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午時正,大廳舉行大典?什麼大典?
葛品揚納罕不已,卻又不便啟問,只好隨眾趨退,下得黃風樓,黃衣首鷹第一個向他致賀道:「五弟,恭禧你了!」
首鷹說時,雙目灼灼,聲音是冷峻而激動。
從首鷹的目光中,葛品揚看到一絲妒意,但從首鷹聲調裡,葛品揚卻可聽出這聲祝賀無疑發自內心。
葛品揚躬身敬答道:「仍仗大哥提攜!」
首鷹點點頭,又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緊接著,青、藍、紫三鷹亦相繼上前道賀,三人賀詞相同,但在表現上有著顯著的差別。
青鷹笑容勉強,眼神抑鬱,似乎三日後那個什麼大典,帶給他的只是無邊的感慨。
藍鷹叫著,搖撼著,熱烈感人。
紫鷹則是個典型的普通賀客,微笑著,不卑不亢,好像一切都很自然,而他,也正為這一切感到光榮和喜悅。
三鷹致賀畢,分別由三堂鷹士執燈引退。
葛品揚轉過身,見兩名紅鷹武士正執燈相候,於是揮揮手,也隨著兩名紅鷹武士向紅鷹堂走來。
除了葛品揚,五鳳、四鷹,似乎人人都知道三日後的大典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經過四鷹的致賀,葛品揚對大典的含意雖仍然一無所知,卻已安心了。首鷹含有妒意的眼光,令他感覺到所謂大典,至少不是一件壞事。
紅鷹堂外,那名紅衣副鷹主垂手恭候著,想及昨夜青雲棧中的那一段,葛品揚感到有點歉疚,也有點好笑。
葛品揚本想故伎重施,再由這名副鷹口中套問大典內涵,唯恐言多必失,也就作罷。
進入鷹堂,便是一名鷹主的天下了,不須吩咐,值日鷹士已送上豐美的宵夜。食用完畢,副鷹主雙手捧著一本簿子走了過來。
「本月輪本堂值山,這是值山日誌簿。」
第二天,葛品揚挑了兩名精練的紅衣鷹士,四下巡察。
這是一個瞭解五鳳總壇附近地形的好機會,他當然不肯放過。於是,他沿前山繞向後山,專揀地勢高峻處亂問,據高眺望,將附近形勢默記於心。
在後山,他站在一座峰頭上,隔著一道深谷,凝望對面一座峰頭,心想:那邊,仙老峰,正是王屋一派的建派重地,不知八指駝叟和陳、胡他們如今怎麼了?
思忖間,兩鷹士氣吁吁奔來,其中一人讚歎道:「你看,老九,咱們現在這位頭兒辦事多負責!」
「可不是,依我看,咱們這位頭兒一定會後來居上,咱們紅鷹堂,總有一天會在幫中搶先的……」
不一會,回到前山,葛品揚見兩鷹士隨自己奔走這一陣,已呈累容,心有不忍,使命兩人退去,獨個兒繼續往各處巡查。
前文說過,五鳳總壇建築形勢略呈疊梅式,裡院五樓分居五鳳,外院五樓分居五鷹,鳳儀廳則遠在兩院之間,隱為兩院屏障。
由兩院至鳳儀廳,是一條紅花夾持的石道,東西兩側有紅磚高牆圍護。這一條花道明路形同虛設,因為五風五鷹以上,十九由地下密道出入。
現在,葛品揚正由這條花道走向鳳儀廳。
他走這條明道,表面上是執行巡察的任務,其實,他的目的,乃是為了想要看看那兩名太上護法的動靜。
花道兩旁,隔著兩叢修竹的圍牆下面,各有雅軒一所,天山胖瘦雙魔受任太上護法之後,便分住在這兩所雅軒中。
葛品揚剛走近那片修竹,忽聽一個粗糙的喉嚨大聲喝彩道:「好,舞得好!」
葛品揚一楞,訝忖道:這聲音好熟?
不是雙魔的聲音,但似曾在什麼地方聽到過。他並不作多想,仗著目下身份,毫無顧忌地舉步向發聲處走去。
聲音發自左側那所雅軒之前,這兒原是灰衣胖魔的居所,而現在葛品揚為所見的人物呆住了,喝彩的竟是月前在長安三元宮前那名將蟑螂當「淫蟲」服用的瘋老人。
紅衣十妹的建議被黃衣首鷹採納,而黃衣首鷹的任務也居然達成了,瘋老人果然已被引來了五鳳幫中。
此刻的瘋老人,無論衣著和儀容,均已大非昔比。
但見他端坐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中,身穿一襲全新銀色狐裘,頭戴銀色護耳大風幅,酒糟鼻仍是酒糟鼻,水泡眼也仍是水泡眼,唯一部蝟刺騷胡已刮得乾乾淨淨,顯得紅光滿面,風光異常。
葛品揚暗暗稱奇,心想:瘋疾治好了麼?
