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葛品揚抵達黃山。
黃山以峰秀、藥奇、升人多而知名天下;峰什三十六,以天都、芙蓉、硃砂等三峰力渚峰之表,而天都又力三峰之冠,高達一千一百八十餘仞。
黃山錦延百里,橫踞皖、浙、贛三省境內,然遊山者,則均從西麓皖省之焦村取道升登。
人山第一峰,即力天都峰。
黃山產藥,多在此峰;黃山派立派之所,也在此峰。天都峰既高且險,一峰挺立,鳥道如線,一般採藥者,裹糧登攀,須夯旬日工夫,方可到達峰頂。
峰下有一古寺,名太德寺,相傳系唐代升僧瀾太德寂化之處,太德僧生寸,性極孤高,寸有名侍人杜荀鶴戲贈絕句云:「只恐為僧心不了,為僧心了方是僧」。太德僧當時合掌應聲道:「如何方是僧心了?了得何心是了僧?」詩人驚歎,太德僧名,因此傳誦有唐一代。
過太德寺,復有許仙人詞。
許仙人,號宣平,祖籍歙縣,唐景雲中,隱黃山,不食煙火,日常負薪焦村以換酒,酒後冒拈一絕云:「負薪朝出賣,沽酒日西歸,借問家何處?穿雲入翠微!」詩人李白慕名往訪,結果徒勞而返,僅於山中索得茅棚一椽。李白出山之次日,該茅棚即無故自焚。後百餘年,至成通七年,有樵者見之於天都之巔,方知已隸籍紫府。
葛品揚由焦村入山,經太德寺,至許仙人詞時,是辰已之交,正擬繼續登峰之際,忽聞詞後傳出馬嘶之聲,循聲趕去察視,騎者一聲冷笑,揮鞭疾馳而去。葛品揚楞然注視下,驀然失聲驚呼道:「啊,是師妹!」
可是,就在他錯愕的瞬間,龍女已然不知去向了。
原來師妹也是為了要到黃山來?葛品揚納罕著:看樣子,她似從立石宮出來,她來白石先生這兒又是做什麼的呢?
這一點,只要見了白石先生,是不難馬上得到解答的,於是他腳下一緊,忙向峰頂拔升。
峰頂,立石宮前,儒服儒巾,負手徘徊著的正是白石先生。
葛品揚一見白石先生,不容對方開口,便急急奔過去,向峰下遙遙一指,迫不及待地問道:「剛才從這兒下去的是我師妹麼?」
白石先生苦笑著點點頭道:「正是令師妹。」
葛品揚緊接著又問道:「她這般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為了什麼事?」
白石先生又苦笑了一下道:「為了罵我。」
葛品揚一呆道:「罵你罵你什麼?」
白石先生仰險道:「罵我不要臉!」
葛品揚駭然瞠目道:「怎,怎麼說?」
白石先生緩緩側目道:「正想問你呢!」
葛品揚茫然無以為對,白石先生說話時,全無不快之色,頓了頓,注視著,緩緩又接下去道:「她來時,我正好在這兒漫步,她一見面劈頭就是:『白鳴天,你,你們這些掌門從到底要不要臉?』我呆得一呆,未及回話,她連珠炮似地又嚷道:『那個老頭子我找不著,只好來找你這個做堂兄的。你倒說說看,憑她的人品、武功、家世哪一點輸了人家,天下男人多的是,她為什麼要跟別人搶?為什麼?你說!你不說,你就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緊接著,一跺足又道:「別說了,說也無用,我知道你們,總而言之,不要臉就是啦,哼,我們走著瞧吧!』說至此處,返身就跑,自始至終,我連插句口的機會都沒有,你說我白鳴天這頓臭罵挨得冤枉不冤枉。」
停了停,向前走出兩步,又走了回來,笑吟吟地說下去道:「我姓白的,是出了名的窮酸。她罵,我並不生氣,只是有點糊塗而已。剛才,我還是一頭露水,而現在。尤其是見了你老弟之後,唔,我窮酸總算忽然明白過來了,唔,大概是八九不離十了。」
說著,止步向葛品揚微微一笑道:「老弟,是這樣的嗎?」
葛品揚起初也是又訝又驚,但當他想起凌波仙子白素華正是白石先生白鳴天遠房堂妹時,他明白過來了。
葛品揚滿臉通紅,吶吶說道:「該死,該死……」
誰該死呢?只怕連他自己也回答不出。
白石先生瞭然地又笑了一下道:「那麼,我窮酸所猜測的,大概沒有錯了,而假如一切果真如我窮酸所料,我窮酸這頓無妄之災受的也很值得了。」
葛品揚聽了,益發無地自容,白石先生生性明達無拘,再說下去,只有使人更加難堪,於是,他連忙亂以他語道:「五鳳……五鳳幫那份檄書黃山接到沒有?」
白石先生淡淡一笑道:「會少得了麼?」
說著,忽然注目問道:「老弟今天來,難道就是為了這個不成?」
葛品揚點點頭道:「是的。」
白石先生感動地歎道:「謝謝你,老弟,不過,黃山托天之幸,這一次大概是沒有什麼問題了。」
葛品揚一哦抬頭道:「為什麼呢?」
白石先生正待說什麼時,忽然抬手向峰腰一指,笑道:「喏,保障在那裡,你看那是誰來了?」
葛品揚循指望去,十丈之外的山腰間,一名灰袍灰髯、精神矍鑠的老人,正往峰頂走來,老人步履如雲,從容而迅速,霎眼已臨峰頂,葛品揚看清之下,不禁暗道一聲:原來是此老!
這位手托旱煙筒的灰髯老者,正是日前在巢湖地面一座鎮甸上,與他共過一餐的煙火叟。
葛品揚等對方站定,走上前去,躬身含笑道:「老前輩腳程好快,來了幾天了?」
白石先生一「嗯」,露出滿臉訝異之色,似乎沒有想到他們竟已認識。
老者旱煙筒一挑,向白石先生皺眉問道:「這位弟台何人門下,他向老夫這樣說話是什麼意思?他在什麼地方見過老夫,老夫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葛品揚心裡暗暗好笑,心想幾兩銀子也算不了一回什麼事,竟為這個板起臉孔不認人,該多不夠意思?
