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首窗口望,花徑間,三條人影,正向這邊施施然走了過來。
兩婢分左右提燈前導,燈光搖曳中,第一個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雪白修長的全裸玉腿,向上,薄如蟬翼的披紗內,苗條而豐滿的胭體,宛若游蛇般曼妙地扭動著,巒谷起伏,隱約可見;再向上,長髮飄動,曲起撩掠的皓腕,恰好將面孔斜斜遮住;由於小魔女紅衣牡丹和妙手紅娘柳聞鶯體態近似,一時間,上官印仍無法認出來者為誰。
他低下頭,心跳著,雙頰火熱,侷促地有著一種犯罪的感覺。
這時候,一陣如蘭似麝的香風,忽自房門外輕輕吹人,跟著,一串吃吃蕩笑,在耳邊響了起來道:「害相公久等啦。」
上官印一聽口音,愕然退出半步,抬頭脫口道:「啊,是你?」
黛眉含春,秋波乜斜的妙手紅娘,聞言不禁微微一怔,笑意收斂,輕嘿了一聲注目道:「相公希望誰來?」
其實,上官印意思只不過是說:「她」為什麼選中「他」?
這是人之常情,在兩相比較之下失敗的一方,第一個想知道的,便是負於人的原因何在?但是,在妙手紅娘而言,誤會可大了。
上官印看出妙手紅娘的誤會,自己想想,也覺可笑,於是搖頭笑道:「不,我是說他們,他們……「妙手紅娘頓時明白過來,臉色一緩,掩口接下去道:「他何以被她選去是嗎?」
上官印點點頭,妙手紅娘咯咯笑道:「原因簡單之至,公主以為你們二個各方面都不分上下,唯有在神色間,你似乎不及那位自然。」
上官印暗暗一哄,心想:「原來如此!」
一個是本來面目,一個不是,這其間多多少少,當然有點分別;他想著,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發自內心的笑容,被妙手紅娘又誤會去好的一面,這時擰腰貼近,側臉飛著媚眼,低低接道:「奴家卻不以為然,知道嗎?」
口裡說著,伸手便往上官印背後繞去,薄如無物的紗披,在玉腕抖動間,斜肩卸落,半邊嬌軀,立呈赤裸,上官印急切間,縮身一推,五指正好按上巍巍乳峰,一種軟暖滑膩的感觸似電流般通過他的全身,不由得又慚又急,手僵空中,面紅耳赤,竟不知如何是好。
由於他一推未施真力,妙手紅娘僅被推出一步,便即穩住。
妙手紅娘呆了呆,忽然佯羞低嗔道:「又莽又急,你看你……」
上官印神思略定,覺得這樣糾纏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暗一咬牙,正待出手時,目光偶及門口兩婢,終又暫時忍住。
他見兩婢年紀雖然不大,但眉宇間顯示出,兩人身手已各具火候,以兩人那種狡猾神情估量推斷,他如將妙手紅娘制服,兩人中,最多還能弄倒一個,而另一個,勢必脫身。
一旦嚷開,他自己固然不愁什麼,不過,那樣一來,以這座分壇中現有人手,他如想再救出那位同難的師秀才,就不容易了。
上官印想著,不禁皺眉出起神來。
妙手紅娘見他不言不動,循著視線掉頭向身一望,見上官印原來正望著兩婢,以為上官印是礙於兩婢在場,不禁剔眉叱道:「還不替我滾?」
兩婢四目相視,同時扮了個鬼臉,俯身微福,雙雙抿嘴忍笑退去。
妙手紅娘直候至兩婢腳步聲遙於院外消失,方轉過身來,玉臂高張,拂落紗披,微喘著撲過來,目醉聲顫地道:「好人兒,現在……」
上官印不敢再蹈覆轍,他趁這位淫娃剛才扭頭向外之際,已自懷中摸出那支七星量天尺,這時舉袖一抖,露出尺梢,低喝道:「注意正面各處大穴!」
一聲喝出,並未立即動手,名門氣度,最不齒於冷襲暗算,他容得妙手紅娘一愣之下,向後連連退出三步之多,這才欺身而上,以閃電手法,點中對方天宗、極泉、神封三穴。
妙手紅娘踉蹌跌坐,驚駭目光中似問:「你,你是誰啊?」
上官印冷冷一笑,說道:「熟人,上官印!」
不等妙手紅娘表示,接下去道:「你用不著不服,在任何情形下,就是合你們師兄妹二人之力,也不是本少俠的對手,今日從權,暫且饒你不死!」
語畢再不回顧,身形閃動,飄然出房。
他先躍登最高處,將整個地形地勢審視一下,最後發現自己立足處是最後一進的一座偏院,隔著正院,另有一座偏院,構式全與這邊相同,他想,先前領路女婢說師秀才住的房間跟自己差不多,大概便是那邊了。
念定,騰身而起,向另一座偏院撲去。
這時雖才二更不到,但四萬里一片寧靜,似乎忌諱著小魔女的行歡,所有巡防已一律撤去。
上官印不敢怠慢,竄身急縱,三五個起落,便已到達。
他見下面廂房中布簾低垂,雖然燈光透出,卻不聞一絲聲息,不免有點躊躇起來,他想:「那位師秀才假如甘作入幕之賓,同時已經是好事已偕的話,我這樣做,是不是多此一舉呢?」
不過,轉念間,他又想:「為救一條人命,也顧不得許多了,小魔女秉淫毒,以當年『魔劍攝魂刀』南宮中屏那等深厚基礎,都不免落得個血癆,姓師的以一介書生文弱之體,又能承歡幾時?我不知道便罷,否則又怎忍撒手不管?」
於是,他飄身下牆,貼壁揉行至窗前。
手中七星尺伸出想挑簾布,尺梢觸簾,臉上一熱,忽又猶疑縮回。
剛才,妙手紅娘是個榜樣,而小魔女,其放蕩之處,當有過之而無不及,萬一此刻挑簾看到的,是不堪入目的情景,又該如何?
他蹙額傾耳,一陣微弱的呻吟,隱隱自房中傳出。
他的雙頰,再度灼熱起來,一顆心也愈跳愈厲害,因為他聽得了,呻吟者似乎仰躺著,呻吟中微帶痛苦,也帶著喘息。
他慌亂、懊惱,全然不知如何處置了!
