天,天剛亮,司馬玉龍便喊來店夥計,要他到八號房間通報,說是五號客人行將拜訪。他沒有向店夥計預先查詢八號房客的身份,因為,那樣做,不是一種磊落行為。而且像店夥計這一流人物,見錢眼開,一有錢萬事通,對方若是個工於心計的人,他這邊一查問,對方不難馬上知道。那樣一來,彼此心存芥蒂,而這種禮貌上的拜訪,便顯得有點多餘了。
片刻之後,店夥計回報道:「八號的相公,恭候相公大駕。」
司馬玉龍點點頭,心下暗忖道:對方也是個少年人?
司馬玉龍略整衣冠,即使往斜對面的八號房間走去。
方剛走到八號房前,司馬玉龍,立即怔住了。你道這是何故?原來,人家早在門口含笑拱手相待。對方是位什麼樣的人物呢?嘿,說得誇張點,對方可算得是他司馬玉龍一生除了自己之外,所見到的,最英俊的一位青年人!
那人年約二十五歲左右,修眉鳳眼,皓齒朱唇,真個說得上是位人中之龍。那人原本含笑自得,但在看清了司馬玉龍之後,也不禁斂容一怔,也許他正在問自己,世上真個還有一位比我更英俊的男人?
大概是惺惺相惜吧,二人對怔了好一會。
最後,還是那人較為老練,首先含笑拱手道:「在下姓侯,名良玉,朋友貴姓大名?」
「伍衍。伍子胥的伍,大衍之數五十的衍。」
「請裡面坐。」
「打擾了。」
二人相讓入室。
相人有術的店夥計,早為二人泡好兩碗蓋碗香茗。
二人坐定,侯良玉笑道:「伍兄貴庚?」
司馬玉龍欠身答道:「虛度雙十。」
侯良玉笑道:「良玉今年二十有五,癡長閣下五歲,只好喊閣下一聲老弟了。」
司馬玉龍遜讓道:「侯兄抬舉,伍衍真是受寵若驚呢。」
侯良玉的豪爽開朗,給予司馬玉龍一種極為良好的印象。他本來準備為夜來之事道謝一番,這一來,反感覺話難出口,因為,那樣做,就未免太俗氣了。
侯良玉這時含笑道:「伍老弟英華內蘊,武功方面,顯系內家高手,為何夜來反被那等不濟事的賊女人所乘?」
司馬玉龍暗暗心驚,但仍強行鎮定著,赧然笑答道:「武功方面,小弟亦僅略知一二,若論高手,兄台未免過獎了。」
侯良玉道:「老弟師承,可否見告?」
司馬玉龍道:「家師武當俗家弟子,小弟幼時身體贏弱,所以拜在家師門下,練了兩年大羅掌,若談火候,實在可笑得很。別的不說,單就夜來所遇,兄台即可想見小弟的武功糟到何種程度了。兄台為弟退定,而小弟直至今晨醒來方知,此等身手,實令小弟羨佩。以後,還望兄台多多指點才好。至於兄台為何派高弟,亦肯有以教我否?」
侯良玉淡然一笑,似對司馬玉龍所稱各節,並未起疑。
「老弟可知以前的武林原為九大名派。」
「這一點,家師似曾提過。」
「良玉即為邛崍派摩天支派傳人。」
「哦?」
「摩天嶺支派的絕學是『穿碑手』,家師即為摩天雙老中的摩天瘦叟的傳人。本來摩天派源出邛崍,邛崍一派,自九派除名有年,愚兄道出門戶,實感汗顏。不過,眼見老弟是個誠樸君子,定不相譏,是以方敢直陳。唉!」
侯良玉說至此處,不禁長歎一聲道:「武林人物,最難跳出名位圈外,邛崍一派,當年若非與峨嵋爭主兩川,又怎會落得兩派俱傷,同自九派除名?」
侯良玉這番話,司馬玉龍深受感動。
不過,他也有點奇怪,侯良玉所說的往事,有一大半他是知道的。譬如說,峨嵋、邛崍,原來同為武林九大名派之一。
後來,兩派不知為了什麼事,傾派相爭,結果,兩派高手,傷亡殆盡,由於人材凋零,便自九派同時除名。還有,摩天派是邛崍支派的這一點,他是知道的。摩天嶺支派的絕學是內家重手法「穿碑手」,他也聽玄清道長說過。只有一點,他有些不解,那就是侯良玉所提的「摩天雙老」!