白石先生匆匆答了句:「天龍門下。」
旋即又轉向葛品揚蹙額道:「老弟,你怕是看錯人了吧?水雲老前輩來此已有半月之久,今天尚是首次下山,你說……」
葛品揚一啊,愕然道:「太湖水雲叟水雲老前輩?那麼那位煙火叟又是誰?面貌、衣著,甚至,甚至這支旱煙筒,怎,怎會這麼相像?」
白石先生也是一呆道:「有這等事?」
水雲叟忽然划動著煙筒道:「好了,好了,老夫知道了。」
白石先生轉過臉去道:「誰有如此牛膽?」
水雲叟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是老夫一名家人,名叫陳煙火,幼時是老夫的書僮,算起來,跟隨老夫先後差不多有五十年之久。此人與老夫生相極為相似,家父也就是為了這一點,一時好奇,才將他收留下來,並傳他武功;可惜他福份淺薄,辜負了大好機緣,不僅性好誇大,天資也極愚拙,無論教他什麼,總是學不好。後來,年紀大了,老夫只好派他管家,誰知還是不行,老夫在時還像話,一旦老夫外出,他便冒充老夫身份,到處唬人,老夫先還盡力容忍,後來愈鬧愈不像樣,這才給了他一筆養老費用,打發他走路;不意他離開水雲莊後,仍然到處生事,遇著認識老夫的,他便以老夫自居,否則便自稱煙火叟。由於他跟隨老夫數十年,有關武林中的一切,所知極多,因此也就從來沒有被人識穿過,唉,真是作孽!」
葛品揚聽了,不禁啞然失笑,道:「這就怪不得了,敝師妹失陷巢湖,晚輩還責問他何以袖手不管呢,原來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晚輩算是錯怪他了。」
說著,重新向水雲叟見過禮。
白石先生問道:「令師妹失陷巢湖是怎麼回事?」
葛品揚乃又將夜間巢湖的經過說了一遍。白石先生點頭道:「你既有制服禍水三姬的能為,成就可算相當不錯了。那麼,你就快趕去武當吧,這兒已用不著你,武當三老傷亡殆盡,謝塵道長功力亦未完全恢復,那邊虛薄得很,正須你去主持一下。」
葛品揚驚然一驚,忖道:「果然不錯,我竟疏忽了這一點。」
心中不安,當下便擬告辭下峰,白石先生又道:「這兒去武當,半月可達,進去坐坐再走也不遲呀。」
葛品揚搓著手道:「不,還是先期趕到的好,這邊如接到丐幫傳書,務請代為轉去武當。水雲老前輩有空請去天龍堡走走,晚輩失陪了。」
說著,分別向水雲叟和白石先生長長一揖,飛身奔下峰來。
葛品揚走下天都峰,出焦村,直奔馬鞍山,當夜在馬鞍山露宿,但僅休息了二個更次,未待天明,便又向至德奔去。
第三天,於至德趁船渡江,剛上江船,頭抬處,竟發現那名煙火叟依在船艙門旁。
葛品揚為之一怔,由於他現在已回復了本來面目,他認識煙火叟,煙火叟卻不認識他。
對這位煙火叟,葛品揚毫無惡感,因為,要不是湊巧遇上此老,他將無法知道師妹已陷身巢湖白龍幫手中。認真說來,他還得感謝對方哩。
葛品揚心中有此想法,一時忘情,竟走上去拱手道:「真巧,又遇上了,您老好!」
煙火叟一呆,跟著沉下臉來道:「閣下是誰?老夫沒有見過!」
葛品揚一「嗅」,連忙賠著笑臉掩飾道:「是的,是的,晚輩太冒失了,請水雲老前輩多多原諒。」
煙火叟張大雙目道:「你居然知道老夫名諱?」
葛品揚又打了一拱,忍笑正容道:「您老去天龍堡也不是一次,晚輩哪有不識之理?」
煙火叟一怔道:「你是天龍門下?」
葛品揚俯下身子道:「晚輩葛品揚,正是天龍第三徒!」
煙火叟眨動著眼皮,戒備地道:「最近你在何處見到過老夫?」
葛品揚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月前,在巢湖一個鎮甸上。那時,晚輩在望月樓打尖用餐,您老眼一名郎中模樣的人物自樓下經過。晚輩叫了您好幾聲,也不知您老有沒有聽到,卻只見您老和那位郎中模樣的人二直走了過去……」
煙火叟放心了,輕輕一呼,點頭道:「聽到了,老夫最不喜人家在大街之上大呼小叫的,所以沒有理睬。」
葛品揚暗暗笑罵道:見你的鬼!
當下口中仍應了一聲「是的」,正容問道:「那郎中是何許人,老前輩?」
煙火叟故意皺起眉頭作不屑狀,說道:「一個晚輩,丐幫河洛分舵的分舵主,千面幻丐,碰上這些慕名的晚輩真煩人,一定要拉老夫去孝敬……」
說著,居然深深歎了一口氣;葛品揚好氣又好笑,一時也不願拆穿,又換了個話題問道:「老前輩渡江準備去哪裡?」
「你呢?」
「武當。」
「哦,啊,這倒是巧得很。」
「怎麼呢?」
「老夫也正是去武當。」
葛品揚心想:好傢伙,又想吃上啦,這一路要給你吃上還真可觀呢。
「前輩去武當有事嗎?」
「你呢?」
「晚輩歷練在外,順道去拜望謝塵道長而已。」
「老夫去武當可沒有這般輕鬆。」
「哦?」
「最近的五鳳幫,也實在鬧得太不像話了,令師一點消息沒有,老夫可有點看不下去,尤其聽說謝塵受了傷……」
葛品揚為之忍俊不住,故作肅然起敬狀地「嗯」了一聲,正待再說下去時,眼角偶溜,心頭一動,倏而頓口,停了停,這才若無其事地道:「上岸還早,叫船家拿點酒菜去艙中喝喝吧。」
原來這條江船很大,船上搭客約有五十餘名,葛品揚上船時已約略掃過一眼,因未發現可疑之處,始放心上前與煙火叟搭訕,不意話至中途,船艄艙篷後面,忽然悄沒聲息地探出一雙灼灼眼神。
那雙眼神一閃而沒,凶光畢露,葛品揚隱約覺察到,凶光中似還透著一絲喜悅,好像一個人突然聽到什麼喜訊一般。葛品揚雖無法瞭解這位偷窺者真正心意,但有兩點卻不難斷定:這傢伙是道中人,同時不存好心。
聽說有酒喝,煙火叟當然不會反對,不過,他還是「端」了一下:「這個……唔……他好,艙面上站著總不是事,好在這船上只你一個知道老夫是誰,不然……」言下頗有喝你幾杯,還是給你面子之意。
葛品揚全神注意船後,懶得理他。
入艙後,葛品揚遞出銀子,船家立即笑逐顏開地搬來一張矮方桌,兩人對桌盤膝而坐。
葛品揚有意選了面對船艄的這一邊,從船家的神色中可以看出,船艄那人,似與船家無關,大概也是一名搭客。
不一會,酒菜送來,煙火叟三杯下肚,好像怕葛品揚請了客會心有不甘似的,手捋灰髯,又擺起老來道:「唉唉,日子過得真快,記得老夫上次去天龍堡……」
葛品揚一面聽著,有一點心神不屬,他擔心船後那傢伙突然來個冷襲,自己固然不在乎,這位煙火叟卻大是可慮。
他眉頭一皺,連忙接口道:「是的,老前輩上次去天龍堡,那時晚輩才不過七八歲光景,不過,那次老前輩所露的一手武功,卻實在令人欽佩。」
煙火叟微微一楞,隨即淡淡說道:「那也不算什麼。」
水雲叟近十幾年有沒有去過天龍堡,煙火叟自是無法知道,至於有沒有「露」過什麼武功,更是只有天知道。
葛品揚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下去道:「那天,您老叫我們師兄弟三個,一個拿著一支龍鱗鏢站在您老身後,一聲不響,分自三個不同角度向您打出,您老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手中竹筷一折為三,反腕一揮,三支龍鱗鏢竟同時墜地……」
煙火史雙目中有吃驚之色一閃而過,神一定,立即冷笑道:「別說三支,嘿嘿,就是六支不也是一樣?」
「是的,關於這個,家師事後也曾提到過,說您老不過是逗我們這些晚輩玩玩罷了,要認起真來的話……」
「可惜你那兩個師兄今天不在。」
「是的,是的,真是太玄奇了,距離那麼近,而您老竟像背上長了眼睛似的,那麼從容,那麼迅速……」
「武林中有幾個水雲叟?嘿!」
船艄後面輕輕一響,隨即寂然,似是一件物體不由自主地那麼忽然抖動了一下,現在,葛品揚完全安心了。
聊著,聊著,轉眼半天過去,忽聽船家叫道:「客官們留神,船快靠岸啦!」
語音前了,船身一震,跟著是下錨的聲音。
碼頭緊接鎮尾,鎮名望江口,由於地處水陸要衝,商賈雲集,人煙相當稠密。
葛品揚上了岸,故意偏去路邊,整理他那只由藥箱改裝成的書箱,同時以眼梢偷偷瞟向船上,不一會,一名面帶煞氣的中年漢子終於出現了。
葛品揚手腕一抖,故意將衣物傾翻一地,然後又俯身一件一件地收拾著。
煙火叟不耐煩地催促道:「怎麼弄的,老弟?」
「馬上好,馬上好!」
葛品揚一面應答,一面現出手忙腳亂的樣子,容得那漢子自身後走過,這才直起腰來,向煙火叟漫不經意地問道:「附近這一帶有什麼成名人物沒有?」
「問這個做什麼?」
「隨便問問而已。」
煙火叟思索著搖搖頭道:「好像沒有。」
葛品揚暗付:這就怪了,這廝既非五鳳幫鷹士,又不像白龍幫爪牙,那麼他是什麼來路?