他在無可奈何中,開始為自己設想,他問:假如換了別人,譬如說「追魂丐」
或「迷糊仙」兩位老哥哥之中的一位,他們若處在我此刻的地位,會怎麼做呢?
他又想了想,開始再為自己解答:「他們,也許任何一位名門正派的人物都一樣,很可能在一開始,就不理這檔子事,我伸手,可說根本就是一種錯誤!」
他再問:「假如已經理了呢?」
他回答:「一本初衷,不應畏首畏尾,心正人正,正人不欺心,天下去得!」
他想著,感到一陣無比的坦然和泰然,於是,他轉身正對窗戶,以傳音方式,向房內沉喝道:「歐陽牡丹請檢點,上官少俠來了!」
他喝時,身立原地不動,同時聚神諦聽著,房中,因他喝喊,呻吟聲一度中斷,可是,不旋踵,又響了起來。
上官印被激怒了,他想:「無恥也有個限度,哼,你以為少俠真的不敢進來麼?」
冷笑著,舉尺上下橫切,震斷窗上幾根拇指粗的鐵條,然後尺梢一撩,便待跳窗而入。
可是,當他視線為選擇通路而投入房中時,他呆住了。
房中,牙床上,一女仰天裸躺,一身肌膚潤如凝脂,白欺霧雪,曲線之苗條美好,較妙手紅娘尤有過之;上官印一眼認出,這位不著一縷,宛似粉飾玉琢的赤身美人兒,正是三號魔女紅衣牡丹!
牙床上的小魔女,身軀僅能輕微蠕動,而不能伸縮轉側,顯然週身受制之穴道,已在五處以上。
這時,上官印避開她那雙毫無羞赧之色的求援眼光,目光回帶之下,上官印又是微微一呆。
小魔女白如銀緞的肚腹間,針鼻大的血珠,蜿蜒成串,血珠微呈藍紫,似被人以藥針刺了幾行字。
幾行什麼字呢?上官印再好奇些也是無法上前查看的了!
小魔女此刻這副曲股張腿的躺姿,猛看猶可,細看之下,委實不堪入目,上官印正待抽身退開,耳中忽聽有人細聲笑問道:「公主與紅娘孰勝?」
笑語入耳,上官印聽出發話者系用的傳音功夫,這令他又驚又慚,同時也令他霍然醒悟:「師秀才」者也,原來也是一位大行家!
上官印旋身掃視,迎面殿脊上,那位「師秀才」正朝他注目微笑,上官印有點著惱恨恨傳音過去道:「不為你,誰還會來這裡?」
師秀才遠遠手一招,傳音笑道:「來,換個地方聊聊。」
語畢。轉身向殿外飛去,上官印騰身追上,一面從後發話道:「閣下以前怎麼沒見過?」
那位自稱師秀才的青衣人宛如沒有聽見,一直飛到園外一座土丘之後,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笑道:「兄台今年貴庚幾何?」
上官印不快地哼了一聲道:「閣下呢?」
師秀才笑道:「最少大你一倍!」
上官印問道:「七十幾?」
師秀才笑道:「七十二的一半。」
上官印訝道:「三十六?」
師秀才笑道:「是的,三十六,你能說你已超過了十八歲不成?」
上官印脫口道:「二十整!」
師秀才微微一笑道:「錯估得也有限呀!」
上官印話出口立感失言,不過,他從對方神氣上看,對方顯已識穿他的底細,這令他震駭異常,終南上官世傳易容術,天衣無縫,千面俠在世時,如化成另一面目,連生死之交如「追魂丐」和「迷糊仙」二人也常常對面相逢不相識,而他現在火候雖不及父親那般出神入化,但從小魔女日間僅能說他神色不甚自然,而未能瞧出他經過易容,可見他對此道,也非泛泛可比,那麼,現下這位自稱師秀才的青衣人,又憑什麼看出他是一名青年人的呢?
於是,他戒備地望著對方又問道:「這樣說來,朋友已知道在下為誰了?」
青衣秀才點點頭,笑道:「上官少俠對嗎?」
上官印微遲半步,注目道:「朋友可否亦以真面目相示?」
青衣秀才兩手一攤,微笑道:「姓師的我,包括名字和年齡在內,沒一樣是假的呀!」
上官印又朝對方上下打量了幾眼,發覺除了姓名之外,實在無可疑之處,不由得又問道:「姓名也是真的?」
青衣秀才笑了笑道:「為什麼要假?」
上官印懷疑地道:「憑閣下能將三號魔女制服的這副身手來看,功力已遠在當今六派掌門之上,師南宮三字,以前怎沒聽說過?」
師南宮反問道:「假如老弟尚是首次下終南,武林中會有人知道老弟是誰麼?」
上官印微作沉吟又道:「閣下如系初履江湖,又怎會知道在下姓上官的呢?」
師南宮笑了笑道:「這次來這兒,就是為了找你,會不知道你是誰麼?」
上官印瞪目道:「你找我?」
師南宮笑道:「天亮了是什麼日子?少俠難道已忘了五月五,杏園的約會不成?」
上官印吃驚道:「就是你?」
師南宮搖頭一笑,緩緩接口道:「不,那是家師u」
上官印一噢,忙又問道:「令師為何不來?」
師南宮笑意微斂道:「家師另有要事,不克分身。」
上官印接著問道:「當初的約定呢?」
師南宮點點頭道:「一樣有效,在下此行,便是全權代表家師向少俠交代青城之行的結果。」
上官印連忙問道:「結果如何?」
師南宮平靜地道:「青城上下,安然無恙。」
上官印寬心大放,於是說道:「那麼輪到我說了。」
師南宮搖搖頭回道:「用不著了!」
上官印詫異道:「為什麼呢?」
師南宮淡淡道:「家師明白了!」
上官印惑然道:「從何得知?」
師南宮仰臉道:「從這次的青城之行!」
上官印益發不解,因問道:「怎麼說?」
師南宮緩緩說道:「四丐失頭的詳細經過家師先前雖不清楚,但依家師判斷,似極可能喪於一種飛刀之類的兵刃,家師當初想知道的,便是這種飛刀的使用人,這次去青城,抵時,是一個月明之夜,斯時正有一名灰衣蒙面人走在他老人家前面他老人家見那廝面罩紗巾,行蹤詭祟,正擬上前喝問之際,不意那廝耳目甚靈,這時已發覺到身後有人,去勢一頓,猛然回頭冷笑道:『閣下仍活著,實出意外,現在有理說不清,只好先分死活再說其它了!』」
上官印咦了一聲道:「那人說什麼?」
師南宮逕自說了下去道:「那廝冷笑著,不由分說,揚手便是三支飛刀,家師一呆,驀地哈哈大笑起來道:『妙極,妙極,原來是你?哈哈哈哈!』」
上官印失聲道:「他們相識?」
