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北城,順官道而行,竟奔的是彭澤方面。
葛品揚也不知道妙手空空兒究竟有沒有將失落的地點聽清楚,很想追到前面問個明白,但是,刻下妙手空空兒一身輕功已較他相差有限,加以拚命奔馳,簡直迅如流星怒駟,他跟著雖然綽有餘裕,然想超越到前面去卻頗不易,同時,他見妙手空空兒趕得這麼急,知道其中必有緣故,怕耽擱了時間反而不美,所以也就忍住沒有開口。
彭澤在望,天色也已大亮。
從昨天午後到現在,整整八個時辰,葛品揚滴水未進,加以一夜奔波不停,心情又始終在煩惱和緊張之中,腳下一歇,立感饑疲不堪。妙手空空兒雖然消耗較他少,由於內力稍遜,所以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妙手空空兒是為了他的事,人家都不在乎,他自然不便先提議什麼了。人城後,妙手空空兒回頭苦笑道:「葛兄,還是你行。」
「此話怎講?」
「你瞧,一夜狂奔,我的骨頭都快要散了,你老兄卻仍然悠閒從容,好像沒事人兒一般,這該差多遠?」
「知道什麼叫外強中乾嗎?」
「什麼?你也累了?」
「彼此彼此。」
兩人相顧大笑,妙手空空兒笑聲一歇,忽然慨歎道:「一個人武功再高些,畢竟是血肉之軀,長夜奔馳,饑累乃當然之現象,但是,小弟一副狼狽相,窘態畢露,而葛兄不管處在什麼困境中,卻始終都能保持一派雍容氣度,真非常人可及,」
葛品揚笑罵道:「去你的,這一套少來。」
星目一滾,忽然咦道:「小羅,你這是怎麼回事?夜裡趕得那麼急,就好像一步也慢不得,可是現在卻又有說有笑的,輕鬆之至,你究竟在搗什麼鬼?」
妙手空空兒攤手苦笑道:「這就是天生的賤骨頭,你說有什麼辦法,明知不須趕得那麼急,但一想及事關緊要,不期而然……」
葛品揚訝然道:「怎麼說?」
「來這裡為了找個人,那人須在熱鬧處方有找著之可能,你想想看不到辰時以後,城裡熱鬧得起來嗎?」
葛品揚本想加以責備,一想到人家全出於一副好心熱腸,不由得轉為感激之念,於是親切地一笑說道:「那麼就先去喝一杯……」
「你請客?」
「當然!」
「錢呢?」
葛品揚笑著伸手一拍腰際,一拍之下,臉色忽變。妙手空空兒卻手一揚,大笑道:「在這裡呢,接住了!」
葛品揚臉一紅,訝然道:「你什麼時候下的手?」
妙手空空兒哈哈大笑道:「隔行如隔山,跟你說了你也一樣弄不清楚,小弟這樣做乃基於心有所感罷了,可不是為了開玩笑……」
「感觸什麼?」
妙手空空兒忽然歎了口氣,搖頭道:「早晚你會知道,喝就喝去吧!」
彭澤一地,雖說與武功山同屬江西省份,但葛品揚對這兒反不及對湖廣、關洛一帶熟悉,這時只好由妙手空空兒帶路。
走著,走著,葛品揚忍不住問道:「小羅,已經過去好幾家像樣的酒樓你都不停下來,究竟要去哪裡?」
妙手空空兒側身一笑道:「從現在起,閣下最好多看少開口!」
葛品揚不懂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唯有淡笑笑,繼續跟著走下去,最後到達一座嘈雜的市集處,妙手空空兒目光四掃點頭自語道:「這兒差不多了。」
葛品揚記住他的交代,不表示任何意見。
妙手空空兒擠去一個吃食攤子,拉開一張條凳,用手一拍,示意葛品揚坐下,然後轉頭過去向老闆要酒要菜。
時約辰初,正是集市開始的時候,各式人等及各式貨品紛紛向這塊空場子上湧來,葛品揚給震耳雜音吵得頗為不好受,但是,妙手空空兒卻擱起了二郎腿,大口喝酒,大筷叉菜,口中哼著小調兒,好不樂意。
葛品揚看了好笑,心情隨之開朗,於是也跟著吃喝起來。
妙手空空兒醉眼朦朧,忽然伸手攔住自身旁經過的一個長衣中年漢子,親親熱熱地招呼:「啊,老尤,你好呵。」
葛品揚心想:這小子熟人倒真多。忽又想道:他說要找個人,難道就是這人不成?
思念及此,忙朝那人打量過去。
眼前這名長衫漢子斯斯文文的,從那身質地頗佳的衣著看來,還好似相當富有,不過,有一點令人奇怪,就是這人顯然並不認識妙手空空兒,這時臉露詫異之色,帶著譴責的口吻瞪眼道:「誰是老尤?閣下是醉了還是瘋了?」
妙手空空兒低聲笑道:「進過廟沒有?」
那人臉色一變,旋即平復下來佯訝道:「廟?這兒哪來的什麼廟?」
妙手空空兒掌心一翻,赫然托著一隻飽飽的銀袋,輕輕一哼,左手拇指低低一比遠處一個賣牛的販子,睨視而笑道:「誰自那廝身邊來,這銀袋是誰的,要不要過去那邊開窗子?」
那人臉色蒼白了,又驚又懼,連忙湊上去俯身道:「務望高抬貴手。」
妙手空空兒沉聲接道:「回我的話,進過廟沒有?」
「進……進過」
「燒幾柱香?」
「兩……兩柱。」
「我燒七柱,帶我去見你們龍頭。」
那人聽說妙手空空兒燒「七柱香」,不禁疑多於驚,默默地望了妙手空空兒一眼,一點頭,默默轉身而去。
妙手空空兒朝葛品揚笑道:「有眉目了,你坐會兒,小弟去去就來!」
葛品揚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要大偷吃小偷,心想這倒也是個辦法,剝繭抽絲,可能會循此找著偷取玉佛者也不一定。不過,有一件事他卻感到不明白了;玉佛繫於九江失去的,為什麼反到彭澤來尋找呢?