這天剛好是個新春難得見到的好天氣,陽光和煦,雀躍枝頭,軒前雪地上,鋪著一塊寬大的氈毯,氈毯上捋衣嬌喘的竟是藍鳳座下的藍衣五婢和藍衣六婢。
這時,但見老傢伙色迷迷的向五婢招手道:「你彈琵琶,你過來坐到我腿上。」
老色鬼眼力的確不差,五鳳十婢中,談姿色,雖以黃衣首婢占魁,唯黃衣首婢人比花艷,卻是寒比霜冷,再下來,便數這兩名藍衣婢了。
老色鬼是何許人,雖尚不得而知,然從首鷹不敢向他回手的一點看來,來頭當然不小了,而現在,藍衣兩婢顯系奉了嚴令,專職伺候。老色鬼話剛說完,五婢立即含笑撲去懷中,六婢則自氈毯旁邊取過一支琵琶盤膝坐下。
叮!咚!琶音方調弄間,老色鬼又叫道:「不光是彈,還要唱!」
藍衣婢把著琵琶笑問道:「老前輩……」
老色鬼搶著瞪眼道:「老?老什麼?誰老了?」
藍衣六婢忙笑道:「噢,大爺!」接著,又笑道:「大爺想聽什麼得吩咐下來呀!」
老色鬼搔耳蹙眉自語道:「這,這個豈不難人?」
他驀地一拍額,大叫起來:「對,有了,唱個,唱個,聽著,唱個叫人聽起來心會發癢的。」
葛品揚也忍不住了,他不敢笑,但強忍的結果是笑嗆喉間,卻止不住轉而發出一聲輕咳。老色鬼聞聲回頭叱問道:「誰在那邊?」
五六兩婢齊齊脫口道:「紅鷹主。」
葛品揚走上一步躬身道:「卑鷹冷必照,職掌本幫紅鷹巡按堂,本月值山,有擾大爺清興,萬望見諒,卑鷹這就告退了!」
「且慢!」
「大爺還有什麼吩咐?」
「紅鷹主?」
「豈敢!」
「噢,我知道了,紅鷹主……紅鷹主……就是……就是紅的鷹主,小子,是這樣的麼?」
「正是。」
葛品揚肚內暗笑道:「瘋疾還沒有好呵!」
老色鬼不知何來的清興,忽然指手大聲道:「你這小子不錯,來,來,我們一塊兒欣賞。」
手指處,根本就是一片雪地,葛品揚不便違拗,於是笑了笑就地坐下。老色鬼臉一偏,又叫道:「怎麼還不開唱?」
藍衣六婢眼角一飛葛品揚,纖指撥弄,邊彈邊唱道:「春呀……春……春色惱人,難思困,撕……撕呀……撕破了紅綾被,咬呀咬,咬碎了鴛鴦枕,歎一聲,罵一聲,薄情的張生……偏那貓兒叫魂……教人傷神……咪咪……嗚嗚……一陣嘶嚎……一陣翻滾,頰兒熱……心兒狂震……」
瘋老人大吼道:「好!」
藍衣五婢為偷看葛品揚,故意以玉臂圍在老色鬼脖子上,半邊臉偎貼,正好遮住了老色鬼的視線處。
這時的藍衣五婢,一派欲睨半遮之狀,眉梢眼角,風情萬種。葛品揚只好微微仰起臉,望向遠處天際。
老色鬼聽唱時,一雙大手早已有點不老實,這時因受五婢有意挑逗,益發放肆起來,一手緊勾五婢纖腰,一手到處蠢動,喘著,瞳孔充血。葛品揚噁心欲嘔,真怕他於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醜事來,然而,他算是白擔心了。
驀地裡,忽聽老色鬼怒喝一聲:「滾,都給老子滾!」
葛品揚一驚,還以為兩婢中誰得罪了他,急急移目看去,但見老色鬼怒喝著,雙手一推,藍衣五婢立像斷線風箏被悠悠送出。葛品揚正待跳身托接,半空中藍衣五婢咯咯一聲脆笑,人已輕飄飄倒翻落地了。
現在,葛品揚全部明白了。
兩婢原來是有恃無恐,老色鬼白吞了一缽淫蟲,仍是抱歉之至,力不從心。
藍衣六婢也站起身來,高聲笑道:「大爺,你歇歇,我們姐妹兩個去換件衣服,等會兒再來伺候您吧!」
老色鬼哼嗯著,氣咻咻地大步往軒內走去,聞聲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兩婢朝葛品揚飛了個媚眼,扮了個鬼臉,相攜著相偕而去。葛品揚感歎暗生,搖搖頭,又向對面雅軒踱了過去。
東軒讓出,那麼雙魔同住西軒了?