「摩天雙老」,又稱「摩天雙叟』。
那就是:「摩天胖叟」和「摩天瘦叟」。
摩天雙叟出現於武林,約在百年之前,侯良玉自稱是雙叟之一的,瘦叟的再傳弟子,這一點,在年齡上說,是吻合的,但是,據他司馬玉龍所知,摩天雙叟的武功並不太高,充其量也不過跟現在的「衡山七老」,「北邙三瘟」等人差不多。可是,根據侯良玉昨晚進房的身法,以及暗中視物,一招創痛楊花仙子的種種表現,就是當今六大名派的掌門人,也不可能有此功力。
嚴格一點說起來,侯良玉的武功,絕不在他司馬玉龍之下。
難道說,侯良玉能有今日之成就,真個是俗語所說的「青出於藍」「冰寒過水」?
這時,侯良玉笑道:「老弟,你在想些什麼?」
司馬玉龍驀然警覺,忙笑道:「小弟是想……以侯兄現在的這身絕世武功,重建邛崍昔日聲威,何愁無望?」
侯良玉凝視司馬玉龍之面,含笑反問道:「老弟既是今晨醒來時方知夜來之事,從何斷定愚兄的武功絕世呢?」
喝,好厲害。
尚幸司馬玉龍也非弱者。
當下他一笑道:「習武之人,唯一的特點便是耳目較常人聰明,小弟的武功雖然粗淺,但耳目之靈,在未習武功之前。已具超人之稟賦,而昨夜吾見出手為弟解警,小弟居然渾然不覺,這份身手可想而知,何庸取證?」
侯良玉一笑置之,並未繼加盤潔。
這時,日已三竿,侯良玉請司馬玉龍到前廳用餐,司馬玉龍爽然不辭。餐畢,侯良玉笑問道:「伍老弟行將何往?」
司馬玉龍心中一動,暗忖道:此人身手之高,無可論擬。現在雖然是初次相識,如果能有進一步瞭解,為五月五的岳陽之會,多請一位幫手,豈不是更好?
計議一定,便試著道:「小弟在洛陽,頂多還有一天的耽擱,其後想到岳陽看個朋友。」
侯良玉高興地笑著接道:「良玉此次出川,系取道子午,經長安東來,心羨雲夢洞庭風光之勝久矣,如蒙老弟不棄,同道而行如何?」
司馬玉龍大喜過望。
他因為不放心朝元寺之事,很想再去看望一下,便向侯良玉道:「小弟想出去買點東西,準備暫時告辭一下。」
「請便!」
侯良玉笑著,拱拱手,逕自走回後院。
「交到這樣的朋友,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司馬玉龍欣慰地想著,信步出了悅來客棧。
他選擇較為僻靜的街道,施出移形步,表面看上去,一步三搖,從容瀟灑,實際上,其迅無比。不多一會兒,朝元寺的紫竹林業已呈現眼前。他在林外,稍為猶疑了一下。他想,像昨天一樣,他就這樣進去,一定會仍無所獲。可是,他又不便採取密察方式,他看得出,朝元寺的方丈,蒼松禪師,的確不是武林中人,楊花仙子從朝元寺出來,很可能僅是一種巧合,他若是一股勁兒當件正事辦,豈非有少見多怪,捕風捉影之嫌?
可是,這種巧合究該作何解釋呢?
難道朝元寺不是一所好地方,是天地幫黨徒的臨時聚會之所?不,絕不可能。第一,蒼松禪師的人生得很方正,朝元寺由這種人主持,絕不會幹出什麼非法勾當。第二,即令蒼松禪師迫於天地幫的淫威,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供給場所,楊花仙子身為舵主之一,又是一個女流,公然出入禪寺,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幫中主事人會容她這樣做麼?再者,天地幫中人,只要是銀牌舵主以上的人物,誰不知五行令符的名貴,符落他們手中,他們豈有乖乖送回之理?
