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龍見老叫化突然問起清淨上人,不禁大吃一驚。雖然他已經知道這位外號攝魂叟的老叫化是個正道人物一但因事出突然,竟不知道如何應答是好,不但嘴裡期期艾艾地說不出一個字來,心頭同時也是突突地跳個不停。
老叫化看到玄龍這副驚惶神情,不禁哈哈一笑道:「相公,你可別慌,還是由我老要飯的先說了罷。自相公你被老要飯識破偽裝熟睡之後,老要飯的對相公就注意上了。之後,見你相公雖然衣著有如鄉愚,談吐卻是斯文一流。又見你面貌雖然猥瑣,眼神卻極清澈,絕非一般村農山樵人家子弟可比。心中雖然納罕,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適才相同回頭-望神像,要飯的見相公耳後有一處膚色和臉部膚色有異,不禁起了疑心。恕老要飯的冒昧,老要飯的蘸了點口水在指頭上,出力一抹,果然耳前耳後膚色不同,顯是經過改容手術所致。因為相公這種改容之術相當高明,假如不是我要飯的和你相公貼身近坐,說什麼也不會看出個中端倪,因此令我要飯的不由得想起了當年聞名於武林中的『千面羅漢』來了。噢,我應該說清楚點,『千面羅漢』是老和尚落髮為僧以前的諢號。之後,『千面羅漢』柯雲中因為什麼事兒灰了心,在五台普渡寺出了家,改了清淨上人的禪號。這已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廿年前,老要飯的和『千面羅漢』多少也有點交情,只是不常來往罷了。因為你相公說得一口本地口音,所以,老要飯的由種種跡象上猜測,你這改容手術可能是清淨上人、以前的『千面羅漢』柯雲中的傑作。老要飯的先把話說清楚,我要飯的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決無任何意思。無故掩飾去本來面目的人,多少總有點不得已的苦衷,老要飯的不是那種不識趣的人,老實說,若不是見你相公身上毫無一點武功根底的話,我老要飯的可能連理都不會理你呢!所有的關鍵都在這一點上,老要飯的非常不明白,一個與武林恩怨毫無牽連的世家子弟,為什麼要改容化裝,夜宿窮廟,出門遠行呢?現在,我要飯的話說完了,一切相公聽便。老要飯的向以多管閒事,自己煩惱了自己一生而出了名,至今脾氣未改。相公假如用得上老要飯的,只要相公確和清淨老和尚有點淵源,不看佛面看僧面,我要飯的決不推辭。」
玄龍聞言,知道機不可失,連忙翻身拜倒,淚流滿面地叩頭道:「一切求攝魂老前輩做主!」
攝魂叟連忙將玄龍扶起,驚疑地凝視著玄龍之面詫問道:「你,你?你莫非就是——
就是你?」
玄龍含淚點了點頭,隨即將他爹被龍虎頭陀逼上門來,以後他被他爹遣往普渡寺送信,才知道他爹就是當年盤龍大俠,以及他爹後來被龍虎頭陀逼得下落不明,清淨上人訪尋數日,不得要領,替他改容,並且沿途護送,要他親上巫山獨秀峰訪求三清觀主持獨孤子習藝的詳細經過,訴說了一遍。最後又說:「適才已在兩位小師兄閒談之中得悉攝魂叟你老人家的名諱,並猜想老前輩可能和我爹有舊,只是年紀輕,初次出門,閱歷不夠,心中拿不定主見,所以沒有自動說出來。現在知道老前輩不是外人,無論如何要請老前輩指示迷津。」
