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品揚身形尚未進入林內,三點銀星,已然迎面射至。
趙冠驚叫道:「注意暗器!」
葛品揚一聲嘿,展袖微拂,三點銀星立被掃飛一邊,同時,身形卻借一拂之力,去勢更疾,沒入林中。
接著林中草木大動,但聽一聲冷笑,一聲輕「啊」,旋即一切又歸寂然。
趙冠趕至林中時,葛品揚正輕咬著下唇,眼望地面,似在思索什麼。地上,頹然栽坐著的正是那名醉奴。醉奴雙臂軟垂,兩肩肩井大穴,顯已遭葛品揚於照面之下以閃電手法點中。
趙冠笑著朝葛品揚讚佩地點點頭,然後走到醉奴身旁,腳尖一撥沉聲喝道:「老魔躲到哪裡去了?快說!」
醉奴身軀晃了晃,陰著臉,一聲不響。趙冠勃然大怒道:「你他媽的還裝什麼蒜?」
腳一提,便待踢過去。
葛品揚忙不迭喝阻道:「冠弟不可亂來!」
趙冠腳一縮,側目不樂地道:「難道你還想討一甕滄浪靈泉來恭送他上路不成?」
葛品揚點頭道:「正是這樣!」
趙冠愕然張目道:「真的假的?葛兄你這是開什麼玩笑?」
葛品揚認真地道:「一點不假,馬上去,馬上回來,假如你沒有信心可以討到,那麼你就等在這裡由我去。」
趙冠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他見葛品揚真的不是在開玩笑,這才搖搖頭,歎一口氣,返身登峰而去。
不消片刻,趙冠便皺著眉頭抱著一甕滄浪靈泉走下峰來。
葛品揚伸手接過,上前放在醉奴面前,然後指著那甕滄浪靈泉向醉奴正容地說道:「閣下不是不知道,這種靈泉,無論在武當或是在武林中來說,都是無價之寶,整個武當,已只存三甕,就此一甕就足派上很多用場。本少俠因看出它對閣下似乎很重要,故討來一甕相贈,閣下應該知足。」
醉奴不言不動,聽至最後,竟然悠悠合上眼皮。
趙冠嘿嘿笑道:「這個馬屁拍得好!」
葛品揚不動聲色,緩緩接下去道:「談矜持,人人難免,但得看情形,同時也有個限度。在下以為貴主人一定傷勢不輕。急於等待這種靈泉回去和藥,這一點,也可能是在下猜錯,不過,閣下若是再無表示,在下一旦收回成命時……」
醉奴聞言神色一變,同時倉惶張目。葛品揚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手一伸,拍開醉奴兩肩處的穴道。
醉奴默默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後一聲不響地將酒甕抱起。
趙冠見了,大感不快,-目向醉奴叱道:「連說個『謝』字也不會麼?」
醉奴回過臉來冷冷答道:「不會!怎麼樣?」
趙冠牙一咬,揚掌便想刮去。葛品揚伸手一攔,搶到趙冠身前,向醉奴藹然一笑,注目說道:「閣下心情,以及閣下的性格,在下異常瞭解,如此刻向閣下提出問題,可以想像的,閣下一定不會置理。不過,我們不妨換個方式談談,假使在下先介紹自己,告訴閣下:
我,葛品揚,乃天龍第三徒。那麼在下相信,閣下一定樂於將天龍堡主與令師醉魔及令師伯金魔交手後的受傷情形和目前的下落說出來吧?」
醉奴頗感意外地楞了楞,旋即平復下來,冷冷說道:「算你不愧為天龍門下,你算猜中了。家師及師伯受創頗重,不過令師也沒佔著多大便宜,交手是在五台,令師目前下落則無可奉告。」
冷冷說畢,身軀一轉,大踏步出林而去。趙冠大奇道:「怪了,你怎猜得這麼準?」
葛品揚目送醉奴背影遠去,怔怔地,滿臉愁雲,搖頭輕輕一歎沒有開口。趙冠不肯罷休,追問說道:「為何不能告訴我?」
葛品揚緩緩轉過臉來,苦笑道:「說出來一文不值,你自己再想想不也一樣會明白?」
趙冠急於知情,不耐多想,頓足道:「你到底說不說?」