師南宮繼續說道:「飛刀飛來,家師矮身召手,分將三刀抄入手中,當下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喝一聲:再看老夫的吧!反手打出,分上中下三路,電奔那廝頸、胸、腰三處地方,那廝似知不妙,一聲驚噫,便待脫逃,可是,要跑已遲一步,總算他對飛刀有點常識,結果只割斷頸子的一半!」
說著,自身後解下一隻小木箱,扔在地上道:「頭已帶來,要看去看吧。」
上官印俯身打開木箱一看,一顆人頭似經藥物浸泡過,五官如生,細看之下,不禁驚呼道:「崑崙一鶴?」
師南宮冷笑道:「你顯已於事先知道他會是誰,做甚驚訝?」
上官印連連跺足道:「簡直一團糟!」
師南宮微微一怔道:「何糟之有?」
上官印唉歎將將崑崙一鶴如何被俘,其愛徒兼愛子藍衣秀士如何遭受要挾,這次徒弟受命行刺各派掌門,師父因知悔被他救出,正欲將功贖罪,從後追截乃徒的種種說了一遍,最後長歎道:「你看這多冤枉呢?」
師南宮靜靜聽完,冷笑道:「冤枉什麼?殺人償命,他殺死四丐,一命已不足償,遲死這麼久,已算他幸運的了!」
上官印雖覺這話不錯,但一時間終難釋然,沉默片刻,忽然心頭一動,雙目亮光閃閃地望向對方道:「令師何人?」
師南宮兩眼望天,不出一聲。
千頭萬緒,剎那間,在上官印腦際歸納起來,他們師徒都恨「天魔女」祖孫各代,那位「醜老人」會使「逍遙七式」,這位「師秀才」一身驚人武功,卻自稱「剛履江湖」,崑崙一鶴說「醜老人」「仍活著」乃「出人意外」之事,想著,想著,心頭微微一震,不禁喃喃說道:「魔劍攝魂刀,魔劍攝魂刀,怪不得,唉唉,真是太出人意外了。」
師南宮淡淡地接口道:「你早該知道的人。」
上官印聽著不懂,蹙額道:「應該從什麼時候起」
師南宮悠悠地說道:「師南宮從聽到我這名字時起!」
上官印默念著,點點頭,旋又問道:「這麼說,你並非姓師名南宮了?」
師南宮凝目遠處,緩緩說道:「也許我不應該姓師名南宮,不過,一個被人遺棄了的孤兒,被另一個人養大,並傳授一身武功,結果還能得到這樣一個名字,也該滿足了。」
上官印完全明白過來,當下也就不再多問。
前此,他對這位師南宮以那種近乎下流的手法處置小魔女,口雖不言,內心卻一直不以為然,而現在他想及伊人師長南宮中屏當年遭遇,以及三代魔女種種陰謀淫行,立即感覺到,小魔女實屬罪有應得,不足寄予同情了。
上官印這時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不禁微紅著臉低聲問道:「南宮兄,小魔女肚子上……」他實在無法再說下去,師南宮也笑了笑,方淡淡回答道:「做甚自己不進去看?」
上官印臉孔又是一紅,忙笑道:「南宮兄別取笑了。」
師南宮漸轉風趣,這時大笑起來道:「想知道可以,但須與家師為你跑青城一樣,來點交換條件,老弟的一番艷歷,也得公開公開才行。」
上官印無奈,只好將點倒妙手紅娘的經過說了出來,師南宮聽得直想笑,俟上官印說完後,方笑著說道:「我這邊也差不多,不過小魔女身份雖為公主,但下流之處,卻比那妙手紅娘還要惡劣,一進房,揮退女婢,放下窗簾,連門也沒掩上,即一把拉我坐落床沿,身上本就沒穿幾根紗,這時三扯五拉,立成天體無遮的玉觀音,小弟比她更爽快,笑喊一聲,生受著吧,舉手一拂,點了她五處穴道,接著,便在她肚皮上動了一次小手術,寫上這麼兩句:「字諭後來者,兄弟有僭了!」
上官印一愣,師南宮大笑道:「這種手術為兄弟拿手絕著,用的是汁醮紫金針,除非刮腹揭皮,字是這輩子也褪不去了!」
上官印睜大雙眼,訥訥地疑問道:「這麼說,難道你和她……?」
師南宮一拍他肩頭,前仰後合地笑罵道:「去你的!這麼做,不過叫後來的入幕之賓噁心罷了!」
上官印赧赧一笑道:「真缺德!」
師南宮笑著望了望天色,忽然說道:「啊,天快亮啦!」
上官印望著他問道:「要去哪裡嗎?」
師南宮搖搖頭,反問道:「你呢?」
上官印道:「我也沒有要緊事。」
師南宮微作沉吟,抬頭道:「兄弟癡長三十有六,由於一向埋首荒山,武功方面雖小有成就,但對武林形勢,除了有關天魔女的部分,其餘的可說一無所知,老弟如無急事在身,咱們一起盤桓個三兩日如何呢?」
上官印雖在練劍期中,唯因奇緣七式中最後一式無法參透,一時也無事可做;同時他對這位與天魔武學有著深厚淵源的師南宮已發生好感,頗想藉此知道一點那位魔劍攝魂刀南宮中屏的近況,以及加強對二號魔女逍遙七式的瞭解,因此點點頭笑答道:「當然好。」
二人走向市區時,天已大亮,上官印道:「分壇中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師南宮笑說道:「他們縱然發覺,也會以為我們業已遠走高飛,哪能想像我們還停留在附近?再說小魔女在教中身份那麼高,除非奉召,誰又有那麼大膽子妄闖禁地一步?」
上官印忽然想起一件事,因笑道:「南宮兄既不想馬上離開洛陽,不換一副面目行嗎?」
師南宮笑了笑,說道:「那就瞧你的啦!」
第二天,洛陽最有名的中州酒店,於晌午時分走進兩名鮮衣巨賈。
兩位豪商登樓走去臨窗一副座頭坐下,要了最好的酒和菜,一面談,一面吃喝,聲音很低,情狀卻極融洽。
吃喝了約摸個把時辰,下首那位穿黃綢的商人忽然臉孔一紅,引頸伸向桌面,低低赧笑道:「南宮兄身上方便麼?」
上首穿白綢的商人征了怔道:「老弟指哪方面?」
穿黃綢的臉孔又是一紅,期期說道:「銀子呵。」
穿白綢的翻翻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穿黃綢的被笑得頗不舒服,這時微呈不悅地壓低喉嚨道:「小弟不過一時忘記帶……」
穿白綢的連忙止笑,不住搖手道:「不,不,弟台別誤會。」
跟著,也是臉一低,伏向桌面笑道:「愚兄一點碎銀,已全數交給店夥計買了衣物,出來時,我以為你有,所以沒有在意,誰會想到……」
兩位武林俊彥,做夢沒有想到會遇上這等場面。
這頓酒菜,算起來雖然有限,可是,俗語說得好,「一錢逼倒英雄漢」!這種地方最現實,小帳少給都有臉色瞧,沒有錢還出得了門麼?