攝魂叟聽玄龍的泣述,放開兩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果然不出老夫意料,相公正是當年盤龍大俠的公子。令尊盤龍大俠與老夫僅有一面之緣,我們之間並無深交,只是兩下互相慕名景仰而已。十數年前,令尊突然歸隱園林,不知所止,老夫雖然留心察訪。但始終未得要領。也是事有湊巧,老夫月前在玉門關無心碰到了惡名滿天下的龍虎頭陀,暗中跟蹤了幾次,發覺此魔似已探得令尊俠蹤歇隱之處,因老夫熟知此魔當年與令尊結怨經過,雖然從此魔口風中隱約探得令尊即在五台縣附近,但仍然不知確細的地址。本想事先趕來五台報個警訊,因為有情無處送,只好寸步不離地釘緊那個賊僧,準備伺機行事。詎知事出意外,老夫跟蹤賊僧至甘陝交界的寇家山,忽然碰了多年未見好友關外神駝,僅僅交語片刻,即便失去此賊蹤影。又因兩個小鬼頭腳程不夠快,一路追趕下來,已是慢了一步。」
玄龍聽得心中一緊。
攝魂叟繼續說道:「來到五台,雖然又將賊僧盯著,但那柄令尊視為至寶,珍逾生命的盤龍古劍,業已落入賊僧之手。」
玄龍迫不及待地遑然問道:「我爹呢?老前輩?」
攝魂叟沉重地說道:「尊府所在,老夫已於到達五台後的第二天探清。事後,老夫亦曾數度親至府上踏勘,雖然尊府二位僕婦已然遭遇不幸,令父子似乎尚未遭遇毒手,今天有幸見著相公你,總算老夫所猜已中一半。」
玄龍又急急追問道:「前輩從何處得知家父現尚安然無恙呢?」
攝魂叟閉目沉吟了一下道:「事非親目所睹,本不應妄下斷語。但老夫忝居尊長,世侄又是如此情急,老夫不得不以一己之觀察所得,聊慰世侄一番孝思了。」
「按說,龍虎頭院與令尊當年亦只割耳之恨,說不上是什麼生死大仇。何況令尊當年若欲取賊頭陀之命,易如反掌,賊頭陀心底未嘗不明白。此次尋仇上門,如果已然得手,損及令父子任何一位,又平白得到一柄珍貴無價的盤龍古劍,論理早該心滿意足,飄然遠去了。
如今,世侄你,安然無恙,賊頭陀之所以仍未他去,一定是因為盤龍古劍雖然無價,終難抵雙耳之喪。所以盤桓五台,流連不去。依此推斷,豈非今尊本人尚無所損麼?」
玄龍聽完攝魂叟之言,細味之下,認為甚合情理,內心便立刻感到舒泰不少。當下仍有一點疑問,便又向攝魂叟請問道:「前輩之言,甚合情理,小侄經過此番開導,頓感心寧神安,此恩此德,實難言報。不過,小侄仍有未解之處,尚望前輩並予指點……我爹既然尚未遇險,何故意肯拋家棄子,捨防身利器不取,隻身遠走,避不現身呢?難不成?」
攝魂叟不等玄龍再說下去,連忙搖手說道:「世侄休得妄言。別說身為人子者,不得涉及此想,即使武林中稍稍識得盤龍大俠之為人者,亦知今尊決非畏事之輩。現今事出情理之外,其中必有異常變故,決不可一言蔽之。」
玄龍聞言,心愧不已。連忙起身謝過了攝魂叟的訓誨之恩,默坐一旁,靜候攝魂叟之吩咐。
攝魂叟從廟前屏牆空隙間望望天色,回頭轉向三人,才待開口要說什麼時,忽然右手一揚,將香灶前燭火滅去,示意眾人噤聲,一面作勢欲起。
這時,廟側城牆頭上有人洪亮地哈哈一笑道:「攝魂老兒的耳目簡直是越來越靈了。從此刻兒起,我訪老的,你護小的,各行其是。後會有期。……老僧走了,阿彌陀……佛。」
聲歇人渺,一切又恢復到剛才的岑靜。攝魂叟重新點上燭火,朝三小微微一笑道:「好一個討巧的和尚,輕輕數語,便將千斤重擔卸給老夫。待老夫任務完成後,不逼他這個老禿子交出一個整頭整臉的盤龍大俠來才怪呢。不早了,大家稍為休息一會兒吧。」
說完,他第一個納頭便倒,也不管有無墊蓋,在那冰涼的泥地上;一會兒便已呼呼睡去。
三小不敢出聲驚擾,也分別佔據半席地,圍著棉絮氈毯,各自歇息不提。