不消頓飯之久,妙手空空兒興沖沖地回轉了,葛品揚忙迎上問道:「結果如何?」
妙手空空兒揮手道:「算賬,算好賬趕路!」
「去哪裡?」
「回九江。」
葛品揚一呆,期期地道:「回九江,那我們做什麼跑這一趟?」
妙手空空兒哼了哼,沒有開口,待葛品揚結好酒菜錢,身軀一轉,領先大步走去,葛品揚別無他法只好再跟。
這一次,妙手空空兒走得不似先前那麼急。葛品揚走了一段,實在無法再忍,於是搶上一步,走了個並齊,側臉低聲問道:「已出彭澤七八里,可以說說了吧?」
「說什麼?」
「就是為何要這樣跑來跑去的?當初在九江這樣做豈不乾脆?」
「說了你也不懂!」
「何不姑妄言之?」
「我們這一行,最高行輩是九炷香,但百年來只出過一人,那便是家師祖佛心聖手。」
「這麼說你閣下的七炷香也不低呀?」
「當今大概找不出第二人了!」
「哦,這樣的?」「不進『廟』,就是不入流的散手,不但技藝有限,同時也十九不會武功。投師靠碼頭,從一炷香開始,三年不失風,方能升一級。不論升至幾炷香,失風一次,便得再自一炷香敘起!」
「誰能保住永遠不失手?」
「所以行輩進升三炷香以上,多半收徒授業,自己則很少出手。」
「那麼你沒有失過手羅?」
「我例外。七炷香的嫡傳弟子出師便是三炷香,九炷香嫡傳出師則為五炷香,沾師門余陰罷了。」
「那麼你現在要找的那人呢?」
「五炷香,本行當今三位五炷香的高行輩之一!」
「這麼說你們之間應該認識才對呀?」
「誰說我們之間不認識?」
「那麼你找他怎麼這樣難找呢?」
「行蹤落腳與行輩有什麼關係?」
「噢,這樣的!」
葛品揚說著,忽又感覺不對,在九江找與在彭澤找又有什麼不同呢?
他正想問,目光偶掃路邊,突然驚呼道:「誰死在那裡?」
妙手空空兒奔過去一看,連連跺足道:「完了,完了,這下可真的完了!」
葛品揚大吃一驚,連忙趕過去問道:「這人是誰?」
妙手空空兒轉過身來,歎了口氣道:「葛兄還記不記得了?……今天早上,在彭澤,小弟先偷得了你的錢包,然後故意要你請客。你問小弟何時下的手,怎麼你一點都沒有覺察?
小弟曾解釋那樣做系出於心有所感,並非單純的為了開玩笑。你又追問小弟感於何事?小弟僅答稱早晚你會知道。現在,你已想通小弟當時何以會突然來上那麼一手的緣故了嗎?」
「不論緣故何在,與此人之死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得很!」
「怎麼說?」
妙手空空兒歎道:「吾兄心胸豁達,向視財帛如糞土,當然不會在乎區區幾兩銀子的得失,但是當時吾兄在發覺銀包不見之後,一時間竟為之張惶失措,為什麼會那樣呢?是吾兄痛惜幾兩銀子麼?當然不是!問題只是處在那種情況下,吾兄不能沒有銀子罷了。小弟以神偷知名於武林,行走江湖七八年以來,沒有失過一次手,也從沒有在得手後想及其他,然於最近,不知怎的,小弟忽然生出一種吃我們這行飯的所不應該有的感觸:移轉他人的財物,在行竊者團屬是一大樂事,然而在失竊者,其心情又將如何呢?」
葛品揚蹙額道:「羅兄這種情操上的變化誠然可喜可賀,但這是羅兄個人的私事,它與這件命案何關,小弟依然不懂。」
妙手空空兒深深一歎道:「馬上你就會懂了。真沒有想到為了我妙手空空兒的一念偶興,竟於無意間送卻一名同道的生命!」
葛品揚訝然失聲道:「一名同道?你是指此人嗎?此人顯系剛死不久,而羅兄這兩天來一直未離開小弟左右,此人怎會是死在你羅兄手上的呢?」
妙手空空兒指著屍身,黯然說道:「此人姓魏,單號一個柴字,在江湖上的諢名叫做『無有通』,行輩是五炷香,先祖聖手佛心在世時,曾數度跪求先祖收錄座下,皆未獲先祖應允,那時他還只是剛出道的一炷香,嗣後,皇天不負苦心人,經他一再發奮向上,居然也給混到五炷香的高位。他與小弟過去有過數面之緣,由於先祖的關係,對小弟景仰之至。前幾天我們在彭澤不期而遇,他捧來一座小巧的佛龕,懇求小弟傳他一二手絕技。小弟剛才說過了,就為了那一時的感觸,小弟一口將他回絕了。小弟當時這樣想:「傳了他絕技,不啻替人世平添無數悲劇,我自己都已想檢束,怎可再將絕技傳人?」
葛品揚張目急急問道:「那佛龕中裝的就是那座玉佛麼?」
妙手空空兒點點頭道:「參照吾兄所說的有關那座玉佛的大小和形狀,應該錯不了,唉唉,要早知如此的話……」
葛品揚失望地一歎,良久無語。
妙手空空兒眼珠轉了轉,忽然蹲下身去在屍體上翻動起來;葛品揚心想,人為玉佛喪命,玉佛哪還有留下的可能?