忽聽煙火叟一拍額角,叫道:「有,有,老夫想起一個人來了!」
葛品揚忙問道:「誰?」
煙火叟皺眉道:「天衣秀士柳迎風。不過此人成名在三十多年前,如今算起來年齡已在五十六十之間,這多年不聞音訊,是否仍在人間卻是問題。」
葛品揚噢了一聲道:「晚輩也聽說過,就是那位精擅陣圖醫卜之術,並以一身絕世輕功馳名天下的天衣秀士麼?」
煙火叟連連點頭道:「對,正是他!」
葛品揚想了一下道:「此人一生頗有俠名,連家師都曾不止一次提及,他住在這兒什麼地方?」
煙火叟手向西方一指道:「下去五十里,黃梅。」
葛品揚望了望天色道:「黃梅相傳為佛家聖地,不但有四祖大醫禪師得道道場,且有五祖大滿禪師傳衣缽與六祖之蓮花寺,以及梁、周兩代高僧之真身無數。噢,對了,據說那地方酒也不錯,辰光還早,我們趕到黃梅落腳如何?」
煙火叟本因路遠而皺著眉峰,但想到有酒喝,卻又勉強同意道:「好,去就去吧。」
說著,又板起面孔道:「不過,為免驚世駭俗,可不許施展輕功,最好雇兩匹牲口代步。」
葛品揚知道他是銀樣蠟槍頭,怕現形,於是只得點頭道:「老前輩畢竟世故老到,這倒是的,我們這就去雇牲口吧!」
兩人雇了兩隻驢子,驢行差了一個小夥計男乘一驢跟在後面。湖北的驢子確不含糊,日落時分,黃梅已然在望。
葛品揚一路上留神查察,那名可疑壯漢並沒有跟來,同時一路上也未再發現什麼可疑之處,心中暗道:那廝莫非礙於天衣秀士名頭,不敢冒昧出手,要等過了這段地面才採取行動麼?」
思付間,遠處忽然一和一搭地傳來一種九轉十八折、聽來令人任彆扭的聲浪。葛品揚不禁蹙額抬頭道:「不知哪家出了什麼事了?誰在哭得這般傷心?」
煙火叟下巴一抬道:「那邊,你沒有聽到?」
身後那名驢行小夥計忽然笑了起來,搶著說道:「錯啦,少爺,那是唱而不是哭呵!」
葛品揚不信道:「那是唱?」
小夥計傲然點頭道:「這正是敝地知名天下的黃梅調!少爺,您再細聽聽,包您愈聽愈有味。我們這裡,人人都會哼兩句,尤其娘兒們……」說著,猛地一聲:「我為你……」嗓門兒拉開,隨著遠處聲浪唱將起來。
葛品揚連忙搖手道:「好了,好了,小兄弟,算我求你吧。」
煙火叟四下觀望,忽然指著東北角一座峰頭道:「那是什麼所在?那幢房子建得好奇怪?」
葛品揚循聲望去,見一座山峰緊挨城腳拔起,峰頂有所錐形寺院,形式頗為特異,有別於通常所見的,映著返照陽光,金輝閃耀,頗有一番出塵氣象。
葛品揚想了想,忽然轉身向那小夥計問道:「那是不是烏牙山?」
「是的。」
「那上面的寺院是不是叫做靈峰院?」
「是的。」
煙火叟訝然道:「弟台來過?」
葛品揚搖搖頭道:「沒有,雖然沒有來過,但晚輩卻比來過還要清楚。」
煙火叟不解道:「怎麼說?」
葛品揚笑了笑道:「這就叫做讀萬卷書如行萬里路。」
煙火叟遲疑地道:「嚴格說來,黃梅這地方,如非因了黃梅調,並不算什麼大地方,尤其這兒山水錯綜,一座小小山峰,峰上有座寺院,這情形隨處可見。你說書上可以讀到,豈非欺人之談?」
葛品揚笑道:「山不在高,有詩則名。」
「誰的詩?」
「李白的。」
煙火叟叫了起來道:「胡說,老夫別的不敢誇口,李白的詩卻讀得不少,幾曾見過有題在什麼烏牙山靈峰院的一首?」
葛品揚笑了笑,吟道:「『夜宿烏牙山,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就是這一首,如今也許還在,信不信由你。」
煙火叟大聲道:「不信,不信,橫豎路不遠,我們看看去!」
那名小夥計忽然搖頭道:「去不得!」
煙火叟怒道:「為什麼?」
小夥計說道:「以前和尚住,誰都能去,但是,現在住的卻是一位柳大老爺。這位柳大老爺好像名氣不小,有勢又有錢,他將寺院香火一手包下,幾乎成了私人莊院。別的小的不知道,只知道……」
葛品揚急急問道:「柳大老爺叫柳什麼你知道不知道?」
小夥計鎖眉苦思道:「弄不清楚,只知道大家都喊他柳大老爺,只有一次,聽隔壁趙大爹好像說叫什麼……衣……士……」
「是不是天衣秀士?」
「對,對,天衣秀士,對,對對對!」
煙火叟仰天大笑道:「要說是柳老兒……」
笑至半途,笑聲遽然收斂,大概是忽然想起自己是冒牌貨,嚇嚇江湖上一些後生小輩還可以,如果面對一代名手,難免聊到武功方面,自己拿什麼去應付?而且以天衣秀士之身份地位,與自己老主人水雲叟說不定有過交往,見面時若問起一些前情往事,馬腳豈不立即暴露?
葛品揚瞧透此老心思,怕他藉故賴脫,連忙接口道:「要是柳大俠,您老當然更是非去拜會一下不可了,以太湖水雲叟身份,過天衣秀士之門而不入,不是會引起人家誤會麼?」
煙火叟一時無詞可借,只好硬起頭皮說道:「可不是……」
不消盞茶工夫,已到峰下,葛品揚開銷了驢力,讓煙火叟走在前面,沿坡道向峰頂升登。
一座小小山峰,若是身手好的,十來個提縱也就足可登臨了,可是,煙火叟卻顯然辦不到,他為掩飾,故意四下指點著道:「瞧,這兒風景多好!」
葛品揚正容應和道:「是的,要是錯過倒真可惜。」
煙火叟武功雖然不濟,但並非完全門外漢,普通三四流腳色的身手還是有的,所以,沒多久,也就到達峰頂。
「靈峰院」三字金匾,已然剝落不堪,橫匾下,院門旁,是兩尊頭頂摩得發亮的石獅子,中間是一道寬闊的石階。
這時,一名身著儒服的中年文士,正背手仰臉望著空中一陣迴翔的鴿群出神。
聽到腳步聲,文士驀地轉正臉來,膚色微黑的長方臉上,一對修目奕奕如電。這名文士看上去不過四十上下,這時目不轉瞬地望著葛品揚和煙火叟走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冷靜得出奇。
葛品揚知道:這位文士大概便是那位天衣秀士了。
煙火叟近前站定,注目捋髯,傲然冷笑道:「迎風老弟難道連老夫也認不出來了麼?」
文士一噢,旋即笑道:「您?呵呵,水雲老兒,是哪陣風吹來的?裡面坐,裡面坐,噢,這位老弟是」
煙火叟從腰間取下那支加強身份的旱煙筒,一面裝煙,一面淡淡說道:「故人門下藍公烈藍老兒的第三徒,偶於至德渡口相遇,要老夫帶他到這兒來,乃是慕老弟名頭……」
葛品揚向前走出一步,躬身施禮道:「晚輩葛品揚,參見柳老前輩。」
天衣秀士注目頷首,輕「哦」著,沒有說什麼話;接著賓主入寺,由偏殿的迴廊進入一間窗明几淨的雲房。
這時,天色已暗,天衣秀士回身向門口站著的兩名家僮揮手,不一會,燈火點起,同時排上一桌酒席。
席間,天衣秀士除了敬酒讓菜外,很少說話,一派淳淳儒俠風度,這令煙火叟大放寬心,不過,他的吃相已比巢湖鎮上那次檢點多了。
不一會,餐畢,殘席撤去,天衣秀士又命家僮收拾了兩張禪床,喝了片刻茶,這才一聲「兩位安歇」,起身告辭而去。
葛品揚打量著天衣秀士遠去的身形,默忖著:這位天衣秀士神色沉鬱,難道他是有著什麼心事不成?