葛品揚取出面紗戴好,不管雙魔能否認出他,仍以謹慎為上,五鷹戴面罩,不分幫內外,都是習見的事。
葛品揚戴好面罩,正向竹徑走入,迎面忽然走出一人。
迎面走出來的,是黃衣首婢。
黃衣首婢止步怔了一怔,問道:「五香主想見太上護法?」
葛品揚點點頭,從容笑答道:「正是,本座值山,順便看望一下兩位太上護法起居是否安好,那夜沒來得及招呼便失了手,大姐沒給駭著吧?」
黃衣首婢輕輕一哼,冷笑道:「就算是諷刺,婢子一樣感謝香主關心!」
葛品揚發怔道:「諷刺?」
黃衣首婢冷冷說道:「這不要緊,要緊的是玉趾請回,兩位太上護法去白雲屯還沒有回來。」
葛品揚「噢」了一聲道:「謝謝大姐了。」
黃衣首婢欲言又止,忽然仰起臉冷冷說道:「今夜三更,如五香主有暇,不妨去一下後山苦苔崖。」
葛品揚楞楞重複道:「苦苔崖?」
黃衣首婢冷冷說道:「去不去聽便,如不想後悔,還是準時赴約為佳。」
語畢,傲然引身而去。葛品揚呆立著,百思不得其解,黃衣首婢有異於其他九婢,如說此婢亦對自己有意,實在甚少可能。
再說,縱然此婢面冷心熱,那麼,今夜之會,將屬情人幽會性質,世上哪有以這種態度向意中人訂約的呢?
葛品揚回到紅鷹堂,在日誌上簡單記下各堂情形,然後,他便入房深思起來。他所要思考的問題非常簡單,今夜是去,抑或不去?
去,是頗有幾分危險性的。他現下值山,白天、黑夜,無論去什麼地方,可說都有借口;但是,如於半夜會見幫中一名風婢,情形就不同了。
黃衣婢是黃鳳貼身使喚之人,夜半忽然不見,黃鳳會不會起疑?
黃鳳起疑,找去了怎辦?別說黃風,即使被別人碰著,也不太方便。
不去吧?「如不想後悔」幾個字,又令他不能釋懷,最後,他終於毅然決定下來,準時赴約。
理由很簡單,以免後悔!
黃衣首婢不苟言笑,這種人一言一行,最好少加懷疑,今天的他,混在五鳳幫中,實在沒有已做到天衣無縫的自信。
而與一名鳳婢私會,除了太上幫主一人外,別人面前大概也沒有什麼大關係,兩害相衡擇其輕,所以他認為,仍以如約為妥。
二更時分,葛品揚吩咐紅衣副鷹帶人巡察兩院,說自己已另奉密令,這兩天風聲很緊,須去前後山各處看看。
他更為了慎重起見,先在兩院裡裡外外走了兩圈,見各處均無異常動靜,方抽身悄悄往後山苦苔崖趕去。
苦苔崖,便是他白天遙望仙老峰站立的那座山崖。
葛品揚趕至時,三更剛過,但是,黃衣首婢已先他而到了。
月初的月色是清新的,月色下,但見黃衣婢身穿一襲黃絨晚裝,絲絛束腰,衣擺曳地,長長的秀髮以一條黃綢巾松攏著,迎月而立,遠遠看上去,宛若廣寒仙子,十足的一名冰肌雪骨的美人。
葛品揚飄身落地,故作從容地笑問道:「大姐有何見教?」
黃衣首婢緩緩轉過身來道:「賞月,五香主會相信麼?」
葛品揚一呆道:「賞月?」
他接著似有所悟,笑了笑道:「當然相信,不過,節候與環境卻不甚相宜,大姐出來時黃鳳幫主知不知道?要是知道了不會有什麼嗎?」
黃衣首婢揚起眼角,淡淡說道:「如果為了一件比受呵責更嚴重的事,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葛品揚期期地摸索著笑道:「是的,我也這樣想,大姐此來,一定是為著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然大姐也不會這樣做了。」
黃衣婢忽然轉過臉來望著他道:「知道嗎?為了向您道歉!」
葛品揚有點迷惑道:「向我道歉?」
黃衣婢引開眼光道:「是的,為了那夜的事。那夜,我應該出手,但我沒有,不過,得請你原諒,那夜月色實在太壞了,我先沒有看清楚,等我聞聲趕出,看清是怎麼回事時,那老鬼已挾著你越牆而去了……」
葛品揚忙說道:「哪裡,哪裡,這哪能怪你?」
黃衣婢垂目低低說道:「我總覺得……」
葛品揚接口慨然說道:「大姐說哪裡話,那夜,月色那麼差,而大姐出來時,那老鬼已躍登院牆,我穴道雖已被點,神志卻還清楚。老實說,大姐即使搶救也是徒然,別說追不上,就是追得上,大姐也不一定是那老鬼的對手。」
黃衣婢似甚滿意地點點頭,葛品揚想不到黃衣婢約他來此竟是為了此事,當下急於擺脫糾纏,乃笑了一下道:「已經不早了,大姐如無別事,還是請回吧。」
黃衣婢抬起臉來道:「還有一件事。」
葛品揚有些不安道:「什麼事?大姐但說無妨。」
黃衣婢閉引印臉道:「請五香主下手。」
葛品揚愕然道:「下誰的手?」
黃衣婢一字一字地道:「下婢子的手。這是五香主目前殺人滅口,斬草除根,一勞永逸的最佳手法了。」
葛品揚一聲「啊」,霍地退出四五步。黃衣婢仰臉閉目如故,亭亭靜立著,對葛品揚的驚惶失態,渾若不見。
聰明人一點就透,什麼事已經發生,已用不著再多作解釋了。
黃衣婢此刻這種不設防的神態,也許是天生傲性使然,也許是表示對自己一身武功的自信,不過,葛品揚知道,以自己日下之成就,假如真依了對方的提示做去,要達到「殺人滅口,斬草除根」的目的,實在不費吹灰之力。
可是,他會那樣做嗎?當然不會!