一念未畢,忽聽妙手空空兒低呼道:「葛兄快來,你看此人的死法?」
葛品揚一「哦」,連忙蹲身看去,死者屍身通體完整,僅在胸口上現出一隻紫黑色的手印。
葛品揚脫口訝呼道:「追魂煞手印!」
妙手空空兒喃喃道:「是的,追魂煞手印,五台派絕學,小弟新近練成的,便是這種武功,看來這定是那位淫魔的傑作了!」
葛品揚眨眨眼皮道:「且慢,讓我計算一下看看。」
妙手空空兒惑然道:「計算什麼?」
葛品揚思索著道:「禍水三姬中的羞花、閉月兩姬,一在巢湖天目無情翁處、一在烏牙山天衣秀士處的消息,淫魔是在武當得到的,從武當出來,往巢湖較近,昨聽無情翁語氣,淫魔已去過巢湖,那麼淫魔忽於此地出現,定系自巢湖方面來,來時可能坐的是江船,一路順流而下,然後在這附近登岸。他碰上這個姓魏的,不過是一種巧合,而他真正的目的,必是為了趕去黃梅烏牙山靈峰院找閉月姬和天衣秀士!」
妙手空空兒「哦」了一聲道:「那我們就馬上趕去呀。」
葛品揚一面點頭,一面站起身來道:「不錯,這一點愈想愈有可能。天衣秀士找醫聖毒王騙取五毒丹,可能就是為了聽到巢湖方面的消息而自覺沒有把握一定可以取勝於淫魔的緣故。事不宜遲,羅兄,我們這就追上去吧!」
妙手空空兒卻又訝道:「醫聖毒王不是早死了麼?天衣秀士還去那兒討什麼五毒丹呀?」
葛品揚催促道:「路上再說吧。」
於是,兩人繼續奔向九江,由九江渡江,於清江口登岸,沿龍宮湖,連夜向黃梅縣方面趕去。
一路上,葛品揚將江都天衣秀士騙取五毒丹,自己如何用計調虎離山,雖然接近玉佛,最後卻因一時大意落於沉魚落雁姬之手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出來。妙手空空兒聽得津津有味,渾然不覺奔馳之辛勞。
第三天中午,趕抵黃梅鎮。
入鎮後,兩人準備胡亂進點東西後便即趕去烏牙山。哪知走入一家飯館,抬頭之下,兩人均不禁微微一呆。
原來這時飯廳中央一張餐桌上坐著兩名食客,其中一人,赫然竟是淫魔嚴尚性。
淫魔南向上坐,下首有一人打橫相陪。說來真巧,那打橫相陪者,一身裝配與此刻的妙手空空兒差不多,也是一位賣藥的走方郎中。
淫魔雖然一眼便認出了葛品揚,但僅以眼角溜了一下,似乎正在聽那定方郎中說著什麼要緊話,不敢分神。
葛品揚微感後悔,覺得自己實在應該稍稍化裝一下的。
尚幸淫魔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名走方郎中的引頸低語上,對他毫無敵意,於是臉一偏,與妙手空空兒逕自走去較遠一角坐下。
妙手空空兒傳音問道:「葛兄認為他們在搗什麼鬼?我們什麼時候下手?」
葛品揚傳音答道:「要下手時小弟自會通知羅兄,至於兩人的密談,可能是淫魔在向那傢伙買什麼秘方吧?」
想起妙手空空兒在長安騙淫魔吃蟑螂的那一段,兩人不禁會心一笑。
這時,但見怪魔一拍桌子,沙啞地叫道:「那些細節都不必再談了,玩女人老夫乃個中老手,用不著你嚕嗦,至於價銀,也沒有問題,金的、銀的,隨便要,甚至馬上交付都可以,問題只在你那玩藝兒究竟靈不靈?」
葛品揚側目傳音道:「我說如何?」
那郎中急急起誓道:「如有虛言,天誅地滅!此藥乃在下七代祖傳的宮闈秘方,只要你先將銀子付了,靈不靈,馬上可以試驗。」
淫魔嘿嘿一笑道:「騙了老夫,不須天誅地滅,單老夫十根手指頭也就夠你生受了!」
說著,探手懷內,掏出一隻大皮袋,叭的一聲拍在桌上,看份量怕沒有百兩之多,那郎中的兩眼發亮,臉上的肌肉也為之扭曲了起來,當下一把搶到手中,僅在袋口探了一眼,隨即顫抖著手塞入自己懷中。
淫魔瞪眼催促道:「拿藥來呀!」
那郎中忙不迭點頭道:「來了,來了,且讓我放好銀子。」
妙手空空兒忽然傳音問道:「葛兄,這郎中會不會就是天衣秀士柳迎風所偽扮?」
葛品揚聞言,心中也不禁一動,於是端起酒杯作淺酌狀,一面暗中打量過去,同時傳音答道:「小弟正在留意,一時尚無法確定。天衣秀士之易容術不遜家師與龍門老前輩,他面對如此強敵,要易容定無破綻可尋,不過只要等他拿出藥物來,是與不是就不難一下判別出來了!」
妙手空空兒又問道:「那顆五毒丹你曾經瞧得清清楚楚麼?」
葛品揚微微頷首,沒有作答,眼角始終不離那邊飯桌上。
這時,那名走方郎中極其慎重地將身旁那口藥箱搬放膝頭上,打開箱閂,頭探箱內,東撥西翻,好半晌,方噓了一口氣,自箱底取出一隻紅色抄罐子。
將沙罐子舉了舉,向淫魔解釋道:「這種回天大雄百補丸,配製實在太難,為了安全,不得不將它故意與一些不值錢的草藥混在一起,以避人耳目,有效沒有效,您老吃下便知道,不是在下誇口,在下這種七代祖傳……」
淫魔不耐煩地翻眼道:「少嚕嗦點好不好?」
那郎中連忙賠笑道:「是,是,是,喏,您老瞧瞧這顏色,您聞聞這香味!」