那麼,楊花仙子怎會從朝元寺走出來的呢?
司馬玉龍昨天就想以這一點責難於蒼松禪師,可是,想了又想,他終於忍住了。善男信女,寺院為進香之所,例所不禁,他特別提出來一問,豈不讓對方大生誤會?
左右為難。
最後,司馬玉龍想定了:兩個辦法都用。
現在,白天,他再去看看,如果看不出所以然來,今夜三更後,他再三人朝元寺。
於是,他走進了朝元寺。
依著俗例,他在大雄寶殿上了一炷香,捐了一兩銀子的油錢。然後,他請一位知客僧帶他各處隨喜。知客僧見司馬玉龍出手豪闊,氣宇不俗,而且昨天還和方丈交談過,以為他是洛陽城中世家公子,便問他要不要方丈親自陪同,司馬玉龍搖頭表示不必。
於是,知客側身前導,經正殿,側殿,配殿,經堂,齋堂,而最後,到達殿後的一列雲房走廊上。
司馬玉龍默運全神,表面上雖然在從容眺望,而所經之處的數丈之內,任何細微動靜,都無法逃過他的耳目。當他走到走廊末端,那間最大的雲房之前,他似乎聽到一陣碎語聲冥然而止,司馬玉龍的疑心,油然大起。
不錯,那間雲房裡,正坐著衡山七長老。
衡山七長老的交談,正為這陣陌生的腳步聲所打斷。
「大師!」司馬玉龍故意漫不經意地指那扇緊閉著的室門向知客僧問道:「我可以進去歇下腳麼?」
知客慌忙答道:「施主,對不起得很,裡面已有客在,換一間如何?」
「那就算了。」
「還請施主見諒,阿彌陀佛,真是太巧了。」
司馬玉龍淡然一笑。
司馬玉龍暗暗決定,今夜,他一定要來朝元寺,來到朝元寺,第一個要查的,便是這間雲房。
出了朝元寺,已是中午時分,他在外面隨意用了點酒飯,回到悅來棧,一問店夥計,知道侯良玉也在他出去不久之後出去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他想了一下,便回房提筆寫道:
良玉兄:
街頭偶遇舊友,約敘別後,久別重逢,恐難遽別。
如能回來,也將在半夜之後,恐兄垂注,趕回陳達,茲見外出未歸,草此不另。
伍弟衍白。
寫畢,出房交給店夥計,交代道:「等八號候相公回來,交給他。」
然後,他再度出了悅來棧,找著一個冷落的茶館,選了一個僻靜的座位,面裡背外,等待天黑。
二更方敲,戒淨長老向蒼松禪師合掌一躬:「多蒙師兄盛意款待,衡山七僧這廂向師兄致謝。」
七長老一致俯身,低誦佛號。
蒼松禪師連忙合掌道:「七老蒞臨,乃朝元小寺之光,佛門一體,七老多禮了……七老事畢,還望重臨是幸。」
「那只有等結來世之緣了。」
蒼松禪師愕然。
戒淨長老慘然一笑,袍袖微揮,七條玄黃身形,相繼騰身而起,晃眼間,越過正殿殿脊,沒入一片灰黯之中。
三更正,洛陽草橋的楓林中。
七位身披玄黃袈裟的大和尚,成北斗之狀而立。北斗柄指向三人,兩男一女。
女的,就是楊花仙子。
楊花仙子,花容慘淡,似乎尚有內傷未癒。她的一隻右手,插在斜襟之內,苗疆騷狐,武學甚雜,但比較為人熟知的,卻是暗器,楊花仙子站得稍稍落後,顯然地,她只是在準備著暗器掠陣。
楊花仙子的前面,左首站的是身材頎長,雙目精光如電,臉上冷板板地毫無一絲人味的天地幫外堂金牌香主,以前北邙雙絕之一的冷面金剛韓秋。右首站的是一個身材瘦小,僅及冷面金剛肩下,十指枯黑如雞爪,眼皮似睜還閉,曾經匹馬單槍闖遍少林三十六座經堂如入無人之境的黑手天王蕭昆。;這時,站在北斗柄端的戒淨長老,低誦一聲佛號,請老出聲應和,黃影移動,斗轉星移,剎那間,冷面金剛黑手天王均被包人七星陣中。