生命誠可貴,但如必須以卑鄙的手段維持,那就生不如死了。
玉不琢,不成器。幾經風浪顛波,幾經苦難折磨後的葛品揚,武功高了,襟懷寬了,智慧也像經過一再拂拭的寶鏡般益發明亮起來。
所以,他僅經過剎那的錯愕,便回復到先前的鎮定。
在這剎那間,他為自己提出問題,再加解答:黃衣婢真的知道了什麼嗎?也許,也許只是基於疑心的一種想像。
如果真已知道,何以不告密,反約自己來此?不知道,而這樣做,則屬冒險探試。
屬於前者,一定是另有原因,自己若驀然出手,是魯莽。屬於後者,自己若是出手,簡直就是上當了。
所以,他告訴自己,至少得先將情況判明了再說。
「真是一語驚人!」他故意搖頭苦笑,跨前一步道:「我佩服你,大姐,對潼關那次口角的冒犯,大姐算是成功地完成一次報復了。」
黃衣婢緩緩轉正臉來道:「值得佩服的,倒是閣下這份出奇的鎮定。」
葛品揚以打趣語氣接口笑道:「是嗎?那就該歸功大姐的話說得不夠明白了!」
黃衣婢側目冷笑道:「不怕煞風景?」
葛品揚點點頭笑道:「偶爾煞之,亦無不可。」
黃衣婢再度仰臉,諷刺地道:「婢子這幾天,一直自問:『是我花了眼,還是怎麼了呢?』好!佩服你五香主真會模擬著說話:「那夜……月色實在太壞……穴道雖被點中,心頭卻很清楚……你出現,白老兒已飛身上牆,要追也不一定追得及……嘿嘿,哈哈哈!」
「什麼地方不對?」
「記得事情發生在什麼時候麼?」
「年前,不是嗎?」
「正月初一到臘月三十都是年前,假如記得清楚,請說詳細點。」
「年前十一月不是嗎?」
「是的,十一月,但請記取一個月有三十天之多。」
「十一月中旬,這樣夠了嗎?」
「還不夠。」
「不是十五,就是十六。」
「夠了!」
「哦?」
「那天沒有下雨?」
「沒有。」
「雲很重?」
「並不。」
「唔,那麼那夜月色壞就是壞得有點奇怪了!」
「噢!」。怎麼樣?」
「看來我是弄錯了。」
「是的,五香主,您大概弄錯了,事實上,那夜月色並不壞,不過,僅就這一點而言,它並不是不能原諒的。」
「謝謝大姐,那夜我心裡實在亂得很。」
「但你最大的錯誤是你不該說:『穴道雖然被點,心頭卻很清楚。』」
「事實如此呀!」
「假如你真的清楚,你該這樣說:你出現,白老兒狠狠瞪了你一眼,這才挾起我飛身上牆而去而不該說:你出現,白老兒已飛身上牆。」
「原來大姐早出來了,我倒沒有注意。」
「這就對了。」
「所以,大姐不能指它為有心之錯。」
「你以為我說對,是指什麼?」
「哦?指,指什麼?」
「指你說沒有留意,白老兒那一指五香主應招倒地,依我看,應該是知覺盡失,要不然難道是五香主故意雙目緊閉?抑或是被白老兒挾起來,方睜眼看到婢子現身而出的麼?」
「咳……咳……我當時的確昏了一下。」
「以致到了牆頭上方看到婢子?」
「咳……咳……怕是這樣的吧!」
「咳什麼?傷風了?這樣吱呀咳的,即不夠稱爐火純青啦!」
「大姐真會取笑。」
「是的,很可笑,婢子當時非常懷疑;咱們五香主難道會縮骨玄功不成?要不然今夜身材怎麼看上去似乎稍稍瘦小了一點呢?」
「月夜下,匆匆一瞥怎能做准?」
「是的,婢子本懷疑:怕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咱們五香主吧?就因為不敢以一瞥來作準,所以婢子始終不敢相信這種懷疑是事實。」
「當然不是事實!」
「而現在,婢子不但明白那是事實,且進一步得悉那名替身是誰?」
「大姐又說笑話了。」
「是的,本來像笑話,但如今已不甚可笑了。那天,自五香主您去後不久,婢子就發現棧中那名不知何時來的英俊小子有點可疑,現在,經五香主昨日在太上幫主面前一提,婢子這才恍然,原來那英俊小子叫什麼黑白小聖手。」
「唉唉!」
「現在覺得煞風景了吧?」
黃衣婢說著,突然輕笑了起來。這一笑,如春風融凍,在黃衣婢臉上,這種發自內心的歡笑,尚屬首次看到,因此,看上去也就令人感到益發明媚而動人。
葛品揚知道已無可掩瞞,呆了片刻,突然注目莊容道:「大姐如今有什麼打算?」
黃衣婢緩緩收斂笑容,移開視線道:「想先知道閣下真正身份。」
「葛品揚。」
「葛品揚?」
「天龍第三徒!」
黃衣婢一呆,失聲道:「你,你這麼大膽?是,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犯不著。」
「是呀!」
「同時假的今天也不會有勇氣仍然站在這裡。」
「你,你?」
「現在再請問大姐有什麼打算?」
黃衣婢低頭拈起絲絛,十指不住揉絞著,內心似乎起了掙扎,掙扎中充滿極端的矛盾、不安和痛苦。
良久,良久,方眼望地上低低說道:「說了……你……會不會聽我的?」
「我可以想像到大姐的一片美意,但僅這樣,小弟尚不敢先期承諾。」
「你該走。」
「為什麼?」
黃衣婢突然抬起臉來道:「你知不知道後天為你舉行的大典是何意義?」
「不知道?」
「想不想知道?」
「想知道。」
黃衣婢唇角牽動,數度欲言又止,最後,忽然顫聲道:「走吧,現在,馬上,別因知道了這事的內容再走,那對你,對,對,對婢子心目中完美的人,都是不好的……」
「處死?」
「不是!」
不死命就在,留得一命在,何事不可為?