葛品揚皺了皺眉頭,道:「這有什麼可說的呢!你想想看,這廝的相貌和舉動,充分說明他是個寧折不撓的死硬腳色。但是,他日前挨了我一掌,卻忍辱退去。在當時,我也沒有想到其他,可是,適才再度發現他潛身此處,我恍然了:這廝居然能在這兒守候三日夜之久不去,一定是因為對那些滄浪靈泉志在必得。一個酒鬼,對任何美酒都不會有此耐心的,而靈泉最大效用是和藥,所以我第一步斷定,這廝必有什麼至親或好友受了重傷。那人會是誰呢?他借師父醉魔之名索酒,而醉魔卻始終不見露面,醉魔會是怕事的人麼?所以,我第二步斷定,受傷的可能就是醉魔或金魔。
趙冠連連點頭道:「有道理。」
葛品揚接下去說道:「當今之世,能令金魔或醉魔負創的,能有幾個?同時家師久無音訊,天龍堡與五台派間的恩怨,你也知道,所以第三步我斷定……」
說至此處,不禁一歎住口,趙冠道:「現在你預備怎麼辦?」
葛品揚默然良久,又歎了口氣道:「大凡性氣高傲者,很少會說謊言,所以我很相信這廝的話,這一點正是我猶豫難決的地方……」
趙冠不解地道:「有什麼需要猶豫的呢?」
葛品揚眼望腳尖道:「照醉奴語氣,家師雖然同樣受創,卻能自己離開五台而他去,身為人徒者,理應於聞訊後立即尋往……」
趙冠接口道:「是呀,誰叫你不去的呢?」
葛品揚低低一歎道:「但是,巫雲絹失陷五鳳幫,我不知道便罷,如今知道,於情於理,都實在有點……」
趙冠想了想,忽然叫道:「這有什麼難決的?你去五台,河洛為必經之地,就便耽擱處理一下,費時有限,這豈不是兩可得兼麼?」
葛品揚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笑道:「按理,我應一徑奔往五台方面,所謂順路耽擱一下的說法,實在勉強得很,不過,現在也只有這麼辦了。」
趙冠蹙蹙眉頭,忽然催促道:「少囉嗦了,事有情理兩面,且有緩急輕重之分,這樣做,是勢所必然的。我答應陪你到底,這就走吧!」
二人出林,偶然回頭,見謝塵道長正站在山腰間,不放心地向下面搜望著。葛品揚返身向上揚揚手道:「謝謝道長賞賜了。」
謝塵道長向下含笑道:「葛少俠好說,還有用得著貧道的地方嗎?」
葛品揚忽然想起一事,向上大聲回答道:「如有丐幫傳書到來,轉去天龍堡好了。」
謝塵道長點點頭,二人拱拱手,轉身奔向山下。
二人下武當,一路談談說說,心中都擔心著五派中另外四派的情況,恨不得能碰上個熟人打聽打聽才安心。
第三天,行抵谷城附近,擬渡老河口,由新野經魯山、臨汝,再去洛陽。
這一天,二人正談說得入神,不防迎面馳來一騎。二人沒有留意,而來騎也似是有甚急事,埋首揮鞭,全沒想到這條荒野山道上還有行人。
兩下相遇,葛、趙二人幾乎給來騎沖個正著。尚幸二人身手非凡,雙雙半旋身,各擦馬頭以毫釐之差閃去一邊。
馬上人僅「嗑」了一下,聲調中雖有歉意,人馬卻未停下,手起一鞭,繼續疾馳而去。
對這事,葛品揚倒未介意,趙冠卻火了,破口罵得一聲,縱身便想追趕,葛品揚手一帶,笑道:「算了」
趙冠是給拉住了,可是,葛品揚本人目光至處,卻忽然一聲咦,手一鬆,騰身飛步追了上去。
趙冠怔了怔,不敢怠慢,忙也飛身隨後疾奔。
不論輕功多好,人追馬,終究是件吃力不易討好的事,追下四五里,雙方距離雖沒有拉長,卻也沒有縮短多少。
趙冠因為不明所以,忍不住遙遙喊問道:「喂,葛兄,怎麼回事?」
葛品揚腳下不停,揚聲答道:「馬上是丐幫弟子。丐幫弟子向不以坐騎代步,即令有之,也必易裝的,如今此人以叫化裝束乘馬,顯因非常事故。」
趙冠喃喃喘息著說道:「什麼事你都管,管得了嗎?」
但是,他話雖這麼說,葛品揚不止步,他也無法停下來。尚幸前面那馬匹不是什麼寶馬,而且似乎已趕了不少路,這時馳速已漸漸放慢下來。馬上人全不防有人在後追趕,埋首縱馳,始終都沒有回頭看過一下。
二人腳下墊勁,眨眼追近。