黑手天王狂妄自大,冷面金剛目空四海,二人均是魔中之魔,如何會將衡山七長老放在眼中?七老移動陣形,兩魔照舊挺立不動,渾似未覺。直至七老已在他倆身外圈定,冷面金剛一聲冷哼,黑手天王陰側惻地一陣陰笑,兩魔各展不同絕學,冷面金剛長身欺步,揮掌直劈斗柄上的戒淨、心淨、-淨。黑手天王屈指如勾,雙手輪流伸縮,分向斗勺上的疑淨、別淨、見淨、行淨四長老抓去。
若在普通情形之下,一個對一個,衡山七老中的任何一人也不會是冷面金剛或者黑手天王的對手,說得簡潔一點,不出三招,七老便得喪命。
可是,現在的情形稍有不同,七星陣最大的妙用便是七星連環,七位一體,一星受攻,眾星呼應,除非七老中損去一位,便無異於合冷面金剛和黑手天王二人之力在斗七老之力的總和,這樣一來,雙方功力之差,便就不太懸殊了。
晃眼之間,兩魔已各各攻出三招,均未奏功。
七老信心大增,七星陣靈活游移,越見神妙。
就在這個時候,站在稍遠的楊花仙子,目注七老中身材最為瘦小的-淨長老,突然疑心到昨夜在悅來棧破壞她好事的,便是這位和尚。因為,昨夜的侯良玉,曾在臉上蒙了黑紗,除了冷笑兩聲外並未開過口,侯良玉給楊花仙子匆促間的印象只有一個:身材瘦小。
這時,她見-淨長老身手不弱,所處地位正在北斗之柄和北斗之勺的中間,像人體連絡上下的腰身一環,極形重要,於是,更為起疑。
當她想起司馬玉龍的那張俊秀的臉龐,她的毒念頓起。
於是,一掠藍芒,悄然奔向-淨長老的腦後厥陰重穴……
洛陽城中朝元寺的大雄寶殿上,一條修偉的身形,其疾如電般一閃而過。跟著,大殿後面,雲房的最末一間,屋簷下巧妙地倒勾著一個夜行人。
夜行人,滿臉驚疑。
因為,雖然時值更深,雲房中卻仍燈火明亮,而且,門扇半開,毫無神秘之處。
雲房中,燈頭伸縮,滿室搖影。
蒼松禪師,踽踽徘徊,喃喃自語:「他們七老去赴的是個凶險約會麼?不然,戒淨長老怎會說出那等話來?……阿彌陀佛……草橋,楓林……善哉,善哉……一再聽他們打聽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地處城郊之北,荒涼陰森……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但願佛祖保佑。」
七老……天地幫……城郊之北……草橋……楓林……啊啊……司馬玉龍心頭一涼。
朝元寺大殿上,先前那條修偉身形,一掠而出。
四更左右,司馬玉龍終於找著了蒼松禪師自語中的楓林。楓林,遠看上去,像一座迷濛的巨墳。行近楓林,那種出奇的岑寂,帶給司馬玉龍一股不祥預感。他將五行神功運布全身,一提氣,宛若投林歸鳥,逕向林心撲入。
入林深約五六丈,便是一片寬闊的空地。
現在,司馬玉龍的眼前,呈現著一幕比他在少林所見,更為殘酷的慘象。
七具裹著玄黃袈裟的死屍,顛倒縱橫,和血俯仰。
經司馬玉龍仔細檢視,七具死屍體裡,三具頭蓋碎裂,腦漿塗地,紅白一片,四具胸前背後有著五個相同的窟窿,黑血泛溢。
前者死於渾雄掌力,後者死於淬毒指功。
司馬玉龍立即斷定來人中少不了冷面金剛和黑手天王……七具屍體的中央,插著一面高可二尺餘的黃底金邊三角旗,旗繫上好貢緞製成,四周以銀線刺繡著日月星辰,中間則為織貼的紅字:天地!