葛品揚心一定,從容說道:「大姐心意,小弟謝領。但大姐應該知道,我葛品揚系天龍門下,混入五鳳幫,非無事而來,在我葛品揚沒有到須要離去的時候,縱發生什麼小枝節,我是不加考慮的。現在小弟只想大姐說一句話……」
黃衣婢怨怨地瞥了他一眼道:「婢子知同於不知,雖死不渝,以後的,隨你!」
語畢,眼圈一紅,突然擦肩而過,往崖下飛身縱去。葛品揚怔怔地目送對方身形在迷-夜色下逐漸消失。好半晌,方深深吐出一口氣,心情微亂地也走向崖下。
黃衣婢有如一支春雪覆蓋下的冬筍,其清新、脫俗、脆潔的情感,掩蒙著一層厚厚的寒筍。這種情感是突發的、剛烈的、不可更改的,也是無法處理的。
葛品揚一步一步往崖下走來,很慢也很輕,紊亂的思維已帶走了他一身的力氣。武功可憑之了結恩怨,卻永遠也不能幫助一名武人排解情感方面的紛擾,這種俗人的苦惱,一旦發生在武人身上,結果並無兩樣。
葛品揚走著、走著,突為一陣低聲的爭執所吸引。
腳下是一道溪澗,過去是一道高埠,再過去,便是通往兩院的山路,而這時,人聲便是響在埠前的山路上。
「你去哪兒了?」
「賞月。」
「賞月?」
「今夜月色很好。」
「這麼晚?」
「多晚?」
「穿著睡衣?」
「不行麼?」
「唉,小黃,你,你近來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
「以前又怎麼樣?」
「你該知道的,我,我除了你,在幫中,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的,而你,我不懂,我,我實在不懂……」
葛品揚足尖一點,悄悄地斜斜掠至丈許外一塊巨石之後。
他已聽出,那男的正是青鷹冷必武。
「什麼不懂?」
「不懂……你……你為什麼對我這般冷淡。」
「我對誰有過兩樣?」
「對我應該不同啊。」
「因為你是青鷹二香主?」
「唉,小黃,你怎麼這樣說話?」
「應該如何說?」
「唉,小黃,你不是不知道,為了你,我,我犧牲多大。」
「犧牲什麼?」
「大哥得授一元指,新來的五弟也快要獲授一元指了,我青鷹冷必武為什麼到今天還未得到呢?」
「婢子也很奇怪呢。」
「唉,小黃,你要這樣說,我就無話可說了。」
「那麼,再見。」
語音了,「咻」的一聲輕響,黃衣婢似已隨一聲再見脫身而去。
山路上靜了片刻,然後,一聲深長的歎息,再接著又是「咻」的一聲輕響,青鷹冷必武也跟著縱身而去了。
葛品揚完全迷惑了:後天的大典,原來是為了傳我一元指?這不是壞事呀,黃衣婢剛才為什麼要那麼懇切地敦促我離開呢?
正月初五王鳳幫將為葛品揚舉行某項大典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過去的這兩天,葛品揚一直為青鷹與黃衣婢那段對白煞費推敲。從青鷹口中,他知道,大典大概是為了傳他一元指,可是,青鷹為什麼又說他自己早該獲得而有意不去獲得是為了黃衣婢所作的犧牲呢?
修習了一元指,有什麼不好?