葛品揚在相距三丈左右時,聚氣一聲吼喝,馬上人一怔,同時收韁勒馬。葛品揚腳尖一點,凌空拔起,流星般落到馬前,臉一仰,迫不及待地問道:「兄台是趕去武當的麼?」
馬上的丐幫弟子,身材魁偉,是個粗直的彪形大漢,聞言先是一驚,旋即定下神來,瞪眼怒叱:「你憑什麼攔老子的路?是去武當怎樣?不是又怎樣?」
趙冠跟著趕至,正好聽到漢子這幾句粗話,不由噗嗤一聲,心火全消。
葛品揚眉頭一皺,正在想:這傢伙怎麼出口就傷人,一點禮貌都沒有。及至聽見趙冠的笑聲,方省悟到自己也問得太冒失了些,於是,忙從懷中取出那面天龍令旗,展開執定,向馬上含笑道:「在下葛品揚,天龍第三徒,剛自武當來。兄台如系傳遞黃山方面轉來的信函,或許與在下有關也不一定。」
漢子啊得一聲,忙不迭自馬背滾落,連聲說道:「是的,是的,是的……」
說著,探手懷中取出一個已給汗水浸濕的紙卷,遞來葛品揚手中。
葛品揚一面伸手去接,一面將對方約略打量了一下,見對方衣擺上僅有一個法結,知道可能是附近丐幫分舵的一名頭目。
於是在接過紙卷後笑問道:「這位大哥來自哪一舵?」
「襄陽分舵。」
「怎麼稱呼?」
「申公虎,賤號雷丐。」
葛品揚想了想又問道:「襄陽與關洛、兩川兩江等分舵平行,是個大地方,屬貴幫十三個一等分舵之一。貴分舵主在下記得外號好像叫流星趕月,是也不是?」
丐幫一名分舵主,一般都是四個法結,地位相當不低。葛品揚如此問話,驀聽起來,相當托大,然而憑他能與丐幫七結幫主四海神乞平起平坐的天龍高足身份,用這種口氣提到一名分舵主的外號,便算不得什麼了。
直到這時候,那位雷丐申公虎才思及對方是什麼身份?自己又是什麼身份?彼此間怎可這樣平問平答?尤其剛才照面時那一聲「老子」。
一陣惶驚,額汗立現,當下侷促無措地低下頭道:「小的……剛才,真,真該死。」
葛品揚伸手一拍對方肩頭,笑道:「別見外了,申兄,在下最佩服的,便是像申兄這等爽直漢子,學學你們幫主那種灑脫不羈的豪情吧!」
說著,思及天龍環已交妙手空空兒羅集帶走,身上別無其他信物,便向趙冠要來兩枚金銀棋子,遞到雷丐手上笑道:「這是龍門小聖手趙少俠的信物,你可拿去呈交貴分舵主交差,就說謝謝他,姓葛的已經收到轉來的傳書了。」
雷丐接過,補向趙冠見了禮,上馬馳行而去。
葛品揚見四下無人,便招手叫趙冠站到一起,開啟這份顯由妙手空空兒發去黃山,又從黃山輾轉遞到的傳書。
最外層,是黃紙,上寫:「飛遞武當,轉交天龍葛少俠。」下款是黃山丐幫分舵鈴記。
撕去第一層後,裡面仍為丐幫代表第一等緊急文書的黃紙,上寫:「飛遞黃山,轉交天龍葛少俠」。下面為丐幫碭山分舵鈴記。
黃紙計有五六層之多,最後一層,也是原始封寄的一層,是白紙,上面所寫發信的地方是山西壽陽。
趙冠皺著眉頭問道:「壽陽在哪裡?」
葛品揚想了想答道:「太原之東,五台之南,距五台約二百多里。」
趙冠有點奇怪道:「這怎麼回事?」
葛品揚沒有開口,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層白紙撕開,撕時,手指已止不住微微顫抖,展開看去,幾行小字寫道:「揚兄:去五台,至壽陽,竟於途中遇見令師,驚喜之下,正擬上前拜了,詛知今師竟不屑一顧,拂袖徑去。弟愧甚,人若不修細德,可發猛省矣。唯欲陳於兄者,令師神色陰鬱,不知起於心情不佳,抑或身體不適?兄應另謀聯絡之法,小弟羅集百拜。」
葛品揚匆匆閱畢,眼望紙面,怔怔然,說不出是愁是喜。
醉奴說師父受傷不輕,縱然誇張,也絕非全無其事,而現在妙手空空兒傳書中,亦指出師父神色不很正常,兩相參照,傷重傷輕是另一問題,師父受傷,應該是不容置疑的了。
那麼,傷勢究竟是重是輕呢?妙手空空兒發現師父是在壽陽,壽陽距五台不下兩百里,這段遙遠的路程是師父自己走的嗎?