他轉過臉來,本想問問煙火叟,以前天衣秀士是不是就這種樣子,但一接觸煙火叟的眼神之後,他忍住了。
他看得出來,煙火叟知道的並不比他多到哪裡去。
這間雲房,一明兩暗,與普通人家的廂房差不多,中間是客廳,兩頭是兩間僧室。
葛品揚悠然踱步,目光偶掃右首僧室,心頭不禁驀然一動,於是,故作睏倦態地伸了個懶腰,向煙火叟悠悠問道:「老前輩睡哪一間?」
煙火叟的「隨便」兩字還沒有說完,他已向右首僧室中快步踱入。
進入室內,回頭見煙火叟正在心神專注地吸著旱煙,連忙腳尖一探一挑,同時伸手一抄,已將一件軟綿綿的物件抓到手中。
由於這物件的放置與周圍環境極不調和,故引起葛品揚的猜疑,但一時間卻不便展看,只得匆匆塞入懷中。
這時,葛品揚的心跳得很厲害,竟無論如何安靜不下來,於是他又返身向外間走出。
煙火叟訝然道:「怎麼又不睡了?」
葛品揚搖搖頭,笑道:「想起李白那首詩,便無法入睡了,怎麼樣,老前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煙火叟不感興趣地道:「你一個人去吧。」
葛品揚正合心意,當下笑了笑也不勉強,背著手,逕自向外殿踱去。
這所靈峰院相當古老,一些佛龕殿柱雖已呈現出陳舊的灰黯色,但氣派卻極莊嚴,正殿上的長明燈的燈光搖曳,由於火頭太小,四壁顯得陰森森的。
一座僧院,卻不見和尚,甚至連沙彌火工都看不到半個,而佔住的天衣秀士,在接待像太湖水雲叟這等人物時,神態竟表現得那麼冷漠而近乎勉強,我就不信這其間沒有原因在……
葛品揚思忖著,緩緩走向外殿。
外殿,一名看門老人伏在香案上打吨,為葛品揚的腳步聲所驚,抬起頭,眨了眨惺忪睡眼,又伏下臉去。
葛品揚表面從容悠閒,暗地裡卻已將這名老人打量清楚,老人眼中紅絲滿佈,顯然僅是一名普通守夜人。
走出寺外,四野一片岑寂,也無可疑之處。
這時約莫初更光景,月兒已自東天升起,紅紅的,像面跌落一彎邊緣的鏡子。葛品揚忖道:難道是我多疑麼?可是,這件女人的東西又從哪兒來的呢?
他雖沒有把懷中那件東西拿出來看,但已於探手摸觸間,由感覺上知道,那是一方香羅帕。
天衣秀士一代儒俠,不論有無家室,這兒是佛寺,他要來可以,但絕不可能攜眷以俱!
可是,僧捨中發現這種女人物件又該作何解釋呢?
難道這就是守中不見和尚的原因了麼?難道這就是那名驢行小夥計所說靈峰院最近生人絕跡的原因麼?
以天衣秀士的俠名,是不該有這些違反人情的反措施的,有了,便屬可疑。
葛品揚不須再進一步勘察了,他已看出,這所寺院很深,後面一定還有好幾進的,他決心深入查看一番。
如果天衣秀士行為不正,他不惜翻臉。如果是他多疑,他也有借口,最少天衣秀士得對這條香羅帕的來源加以解釋。
葛品揚很快地又回到雲房,煙火叟還沒有入睡,見他回來,笑問道:「那首詩找到沒有?」
「沒有。」
「哈哈!」
「笑什麼?」
「笑你胡謅,錯了麼?」
葛品揚無心爭論,一笑入室,虛虛掩上室門,然後走去窗前撥松橫閂,同時放下竹簾。
他將油燈移至床邊,上床面壁盤坐,然後將那條羅帕於膝前攤開。
這條羅柏系白綾裁製,陣陣幽香直撲鼻端,左上角繡著一幅浮雲掩月圖,針工精巧不下丹青,中間繡著數行斷句:
「蘭魂蕙魄應羞藏
獨佔春光
夢斷高唐
浮雲掩月過女牆
繾綣情
可人香……」
詞是詞人趙長卿的《丑奴兒變調》,但是,艷卻艷得相當可以。葛品揚一面將羅帕收起,一面暗忖道:它的主人,可能才貌雙絕,但卻不是一位賢淑閨秀!
葛品揚吹熄油燈,閉目調神,靜待三更到來。
《一元指訣》雖已交還冷面仙子,但其中心法部分的文字,他已完全記熟。自離開五風幫以來,不管多忙,每天他都要抽出一段時間加以研悟,最近這幾天,他發覺,真氣運轉間,已漸漸有點不同了。
先天太極玄功,運氣時氣漫四肢百骸,至柔至浩,令人心胸開曠而舒展。
而一元指依決運氣的結果,恰恰相反,真氣湧起,隨時可憑意念聚集一點,尤其驅集手臂時更感容易,且氣行之際,血給武人以一種突發的剛毅豪志,大有不發不快之感。
這時才深深體會出這兩種武功王道與霸道的分野。
存十二重樓,更鼓三響。三更到了,葛品揚緩緩放倒身子,細察傾聽,判定房外無人,這才一躍起身。
他將窗簾挑起,窗戶推開,目掃院外,悄然穿窗而出。
他為慎重起見,並不縱登高處,僅沿牆角陰暗處側身而行,過月門,一路挨向後院。此廟果然很深,連過三道月門,始於最後一進發現一絲燈光。
最後一進為地藏王殿,殿前香油金箱兩旁放著兩把椅子,兩名書僮在對坐下棋。這兩名書僮,正是晚間侍候酒席的那兩個,年均十四五,面目清秀,眼神清徹,顯然都有一副不凡身手。
葛品揚掃目搜視下,發現這座地藏王殿開有側門,而通向佛座背後的地面上卻顯得特別平滑光亮,因此,他斷定天衣秀士的臥處必然在殿後。
葛品揚咬咬嘴唇,暗道一聲「有了」。縮身回走,腳尖一點躍登殿脊,閃目略察,然後向西首一株白果樹騰身射去。
白果樹枝椏間是排排鴿籠,他以輕巧手法抓出一隻。用雙指捏著鴿嘴,復回原處,藏好身形,然後手一送,鴿子咕咕一陣驚叫,撲撲飛起。
兩書僮聞聲一怔,雙雙電射而出。葛品揚不敢怠慢,身形一閃,越殿潛入地藏王佛龕之後,但是他並不急於深入,想先瞧瞧兩名書憧的反應再說。
一個書僮喃喃道:「死瘟鴿!」
另一個輕噓道:「少囉嗦,這些扁毛畜牲師父視如命根,你要罵,可要小心些……」
「有點奇怪。」
「什麼奇怪?」
「現在什麼時候了?鴿子怎會忽然飛到這裡來的呢?」
「唔,這倒是真的。」
「要不要告訴師父一聲?」
「唔,這個,我看算了!」
「為什麼?」
「那麼你要報告又有些什麼好報告的事呢?一隻鴿子,不知為何忽然飛落到殿前,旋又飛去,就這些嗎?」
「這不很可疑嗎?」
「可疑什麼?當今的武林中誰敢打咱們師父的主意?再說,咱們六個輪流值班在這裡又是幹些什麼的?」
說到這裡,語音一低,輕輕又接道:「尤其是近半個月來……」
另外一個猛地領悟過來似的吐吐舌尖,扮了個鬼臉,接著,兩人便又回殿坐下繼續下棋了。
近半個月來怎麼樣?葛品揚尋思著:是多了一個女人麼?