司馬玉龍仰天一聲長歎。
為了慎重起見,他開始作第二遍檢查。在第二遍檢查中,司馬玉龍發覺一點可疑之處。
那就是:七具屍體除了頭蓋破裂或胸背穿洞之外,無甚大異的只有身材最為瘦小的一位長老,除了前胸穿洞,黑血模糊外,雙目眼窩反常下陷,司馬玉龍仔細一看,原來雙目上各插藍晶晶的銀針一枚。司馬玉龍將那兩枚淬毒銀針小心取出收好,心中頓時恍然大悟,他知道:這位身材特別瘦小的長老,一定是七老中首先喪命的一位,很可能就為了一老遭遇意外,七星陣方始運轉失靈,減卻如來七式的集中威力,方為兩魔所乘,乘機痛下煞手。
那麼施放這兩枚銀針的,該算是血案主凶。
司馬玉龍恨恨地想道,難道,巫山淫蛟也來了?
最後,他決定:不管這兩枚銀針系何人所施放,有朝一日,他定將它分別插上那人的雙目。
仰臉看天,天已不早。
司馬玉龍強忍心頭一股悲忿,運神功,以一段樹幹,在空地上掘成一個深約二丈的大洞,將七老屍體理好放入,然後堆上土,做成一座簡單的墳墓,在附近一株楓樹上,揭去樹皮,以大力指寫了一行字:十方寺七長老葬此。
然後,他拔起那面天地幫旗,抽去銅桿,將旗折成一小方,收入懷中。
回到悅來客棧,天色行將破曉。
司馬玉龍先到侯良玉房上聆聽了一會兒,見無異樣,方翻向店前,敲開店門,由睡意朦朧的店夥計,帶入五號房安息。
且說楓林中,自司馬玉龍去後不久,又有兩條身形孤身而下。
來者是老少兩女。
少女十五六,亭亭如玉,嬌憨可人。
婦人四十左右,一身青布褂褲,青布包頭,面目祥和。
少女朝新墳一指,低聲驚呼道:「奶奶,你看,那是什麼?」
青衣婦人皺眉道:「新墳?」
「我來看看。」
「鳳兒,多久了?」
「好似剛堆起來的呢,奶奶。」
「再到附近樹上找找,看有沒有留字?」
「噢,有了,奶奶,在這裡。」
「寫的些什麼?」
「『十方寺七長老葬此』啊啊,奶奶,十方寺,您知道麼?它就是哥哥出家的衡山派啊!」
婦人聽了少女的驚喊,不禁頓足怨道:「都是你這個小妮子不好,又誤了人家七條性命。」
少女撇嘴道:「奶奶怎的怨起鳳兒來了?」
婦人微怒道:「不怨你怨誰?白天在南街上見的那兩個人,你偷偷告訴我,說你認得其中身材高高的一個,並說他是以前的北邙雙絕之一,現在天地幫中的金牌香主,叫什麼冷面金剛韓秋,人生得心狠手辣絕情寡義,武功也很高。又說另外一個十指如雞爪的瘦小老人好像是你玉龍哥哥述說中的黑手天王,也是金牌香主之一,這二人出現洛陽,必無好事。
「假如依了老身,勢必跟綴到底,他倆能有什麼作為?」
「衡山七老又何至喪生?」
「而你,你這個小妮子,堅信你的玉龍哥哥也在洛陽。你的根據只不過是時下洛陽牡丹盛開,你曾跟他說過你愛牡丹的一句話,就以為他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到洛陽來找你。
「同時,你還說前此日子在南宮雲台前,老身碰到的那個小叫化就是你玉龍哥哥化裝的,怨老身當面錯過了人,沒有多留他片刻,等你回來。問你的根據,你說,你的玉龍哥哥文武全才,學問很博,除了他,絕不能一眼斷出那是東漢中興二十八將題名繪像的雲台!
子你看,你多幼稚,難道這世上有學問的人都是你的玉龍哥哥麼?
「之後,你說那二人沒有跟蹤的價值,逼住老身失魂似地東奔西走,全憑你的幻想摸索……現在,血案發生了,你還強嘴?」
少女又氣又羞又急地嚷道:「奶奶,您有個完的麼?」
婦人不顧少女的攔阻,繼續說道:「完?早著呢!小妮子,我還要問你,天快亮了,天亮了是四月十六日,距離五月五的岳陽之會,也只剩下半月有零,老身假如是一個人,岳陽再遠兩倍,也不放在心上,你小妮子受得了麼?