武林有史以來,武學最高秘笈是《一元經》,四百年前,巴嶺三白老人門徒,潛龍子趙玄龍,即因修畢整部《一元經》而被尊為武聖。
《一元經》所載武學計分指、掌、拳、刀、劍、身、步、丹、圖、氣等十項;前五項為攻擊性之霸道武學,後五項則為防守性之王道武學,相生而克,有如矛、盾。
前五項中之指,與後五項中之氣,則又分屬霸中之霸,王中之王。
指是一元指,氣即為葛品揚新近習成、還只有五七成火候的先天太極玄功。
武聖以後,《一元經》散失了,經上十項武功也隨之先後絕傳。
嗣後,武林中不斷有謠言出現,說某人獲得《一元經》某種武學,或說某人於某處無意獲得《一元經》某部分節本。
但是一經查證,純屬子虛烏有,都不過是渴望一元絕學重現,或別有居心者在繪影繪形罷了。
直到二十多年前,謠言終於有部分成為事實。
那便是天龍堡主的一元指,憑了這一點,天龍堡主於一夕之間成為武林中無名有實的領袖人物。
但是天龍堡主雖已成名,一元指三字仍然很少有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天龍爪。天龍爪事實上僅是天龍堡主根據自己名號所自創的一種武功,但因它系為掩人耳目,從一元指變化而來,威力自然不同凡響,雖然它比起真正的一元指法還差得很遠,但在二十多年的武林中,已然是所向無敵了。
今天的五鳳太上幫主,嚴格說來,仍是葛品揚的師母,師父與師母,正如冷面仙子所說,乾坤敵體猶若天與地,這在一個做子女或做弟子的來講,無論盡孝或盡義,都不應有所彼此。
同樣理由,冷面仙子傳他一元指,他如接受,也是名正言順的。
鳳儀大廳經過一上午嚴肅的忙碌,終於完成了各項佈置。午時正金鐘頻敲,五鷹武士,除值衛者,分由五名副鷹主,以整齊的隊形、端正的步伐,帶領著魚貫入廳,於雲殿下分排站定。
東雲殿,五鳳排坐,西雲殿,五鷹依序垂手而立。
正殿上,設有四個席位,不一會,太上幫主冷面仙子首先戴著一幅黑色面紗,在兩名青衣小婢扶持下走至中央席位坐落。
兩名太上護法,青袍胖魔、黑袍瘦魔接著出現,坐在下首的兩張大師椅。
最後。上首那張太師椅也有人坐下了,占坐那個一人之下的席位的,正是那名葛品揚至今尚無法清楚他身份的色鬼瘋老人。
伺候老色鬼的仍是藍風座下的藍衣五婢和藍衣六婢,伺候胖瘦雙魔的則是黃風座下的黃衣首婢和黃衣次婢。
色鬼瘋老人別無異樣,大嘴嘻開,兩眼亂溜,今天似乎顯得特別高興。
坐上太師椅,兩手按住椅把,身軀前後左右不住扭磨,就像從來沒有如此舒適地坐過,要好好過一下癮似的。
胖魔蹙額、瘦魔嘴角含著冷笑,接著,兩魔均不屬地仰臉望著廳頂。
色鬼瘋老人全不在意,身軀挪展了一陣,忽然發現面前茶几上的食盤,驚喜地一噢,一把連盤攫過來,丟豆似的,一把連一把往嘴裡直送。
吃相難看也還罷了,嘴裡還連喊著:「又脆又香又甜,不錯,不錯!」
食盤並不大,容量當然有限,擺著,不過是一種裝飾,不意遇上這位窮神,根本不管體面為何物,三下五除二,霎眼便吃了個盤底朝天。
「還有沒有?太少了,再端它幾盤上來。」
凝肅的氣氛中,這嚷聲尤見粗大,眾鷹士怕失儀,一個個忍俊俯首。
五鳳除了黃衣首鳳,其餘四鳳均以眼角勾瞟著,頗覺有趣。冷面仙子皺了皺眉,輕輕一咳向藍衣兩婢使著眼色道:「沒聽到嚴老吩咐麼?去端來!」
藍衣五婢應諾著,同時挪步做出要走的姿態。藍衣六婢會意地頭一點,順勢低臉湊至老色鬼耳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老色鬼先是眼皮不住眨著,忽然間臉色一變,直目驚道:
「什麼?吃多了更……更不起來?」
藍衣六婢想不到弄巧反拙,竟引來對方這麼一句粗話。一時間,兩婢粉臉通紅,真是尷尬萬分。
老色鬼接著一拍茶几咆哮道:「這算是麻子,還是坑人?你們這不是有意陷害老夫麼?」
五鳳人人霞飛兩頰,先後低下臉去。胖瘦兩魔四目中精光閃閃,均充滿了怒意。冷面仙子連忙向兩魔擺頭示意。
藍衣五婢明眸一滾,突然又湊去老色鬼耳邊說了幾句。
老色鬼一「哦」,驚喜地叫道:「多喝濃茶就可沒事?」
緊接著,揮手連聲催促道:「那好哇!去端,去端,另外帶壺濃茶來!」
藍衣兩婢如獲大赦,忙不迭應著,雙雙飛身由側門奔入後殿。一場鬧劇,至此方告平息。
冷面仙子咳了咳,沉聲緩緩下令道:「紅鷹冷必照出列就位!」
葛品揚躬身朗聲應了一聲「遵諭」,直軀平視,自雲階走下,走至殿下正中面對雲殿上冷面仙子站定。
冷面仙子接著下令道:「黃鷹冷必威監禮。」
首鷹一躬,面紗飄飄,大踏步下殿,於葛品揚不遠處側面端立。
冷面仙子最後下令道:「首鳳主持,開典!」
黃衣首鳳自座中緩緩起立,先向冷面仙子、瘋老人及兩位太上護法分別一福,然後面轉殿下,準備發話。
這時候胖瘦雙魔注目處,瘦魔精目一亮,忽然偏臉向胖魔望去,嘴唇微動不知說了句什麼話,胖魔點頭表示看法相同。
冷面仙子瞥及,忙舉手道:「且慢,兩位太上護法還有指示。」