上官印眼望桌面,低低地又道:「南宮兄回住處一趟如何?」
師南宮眨眨眼皮,乾咳了一下道:「老弟回去不是一樣?」
上官印無法再瞞,只好紅臉苦笑道:「不怕兄台笑話,我,我早光啦,上次剩下十幾兩,被鬼谷先生刮得一乾二淨,後來還是賣了一件心愛玩物,才混到現在,要是小弟有,早上買衣物時又哪會推馬虎讓兄台破費?」
師南宮大笑,傳音罵道:「好小子!」
上官印傳音分辯道:「小弟敢對天發誓,決非有意。」
師南宮笑得打跌道:「我也沒有啊!」
「二人互相推諉,原來都是空心大老倌!」
師南宮處此情形下,笑聲不斷,似頗有趣,上官印則發愁不已;他見對方不似開玩笑,不禁蹙額喃喃道:「那,那可怎麼辦?」
師南宮反而向他打趣道:「偶爾吃頓霸王酒,又何妨?憑咱們哥兒倆這兩副身手,還怕打不出這座中州酒店不成?」
上官印苦笑搖頭道:「別說笑話了!」
師南宮大笑道:「不然怎麼辦?」
上官印唉聲歎氣,師南宮目光偶掃,忽然低聲道:「那新上來的兩個傢伙是誰?
且慢,讓我想想看,唔,對了,對了,就是適才你說得我幾乎笑痛肚皮的貪奴、鄙奴,對不對?」
在樓梯口出現的二人年齡均在五旬上下,前面一個,禿頭扁臉,身穿灰布褂;後面一個爛桃眼,薄嘴唇,身穿藍綢褂,來的這二人,正是貪奴蔡度、鄙奴夏靖!
上官印點點頭,同時不勝驚奇地輕咦道:「這兩個傢伙怎會到這種地方來的?」
師南宮眼珠滾動,忽又壓低聲音問道:「別的不管,且問你,這兩個傢伙身上有錢沒有?」
上官印皺皺眉頭道:「這兩個傢伙聽說疑心極重,出門時,所有家當都要帶在身上,又豈止有錢而已呢。」
師南宮高興地道:「有就好辦!」
上官印詫異道:「這二人一錢如命,你是想借還是想搶?」
師南宮低聲笑道:「都不,想騙!」
上官印搖頭道:「少丟人罷。」
師南宮側目道:「丟什麼人?」
上官印嗤鼻道:「騙誰?這兩個傢伙比猴子都精!」
師南宮又道:「只要你合作。」
上官印眨眨眼睛,道:「什麼方法?」
師南宮右眼一擠,頭微點,表示附耳過來,上官印別無他法,只好姑妄聽之地伸出脖子。
師南宮嘀咕了片刻,最後低聲笑問道:「如此這般,妙不?」
上官印緩緩搖頭道:「我看這僅是你的如意算盤。」
師南宮笑笑,沒開口,意下頗有:「等著瞧吧!」
這時貪鄙兩奴已走至二人身側不遠一副空位坐落,店夥計哈腰奉上菜牌,因為不知道該遞給誰好,舉在空中停頓了一下,及至看清鄙奴一身衣服較為光鮮,便往鄙奴手上送去。
鄙奴拱手一推,堆笑道:「蔡老大,您先請!」
店夥計微微一愣,便又掉過來將菜牌往貪奴手上送去,貪奴哼了一聲,仰起臉,裝作沒有看見。
鄙奴爛桃眼一擠。忽然笑說道:「我是主,您是客,蔡老大,沒有小弟先點菜的道理啊!」
貪奴又是一聲哼,緩緩說道:「誰點都一樣,何必客氣?」
語氣間,大見緩轉,跟著也不接菜牌,閉眼念道:「清蒸活鱉,清蒸鮮鯉,紅燒鴨,紅燒雞,九轉肥腸,一品蝦仁,炸裡脊,熗虎尾……」
頓了頓,睜開半隻右眼向夥計道:「有些什麼酒?」
夥計呆了果,方答道:「茅台,大曲,汾酒,應有盡有。」
貪奴點點頭,眼又閉上道:「十年以上的各來三斤。」
說著下巴一抬,向鄙奴道:「咱們兄弟難得這麼聚會一次,酒菜不妨多要點,慢慢喝,細細談,夏老二,現在該你啦!」
鄙奴臉色慘白,爛眼睜大一次,就流一次黃水,這時連擦眼水帶擦擦汗,在眉眼間抹了好幾把,方抖手接過菜牌,滾動爛桃眼,似挑菜,也似對榮牌喘氣般四下溜了好半晌,忽然容顏一動,向夥計道:「還沒有湯,是嗎?」
夥計連連哈腰賠笑道:「是的,是的,還沒有湯!」
鄙奴遞還菜牌揮手道:「天氣熱,來個清湯!」
夥計又是一呆,旋即哈腰道是退去。
這邊上官印發出一個詢問眼色,師南宮搖搖頭,表示時間尚早。
上官印想了想,忽然一發狠心又叫夥計送來一份酒菜,同時向師南宮扮了怪臉似說:「反正一碼子事,看你的!」
師南宮含笑點頭,極表讚許。
不一會,兩邊酒菜都開始端上,雙方開始吃喝。
這一邊,師南宮舉箸從容,上官印暗懷鬼胎,那一邊,貪奴狼吞虎嚥,鄙奴卻有點食不甘味。
鄙奴一面吃,一面心疼,心愈疼,也就吃得愈快,大概他想:事已至此,不吃多點豈非更划不來?