葛品揚眼見那郎中自沙罐內倒出的竟是兩顆黃色藥丸,不禁大感失望,因為五毒丹是血紅色,而且只有一顆。
這樣看來,這郎中顯然不是天衣秀士了。
葛品揚將此情形傳音告訴了妙手空空兒。那邊那郎中已將兩顆黃色藥丸投入酒壺,同時捧壺搖了幾下送去淫魔面前道:「老爺子可以飲用了。」
淫魔爛桃眼一骨碌,忽將酒壺推出道:「橫豎是補藥,常人服下也沒有多大關係,來,你先喝一口給老夫瞧瞧!」
葛品揚和妙手空空兒都很意外,心想,大概是這魔頭上當上怕了,居然也有這份細心,這情形就是換了真的天衣秀士也是無法可想的呢。
那郎中一聲不響,捧起酒壺骨碌骨碌地喝了兩大口,由於喝得太猛,酒漬自唇角溢出,將衣襟沾濕了一大塊。
淫魔怒叫道:「叫你喝一口,誰叫你喝兩口的?」
那郎中放下酒壺賠笑道:「別生氣了,老爺子,一口與兩口都無關緊要,這把酒壺是兩斤足裝,這種藥酒一般有半斤也就足夠了!」
淫魔稍感釋然,伸手待去抓壺時,郎中忽然阻止道:「老爺子且慢!」
淫魔又怒又訝道:「怎麼樣?你又有什麼花樣?」
那郎中極其認真地偏頭將舌頭在口邊舐了兩下,然後搖搖頭,抬起臉來向淫魔正容說道:「老爺子大可放心,小的剛才那兩口酒喝了等於沒有喝。」
淫魔詫異道:「怎講?」
那郎中掀開壺蓋側臉向淫魔道:「著到沒有,老爺子?藥丸還沒有完全化開呢。」
說著,捧起酒壺來又搖了幾下,探頭再看,再聞,最後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得一句:
「唔!現在差不多了。」
酒壺送到淫魔面前,忽然縮手問道:「要不要小的再來一口?」
淫魔一把奪過罵道:「去你媽的!」
引壺就口,仰脖一氣吸盡……
那郎中手按桌沿,目注淫魔,不稍一瞬,神色間似乎異常緊張。淫魔擲下空壺,以袖抹嘴,長長吐出一口酒氣。
接著,屋子裡靜了下來。
淫魔與那郎中對瞪著,有如兩隻待斗的雞,漸漸地,兩人臉上都在起著強烈而明顯的變化。
淫魔臉孔由紅而紫,而發黑,不是由於醉,也不是由於中毒;而是由於受欺,在醞釀著一場大風暴來臨。
那名郎中呢?臉色由白而灰,額角上已微呈汗意。
最後,淫魔鼻孔一撐,氣咻咻地問吼道:「老夫要收拾你了,還有說的沒有?」
那郎中畏縮地眨眨眼,忽然亮目一「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向淫魔連連搖手,一迭聲叫道:「慢來,慢來,老爺子且慢發雷霆,小的想起來了!」
嗓門兒一壓,低低接道:「這事我們都有錯。」
淫魔勃然大怒,桌子一拍道:「滾你媽的蛋,老夫錯在哪裡?」
那郎中連忙賠笑接口道:「是,是,是,小的一個人錯,小的一個人錯!」
一面賠不是,一面伸長頸子附去淫魔耳邊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淫魔微微點頭,最後仍怒道:「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那郎中低聲下氣地賠笑道:「都是小的求功心切,一時糊塗,以致忽略了這最重要的一點,不過小的藥還有,重新來過還來得及。」
淫魔水泡眼一翻道:「那家貴妃院在什麼地方?離此多遠?裡面一些妞兒長得像不像個人樣?」
那郎中匆匆起身道:「不遠,不遠,請跟小的走,到時候包您老滿意就是了!」
淫魔丟下一塊碎銀,哼著跟了出去。
葛品揚急急傳音道:「羅兄,你快跟上去,拐彎時留個記號,小弟隨後就到,絕不會超過一袋煙的工夫……」
妙手空空兒頭一點,容得淫魔與那郎中出店外,立即起身跟蹤上去。
葛品揚快步走去淫魔與郎中佔用的那張桌子,拿起那把酒壺一陣查看,臉色不由得一怔。
原先的猜測沒有錯:酒中有毒,那郎中正是天衣秀士!
他明白了,天衣秀士第一次投入壺中的那兩顆黃色藥丸也許的確沒有毒,但此魔算定淫魔不會放心的,到時候可能會要他先喝上一口,故所以一上來先以偽藥投入,然後借口藥丸未化,於搖壺時又施手腳,將五毒丹悄悄投入壺中,淫魔畢竟粗心,沒有看得出來。
一名店伙詫異地向他走來,葛品揚指著酒壺道:「這只酒壺不能再用了!」
那名店伙捧著酒壺一看,見壺內一片濃黑,且有紫色霧氣在氤氳著,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當下駭然驚呼道:「那,那位老爺子已經喝了,怎,怎生得了?」
葛品揚揮揮手道:「這沒有你們的事,你們如想免禍,最好將這只酒壺化了,當做什麼都不知道,那邊桌上是我的酒菜錢,你先去收點一下。」
葛品揚交代完畢,迅速出店。
妙手空空兒沿街留下的記號明顯得很,敢情他藥箱裡有的是龜板,每隔十來步,右首舉目可及的店牆上便釘有一塊。
轉了兩三個彎,便見妙手空空兒正在一條巷口焦急地等著,葛品揚快步攏上去,眼光一飛,似問:人呢?