瘦魔指了指葛品揚,冷冷說道:「這娃兒以前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冷面仙子一「哦」道:「有這回事?」
胖魔緩緩接口道:「好像在巫山,老夫與天風老兒對掌的那天。」
冷面仙子紗孔中雙目突然明亮起來,注目葛品揚,不住閃動。
葛品揚所憂慮的畢竟發生了。如果冷面仙子對他起疑,進一步追查,那就要大糟而特糟了。尤其惱人的是處身這等情形下,縱有蘇張之香也無辯解餘地,為了表示坦然,他必須裝做滿不在乎的樣子,等待事實的自行澄清。搶著否認,便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愈描愈黑,只會更加壞事。
就在這時候,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笑說道:「這有什麼稀奇?」
眾目循聲望去,說話的,竟是胖魔身後的黃衣首婢。
黃衣首婢為黃風心腹,但是,在這種場合,尤其是太上幫主與兩名太上護法回答之際,更沒有她插嘴資格,然而,黃衣首婢居然開了口,而且聲音說得那麼響亮,這就令人感到意外了。
首鳳第一個感到又驚又怒,但一時間又不便出聲呵責,眼望太上幫主無限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兩魔因身份關係,寒著臉閉目不語。
冷面仙子也甚不悅,臉色一沉,正待說什麼時,上首瘋老人忽然一邊擦嘴,一邊含混不清地嚼著茶食嚷道:「那丫頭說說看,老夫就愛聽女人口中說出來的稀奇事。」
冷面仙子改容了,接口道:「好,大丫頭快說吧!」
黃衣首婢今天出現,臉色原很蒼白,似乎身上有哪裡不舒服,而這時,笑靨開展、顯出前所未有的鮮艷明媚,受催後,舉袖掩口,全然不覺做了唐突之事般,咯咯一笑,面向瘋老人嬌聲說道:「就在去年年底,婢子跟五香主出去辦事,連婢子都差點弄錯了人,直到說出:『五香主,你怎麼會將一身紅衣』,才發覺店外進來的是另外一個人,您不信可問五香主,我們為此還笑了多少天哩?」
老色鬼目不轉瞬地盯在黃衣首婢臉上,不住點頭道:「有趣,有趣,果然有趣。」
冷面仙子想了想,也點頭道:「這倒是真的,上次連藍公烈都不敢不信天下有兩張完全相同的面孔,足證這等事有時的確也很難說。」於是,轉過臉來向葛品揚問道:「巫山那天是你嗎?」
葛品揚如回答一聲:不是!很簡單的,事情便可解決,但這樣一來,他便變成在長輩面前說謊了,他不能。
於是,他換了一種方式正容答道:「卑鷹不敢因表白自己而與兩位太上護法作對證式的否定,卑鷹幼喜遊歷,曾到過不少地方,不一定曾與兩位太上護法在什麼地方見過面。卑鷹以為,如無其他原因時,無論何處見過,甚至究竟見過沒有見過,都似乎不太重要。」
雙魔頷首,瘋老人擊膝道:「有道理!」
冷面仙子因此向首鳳道:「你可以問話了。」
首鳳開始朝殿下喊道:「紅鷹巡按堂香主,冷必照近前領訓!」
葛品揚上前一步躬身道:「卑鷹在此恭聆。」
「投效本幫,你是出於自願的嗎?」
「出於自願。」
「願終生獻身嗎?」
「願盡所能。」
「接受一切獎賞?」
「無功不敢受祿。」
「接受一切懲罰?」
「幫有幫規,卑鷹有錯,決不希冀法外開恩!」
「能一切以幫為重否?」
「義之所在,理所當然。」
「能不計本身毀全否?」
「盡職於幫內,受命於陣前,榮辱非所計,生死非所計!」
這段回答中,有些地方葛品揚雖然答得模稜兩可,然就詞面而言,仍屬鏗鏘而無懈可擊,所以,首鳳一句連一句問下去毫不停頓,可是最後這幾句答詞,首風卻透著有些不甚滿意。
首鳳好像不敢作主,偏臉望去冷面仙子。
冷面仙子卻點點頭道:「這樣也可以了。」
葛品揚不禁暗詫道:「也可以」?還不夠十分正確?生死榮辱均非所計如仍不夠,那麼該怎麼個答法才全對?
首鳳獲示,立即脆聲喝道:「燃香、行刑、授經。」
燃香?行刑?授經?葛品揚微愕,迅速將三個短句反覆咀嚼,卻始終無法統一其中的矛盾。
首鳳語音甫了,冷面仙子身後兩婢立即各捧一盤飛身下殿。
一婢在葛品揚身前燃起一炷長約七寸左右的信香,一婢則在葛品揚面前放下一隻尺許見方的王鳳錦盒。
兩婢返殿後,首風又道:「紅鷹將錦盒打開。」
葛品揚拋開雜念。依言俯身將盒蓋掀起。
盒內,放著兩樣東西,一把寒芒閃閃的匕首,一本手抄秘笈,秘笈封皮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一元指訣。」
殿上,這時響起冷面仙子的聲音道:「必威上前,必照轉過身去,好,必威將面罩除下來給必照看看!」
首鷹除去面罩,葛品揚看清之下,不禁為之倒抽一口冷氣,武人身上帶有刀疤劍痕,原算不得什麼的,但眼前首鷹這樣的面孔可實在太唬人。雙頰一邊一個十字內溝,約一指深寬,溝內呈紫黑色,溝邊鮮肉翻捲,有如蚯蚓之盤繞交錯,整個臉部因而改形。
拿什麼來形容它的醜惡才算恰當呢?拿什麼形容都無法恰當!