貪奴個子大,食量好,他見鄙奴馬不停蹄,心想:我應該比你多吃,萬一吃個不分彼此,如何對得起自己肚皮?
兩奴吃相本就不雅,這一較上勁,就更那個了,同樓食客先見店夥計一大盤一大盤地往他倆桌上端,差不多全有點懷疑:「這兩個鄉巴佬吃得了麼?」
他們不知道兩奴長相雖土,身手卻已不俗,練武的人,胃健腸壯,偶爾撐一撐,根本不算一回事。
不一會,風捲殘雲,鄙奴望著空盤似打飽嗝,又似無限傷感地吁出一口濁氣,放下筷子。
貪奴一手抹嘴,一手抓過酒壺,向鄙奴道:「夏老二要不要也來點?」
鄙奴苦笑著,搖搖頭。
兩奴只吃菜,不喝酒,起先頗令上官印師南宮二人奇怪,現在二人明白了,原來這是貪奴的專享物,鄙奴不喝酒!
貪奴連乾三杯,眼掃空盤,眉頭微皺,鄙奴暗吃一驚,忙將視線避開,掉臉望去別處。
鄙奴的眼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碗一直無人聞問的清湯上。
目光所至,恰然大喜,像怕有人分羹似地一把捧入懷中,雙手緊托著向貪奴笑瞇瞇地說道:「小弟以湯代酒奉陪,來,來乾一杯!」
可是不湊巧的,那個夥計又走了過來道:「兩位老爺要不要點下酒菜?」
鄙奴臉色大變,貪奴點點頭道:「簡簡單單來個大拼盤外帶五六個小花樣也就可以了!」
師南宮人雖比上官印大,但因甚少涉足江湖,一片童心,卻與上官印相近,上官印因對兩奴知之甚稔,看了這番情景,還勉強可以忍住,而師南宮,卻幾次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尚幸那時兩奴一心在吃,師南宮事後又掩飾得十分巧妙,所以,一直都沒有被兩奴覺察出來。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
師南宮因為憋得太久,以至一發不可收拾,愈想忍,笑聲愈是沖喉難熬,終於心一橫,索性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引起全樓注目,也引起兩奴疑心,貪奴酒杯一頓,向二人側目打量,然後轉向鄙奴板臉冷冷地問道:「他們笑誰,夏老二?」
鄙奴朝二人偷瞟著,含混地應道:「不清楚,問問看如何?」
貪奴哼了一聲,冷冷吩咐道:「過去問個清楚,夏老二。」
鄙奴城府深沉,向不做沒把握的事,這時他因瞧不透上官印和師南宮二人來路,遂於笑著推諉道:「有蔡老大在,哪有小弟說話餘地。」
貪奴桌子一拍,怒道:「問還是不問?」
鄙奴一疊聲應道:「問,問,問。」
口中應著,人卻於原處一動未動,一雙爛桃眼溜個不停,意思似說:「假如小弟不受命,將如何?」
貪奴酒杯一推,站起身來冷笑道:「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夏老二,咱們再見了!」
這幾句話好似有著無窮威力,鄙奴一聽,駭然大震,自座中一跳而起,身手之敏捷,迎異尋常。
師南宮目光微直,傳音道:「不弱啊!」
上官印傳音答道:「貪奴狠,鄙奴刁,兩個都是不肯吃虧的人,鄙奴今天請貪奴,就像上次一樣,一定有其緣故在,可惜你鬧得太早了。」
這時,鄙奴已攔在貪奴之前,抱拳打躬賠笑道:「蔡大哥息怒,小,小弟,這,這就過去責問也就是了。」
貪奴似因吃了人家酒食,亦不願為己過甚,當下沉臉一哼,重重坐落,鄙貪見他不走定了,像出水蝦似的,躬背一跳,來至上官印師南宮二人席前,習慣使然地一躬到地道:「兩位朋友請了!」
話出口,覺得欠缺責問之威嚴,又乾咳一聲接下去說道:「剛才兩位何事發笑?」
師南宮向上官印一指,大笑道:「鄙人姓史,這位姓殷,殷老闆,咱們都是做珠寶的,閣下來得正好,這個理倒請您評評看,看可笑不可笑?」
鄙奴爛眼一亮,脫口道:「做珠寶的?」
感覺失態,忙乾咳著接下去道:「哦,是的,是的,讓老漢評評看!」
師南宮裝作未見,繼續說道:「咱這次自海外來,帶著一百顆珠子,他說他要,條件卻不公平得近乎荒謬,不啻笑話……」
鄙叟嚥下一口口水道:「一百顆?多大的?」
師南宮一拍桌子道:「就因為有大有小才談不攏的呀。」