如果是,頗足令人放心。
不過,話雖如此,在別人,這情形也許能令人放心,但是在師父,卻又非常難說了。
師父天生傲性,他受傷,不管多重,也不會就此留在五台。如果他是為了顧面子,勉強跋涉,傷勢豈不因而更形加重麼?
葛品揚心亂如麻,不知不覺地將信紙送到趙冠手中。
趙冠有點惑然道:「你把這個給我做什麼?」
葛品揚眼望遠處,緩緩說道:「你拿著,去天龍堡,請黑白兩姨速派常、霍兩位師兄、八將,甚至連兩姨也在內,馬上分途下堡,循家師可能經過的路線迎接上去。堡中事務,則煩吾弟協同駝叟前輩暫理,愚兄王屋事完立即兼程趕回。」
七天後的一個清晨,帶著一臉風塵之色和兩肩露水的葛品揚,出現於王屋鳳儀峰頂風儀大廳前。
鳳儀大廳前當值的十多五鷹鷹士,驟然看到葛品揚到來,一時間,均為之惶然不知所措。
假如葛品揚就這樣逕自走進去,他們是攔阻,還是不攔阻呢?
葛品揚武功高低,那是另外一回事。最使他們為難的,莫過於葛品揚曾經一度是他們的巡按堂紅鷹主。
現在的紅鷹主,屍鷹卓白骨,在名義上,僅屬「暫領」;今天,葛品揚已成該幫逮捕對象,固為眾所周知之事。但是,葛品揚的紅鷹主身份,在幫中始終未經公佈革除,逮捕葛品揚只是太上幫主直接下給五鳳和五鷹的命令,他們武士又該怎麼做?
葛品揚一眼瞧出武士們的不安神色,於是腳下放緩,走到十名武士面前,點點頭,含笑招呼道:「兄弟們都好吧?」
眾武士不自禁一致俯下身去,以幫禮回答道:「謝……紅鷹主……關注。」
葛品揚想及以往一段相處之情,暗暗感慨不已,當下定了定神,指著兩名紅鷹武士吩咐道:「你兩人入內通報一聲,報告太上,就說我有事求見。」
兩名紅鷹武士挺胸並足,一聲「敬諾」,轉身入殿而去。葛品揚負手徘徊,本想籌思一下應付的方式和言詞,可是跟七天來一樣,思緒紛亂終安定不下來。
約莫過了蓋茶時光,大廳內忽然傳出一縷有氣無力的聲音道:「老身在此,你進來吧!」
葛品揚心神一收,大步向廳中走去。
雲殿上,冷面仙子居中而坐,兩位太上護法天山胖瘦雙魔坐在左側殿,右側殿立著那名白髮醜老婦。
鷹、鳳諸人,除了一個紅鳳,余皆不見,顯然有事在外,都還沒有回來。
最令葛品揚訝異的,便是冷面仙子身後,傍紅鳳站著的,赫然竟是他這次趕來施援的巫雲絹!