妙手空空兒的嘴向巷內努了努,輕聲道:「我們是不是也闖進去?」
葛品揚四下裡一打量,毅然說道:「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兩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隨便那個吃虧了,對武林來說,都是好的;現在,我們且去高處監視著他們,只要不讓得勝的一方帶走那座玉佛就是了。」
妙手空空兒覺得有理,雙肩一晃,領先縱登屋脊;葛品揚隨後跟上;妙手空空兒伏定身軀後,傳音問道:「葛兄剛才留後一步什麼意思?」
「看看那酒壺。」
「有發現麼?」
「發現有毒。」
「哦?那麼這郎中竟真的是天衣秀士了?」
「應該不會錯,換了別人也沒有毒死淫魔的理由;而天衣秀士只有一顆毒丹,淫魔喝下毒酒居然毫無所覺,由此可見淫魔身上懷有那座專解百毒的玉佛是千真萬確的了!」
葛品揚說著,忽然問道:「這下面真是妓院麼?」
「連貴妃院三字的名稱都不假。」
「這就怪了,天衣秀士將淫魔引來此處,照理說,這兒應有接應或埋伏,難道這座妓院中……」
葛品揚話至此處,突給下面一聲尖銳的嘶呼打斷。
兩人同時一震,雙雙自暗處躍身而起,循聲探首向下面巷中望去;但見一名衣著妖艷的少婦,正散披著秀髮,沒命地向巷外狂奔,步伐雖然慌亂,身形卻矯捷無比,竟然也是武林中人。
妙手空空兒訝然道:「天衣秀士的幫手怎麼竟是這麼一名不中用的婦人?」
葛品揚注目間,忽然失聲道:「是閉月姬!不好,淫魔與天衣秀士都未見出來,事情有點蹊蹺,我們快下去看看!」
兩人相繼飛身而下,撲進閉月姬逃出來的那座院門。
庭院中一屍仰天橫陳,正是天衣秀士柳迎風;顯系中了淫魔的追魂煞手印,氣息雖絕,紫血仍自唇角不斷沁出。
不遠處,淫魔衣衫破碎,滿目血污,狀至可怖,這時正顫巍巍地掙扎著站起身來,一面向外邊蹣跚走出,一邊喃喃怒罵著:「好淫婦,嘿嘿,你跑,你跑……」
葛、羅二人閃身一旁。淫魔對二人視如不見,逕直怒罵著向院外走去;妙手空空兒與淫魔擦身相錯之際妙手已施;也不知道他施的究竟是什麼手法,那座玉佛已然到了他的手中,他衣袖一抖,將那座佛龕已失的玉佛托在掌中朝葛品揚笑了笑,空著另一隻手則指向淫魔背影道:「幫他解脫一下如何?」
葛品揚狂喜,聞言卻搖了搖頭道:「算了,天衣秀士便是個好榜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神志原就不很清明,又在重創之後……」
說著,上前取過玉佛子身邊藏好,又道:「大恩不言謝,羅兄,我們也走吧!」
二人走出巷子,附近已攏來很多閒人,但閒人們驚駭的眼光均為淫魔那副血人般的慘相所吸引,以致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們倆。
二人出得黃梅鎮,一刻不敢停留,立即又往九江趕去。
到達九江,妙手空空兒想了想忽然說道:「小弟不陪了,令師和龍門老前輩跟前煩葛兄代為致意。小弟此去,擬先往長安方面處理幾件私事,然後便在驪山附近定居一個時期。葛兄將來如有用得著小弟之處,派人送個信就行了。」
葛品揚知道挽留不住,只好懇切地謝了又謝,道過珍重,妙手空空兒揚長自去,葛品揚則向南城外奔來。
到了楊湖湖邊,找著丐幫渡船,張滿帆,直放湖心島。
登島,進入分舵議事大廳,一名丐幫弟子入內通報不久,鬚髮如銀的龍門棋士立即走了出來。
葛品揚上前拜見,同時自身邊將玉佛取出奉上。
龍門棋士默默接過,臉上神情非常奇異,既非喜悅,亦非惱怒,將王佛托在手中把玩了良久,忽然抬臉道:「取得經過你且說來。」
葛品揚暗暗詫異,心想目前最重要的是救人,報告經過以後有的是時間,又何必忙在一時呢?
還有:他吃盡千辛萬苦方將這座玉佛弄到手,這老兒怎麼連一點激悅之色或者一句獎慰之詞也沒有呢?