鄙奴忙問道:「怎麼呢?」
師南宮故作恨聲道:「就是外行,也會知道珠子愈大愈貴,這位老闆竟想任他挑五十顆留下,您說這成什麼話?」
說著,掉過臉來道:「你想想看,經他這一挑,大的揀走,剩下的五十顆賣給誰?」
鄙奴舔著發乾的唇皮,點頭道:「這倒是的!」
上官印不得不來一下子,於是樣怒道:「嚷什麼,彼此都是關東體面人,交易不成仁義在,史兄不樂意,再找別人不就得了嗎?」
語畢,抱著胳臂別過臉,一副生意人派頭;師南宮臉色一變,也裝出一副生氣樣子冷笑道:「將貨賣錢,誰願遷就誰?哼!」
臉一偏,也不理鄙奴,逕向遠處喝道:「夥計算帳!」
上官印心頭鹿撞,暗忖:「不靈就糟啦!」
夥計過來,哈腰道:「七錢三分,咳,是的,小帳不在內。」
上官印暗罵一聲,道:「付銀子啊!」
師南宮大模大樣道:「拿塊整的去!」
夥計連忙哈腰道:「是的,多謝!」
師南宮一手插入腰帶上那只空荷包內,神態從容,就好像算賬事小,這口氣實在嚥不下似的,住手不動,抬眼又向鄙奴道:「您倒評評看,咱這話說錯了沒有?」
鄙奴點點頭,忽然低下聲音問道:「史老闆那些珠子在什麼地方?」
師南宮心中一笑,暗道一聲:「游向餌子啦!」
於是,故作訝然道:「您老也是這一行?啊,失敬,失敬!」
上官印暗暗譏嘲道:「就是沒本錢。」
鄙奴爛眼溜動,低聲道:「一點不錯。」
說著,又向身後指了指,神秘地接道:「老漢跟那位朋友,今兒來這裡,正是談一筆珠寶生意,咱們另外換個清靜地方談談怎樣?」
師南宮叫道:「行!」
肘彎一揚,似乎一塊白花花的紋銀即將應手而出,這動作別人看了不打緊,那位夥計可給唬了一跳。
身子一震,雙手捧元寶般向上虛虛一托,就好像怕慢了接不住,銀子落地會化了似的。
上官印見最後關頭已到,只好依預定計劃於這時轉過身來,帶著一臉生意被別人搶走的怨氣怒火,嘿嘿一笑道:「還好,這幾年太平。」
師南宮借此又停下手,同時板臉道:「殷老闆此話怎說?」
上官印臉一仰,冷笑道:「一百顆珠子讓小號挑一挑,尚有五十顆的價銀好拿,嘿嘿,單瞧剛才點的一碗清湯……」
鄙奴一呆,勃然大怒道:「你敢侮辱老夫?」
上官印幾乎笑出聲來,心想:「好傢伙,連老夫都喊出來了!」
鄙奴怕攪散了到手的買賣,火氣不敢發足,這時虛張聲勢地又哼了幾聲,立即掉過臉向師南宮訴苦般說道:「你說這是不是一種侮辱?」
師南宮勉強點點頭,雙目中故意露出一種狐疑神色,似乎心弦已被上官印的揭示打動,不得不採取保留態度。
鄙奴發覺事情有點不妙,爛眼一眨,忽然一手遮臉,低低說道:「讓您瞧瞧,史老闆。」
背向上官印,一手擋住身後視線,一手將衣擺撩起,露出一隻沉甸甸的羊皮袋,疊指一彈,迅又放衣掩起,擠出一點黃眼水,扮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壓著嗓門兒低低又說道:「如何?這總該放心了嗎?」
師南宮暗道一聲我的乖乖,心想:「全弄過來可夠花個三年五載的呢?」
上官印冷眼看得清清楚楚,這時哼著又加了幾句道:「上館子點清湯的手面居然有魄力買珠寶?嘿,小號尚有七對夜明珠,夠場面的,就一口氣買給姓殷的看看!」
鄙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地,一跳轉身道:「夜明珠?七對?」
師南宮正容點頭道:「珠寶行業中人人知道,這一點,他姓殷的諒還不至說大話,夥計,咱們等會兒跟他鬥斗寶!」
說著,他向一旁站得兩腿發麻的店小二一招手大聲道:「再算算那邊桌上的,這邊一道兒付銀子!」
師南宮生性豪爽,這種口吻,說來自然之至,鄙奴直聽得眼水迸湧,心花怒放,這種小人就是這種德性,假如師南宮上官印二人真為珠寶商,橫財即將到手,貪這麼點小便宜又有什麼意思?
貪利者,十九目光短淺,真是一點不錯,這時的鄙奴,心中一樂,雙拳不期然而舉習慣性地一躬到地,連聲說道:「這叫小老兒……」
下文不外太感激了或怎好生受一類客套語,不過,這位卑鄙傢伙由於世故太深,話至喉頭,竟然一下警覺過來,心想:客氣不花錢買,何樂不為?