「你到底還要不要在洛陽找下去,還是等到五月五見面?
「哼,要不是老身先數說你小妮子一頓,你小妮子不說這座新墳是你玉龍哥哥所造,樹身上的字系你玉龍哥哥所留才怪呢!」
少女賭氣頂道:「您又怎知這件血案不是玉龍哥哥善的後?」
婦人聽了,似乎很氣,但瞪了少女一眼之後,終又噗哧笑了。
「好好,」婦人笑罵道:「就算你玉龍哥哥萬能,我們現在動身離洛陽行不行?」
「萬能麼?哼,玉龍哥哥當之無愧。」
「老身將來倒要好好地考他一考呢。」
「奶奶,萬一您先給他難倒了怎辦?」
「小妮子,我們來打個賭怎麼樣?」
「嗨……嗨嗨。」
「哈……哈……哈……」兩條身形,晃悠悠地拔起,消失。
第二天,日上三竿,司馬玉龍方才起床,他因為心緒激動,一直未曾睡好,總算他在內功修為上,已有渾厚根基,三五夜不眠,並無多大影響。
見了侯良玉,侯良玉笑問道:「老弟,我們什麼時候上路?」
對於司馬玉龍昨夜去往何處,何時歸來,則一字未提。
司馬玉龍心情仍未平復,點頭強笑道:「今天是四月十六,不早了,馬上上路也好。」
侯良玉朝他打量了一眼,訝然道:「老弟眼神有異,莫非有甚心事不成?」
司馬玉龍暗暗吃驚,含混地應道:「也許酒喝多了吧!」
「老弟說不早了,難道在岳陽另有約會?」
「沒有,只是想在五月五之前趕上龍舟竟渡罷了。」
「哦,這樣的。」
侯良玉淡然一笑。
「侯兄,這一路我們怎麼個走法?」
「愚兄業已雇好一輛雙馬快車。」
「又讓侯兄破費。」
侯良玉爽聲笑道:「像伍老弟這樣的人,也要來這一套麼?」
司馬玉龍不好再說什麼。
上了路,侯良玉談風甚健,論古說今,無所不曉而所提及的,多半是棋琴書畫等文事,對武功則絕口不道,這一點,更令司馬玉龍心折。為了考查侯良玉的品德,司馬玉龍雖然有很多話要說,但終於強行忍住。
車行兩天,已到魯山地面。
現在是四月十八,距五月五僅剩下十七天了。
兩天來,」侯良玉的態度,始終保持和上車時一樣,不談武林中事。漸漸地,司馬玉龍無法忍耐了。他必須有個抉擇,來斷定侯良玉這人是不是一位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侯良玉的武功,司馬玉龍有自信,他相信他沒有看錯,他和侯良玉的情形差不多,年事雖輕,造就卻是空前絕後。至於人品、大致說來,侯良玉這人也沒什麼缺點。
只有一節,令司馬玉龍有些猶疑不決,那就是,這人太老練了,而且,機智過人,莫測高深。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笑,看上去,好似出自真誠,令人感到平和親切,但是,細細回味起來,卻又令人感到它們是那麼的幽邃、那樣的深遠。
經過兩天的思考,司馬玉龍決定,不妨試試看。
於是,他首先問道:「侯兄在武林中行道多久?」
「三二年。」
「到過很多地方吧?」
「中原這塊地方,除了現在要去的兩湖一帶,差不多跑遍了十之八九。」
「會過很多高人吧?」
「這倒沒有。」
「哦?」
「愚兄出身沒落的邛崍支派,」侯良玉慨然歎道:「自從知道了本派當年和峨嵋因為一點莫須有的意氣之爭,而結果弄得兩敗俱傷之後,就對武事灰了心。但因天性喜武,湊巧又在武功上有了這麼一點小小成就,便成了欲罷不能之勢。於是,愚兄發了願心,要以有限壽年,遊遍神州所有的名山勝水,遊歷期間內,我侯良玉決不主動去找別人麻煩,但假如有那些不開眼的朋友,在我侯良玉面前無法無天,甚或找到我侯良玉頭上來,哼哼,對不起,姓候的心腸並不怎麼悲。」說到這裡,司馬玉龍發現侯良玉雙目中煞氣怕人,不由暗暗驚心忖道:「我想的果然沒有錯。」侯良玉本人,這時也似乎發覺到這一點,忙向司馬玉龍藹然一笑,笑得輕鬆自然。令人心寬。一笑之後,他接下去繼續說道:「剛才我語氣說得那麼可怕,老弟是不是感覺愚兄為人太狠了點?嘿,說來可笑,不管老弟相信不相信,前些天在洛陽悅來棧那一夜,算來還是我侯良玉走出摩天嶺的三年來,第一次伸手管他人的閒事呢!老弟,我們也真是有緣。」