冷面仙子看到葛品揚的發呆神情,不禁淡淡笑了一下道:「五鳳幫不是什麼壞地方,而老身也一直沒有虧待你,孩子,你這次去而復返,是因為已經想開了嗎?」
葛品揚一時不知怎麼說好,冷面仙子緩緩又接道:「在你,五鳳幫與天龍堡,無論身在哪一邊,相差都有限。只要你能悔悟,以前的,都可以不談,包括巢湖事件和武當事件在內。」
葛品揚清醒過來了,跨上一步,注目振聲道:「巢湖事件,晚輩為的是師妹龍女;武當事件,晚輩是為要挽回一部分殺孽罪名,晚輩沒有做錯什麼,這一點,說過就算,因為晚輩今天並不是來向您老解釋這些的。今天,晚輩來此目的何在,您老想必已然明白。現在晚輩只想請教一聲,您老在何種條件之下,始能釋放您身後那位終南弟子?」
巫雲絹與紅鳳比肩而立,看上去顯未受甚傷害,然而,奇怪的是:這時的巫雲絹雖明知道殿下站著什麼人,卻一直低著頭,自始至終都沒有抬起臉來朝殿下的葛品揚望上一眼。
冷面仙子返顧了一下身後,然後轉向殿下問道:「她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葛品揚毫不遲疑地朗聲答道:「不論前輩是否已經知道,晚輩都可以向您鄭重說明一下:執柯者是終南本代掌門人,凌波仙子白素華;她,巫雲絹,現在是晚輩的未婚妻室。」
冷面仙子聽了,一點訝異表情也沒有,其系明知故問,至為顯然。當下但見她聽完這番話後,反而好像什麼地方得著安慰似地輕輕一歎,緩緩說道:「噢,原來是這樣的,那就怪不得了。」
就在這時候,巫雲絹忽然側起半邊臉孔,朝葛品揚飛快地瞟了一眼,等到葛品揚發覺,她又已迅速低下頭去。
葛品揚隱隱約約地覺得,巫雲絹彷彿蹙著眉峰,似愁似怨,一副欲語還休神色;可是這匆匆一瞥,實在太短暫,太難以捉摸了。葛品揚身處其境,根木無法憑想像去猜測這一瞥的含意何在,同時也沒有時間去細加揣摩。
冷面仙子乾咳著,突然仰起臉向身後問道:「聽到了沒有?小妮子,他說你你怎麼樣?小妮子?希望就跟他一起離開此地嗎?」
巫雲絹沉默了片刻,悠悠抬起臉,臉色稍呈蒼白,神情卻極為鎮定,沒有回答冷面仙子的問話,逕將眼光望來葛品揚,從容說道:「謝謝你,揚哥,這兒很好,自我進來,誰也沒有虧待我,所以至少在目前,我還沒有離開的打算。近一二年來,到處奔波太辛苦了,我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好好恢復一下身心的疲勞,同時得告訴揚哥的,我是自由的,只要我願意,隨時隨地我都可以離開……」
冷面仙子安詳地微笑著,不住點頭,這時淡淡接口道:「五丫頭,你絹姐站久了,陪她進去歇歇去吧。」
紅鳳唇角一撇,朝葛品揚扮了個鬼臉,然後親暱地挽起巫雲絹的手臂,相偕著走進後殿偏門中,消失不見。
這一下,可將葛品揚給楞住了。
她什麼地方誤會了我嗎?
她受著什麼無形挾制嗎?
不可能!都不可能!第一,我沒有什麼地方值得她誤會的。第二,她性情只是柔馴,而非軟弱,尤其在我面前,只要還能說話,縱令天塌下來,她也絕不會因利害關係而這樣傷害我的自尊的。
那麼他實在無法再想下去了。