他憑過人目力,向殿後掃視過去,迎面是牆壁,既無門,亦無臥室,於是,他將眼光移落地面。
天衣秀士以精擅陣圖機關之學知名武林,其將住處築於地下,也很可能。
果然,他看出端倪來了。平整的地面,近佛龕有一處似乎特別乾淨,他悄悄走過去俯身試探。說也奇怪,手剛觸及,五尺見方的一塊木板竟無聲地縮向一邊,露出一個僅容一人上下的洞門。
葛品揚絲毫不作考慮,探身而下。
今天,武林中危機四伏,沒有一件事有利於天龍堡,除非師父天龍堡主忍辱退隱,除非他們師兄弟脫離天龍堡,否則,愈是危險而神秘的地方就愈應弄個明白,尤其是像天衣秀士這種人物,俠名素負,誰也不會相信這種人會有不利武林的圖謀,一朝為禍,實在太可怕了。
下落兩丈許即著實地,迎面是條隧道,那一端,隱有燈光人語傳來。
葛品揚定神吸氣,然後側身沿壁向前緩緩潛去。甬道盡處,向右拐,有道虛掩著的板門,燈光和人語,即自門內傳出。
他伏下身子,自半開的門扇底下望進去。目光所至,他呆住了。
看到的情景,本在他意料之中天衣秀士和一個美貌女人可是,室中佈置之堂皇以及那個女人的美,卻大出他意料之外。
自見羞花姬,他想天下桃蕩的女人,該觀止於此了吧;而現在,恨在天衣秀士懷中的這個女人,卻顯然猶勝三分。
天衣秀士和衣斜靠在雕花牙床欄杆上,那名絕色女人僅著褻衣倒在他的懷中。床前一張四仙檀桌,桌上放滿酒餚,另在桌角放著一座奇形奇狀的東西。
葛品揚從外面望去,只覺得那東西什麼也不像,他猜想,正面也許是件什麼新奇的雕刻吧?
人心隔肚皮,真是一點也不錯。
天衣秀士一代儒俠,儀容正,武功俊,聲名清高,這以前,誰提到他不豎拇指?不發讚歎?
就連剛才,在席間,葛品揚都為他那種沉穩、英挺、儒雅的風度傾倒。
而現在的天衣秀士,卻似換了個人,臂摟美婦,目露邪淫,這時且尖起嘴唇俯吻著懷中女人那等於裸露的聳胸。那女人咯咯蕩笑,蛇腰扭擺,同時以一隻指頭撐起天衣秀士額頭,笑罵道:「好個天衣秀士,聞名不如見面,真沒想到閣下原來竟是這麼個風流人物,不但風流,而且……」
天衣秀士曖昧地側目道:「而且怎麼樣?」
「而且狠毒。」
「而且狠毒?」
天衣秀士怔了征,忽然笑了起來道:「你是指浮梁老怪?」
浮梁老怪?葛品揚暗驚,難道就是浮梁毒羅漢不成?浮梁毒羅漢左大勇,為黑道上第一巨梟,論輩份,尚是屍鷹卓白骨的師叔,一身歹毒武功,遠在屍鷹之上,此怪與天衣秀士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但見美婦笑罵道:「可不是?至今想起來,還叫人心驚。你打死他也就算了,何必還要他受那些挖眼、削鼻、割舌的活罪呢?」
「還不是為了你!」
「為了我?」
「不然為了誰?我與老怪井水不犯河水,不為你,我惹他則甚?」
「怪了,他一死,我便成了你的人。奪人之妾,已佔盡便宜,還有什麼氣可出的呢?」
「你哪裡知道。」
「說來聽聽看?」
天衣秀士「嘿」了「嘿」,醋意猶存地道:「這還不簡單?那時你也在旁,我每看你一眼,便止不住增加一份恨意,因為我想到你曾不止一次被他脫衣服,恣意……」
美婦掩面佯嗔叱道:「死人,你敢!」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接著摟成一團。
葛品揚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以浮梁毒羅漢平日的行為,可說死有餘辜,死在什麼人手裡都是一樣。但是,他為女人而死,同時與他爭女人的,竟是譽滿武林的天衣秀士;而且,天衣秀士居然施用那種卑毒的手段,這就有點令人寒心了。同時,毒羅漢死時,這女人也在場,這女人之無情淫蕩,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時,美貌女人忽然問出一個葛品揚想問的問題道:「喂,迎風,我問你,你這天衣秀士四個字究竟是怎麼得來的?」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道:「天衣無縫呀!」
美貌女人不依道:「不,這是指你在機關陣圖方面的藝能而言,我是問你這副德性怎能瞞過天下武林這麼久,而始終沒有被人識破呀!」
天衣秀士益發大笑起來道:「還不是同樣一句話?」
「不來了,你再不說,看我還理不理你!」
「說說!」
「快說!」
「裝出來的啊。」
「這個誰會不知道?你必須說明你怎能裝得這麼久,這麼像,而今後又似乎不打算再裝下去的原因呢!」
「為了女人,老實說,我姓柳的可以要裝什麼便像什麼。」
「現在為了我,以前為了誰?」
「你猜猜看。」
「這怎麼猜?天下女人又不是一個兩個!」
「我可以提供一點線索給你,在三年前,五鳳幫便想聘我當軍師,我沒有答應,而今,我準備答應了!」
「這算什麼線索?」
「因為最近五鳳太上幫主已透露出了真正身份!」
「她是誰?」
「冷面仙子。」
「冷面仙子?」
「是的,天龍堡藍公烈的元配夫人!」
「難道你竟……」
「你別亂猜!」
「那麼,這與你天衣秀士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太大了!」
「不懂。」
「冷面仙子成立五鳳幫,顯然是為了要與天龍老兒為敵,而我,天衣秀士柳迎風,恨不得將藍公烈生吞活剝!」
「噢噢,我知道了!」
「現在知道了吧?」
「是為了藍公烈搶去了黑白雙嬌?」
天衣秀士切齒冷笑道:「正是這樣。我裝正人君子,是為了博取黑白兩丫頭的歡心;失敗了,繼續裝,並到處賣好,力求表現,則是為了使聲望超過姓藍的,令兩丫頭後悔。後來,眼看辦不到只好含恨退隱。而現在則不必了,有了你閉月姬,當年的禍水三姬之一,我可以憑你的美色驕對黑白兩丫頭了,同時我對藍公烈的仇恨,也要借此作正面報復!」
怪不得,原來是禍水三姬中的閉月姬?
那麼,這條香羅帕無疑也是這個禍水妖姬的東西了!