「侯兄對當今武林中的門派熟不熟?」
「熟極了。」
「哦?」
「這樣的,」侯良玉解釋道:「向上之心,人皆有之。我侯良玉既然身列邛崍支派門下,邛崍一派已不在當今名派之列,心中多少總不免有點羞辱之感。要重整一派的門戶,並不是一件簡單事,最低限度,我得先對現有之各派有個瞭解。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對當今武林之大勢,那得不熟?」
「當今各門各派,依侯兄之見,如何區分黑白正邪?」
「伍老弟,你當真不知道?」
「受了年事和承師的限制,在目前確是如此。」
侯良玉聽得司馬玉龍這樣說,並沒有什麼不信任的表示,僅朝司馬玉龍隨意瞥了一眼,繼續說道:「老弟,你知道,這是個大題目!愚兄有兩種方式可以回答你,第一,每門每派之內,就有黑白正邪之分。第二,要分黑白正邪,首先必須檢點我們的立場和眼光,方可著手。譬如說:我侯良玉自信自己是個正派人物,處人行事,對天可表,而我侯良玉不幸投在公認的黑道人物門下,那麼,我侯良玉便成了先天性的黑道人物,有口難辨。再後來,因為我是先天性的黑道人物關係,為了他們的所謂『武林公義』,殺了我的師見或師弟。這種情形,報仇是當然之舉,甚或我也還殺了他們的師兄師弟,接著,他們又為了報他們的仇,而向我步步進逼,這時候,是非恩怨,糾纏不清,老弟,你如何去分誰對?誰錯?誰黑誰白?
誰正誰邪?如果一定指我侯良玉為非,是否有欠公道?」
司馬玉龍不禁失聲讚道:「侯兄這種解剖,真是精闢之至。」
一抹難以覺察的笑意,在侯良玉雙目中,微現即逝。
「侯兄,」司馬玉龍又道:「最近武林中出現了一個什麼『天地幫』,侯兄可曾聽人說過?」
「沒有啊!」
「天地幫,無惡不作。」
「哦?」
「該幫自幫主以下,簡直集武林敗類之大成。」
「真有這種事?」
「嘿。」
「伍老弟,你對武林大勢,一無所知,為何獨對天地幫這個組織這樣熟悉?」
「因為天地幫目前欠我一顆人頭。」
「目前?」
「是的,目前是一顆,以後將會增加到多少,現在尚不知道。」
「誰的?」
「伏虎尊者。」
「伏虎尊者?」侯良玉沉吟了一下道:「是不是衡山派的四尊者之一?」
「正是他。」
「好,老弟,包在我侯良玉身上。」
侯良玉這樣說著,並沒有追問司馬玉龍跟伏虎尊者的結仇原因。
「不,侯兄,我要親自割下。」
侯良玉笑道:「老弟,衡山派的『如來七式』,威震武林,你老弟在洛陽悅來棧,連一個用迷魂香的毛賊都對付不了,你用什麼去割伏虎尊者的頭?」
司馬玉龍心中一驚,自知失言。
他故意奮然道:「我還年輕,我不能重投明師麼?」
「練到什麼時候?假如伏虎尊者壽限不能等你怎辦?」
司馬玉龍默然。
侯良玉換了一個話題,笑說道:「老弟,魯山到了,再過去可能就沒有市鎮,我們歇下腳來喝兩盅可好?」
司馬玉龍欣然遭了一聲好。
魯山這一夜,司馬玉龍幾乎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