這時的葛品揚,感到迷惘,迷惘中有悲哀,悲哀中有憤怒。然而,像他對付任何逆境一樣,他願意忍耐,他保留一次責問的權利,他也應留給巫雲絹一次脫困的機會。一時任性偏激,反會把事情弄糟。於是,他從紊亂中定下心來,緩緩向殿上道:「人與人之間,貴在互相尊敬,互相信任,晚輩相信她說的您老不會虧待她,晚輩也尊重她願意留在這兒的選擇。
現在,假如前輩沒有什麼吩咐,晚輩就要說一聲告辭了!」
這時的大廳中,冷靜異常。
白髮醜老婦站在右偏殿,除了兩眼閃閃發光外,身軀紋風不動,直如一具可怕的殭屍挺立在那裡似的。
左偏殿,兩位太上護法天山胖瘦雙魔,似因出現在這種場面,與一個後生小輩周旋而大感不耐,四目垂合,彷彿早已入定。
冷面仙子左右溜了一眼,輕輕一歎,有氣無力地點點頭道:「好,你去吧。」
稍頓,聲浪略提,又接下去道:「不過,孩子你記住,這兒,上上下下,誰都歡迎你隨時回來,上一輩的恩怨,與你們這些孩子無關,再說……」
一唉住口,似有不說也罷之意。
葛品揚一躬朗聲道:「那麼,告辭了!」
趨退半步,直腰,轉身,大踏步向廳外走去。
廳外,十名五鷹武士不自禁一致垂手俯臉,仍然以武士待鷹主之禮等候葛品揚從行列中走過。
葛品揚停下,留戀地向兩排武士們分別望了望,然後微仰起了臉,深深吸入一口清氣,快步沿階而下。
下階後,走過一條約十來步長的碎石短徑,便是開在圍牆上,通往峰下的圓頂拱門。葛品暢步伐雖然輕快,但心情卻依舊是沉重的,由於神不專屬。以致沒有注意到拱門外正有一條身形迎面撲來。來人來勢甚急,彼此都沒有留心,一聲「噫」,撞個滿懷,接著一聲「啊」,立即相互推拒閃開。
兩人站定,於看清對方面目後,均不禁同時。驚叫道:「你……」
葛品揚喊出一聲「你」,心頭一動,止不住一步搶上,以身軀將來人擋住,喘著,低低促呼著:「快,出去,出去!」
呼促著,不由分說,一把將來者手臂抄起,半挽半拉地帶出大門,同時又氣又怒地低低抱怨道:「你,這是誰叫你來的?」
龍女被拖出大門,鳳目惑眨著,忽然惱了起來,手臂一摔,叫道:「誰,誰,誰,還不是為了你!裡面有鬼吃人不成?要你這般拉拉扯扯的?」
葛品揚一呆,愕然道:「為了我?」
龍女似感失言,玉容一紅,跺足道:「是的,為了你,怎麼樣?有人說你給五鳳幫困起來了,我一聽……高興得不得了……趕來,就是為了瞧瞧你的好看!」
葛品揚眉頭一蹙,又抄起龍女手臂,搖了搖道:「不管怎麼樣,我們先離開這兒再說好不好?」
龍女曲肘一撥道:「我偏要在這兒說!」
葛品揚知道,如果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如今也只有眼睜睜地等待著了,於是,搖頭一歎,無可奈何地道:「好,就在這兒說吧。」
龍女哼了一聲,說道:「我離開黃山後,本想到關外去玩玩,到了這附近,忽然想起這事我何不去找八指駝叟……找駝叟聊聊,因為……因為我總覺得這老駝兒人很豪邁,唔,我是說豪邁得很可愛。」
葛品揚著急道:「快說正文吧,究竟誰告訴你我被五鳳幫困起來的呢?」
龍女又哼了一聲道:「忙什麼?你怎知道我說的不是正文?要聽就聽,不聽拉倒!」
她見葛品揚沒有開口,方接下去道:「老駝兒的仙老峰,雖然就在這座峰的對面,但由於隔著一道絕谷,必須繞道聞喜那邊,由中條山進去。大前天,我剛入山,忽見迎面走來一對年輕男女,男的一身藍,女的一身紫……」
葛品揚暗暗一歎,忖道:藍鷹、紫鳳,怪不得上當了!