於是,一咳頓住,滿臉堆笑改口接下去道:「哪裡話?我請,我請。」
師南宮正要喊糟,聞言搶著一拍桌子吼道:「姓殷的,你瞧瞧!」
鄙奴雖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唬一大跳,一時間卻沒聽懂,當下眨著爛桃眼,茫然不知所措。
師南宮手一指,接著將拇指豎起道:「聽到沒有?姓殷的,這位朋友搶著惠賬,你倒說說看,這種手面怎麼樣?」
鄙奴如被雷打一般呆立著,呻吟似地說道:「一共……多……多少錢?」
店夥計忙不迭上前哈腰道:「三兩六錢,老爺子。」
鄙奴抖著手掏出一塊已被汗水浸得微帶黃色的銀錠子,看也沒看,掂也沒掂,就報出了份量道:「三年前秤過,五兩正,現在最多差二三毫……」語氣活似在向客人介紹獨生子的年齡特徵和天賦。
師南宮忍笑一揮手,豪爽地喝道:「餘下的算外賞,不用找了!」
鄙奴身心一震,幾乎栽倒,師南宮唯恐遲則生變,於是,伸手一把取過塞到店夥計手上,店夥計和面似地,屁股帶路,一路點頭哈腰退去。
隔了很久,鄙奴這才喘過一口氣來喃喃道:「是……是的……不……不用找了」
師南宮拍拍鄙奴肩頭,吹著酒氣道:「等會兒珠子隨你挑,價錢隨你出,你爽氣,我痛快,瞧吧,兄弟我,就是這種人。」
上官印大感鬆脫,眼角一飛,接口道:「這些地方確實令人佩服。」
師南宮又在鄙奴肩上一拍笑道:「字號不是一天闖出來的,我說如何?」
鄙奴艱澀地苦笑著點點頭,一點味道沒有,他想:「都由我付了,誰還要你慷慨?……唉,沒對賬,也沒講折扣,五兩,三兩六,三上二去五,六去一余四,單就余外的這一兩四……」
師南宮在前,鄙奴在後,再接著,貪奴、上官印,一行四人,帶著四種不同的表情和心情,走下中州酒店。
一直走了兩三條街,進入一片原是舊日校場的空地上,鄙奴這才發現貪奴緊隨在後。
當下先是一怔,旋即抱拳賠笑道:「蔡老大有事不妨請便,那……那……改天再談吧?」
貪奴冷冷一笑,仰臉翻眼道:「老夫對珠寶也有興趣。」
貪奴這種毫無顧忌的口吻,令鄙奴又怒又急,擠眉弄眼、乾咳、比手勢,一切無效,因為貪奴的眼睛正望著遙遠的天際。
依鄙奴心意,真想冷不防一拳搗去,可是,他怕嚇壞了師南宮上官印二人,咬牙切齒卻又下不了手。
師南宮過來解圍道:「有生意,大家做,殷老闆那邊有的是貨。」
微頓,咳了一聲接道:「只要帶著現銀。」
鄙奴剛才有過經驗,忙向貪奴使個眼色道:「蔡老大,亮出紅貨給他們看看。」
說滑了口,老大、紅貨統統出籠,居然沒有覺察,貪奴更不在乎,一口回絕冷笑道:「財不露眼!」
鄙奴慌不擇言,著急道:「你不露,他們也不露怎辦?」
上官印傳音問道:「對了,現在我們怎辦?」
師南宮傳音笑答道:「先使他們打一架再說不遲。」
上官印微微搖頭道:「打不起來的。」
就在這時候,上官印見迎面走來一名苦力模樣的瘦小漢子,一頂大草笠掩眉低壓,衣擺胡亂結紮著,不禁雙目陡亮,向師南宮傳音到:「纏住他們,我去去就來。」
師南宮一點頭也不多問,攏近兩奴身邊道:「別爭啦,兩位,那邊樹蔭下坐坐,咱請殷老闆去搬貨,順便叫咱們那夥計也將珠子送來,這兒清靜,做大買賣最好不過。」
說著,向上官印大聲道:「去吧,老殷,咱們都是生意人,爭財不爭氣,剛才的閒氣一筆勾銷,做生意要緊,快去快來,這兒等你。」
上官印拱拱手,忙朝戴笠漢子迎去,傳音道:「蕭俊人,是我,上官印,別抬頭,一直往前,去你們分壇,我有要緊的話跟你說……」
戴笠漢子身軀微震,側臉露了兩道光奕奕的眼神,一掠兩奴,迅即低頭走過。
這一邊,鄙奴滿心喜悅,硬將貪奴纏去一株巨槐下,三人坐定,師南宮向二人正色說道:「咱們生意人,最講公平現實,等會兒取來的珠寶,價銀最少在千兩上下,假如兩位身上不方便,不妨另日再談。」
鄙奴一臉諛笑,連聲道:「來多少,收多少,方便,方便。」
貪奴一哼,冷冷接口道:「夏老二,為免臨時糾紛,成頭方面,最好先講講明白清楚,姓蔡的脾氣,你不是不清楚。」
鄙奴賠笑道:「您說呢?」
貪奴肯定地道:「三七!」
鄙奴一呆道:「過去都是四六呀!」
貪奴搖搖頭道:「不依隨你。」
鄙奴哀求般道:「下次再改如何?」
貪奴不語,鄙奴又求道:「六五、六五怎麼樣?」
貪奴緩緩而冷冷地道:「三七就是三七!」
鄙奴歎了口氣,分成算是就此敲定。
師南宮做夢也沒有想到,世上除了色膽包天以外,居然還有財膽包天如是者,心下暗忖道:「早知兩廝這般可惡,剛才與上官印合力宰了豈不乾脆?」
這時的師南宮,愈聽愈冒火,到後來,心念一轉,又忖道:「這種人宰了髒手,想他們失財可能比挨刀還要痛苦,且看上官印有何花樣,能留下那兩隻羊皮袋,也就夠他們慘的了。」
他想知道兩奴究竟有多少「血」,於是插口道:「兩位誰買多少,在我們這方來說,都是一樣,最要緊的還是錢,兩位如怕露財,咱們還是拉倒的好!」
起身屁股一拍,一副走開姿態,鄙奴忙喊道:「這裡,看看」
情急之下,羊皮袋應手掏出,師南宮伸手去接,他又縮回,師南宮故意腳下一拉,板臉道:「珠寶早晚是你們的,銀子也早晚是我們的,這般照照晃晃的,難道是拿出來裝樣子的不成?」
鄙奴心想:諒你也不會搶了跑,怕什麼?心一橫,遞了過來,師南宮又向貪奴手一伸,意思說:「你的呢?」
貪奴搖搖頭,師南宮變色道:「那你憑什麼買珠寶?」
貪奴依然搖頭,冷冷地道:「看了珠寶再說!」
師南宮無話可駁,正為難間,鄙奴忽然驚叫道:「來了,來了!」
遠處,上官印仍是先前打扮,只手中多了一把把扇,打開,扇一下,又唰啦一聲收攏,好一副巨賈派頭,身後跟著五六名夥計,一人一支錦盒捧在手上,於四五丈外,排列不前。
師南宮不知上官印已與天目神童聯絡過,在丐幫分舵做了手腳,正在懷疑:
「真怪,他哪裡弄來這麼多人?」