閉月姬秋波閃了閃,忽又問道:「那麼,你預備拿下那姓葛的後生,也是為了這個了?」
葛品揚心頭一震,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已在人家計算之中,這時,但見天衣秀士搖搖頭道:「這個你卻猜錯了!」
閉月姬一「哦」,葛品揚也是一楞。
天衣秀士嘿嘿一笑道:「我天衣秀士無論怎樣,也是當年一赫赫知名之士,要報復藍公烈,那會拿他一名徒兒出氣?」
「那麼是怎麼回事呢?」
「拿下來送去五鳳幫,作為見面禮!」
「五鳳幫要這姓葛的?」
「今天在前面,先後接到兩份信鴿傳書。一份來自五鳳幫,大意是要我協助找藍公烈那個獨生女兒,龍女藍家鳳;同時遇上天龍第三徒,一個叫葛品揚的年輕人,也別放過。另一份,則系我們那個喊做血狼的家將於望江鎮所發,他並不知道這姓葛的很重要,只說『天龍有徒,姓葛,正與太湖水雲叟前來黃梅』,他怕行藏已有所洩,不便跟蹤,要我另外派人監視動靜,兩隻信鴿剛放回不久,老少兩人正好就趕到了。」
「既然如此,怎麼還不下手呢?」
「唉,你哪裡知道,那水雲老兒可不是好惹的,一個弄不好傳揚開去,毀了聲名,如何收拾?」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準備明天先弄清這老兒的身份再說。」
「你不是說他是水雲叟麼?」
「是的,我得弄清楚是真的水雲叟,還是假的水雲叟。」
「什麼?水雲叟還有真、假?」
「奇怪麼?一點都不。五六年前,我去太湖拜會水雲老兒,看到老兒莊上有名家人,生相與老兒一模一樣,不禁大感驚訝。老兒苦笑著告訴我道:「別談了,老兒給他害苦了。每次老夫不在,他便扮起老夫來,維妙維肖,幾可亂真,看來老夫早晚要打發他走路,否則莊中永遠也不得太平。』水雲老兒嗜酒如命,今天我以寺中最好的黃梅春待客,老兒竟然未曾盡量,這一點,頗有可疑。所以我準備再試一次,然後決定。」
葛品揚先驚後喜,現在則又大為憂慮起來。
但見閉月姬「哦」了一下道:「你準備怎麼試法呢?」
「如談武林往事,那老鬼追隨水雲老兒甚久,可能都清楚。上次去太湖,我曾跟水雲老兒下過一盤棋,結果是和局,那時候,旁邊一個人也沒有,這事可說只有我跟水雲老兒兩人知道,水雲老兒絕不至於將這些告訴一個下人,所以,我明天想找個機會故意這樣說:「水雲老兒,殺一局如何?要不要洗雪一下當年的五子之恨?』老鬼如屬冒牌貨,包現原形!」
葛品揚暗道一聲「僥倖」,忽又聽閉月姬說道:「寺中沒有一個和尚,這老鬼既未詢及此點,你能擔保他不暗懷鬼胎麼?」
天衣秀士一指桌角那座奇形物體,得意地道:「有這個,還怕什麼?我今天欲擒故縱,不過是穩紮穩打的做法罷了,正面對敵,他老兒也未必比我姓柳的行。這所寺院,一切佈置尚在設計中,然而,僅就這座顯微儀,也就夠安全的了。外面守夜的英兒和明兒,近況不錯,而且警鈕就在香金箱底下,要撥動只是舉手之勞……」
葛品揚已無再呆下去的必要,貓一般倒縮而出,出甬道,升上地面,輕輕將洞口木板蓋好,挨身佛龕,悄悄向前面打量過去。
這時已是四五更之交的時辰了,夜色如漆,佛龕之前下棋的英兒和明兒,早已伏箱大睡,棋子灑落一地。
葛品揚見機不可失,真氣一提,飛絮般飄身出殿。
一路回房,人不知鬼不覺。這次窺探夠險、夠僥倖,不過畢竟是成功了。
上床,又調息了一會兒,東方曙色微露,葛品揚不敢等到天亮,跳下床來徑向煙火叟室中走去。
煙火史被吵醒,滿臉不快地道:「才什麼辰光,者弟台?」
葛品揚故作吃驚之狀,不安地道:「日出一陽生,老前輩沒有例課,真是抱歉極了。」
煙火叟不敢表示沒有例課,悻悻坐起,抬頭一看,窗口才現——白色,抓住了理由,立即臉色一沉道:「一陽生在什麼地方?」
葛品揚怕等會兒說話不便,嘻嘻一笑道:「距日出也不久了,老前輩,我們來下盤棋如何?」
煙火叟愕然道:「下棋?」
葛品揚「噢」了一聲道:「對了,沒有棋盤棋子,其實,晚輩也只是偶爾想起家師談到過的一件事,一時興至,隨便說說罷了。」
煙火叟強作鎮定道:「藍公烈說過什麼?」
「家師說:五六年前,天衣秀士曾去太湖水雲莊,跟老前輩下過一盤和棋,您老一直恨恨不已,認為不能贏是恥辱……」
「誰說不是?那盤棋和得好冤枉。」
「家師又說,他老人家曾經向您老詢問詳情,您老因為心裡有氣,一味要酒喝,戰況經過卻始終板臉抵死不說。」
「有什麼說頭?」
葛品揚安心了,遂又將話題淡淡扯開。
不一會,東方大白,葛品揚回房以便煙火叟做例課。
天亮後,兩書僮端來洗臉水,盥洗畢,獻茶後,天衣秀士出現,陪著兩人共進早點。
天衣秀士於喝茶之際,忽向煙火叟笑道:「水雲老兒,殺一局如何……」
心虛的人,往往透著幾分毛躁,現在的煙火叟便是這樣。這情形,正如俗語所說的塞翁失馬,反而增加了這位煙火叟神情上的逼真。
但見他不容對方話畢,驀地沉臉一哼道:「五六年前那一局要是不下和了,再談這個還馬馬虎虎,閣下棋力不過爾爾,少囉嗦了。喝什麼茶?拿酒來!」
葛品揚暗喝一聲:要得!
天衣秀士可呆住了:這老兒不是水雲叟,還會是誰?但是,他還有點不死心,眼皮一眨,忽又陰笑著道:「你老兒拿的是什麼棋,和了還不等於你老兒丟人?」
煙火叟一怔,葛品揚也為之呆住。
棋子只有黑、白兩色,上手拿黑棋,下手拿白棋,下和了,照理說,應該是拿黑棋的人沒有光彩,因為黑棋先落子,得白棋饒了一先也。
水雲叟當年拿的是白棋還是黑棋呢?
無論猜白或猜黑,機會均等,猜對成分各半可是,這不是普通的賭博,押錯了,是要輸掉性命的!
葛品揚心頭一緊,隨即定神淡淡一笑道:「柳老前輩當年明明是拿黑棋輸的,現在卻故意這樣說,難道是礙著有晚輩在場麼?」
依天衣秀士語氣,當年拿黑棋的似乎是水雲叟。
但是,葛品揚想及行險使詐者,有他們一定的方式和手法,這是弱點,但是當事者卻一時不能夠自覺,也不容易一下更改過來。按照昨夜天衣秀士有心套話的預謀,這樣說,一定是反話,換言之,他說水雲叟拿黑棋,大概拿黑棋的可能正是他自己!
葛品揚這樣說也是冒險,也是在猜,不過機會卻比各半要多得多了。
在煙火叟滿以為葛品揚聽來的,都出自老主人水雲叟之口,一萬個錯不了,世上再沒有比在迷們中抓到真理的人氣更壯了。
煙火叟氣一壯,那一呆,立即變成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將錯就錯之下,神情反顯得恰到好處。
但見他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柳迎風,你怎麼變得如此賴皮了?是不是因為當時沒有一個見證在場?」
沒有一個見證在場,等於說下棋時旁邊別無他人在,這一點,煙火叟不過是為了加強語氣衝口而出的,但在無意中,又吻合了實情。
至於聲腔語氣,煙火叟已模擬了數十年,誰也用不著為他擔心。
天衣秀士臉色一變,死心塌地了,當下忙賠笑道:「開開玩笑而已,你老兒怎麼還是當年那種老脾氣?來,來,喂,英兒,茶撤去,換酒上來!」
天衣秀士說著,又向葛品揚故作不經意地笑道:「老弟怎知道這件事呢?」
葛品揚指了指煙火叟,笑道:「水雲老前輩在家師面前發過牢騷呀。」
天衣秀士一「噢」,笑笑,沒有開口,葛品揚見天衣秀士眼神閃動,又似在另打算計,於是向煙火叟笑了笑,說道:「老前輩真的要喝酒麼?喝醉了,還趕得上家師的約會麼?」
天衣秀士因在想心思,沒有望著二人,葛品揚說時趁機飛出眼色,似問:老前輩真的不在乎一醉?