心中儘管這樣懷疑,但仍遵命將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龍門棋士仰臉靜靜地聽著,聽時一聲不響,聽完後突然發出深深一歎,頻頻搖頭,不住呢喃道:「慚愧。慚愧……」
葛品揚駭然問道:「老前輩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難道,難道晚輩在手段方面有什麼不當之處麼?」
龍門棋士搖搖頭,忽然托起玉佛苦笑道:「知不知道它如今已成廢物?」
葛品揚驚呼道:「什麼?」
龍門棋士悠悠地道:「你師父已在你到此之前給人治好了!」
葛品揚歡喜得跳起來道:「師父已經康復了?這是天大的喜訊!晚輩別說白跑一趟,就是白跑十趟百趟也沒有什麼關係呀!」
龍門棋士淡淡側目道:「知道誰治好的嗎?」
葛品揚目光一直道:「誰治好的?」
龍門棋士輕輕一歎,垂目道:「想得到嗎?醫聖毒王司徒老兒本人!」
葛品揚聞言一呆,這當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他這邊將人家鬧得家破人亡,人家卻跑來救了他師父一命,怪不得龍門棋士要連喊慚愧不已了。
葛品揚雖是奉命行事,但細細想來,也不禁自疚萬分。
龍門棋士微喟著接下去道:「你小子在江都玩的那一手,可說完全成功了。司徒老兒這次來九江,便是由於先去黃梅烏牙山靈峰院找天衣秀士不著,而別處又無法打聽到消息,這才想到這兒的丐幫分舵來。老兒來時,系由老夫接見,當時老夫尚心懷鬼胎,以為你小子敗了事,不意老兒爽直得很,一口便將要找天衣秀士的緣故源源本本地和盤托出。老夫暗慰之餘,便試著問他道:「有個朋友有點麻煩,司徒兄肯不肯一施聖手?」
「他詫異地道:『別人求老夫尚有可說,你龍門姓古的在醫術方面一向也是個頗為自負的人物,連你老兒都感到束手無策,則那位遭了暗算的朋友是誰,以及下手的對方又是誰,豈不值得玩味?』「老夫說:『肯不肯,一句話就行,閒話少講!』「他說:『如果是天龍門下,尚有商量餘地,除此而外,任他是天皇老子,我司徒求也不動心!』「老夫一聽,暗暗嘀咕,心想這老鬼是有名的生死閻羅,能活人,也能死人,他說的到底是正話還是反話呢?為了防他一著,故意聲色不動地反問道:『這就稀奇了,天龍堡又是什麼時候跟你老兒建下了交情的,你老兒例說說看?』「他冷笑道:『一點也不奇怪,就是因為沒有交情,老夫才肯出手!你老兒用不著明知故問,過去,人人知道,老夫對天龍堡上上下下不但沒有一絲好感,相反的,反而厭惡十分。為什麼?因為老夫另外認識了一個人才一表的天衣秀士!所以說,理由很簡單,過去姓柳的曾說了藍公烈些什麼,老夫現在是倒過來聽了。』「老夫暗暗點頭,於是毫不遲疑地把他帶去你師父病榻前。你師父由於傷在金、醉兩魔的毒掌下,前此做的均為治標功夫,雖然保住了殘命,傷勢卻因而日益沉重。司徒老兒名不虛傳,除非不答應,答應了下來,出手倒是非常爽快,他以獨門手法用金針逼出你師父體內的毒素,又餵服了你師父三顆秘製丹丸,不到一刻工夫,你師父臉色馬上便見好轉,就同換了個人似的……」
葛品揚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了,立即要求龍門棋士允許他入內探望。龍門棋士卻搖頭,道:「不行,他尚在昏睡中。司徒老兒說,目前最要緊的便是靜養,完全康復尚須一個月的時間。半個月之後,他老兒不論找得著天衣秀士與否,都會再來一次,這段時間可吵擾不得!」
葛品揚顫聲低求道:「不,老前輩,我,我不會吵擾的,我只,只從門縫裡遠遠看他老人家一下就可以了……」
語未竟,熱淚已簌簌滾落。
龍門棋士不忍峻拒,於是點點頭,囑咐他腳下放輕,將他領往後面深院。
那是一間非常雅靜的院房,院門外,有丐幫弟子輪流把守,房外更有四名兩結弟子盤坐門口。葛品揚入院,心頭一酸,竟不期然搶上前朝那四名丐幫弟子拜將下去;四名丐幫弟子忙不這就地還禮,人人臉上現出惶恐之色。這一剎間,他們全都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滿足,覺得數月來的辛勞已得到了大多的酬償了。
葛品揚含淚膝行而前,湊臉自虛掩的門隙中向房中望去,一張鋪有軟墊的竹榻上,師父天龍老人面壁側臥,面目雖無法看到,但從肩部輕微而有節奏的起伏上,可以看出呼吸均勻,睡得很好。
葛品揚眼前漸漸模糊……
良久,良久,有人在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他始以袖拭乾眼角,抽身悄悄退出院外。葛品揚剛隨龍門棋士回到前面大廳,一名生相威武的丐幫三結弟子正自廳外跨入,龍門棋士「咦」了一聲道:「蔡舵主怎麼就回來了?你不是隨同司徒老兒一起去打聽天衣秀士和閉月姬下落的嗎?」
葛品揚起身相見,一面岔口問道:「莫非蔡舵主與司徒前輩已聽到了天衣秀士黃梅喪命的消息?」
龍門棋士迫不及待地問道:「蔡舵主,是這樣的麼?」
那名分舵主一面向葛品揚抱拳還禮,一面道:「沒有呀!什麼?那位什麼天衣秀士已於黃梅喪命?這是幾時的事?小的沒有聽說過呀?」
龍門棋士不答,注目又問道:「那麼蔡舵主何事折返?」
蔡舵主遞上一封書函道:「是司徒前輩差小的送這個回來的,另外還附有一瓶藥丸。」
說著又自懷中取出一隻綠玉小瓶遞出。龍門棋士接信在手,臉上有點驚疑之色,及至聽說另外有藥丸,這才緩下臉色來。
當下接過藥瓶放於一邊,急急拆開書信展閱。不一會,將信看完,抬頭向蔡分舵主問道:「這兩天蔡舵主有沒有離開那老兒?」
蔡分舵主不假思索回答道:「簡直可說很少在一起,自這兒出去後,第一天在九江,第二天在彭澤,都是白天分頭探訪,晚上才碰頭一次。」
龍門棋士點點頭道:「好了!」
說著,將信送到葛品揚手中。葛品揚展閱之下,只見上面這樣寫道:「書呈龍門大棋士:日間於彭澤地面驚睹小妾狼狽之狀,不堪言述,駭問何以致之,但啼不言,後經嚴拷,方始吐實:老夫江都起程之當日,便有天龍門下高足葛少俠登門強借玉彌勒,小妾不敢擅允,以致觸彼之怒,大張武威,肆施天龍絕藝,連斃老夫座下家丁四五名,復將老夫蝸居付之祝融,小妾捨命與搏,以技遜一籌,結果僅以身免。
「小妾畏罪,易裝潛躡葛少俠一路至此,以圖相機奪回玉彌勒以贖其愆於萬一,不意葛少俠藝高心又細,小妾始終苦無下手機會,至彭澤終失葛少俠蹤影,彷徨無措,瀕臨絕境,適為老夫撞見。
「老夫縱橫江湖一生,竟於晚年退隱後迭遭侵犯,尤其此番施術活人,家卻毀於其人之徒,今古笑柄,莫此為甚!