龍女逕自說下去道:「兩人已與我錯身而過,那女的忽然轉身喊住我,問我『是不是進山找駝叟去的?』我詫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的?』她笑道:「你是龍女,不是嗎?』我點頭道:『不錯,有人這樣喊我。』那女的朝那男的望了一眼,似說:『我猜得不錯吧?』那男的頓時面現又驚又喜之色。我看在眼裡大為起疑,逼上前喝問:『你們想打什麼鬼主意?』那女的連忙解釋道:『小妹別誤會,我們剛從山上下來,駝叟前輩說,他老人家馬上也要下山去天龍堡進個信,因為天龍第三徒目前已給五鳳幫的人……』」
葛品揚苦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開口。
龍女眨了眨眼睛,接下去道:「我聽了,好不……好不高興,因為太……太高興的關係,連謝也沒有謝人家一聲,掉頭就跑,連夜趕來了這裡。」
葛品揚苦笑笑道:「現在你來了,你看我像不像被囚禁的樣子呢?」
龍女怔然道:「是呀。」
接著,惑瞪鳳目問道:「他們為什麼囚你??又為什麼將你放出來?」
葛品揚知道一時無法說清楚,便道:「現在該可以下去再說了吧?我也告訴你一聲:依就依,不依拉倒。總之,你上了人家的當了!」
龍女眨眼道:「上了誰的當?說,不說我絕不走!」
葛品揚道:「你遇見的那對青年男女,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他們是誰?」
葛品揚苦笑道:「你既知道有個五鳳幫,今天能趕到這兒來,難道幫中的五鳳與五鷹如何識別都不清楚?」
龍女「啊」了一聲,但倔強地沒有開口。
葛品揚歎了口氣道:「你受騙了啊!」
這時,身後忽然有人接口道:「是的,孩子,你受騙了,那騙你的男女,正是老身座下的紫鳳、藍鷹,不過他們雖然騙了你,仍將得授上賞。」
師兄妹倆回過頭去,殿階上立著一名肌膚如雪的中年美婦人,一身黑衣,益發襯出面部蒼白和一對眼神的瑩澈,正是冷面仙子。
龍女向葛品揚問道:「這女人是誰?」
不等葛品揚回答,又轉向冷面仙子瞪眼道:「你是誰?你這人怎麼不講理?屬下騙人還要獎賞,難道出於你的授意不成?」
冷面仙子注目頷首道:「是的,出於老身授意。不過,你居然不知道老身是誰,如非故意,就很令人感到不解了。」
龍女眨了眨眼:「你大概就是五鳳幫的太上幫主吧?」
冷面仙子目不轉瞬地道:「這樣還不夠嗎?你在外面行走已不止一天二天,知道了五鳳幫有個太上幫主,難道還能不知道她是何許人嗎?」
龍女搖搖頭道:「不知道,我在外面走了很久不錯,但是,我很少接觸武林中人。我忙我的,沒人理我,我也不理別人,能知道王屋有個五鳳幫,已算我細心的了。」
冷面仙子注目道:「再想想看,有沒有聽人提起過五鳳太上幫主的外號?」
龍女果然眨眼思索起來,思索片刻,忽然問道:「叫,叫什麼『冷面仙子』,是嗎?」
冷面仙子臉色蒼白得可怕,雙目卻也亮得可怕,像冰山下面有條洶洶熱流,熱流沖溶著冰塊,而更多更大的冰塊接著又將熱流逐段凍凝起來一樣。
冷面仙子跨出一步,聲浪微顫地又問道:「知不知道冷面仙子又是誰?」
龍女坦然搖搖頭道:「不知道。在堡中,我從沒有聽人提到過,後來在外面偶然聽得,我也沒放在心上。當今幫派這麼多,而我本身的事又重要……」
冷面仙子又跨出一步接口道:「要不要老身告訴你?」
龍女遲疑地點了一下頭道:「也好,你說吧,你這人看上去就是冷酷了點,但在我,卻似乎覺得並不討厭!」
冷面仙子身軀微撼,注目緩緩道:
「冷面仙子,姓冷,名心韻,天山弟子,雙十適人,次年得一女兒,夫家姓藍,住在武功山,天龍堡,人稱天龍堡主,女名家鳳,再一年,遭夫囚於石室,其後,憑雙手開隧道而出,十五六年來,名亡人存……」
龍女驚得連連後退道:「你,你瘋了?」
冷面仙子緩緩逼上,沉聲說道;
「是的,姑娘,十多年前,你父親便為了這一點而將他的妻子送入後山石室,姑娘,人人有娘,而你,你姑娘的娘,能告訴我她在哪裡嗎?是你們堡中那位白姨?還是那位黑姨?
你為何喊她們『姨』而不喊『娘』?」
龍女連退,冷面仙子逐步跟上,顫聲接著道:「姑娘,你左腳背上有沒有一塊紫痕,像牙印?一定沒有人知道,甚至連你父親都沒有注意到,是嗎?姑娘知道是怎麼來的嗎?天生的?不是。如果我告訴姑娘,它是你娘有天疼你疼極了,忘情之下用牙咬的,姑娘相信嗎?」
龍女一呆,站住了,張目驚叫道:「這,這你怎麼知道了?」
冷面仙子吸氣閉目道:「不是姑娘告訴我的吧?那就怪了,我怎麼知道的呢?」
眼瞼閉合處,兩顆晶瑩淚奪眶而出,身軀由微顫而搖晃,終於手臂一垂,向後倒下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