天衣秀士一震,愕然抬頭道:「令師在哪裡?」
葛品揚淡淡一笑道:「兩位老人家的約會,晚輩也弄不清楚,這位老前輩只說到這一帶來是為了會見家師,問他,他又故作神秘……」
煙火叟凜然警覺,心想這頓酒怎生喝得,這位天衣秀士就像抓到什麼把柄似的,處處出難題,有意考究自己。要不是這姓葛的小子是貨真價實的天龍門下,今天還走得出這座廟門麼?
走!馬上走!想著,立刻起身,以鼻音說道:「沒想到姓柳的已不是以前的姓柳的,嘿嘿嘿,天龍老兒料得不錯,老夫算是自找晦氣了,走,小子!」
煙火叟說這話無非是以天龍作護符,增加自身安全,但是,聽在天衣秀士耳中,卻頗不自在。
天龍老兒料得不錯?他駭忖著:料到什麼?難道藍公烈已發現了什麼破綻不成?兩個老兒約在附近會面,難道就是為了對付我?那麼,這老兒這次來,也是有意察看動靜了?唉唉,我真不該胡亂試探,這老兒原本對我似乎還有點情份,這一來,敵人又多一個,應付起來更加為難了。
不過,他又慶幸,幸好沒有一下子就動手,否則就真的不堪收拾了。
現在,天衣秀士已如送鬼出門,越快越好,打發了好另謀對策,找不到幫手也好提前投向五鳳幫去了。
於是,他強笑著說:「說走就走麼?」
煙火叟想及老主人生氣時的態度,朝葛品揚一擺頭,一聲不響,大踏步走向寺門。葛品揚暗念阿彌陀佛,裝出毫不知情的樣子,向天衣秀士躬身一揖,轉身跟上。
來到寺外,天衣秀士拱手道:「不送了,水雲老兒。」
煙火叟離去之心,實比葛品揚還急,這時頭也不回,逕向峰下走去。
葛品揚忽然想及一事,在這種情形下,煙火叟應該踴身下躍,以輕功夫下峰去才對;但是煙火叟不能,煙火叟本身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然而旁觀者卻不會忽略過去。為了補救,他連忙放聲高喊:「老前輩等一等,晚輩有話說。」
他喊得又急又高,腳下卻未加快,煙火叟為了等他,不得不停下身來。
葛品揚走上兩步,故意提高聲浪道:「老前輩說:「烏牙峰頂向北看,桃花落盡柳花殘,朱旗半卷山川小,白馬連嘶草樹寒』在這兒看當年靳水行營舊址,最能發人思古悠情,您老跑得這麼急,教晚輩如何看法?」
煙火叟一定神,暗暗詫異道:這小子不時不知所云地捏造一些話來說,卻每次都有意無意間為老夫掩過一次可能露出的馬腳,說巧合,哪能這般巧?
不過,他已沒有時間考慮這些,當下故意收勢煞身,好像本待縱身而起,而今不得不緩一步再說似的。
為了裝得像,且沉下臉來道:「誰有功夫跟你小子囉嗦?」
葛品揚低道一聲:「慢慢走不好麼?」
隨又指向遠處,高聲道:「您老說:蘇東坡當年作客黃梅,有人詠蘭溪谷,得句云:
「霽容天在水,春色柳藏嬌』。東坡先生不以為然,改『色』為『態』,成『春態柳藏嬌』,一時稱絕,所謂蘭溪谷,就是那邊那座山谷嗎?怎麼只見桃杏而不見柳呢?」
煙火叟欲答無從,只好裝出怒猶未息似的,哼了哼,板臉未語。
天衣秀士嘴說「不送」,腳下卻仍緩緩往峰口走來,他這是表示主人的禮貌,而現在,葛品揚已不在乎這個了。
他計算,他對黃梅一地所知之典故,足夠說到他們漫步下峰。只要一離開天衣秀士的視線,抱歉了,他可得說穿一切,各走各的。煙火老仁兄,今後最好安份些,我姓葛的小子可不願再陪你老仁兄擔這些驚險了。
可是,天不從人願,眼看一劫將過,不速之客突又出現。
峰下一條瘦瘦的紫色身形,如箭升峰,身形之輕快,無與倫比。葛品揚第一個發現,跟著,煙火叟看到,天衣秀士也看到了。
你道上來的是誰?是紫鷹?
錯了,黑白小聖手趙冠!
趙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的呢?
葛品揚又驚又喜又疑,當下連忙搶出一步叫道:「小子,你來做什麼?」
趙冠臉一抬,喜叫道:「果然在此!」
跟著,點足而上,笑叫道:「我到黃山,你剛走,只差一步。聽白石先生說,你去武當,於是我回頭便跑,一路打聽均無消息,一直到渡過了江來,始無巧不成書地在望江鎮的一家騾行門前聽到有人談起你……」
「有這麼巧?」
「那個滿頭癩痢的小子說:「烏牙山靈峰院自住了一位柳大官人後,游者絕跡,昨天卻有個英俊少年堅持著要去……』我聽了心有所疑,一問之下,果然是你!噢,對了,那癩痢小子還說有一人與你同行的,那是誰?」
煙火叟冷冷接口道:「老夫在這裡!」
煙火叟當然不知道他老主人去了黃山,葛品揚想及趙冠正自黃山來,這小子向來心直口快,不知情之下,可能要漏出話來,正想示以眼色,已然遲了一步。
趙冠眼皮眨了眨,突然驚呼道:「這是怎麼回事?武林中到底有幾個水雲叟?黃山一個,這兒又是一個,一模一樣,一點分別也沒有,這,這,這……」
葛品揚跺足暗呼一聲:功虧一簣,糟了!
果不其然,身後已響起天衣秀士的陰笑道:「『水雲老兒』,看來我們這一局是非殺不可了?」
煙火叟臉色一慘,一聲驚呼,突然發瘋似地踴身奔向峰下,跌跌撞撞,連爬帶滾,沒命地逃去。
天衣秀士哈哈大笑,人立在原處,並無攔截之意。
葛品揚知道,煙火叟僅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丑人物,天衣秀士當然不會認真,天衣秀士真正不能放過的乃是自己。
由於煙火叟偽冒的身份暴露,天龍堡主與水雲叟在附近約晤一節,已屬子虛烏有,不攻自破。葛品揚顧忌一想,他想,今天要想安然離開此地,看來已是不可能了。
他為了表示自己也是受欺騙的一個,故意錯愕著,然後恨恨一跺足道:「好個老小子……」
語未畢,心念一動,忽然忖道:這正是大好良機,我何不就此故作忿忿然,借口追人,脫身而去?