「唯可告慰者,老夫向懷小人之心,此次為天龍老兒治傷亦未例外。天龍老兒之傷,經金針度穴後,當時已癒,後服三九,純屬蛇足。斯丸為老夫得意傑作之一,名曰:欺仙丹,以其藥性不易辨別化解,雖神仙可欺也!
「老夫此舉,系奉行老夫救人不可一次救徹之素旨,原無惡意,聲稱半月之後再來,並非欺人之話語也。
「茲事出意外,老夫別無他言,謹附緩毒丹丸三顆,每服一顆,可保三月無虞,即日起,三三三得九,九個月之內,老夫當攜小妾恭候公道於王屋五鳳幫總壇,逾期兩絕。司徒求拜啟。」
葛品揚一氣看完,眼毗欲裂,牙一咬,便待往外奔出。
龍門棋士沉聲喝道:「稍安毋躁!」
葛品揚回首悲聲道:「老前輩您……您怎還阻止晚輩?」
龍門棋士鐵青著臉孔道:「你難道想謀害你師父不成?你這一去,無非是找那老兒拚命,就算你能把那老兒斃於掌下,你師父之傷又將如何?」
臉一偏,向那蔡舵主道:「準備江船一艘聽用!」
語畢,抓起那只藥瓶,逕向後院走去。
一艘江船,順贛江而下。
行船事宜悉由丐幫九江分舵的十二名弟子負責,龍門棋士與葛品揚則在大艙之中分班守護著天龍老人。
天龍老人已服下第一顆緩毒藥丸,呼吸正常,昏睡如故。欺仙丹果然名實相符,玉彌勒竟對其毫無效驗,船過鄱陽湖,而新建,而豐城,而新千。
約十數天之後,船至峽江口,峽江口起旱,四名丐幫弟子留守原船,另外八名則分兩組抬著特製睡轎,取道麻天橋,由山路向武功山進發。
菊黃九月的某天上午,天龍堡已然遙遙在望。
葛品揚子飄泊經年之後,終於重返師門。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他會在這種情形下回來,人至山腰,仰望當年曾不止一次負責守值其中的那座堡樓,又不禁熱淚潸然而下。
一行人進入堡內,堡中,除天龍八將一個不缺外,另外僅有協同守堡的陰陽算盤陳平和大力金剛胡九齡。
據陳、胡二人說:黑白兩位夫人和常平、霍玄師兄弟,獲小聖手趙冠傳訊後,當天即分四路下山;小聖手趙冠在堡中停留了兩三天,眼看無事可做也自離去;去了什麼地方沒有提,只說個把月後還要再回來。
八指駝叟則遠在小聖手未來之前,即因耐不住整日價空等枯坐,某日獨個兒帶醉出堡,至今音訊全無。
龍門棋士聽完,點點頭,未作表示。
他先遣走了丐幫弟子,然後吩咐天龍八將將天龍老人抬去後山那間石室,由陰陽算盤與大力金剛二人輪班守護,回到前面書房中,龍門棋士便開始靜坐沉思起來。
葛品揚坐在一旁相陪,堡丁送來的酒菜,老少兩人均無心飲用,任其擱在一旁冷著;龍門棋士不言不動,葛品揚有話也不敢相問,這樣一直坐到三更敲過,龍門棋士這才長歎一聲,緩緩起身走去書架面前,攤開信箋,運毫如飛,又是一個更次過去,寫就三封長函,擱下筆,轉向葛品揚吩咐道:「八將中你去挑選三名比較練達的來,另外叫人將這些酒菜重新熱一熱,我們喝它個通宵。」
葛品揚點點頭,出去找來八將中的首將、二將和八將,並去了一趟廚房;首將、二將、八將隨葛品揚來到書房,龍門棋士朝三將打量了一陣子,然後點點頭,拿起桌上三封書函鄭重交代道:「這三封書函,系分致終南弄月老人、太湖水雲叟和四海神乞樂十方三位者。這三人之中,以水雲叟最好找,水雲老兒無事不會離開太湖水雲莊,這一路由第八將前去。第二將去岳陽丐幫總舵,神丐樂老兒雖不一定在,但是丐幫訊息靈便,而且樂老兒每隔三月例須回舵一次,縱耽擱,也極有限。至於那位終南弄月老兒,事情就有點麻煩了。」
龍門棋士頓了頓,方望著首將說下去道:「這老兒居無定所,行無定處,就是他唯一的愛女凌波仙子,平日裡除非事先接獲傳書,也一樣無法找到他。現在只有一個機會,老兒常說巫山景物好,加以此老尚不知天風老兒業已物故,很可能會在那一帶碰上。假如你去天風老人處見不到人,就將這封信釘在屋前顯目處好了……」
最後,目光一掃三將,沉聲作結道:「這三封書函,同等重要。天風老人居處,輕易不會有閒人闖去,留下書函也無所謂,但你們走在路上的時候,卻必須特別注意。你們是天龍八將中的精華,此行成敗,關係天龍堡今後命運甚大,也關係著你們天龍八將得來不易的義名和威譽,這就是說:「在必要時應不惜考慮到人書偕亡!」
三將義形於色,一致凜諾俯身。葛品揚將三封書函分別交到三將手中,三將各以雙手接下,俯首趨退而出。
三將退去不久,酒菜也經廚房熱好送來。
葛品揚又出房向其餘五將交代了一番話,然後這才回來陪龍門棋士剪燭對酌。關於三封書函的內容文字,龍門棋士始終未提,葛品揚一時亦未敢探詢。老少兩人默默對乾了幾杯,葛品揚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嘗試著提出一個問題道:「醫聖毒王聽信沉魚落雁姬之言,此事已成不解之結,要想此魔回心轉意的話,殆已沒有可能;以老前輩對醫理藥性方面之認識,難道說家師現中之毒,除開老魔和他的解藥以外,另外就無藥可救?或者無人能救了麼?」