那一邊,上官印遙遙大聲道:「兩位朋友帶了多少錢?」
師南宮會意,大聲答道:「正在點」說著,回頭向兩奴望去,鄙奴一推貪奴,貪奴兩隻死魚眼狠盯在那些錦盒上,不期然手向腰間摸去。
師南宮剛將另一隻羊皮袋接過,一陣急蹄,旋風而至。
來騎僅兩匹,來至上官印等人身後,吆喝聲中,馬鞭將五六名淨衣夥計掃得東倒西歪,兩奴未及搶過皮袋,兩騎已至近前。
兩騎近前,兩奴一呆,突然雙雙跪了下去。
馬上兩名老者,均六旬上下,一個三角眼,一個金魚眼,正是兩奴之主:貪、鄙「兩丑!」
三角眼的鄙叟,這時冷笑道:「適才在中州酒店,聽有人成交大批珠寶,經過打聽,原來是你們兩個,你們錢哪兒來的?說!」
兩奴戰慄不已,師南宮從容地說:「沒有這回事呀。」
兩奴側目見師南宮不知用什麼手法已將兩袋銀錢藏起,寬心一放,齊齊磕了一個頭,鄙奴搶著回答說道:「是呀,奴才窮得要死……」邊說邊撩衣擺,表示空空如也;鄙叟似甚詫異地望貪叟道:「萬老大,咱們聽錯了麼!」
貪叟金魚眼一滾,哼道:「不管他,去將那些錦盒統統拿下來!」
兩奴不敢怠慢,一躍起身,飛一般自五六名淨衣漢子手上奪下錦盒,分別交給自己的主人。
兩位主人接過,同時喝道:「上馬走。」
兩騎兩人一變為兩騎四人,塵土飛揚,轉眼消逝,上官印、師南宮,相與大笑,旁邊忽然鑽出一個小叫化笑喊道:「張、李兩位舵主趕他們下馬之後,兩奴不難發覺種種疑點再趕將回來的,要笑去分舵再慢慢笑吧。」
師南宮一面走,一面笑道:「真絕,從哪兒找來這麼相像的兩張臉?」
上官印大笑道:「像三分也就行了。」
小叫化天目神童笑道:「丐幫洛陽分舵一向鬧窮,這下可得闊一陣子啦!」
上官印笑罵道:「想獨吞嗎?」
一行人笑鬧著離去,這邊,另一株巨槐後,悄悄探出兩顆人頭,其中一人目凝眾人背影,點頭自語說道:「總壇那位司馬香主真行。」
「你以為穿白稜和黃稜的兩名商人,就是昨日的師秀才師南宮和何秀才何進魁?」
「差不到哪裡去!」
「司馬香主既然於昨天進門時就已發覺有異,為什麼早不提醒咱們公主和副壇主一聲?」
「換了你敢不?」
「那麼,事情已鬧穿,司馬香主既一口判定可從丐幫洛陽分舵著手,為何不徑直派人來抓?」
「派誰?派你還是派我?」
「派不出人手,知道了又有屁用?」
「我們天魔教就只洛陽分壇這點實力麼?」
「等人?」
「等於廢話。」
「等誰?」
「不知道四大護法日內要來?」
「啊啊。」
天黑了,坐落城內一角的關帝廟,丐幫洛陽分舵,大塊叉肉,大碗傳酒,喜氣洋溢,一片笑鬧之聲。
三更了,上弦月彎懸中天,廟門口,一名中年叫化將半碗酒遞出去,另一名中年叫化設有接住,的嘟一聲,灑灑一地,酒碗粉碎,兩丐相與大笑,跟著抱持著一齊跌翻在地,兩丐都醉了。
廟外遠處,一名蒙面女子手一揮,四條灰色身形迅如閃電,分自四面撲向廟內,蒙面女人滿眼怨毒地嘿嘿一笑,自正門向廟中大殿上緩步走去。
大殿後面的院中,一席鋪地,四下東倒西歪地躺滿或漫唱或囈語的醉叫化,只有三人還在胡鬧著。
這三人,正是相見恨晚的「上官印」、「師南宮」和「天目神童」蕭俊人!
三人酒量並不太大,但由於話多,酒喝得少,以致各帶六分酒意尚未到達爛醉如泥的程度。
這時,上官印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叫道:「師南宮,你別吹牛,少俠且考你一考,你答上了,我上官印說佩服就佩服……」
師南宮自酒碗抬起一張紅臉笑道:「英雄無難題,說來!」
上官印星目滾動,明朗朗吟道:
「昔日香車寶馬
今朝和黍秋風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吟畢注目道:「且不管它是歌是詞,我只問你,如引用在武功方面,它應該代表著什麼意義?」
師南宮一呆道:「拿這個跟武功拉關係,豈非不倫不類。」
上官印大笑道:「只要你這麼說就好,我還以為我笨,原來你也不比我高明,這樣看來,我苦惱得太不值了……」
師南宮有點不服,叫道:「你再念一遍看看!」
上官印手一拍,大笑道:「只要你服氣,念十遍又何妨?」
笑畢,真個一遍又一遍地念了起來,念到第三遍時,師南宮忽然舉手一搖,側臉制止道:「且住!」
上官印笑道:「有了嗎?」
師南宮猛喝一口酒,擊膝唱道:「人間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多少是非成敗?龍爭虎鬥,免走鷹飛,千秋業,今安在?」
上官印瞠目道:「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師南宮哈哈大笑道:「你莫明,我其妙,你那樣唱,我聽了就不得不這樣唱,橫豎大家都是鬼扯蛋,認真則甚?」
上官印心頭一動,脫口道:「我知道了!」
師南宮詫異道:「知道什麼?」
上官印蹙額喃喃道:「剛剛好像有點明白,被你這一岔,又糊塗了,唉。」
師南宮笑得打跌道:「活見鬼!」
說著,忽然一愣道:「活見鬼?何進魁?你昨天取名何進魁,就是這意思麼?」
大殿暗影中,蒙面女子一聲輕哼,緩步走出,院中三人全未注意,上官印背外面裡尤難發現。
這時,但見他驀地一拍前額,喜叫道:「這下真的知道了!」
語畢一跳而起,當院挺立,面含微笑,氣度從容,左手輕鬆下垂,右手有如握著一支寶劍似地向天目神童道:「俊人,你且以華山派金龍劍法,或者青城派十八散手向我攻一招最厲害的試試看!」
天目神童抬頭之下,驚叫道:「注意後面!」
身後,有人冷笑道:「奴家試也一樣。」
話發同時,腕抬處,閃閃劍尖吐露,迅向上官印背心刺至,上官印不及轉身,劍已透衣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