然而,念如火花,閃起又滅了,因為,他說什麼也不能棄趙冠於不顧的。
小聖手趙冠先亦莫名其妙,這時似已明白過來,也跟著笑得前仰後合。天衣秀士忽然轉過臉道:「這位小弟怎麼稱呼?」
葛品揚只好上前為之介紹道:「趙冠,外號黑白小聖手,龍門老前輩門下。冠弟,快來見過,這位便是名滿天下的天衣秀士柳大俠!」
小聖手趙冠俯身道:「柳大俠好。」
天衣秀士一「哦」,隨注目道:「龍門門下?令師呢?」
葛品揚心頭又是一動,忙以眼色向趙冠示意過去,可是趙冠此刻竟是誠心誠意地景仰著這位天衣秀士,雙目平視,恭恭敬地答道:「晚輩來自嵩山少林,晚輩離開時,家師尚在和百了禪師下棋,如今在不在,就很難說了。」
必葛品揚閉目暗歎:又一個機會失去了。
天衣秀士神色一定,連連頷首道:「唔,很好,很好,別理這沒出息的老鬼了,我們回觀去坐坐如何?」
這一剎那間,葛品揚毅然作下決定:這位天衣秀士既能將一代巨寇浮梁毒羅漢視同無物,功力之高深,蓋可想見;加以又有禍水三姬中的閉月姬為助,此刻自己雖有趙冠可與聯手,在主客異勢的情形之下,仍無必勝把握,設若兩敗俱傷,更不值得,所以,能智取便應智取,在不得已的時候才考慮力拼了。
現在,他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馬上與趙冠取得初步聯絡,並阻止趙冠多說話。
於是,他上跨一步,熱烈地抓起趙冠一隻手,笑著、搖撼著,趁天衣秀士不留神之際,手上加勁,同時以肘彎迅速一碰;趙冠愕然張目,葛品揚眼皮一閉,同時將頭一搖,接著大聲說道:「真氣人,這老鬼竟連愚兄也給蒙過了,下次再遇上,不揍他一頓才怪,唉,嗅,是的,我們且回寺中再說吧。」
兩小靈犀相通,當年棋山首次相見時,便能憑一個眼色傳遞心意,如今數經交往,自然更能以一語暗示代表千言萬語了。
趙冠獲得警示雖然領會,但在閃動的目光中,卻止不住有訝色一現而逝,好似說:難道連赫赫一代懦俠天衣秀士也有問題不成?
不過,這種懷疑遠不及他對葛品揚的信任;所以,訝色逝去,笑容立現,不再說什麼,任由葛品揚拉著,隨天衣秀士往寺內走去。
回到那間雲房,主賓坐定,書僮獻茶。葛品揚眼光轉動間,偶有所觸,於是不待天衣秀士開口,便向趙冠笑著說道:「喂,冠弟,柳大俠見聞廣博,上次我們在洛陽見到的那件怪事,既不敢問令師,現在說出來請教柳大俠豈不很好?」
這時的趙冠,責任可艱巨了!
現在,趙冠只能明白一點,葛品揚需要他「唱和」。葛品揚目的何在?他不知道。葛品揚此刻所說的所指何事,以及底下可能還說什麼,他也不知道。
但是,他得答,而且要快,要正確,要自然,不能想,更不能錯!
這時的趙冠可說是一肚子火,然而他臉上卻佈滿笑容。他笑,原因很簡單,葛品標是在笑著,他沒有選擇,只有奉陪,笑!
葛品揚有苦衷,趙冠可以想像,但是趙冠總認為他做得太絕了一些,所以,心底不禁暗暗發狠:答出岔子我不管,過了這陣卻非找你拚命不可!
趙冠笑著,第一句還不太為難,他點點頭,迅速道:「當然好,咳,咳,那件事,說起來真是怪透了。」
葛品揚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好像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才好,也好似示意趙冠下次答話不必這麼長。
天衣秀士「哦」了「哦」,問道:「什麼怪事?」
葛品揚向趙冠笑道:「那傢伙長倒長得蠻帥的,冠弟,你是說嗎?」
趙冠暗道一聲:這也不怎樣難呀!
臉色一正,打鼻管中喝道:「嘿!真是帥極了!」
接著,滔滔不絕地說道:「年輕輕的,不,也不太輕,看上去約莫,約莫二十到三十之間,或許已經四十、五十,不一定,這在有武功的人,實在很難說。總之,看上去英俊非凡,劍眉、星目、挺直的鼻樑,還有,穿一件,那件衣服的顏色我可說不上來了。」
「淡青,南方人叫雨過天晴的顏色。」
「那是件單長衣吧?」
「是的,單長衣。」
「那是去年春夏之交,我們在洛陽遇見那傢伙,那帥極了的傢伙,那傢伙身上有沒有帶兵刃我可記不清了。」
「是支劍,放在身後椅子上,你坐在他對面當然看不到。」
「那地方叫什麼名字?讓我想想看。」
「醉李白。」
「噢,對,叫做醉李白,當我們進去時,那傢伙已喝了不少酒,看上去好像有點醉,又好像沒有醉似的……」
「醉了。」
「唔,看他那副樣子,大概是醉了。」
「不然怎會胡言亂語?」
「簡直是瞎說八道!」
葛品揚微微一笑又接道:「就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愛他一個似的。」
趙冠一楞,這一轉,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好不容易摸上了路子,正要準備一些武林方面的材料以作應付,不意葛品揚卻一下子將話題轉去女人方面。他不禁暗暗嘀咕:這一方面,你我都是外行,開了頭看你如何收拾?
趙冠這一楞,可說危險之至。
不過,葛品揚已早料著這一點,他本一直面對著趙冠說話,但在說這句話時,卻將臉孔移向了天衣秀士。
天衣秀士大感興趣,「哦」了一聲道:「此人是誰?」
葛品揚笑了笑道:「正是為這個要向您老請教呢?」
天衣秀士點點頭,沉吟不語,似在苦苦搜思著這麼一位人物的可能路數,隔了好半晌,忽然搖頭自語道:「唔,實在無從想起。」
頭一抬,注目接著說道:「憑一支劍,並不能肯定他一定就是武林中人,同時,依我看來,縱為武林人物,名氣當也有限,除此而外,他還說了些什麼沒有呢?」
葛品揚又笑了一下道:「舉證!」
天衣秀士訝然道:「舉證?證明武林中很多有名氣的女人愛過他?」
葛品揚蹙額道:「是的,不論這廝的用情不專,抑或是有點瘋癲,抑或是真的醉,可說都該殺!」
天衣秀士張目道:「怎麼呢?」
葛品揚道:「他邊說邊自懷中取出一隻布袋,兜底一抖,什麼戒指啦,香羅帕啦,繡囊啦,撒滿一桌,並拍桌高叫道:「不信的,可以來看,這些東西上面,不是繡有名字,便有人所周知的特定表記在上面……」
他說到這裡,忽然轉向趙冠道:「那玩藝兒呢?」
趙冠眼一眨,咦道:「我當時不是就交給你了嗎?」
葛品揚一拍額角道:「對,對,對!」
說著,自懷中左摸右摸,掏出一物,遞向天衣秀士,笑道:「這是我們這位趙冠老弟的傑作,人家只叫他欣賞,他卻趁人不備時來了個順手牽羊……」
趙冠眼珠滾動,止不住滿腹驚奇,他沒有想到葛品揚於「唱做」之餘,居然還能拿出東西來,那是件什麼東西呢?天衣秀士可不是一個受欺的人物呵!
葛品揚見他神態有欠適當,輕輕一咳,連使眼色。
這時的天衣秀士,已無暇顧及這些了,他先是以好奇的心情從葛品揚手中接過那條香羅帕,及至將羅帕打開,臉色突然變了。
天衣秀士城府之陰深果然怕人,臉上表情如浮雲一掠而過,再抬起臉來時,業已回復自然。
但見他緩緩而從容地笑了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上面無名無姓的,仍是無從猜起。」
說著,眼皮一眨,就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面匆匆站起,一面向兩小滿含歉意地說道:「有點事要去後面交代一下,一會兒就來,兩位老弟稍待。」
葛品揚欠身恭敬地道:「前輩儘管請便!」
天衣秀士揚手示意兩小安坐,轉身急急出房而去,那條香羅帕似因一時倉促,仍然握在手中,並未交還葛品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