龍門棋士冷冷地道:「有!」
葛品揚一呆,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轉念之間,一顆心馬上又冷下來了。
龍門棋士自乾一杯,瞪眼道:「不相信?」
葛品揚一面斟酒,一面苦笑道:「不是不相信,只是老前輩說這個『有』字的語氣和神態無法帶給人多大喜悅,要達成這個『有』字,晚輩以為,只怕比使醫聖毒王本人首肯還要難得多呢!」
龍門棋士喟然道:「你說得不錯!」
葛品揚卻忽又升起一絲希望,注目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難,當然是不消說得的,但究竟難到什麼程度,老前輩能不能說來聽聽?」
龍門棋士又乾了一杯,仰臉道:「找老毒物的師父!」
葛品揚脫口埋怨道:「老前輩別說笑話好不好?」
龍門棋士空杯一頓道:「誰在說笑話?天底下不論文事或武功,有幾個能夠成為一派宗師的是出於無師自通的?」
葛品揚連忙賠笑道:「不,我是說……」
龍門棋士攔住冷笑道:「你是說醫聖毒王本人都七老八十了,他師父要還活著,豈不成了百歲開外的精怪是嗎?」
葛品揚搖搖頭道:「也不是。一名內家高手如在老年時期情感上不受紛擾,能活上百歲以上,事實上並不算稀奇。」
龍門棋士瞪眼道:「是呀,那麼你是說什麼?」
葛品揚蹙額道:「據晚輩所知,武林中以前和現在,只要提到醫術和用毒,都不作第二人想,唯有一個醫聖毒王司徒求;依老前輩意思,老魔似乎還有師父在,那麼,問題就在老魔那位師父怎會沒有聽人提到過呢?」
龍門棋士反問道:「令師祖龍叟,近年來有多少人提起過?」
「那不同呀!」
「什麼不同?」
「家師祖作古已久,等閒當然不易為人提及,而您老說的老魔之師尚活人世,師徒既然並存,除非師徒間青藍相去甚遠,又怎會徒弟名傳,師父反倒默默無聞呢?」
龍門棋士不樂道:「誰說過老魔還活在世上?」
葛品揚「啊」了一聲道:「說了老半天,唉唉,想不到原來是爭的一句空話。」
龍門棋士「哼」了一「哼」,欲言又止,一手捋髯,一手持杯,望空怔思半晌,忽然放下杯子,推案而起說道:「天快亮了,我們都調息養會兒神吧。」
說著,逕自走去榻上盤膝坐下,同時示意葛品揚就在對面一張榻上休息,葛品揚雖覺此老此舉有些突然,原說暢飲通宵,忽又爭取天亮前這剎那時光做功調息,真不知此老到底在轉些什麼念頭。
不過,他依然照吩咐做了。
龍門棋士眼瞼微垂,不消多久,神靜色勻,已經渾然入定;葛品揚力摒雜念,神思也隨之進入一片空靈。
紅日高昇,一老一少相繼啟目下榻。
堡丁送入早點,老少兩人默默食用。龍門棋士一句話不說,就好像已將夜來有關醫聖毒王師門之事忘得乾乾淨淨了。
葛品揚心裡雖然憋得難受,但他深知此老脾氣,只好也跟著一聲不響。
餐畢,龍門棋士忽然拿出那尊玉佛遞給他道:「拿去賣了!」
葛品揚一呆,龍門棋士毫無表情地接下去道:「拿到金陵城中去賣,最好能在半年之內將之脫手,求售期間可裝作落泊王孫模樣,說它是家傳至寶;除非遇上了買主,它珍貴在什麼地方,可不必解釋;至於價格方面,家財在百萬以下的,不要理他,在百萬以上者,則索價其家財之三倍,賣掉了,立刻趕回來,半年之內,老夫將不會離此一步……」
龍門棋士這番交代太不可思議了,起初,葛品揚還以有趣的心情聽著,及至聽到百萬以下家財者不理,百萬以上者卻又要索價其家財之三倍,不禁當時為之楞住。如真這樣做,不但一輩子脫不了手,而且一旦傳開,豈不要被人目為瘋癲?
葛品揚正皺起眉頭要說什麼時,龍門棋士已忽然沉下臉來道:「不許多問,走,馬上走!只要你小子嚕嗦一句,這兒的事就全交給你小子,賣佛由老夫自己去!」
葛品揚毅然躬身道:「晚輩遵命。」
接過玉佛,轉身收拾了一下,立即出堡下山。
葛品揚開始向金陵進發,一路上,他怎麼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他一向自信悟性不低於任何人,但是,這件事卻使他信心動搖了。
不是麼?金陵為六朝金粉之地,百萬以上之富豪世家固然不乏其人,就算其中有人識貨,但如向人家討取家產的三倍代價,豈非笑話?
最後,他在百思不解的情形下,勉強得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也許為了某種緣故,龍門棋士需要支開他半年。
想來想去,只有此一推論勉強能夠成立。
可是,龍門棋士為什麼要將他支開呢?這就只有留待半年以後,讓事實來加以說明了。
不過,葛品揚雖惑卻並不怨,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龍門棋士不論用心何在,應該都是為了他師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