廟宇裡,常塑有一些地獄形相圖以警世人,那奈何橋邊,輪迴殿旁的夜叉惡鬼該夠兇惡可怕的吧?
但是,現在的首鷹,比那些夜叉還要醜惡得多。
夜叉惡鬼縱然怕人,但至少還有個臉的輪廓,而現在的首鷹,除了一雙眼神以及一隻被腐肉擁陷的鼻頭,根本就找不出它還有什麼地方像一張人的臉孔。
冷面仙子淡淡吩咐道:「必威戴罩後退!」
首鷹除罩戴罩,動作從容,好似解開衣襟上一顆扣子又扣上一樣的,這時向殿上躬身一揖,默默退回原處。
冷面仙子接著說道:「必照聽著,你必威大哥是你的榜樣,一炷信香,是你思考的時間,決定了,可在信香熄滅以前自刑,然後受經。盒子底層附有刀創聖藥,痛苦的時間很短暫,一元神功的好處卻可享用一生。如不,性命則交由你必威大哥發落。這是當初所訂規章,同時也是你將來也可能享有的權利。你必威大哥自受經戴罩以來,你尚是第一個看到他真面目的人,他也許會無條件地縱你脫幫,否則你便須有以對抗他的一元指了,你可以開始坐下來思考……」
葛品揚默默盤膝坐下,說真的,要他再站他也站不住了。
首鷹是五鷹中獨會一元指的一個,首鷹唯獨戴罩不卸,首鷹雖然只是一名鷹主,卻在幫中享有特殊的權威,為什麼會有這種情形的呢?
葛品揚一直在想。為什麼?為什麼他實在早該想得出來才對,然而,他直到今天此刻,方才省悟過來。
青鷹早該獲得而有意不去獲得,原來是這麼回事!
黃衣婢是夠苦的了,她要葛品揚脫身,卻不肯說破,是為了不願葛品揚基於怕而走,她要葛品揚尊嚴完整,寧可得不到葛品揚的愛、也不願她深愛著的人在自己心目中留下缺憾,甚至剛才已明知事無法挽回,她仍盡心盡力,冒險為葛品揚解了一次危,黃衣婢已盡所能,做完她所能做到的了。
然而,有一點,卻為黃衣婢所沒料中。
葛品揚現在感到的並非後悔,而是憤怒。
冷面仙子自述的遭遇,雖然真實程度尚待查證,他多少還是有點同情與感動,而今,則連這點憐憫感覺也沒有了。
他覺得,武林中留有這種殘酷的人存在,早晚總是有更多的不幸要發生。現在,他的確在思考,不過他並非在思考接受或不接受,而是在盤算著怎樣做才能達到為武林除害,而不陷於犯上違義?
如走強硬路子,有兩種:
第一、憑現有之一身太極功,他可以擲上這柄匕首,雖不中,亦可令對方驚魂,然後再返身闖關而去。
第二、他可以先拒絕,等發交首鷹處置時,再和首鷹一拼。
不過,再想之下,兩種方式都不好,擲上匕首能不能傷及對方,不但沒有把握,而且還要背犯義弒上之名。
拼首鷹吧?一元指與太極功是為姐妹武學,勝負決定於雙方的火候,他縱不敗,也很難獲致全勝,何況打敗首鷹也並不表示即能安全退出五鳳幫呢,所以,他以為仍得另思它計。
燃盡一炷信香,需時間相當不短,但是,當希望它燒得慢一點時,它燒起來,就好像很快了。
整座鳳儀廳鴉雀無聲,連老色鬼瘋老人也都安靜下來了。
老色鬼一口一口地喝著濃茶,水泡眼轉個不停,在黃、青、藍、紫、紅玉鳳身上輪流著瞄。
瞄完五鳳,又瞄五風身後諸婢。
週而復始,愈看愈有味,好像不論哪一鳳,哪一婢,都是越看越美,要想在裡面拔個尖兒出來,為難至及。至於殿下將發生什麼事,在他則根本漠不關心,連朝葛品揚望都沒有望過一眼。
信香,由七寸而六寸而五寸而四寸,終於只剩得三寸左右了。殿上殿下,除了一個老色鬼,人人眼光幾乎都望在那炷逐漸縮短的信香上,人人都似乎在意識著:又短了,又短了一點了。
信香由三寸而二寸半,而二寸而一寸半。
忽然間,葛品揚站了起來,廳上下,包括冷面仙子和兩位太上護法在內,眼光均不禁一下子由信香上移到葛品揚臉上。
葛品揚臉上神色平和,這時腰一彎,從容地自錦盒中取出那支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