第二天。天剛黎明,攝魂叟便將玄龍喚醒吩咐道:「武林一脈,息息相通。老夫與令尊雖無深交,但彼此神交已久,可謂心靈知己。又有清淨禪師之托,說什麼老夫也得將世便送至川東,方算有個交代。」
不等攝魂叟說完,玄龍連忙跪拜下去,叩頭道:「弟子願意在前輩身邊伺侯,不想再去川東了。」
攝魂叟將玄龍扶起,搖搖頭道:「非是老夫推托,清淨上人所作抉擇實有過人見地。巫山獨秀峰,三清觀主持獨孤子的太極指法實是武林一絕。龍虎頭陀的一身氣功,業已爐火純青,絕非一般拳功掌勁所能為力,世侄不必三心二意了。」
攝魂叟說至此處,想了一下,又道:「此去川東,路途遙遠,路上行程也非三二日功夫。在此期間,老夫不妨在武功扎基方面,不揣冒昧,略予指點。世侄可以藉此強筋堅骨,凝神因氣,將來投入獨孤子門下,學習其他武功時,多少總有點好處。」
玄龍知道不可勉強,只好作罷。及聽得攝魂叟肯先行傳授基本功夫,大喜過望,連忙磕頭謝了。
攝魂叟繼續說道:「武功者也,說穿了只不過是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罷了。武功之所以有高低強弱之分,先天氣質固然要緊,入手方式和修練過程也很重要。練武之人,以氣為主,氣為神之形,神為靈之表,氣不順正,則神不能清寧,神不固聚,則心靈散渙,心靈散渙之人,又何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呢?連這一點基本的耳聽目明之道,也不能做到的話,那就什麼也不用談了。
所以說,練氣實為各門各派,普天之下各種武學修煉的必經之途。
練氣功夫,在佛家來說,就是一種禪定。住心於一境,求無礙智慧,以達無明業相,能見相,以至最後的境相。由明生淨,由淨生智,由智生意,由慧而生三千法相,而至有相皆幻,無我無相的境界,便是大成。
在道家來說,屬於行無吐納之一種,道家分一天為十二時,自子時至巳時為生氣,自午時至亥時為死氣。死氣之時,行氣無益,故道家有日服六氣可證仙道之說,即此之謂也。
但不管佛家和道家的學說如何異同,其養氣忘形,令目不傷於色,精不漏於耳,空色相以凝神之道一也。」
攝魂叟將練氣的要旨約略解說之後,隨即傳了玄龍丐門正宗的調身,調息,調心的初步入門功夫。玄龍凝神一志,記取在心。攝魂叟傳授完畢,又吩咐大頭乞兒在廟內相伴指點,並負獲守之責,自己帶了長腿乞兒走出廟門而去。
這一天,直到天黑,攝魂叟方才領著長腿乞兒捧著許多酒食回來。四人大嚼大喝一通,天已大黑。
天黑之後,攝魂叟一人獨出,同時吩咐玄龍繼續用功,大頭和長腿二人輪流守護,休息的一人,可以和玄龍同時進修。同時吩咐玄龍如有不懂之處,盡可向大頭和長腿兩個發問。
至此,玄龍方始發覺,別看大頭和長腿兩個乞兒,年紀雖輕,投入攝魂叟門下,卻均已達五六年之久,一身武功已是頗為了得,尋常一般江湖人物,已是奈何他倆不得了。武林中替兩小取了兩個混號,大頭叫飛熊常勝,長腿叫「靈猿尤飛」,合稱「攝魂雙小」。
這一夜,直到三更過後,攝魂叟才回到廟內。
等兩小問起盜劍經過,攝魂叟搖頭歎道:「自昨夜被老要飯的暗中戲耍了一番之後,賊僧的警覺已是大為提高,簡直無隙可乘。老要飯的若不是身負重任的話,眼看巧取不成,真想出手豪奪呢。」
這樣一連三天過去,攝魂叟因為心存顧忌,龍虎頭陀又是人劍不離,始終無法下手。
第四天,攝魂叟向三小宣稱,龍虎頭陀看樣子已是不耐在五台久住,有向太原和汾陽那一方面轉進之趨勢,這一條路,也是入川必經之道,吩咐三小收拾,立時上路,好趕在龍虎頭陀的前面,以減低被賊僧發現之可能性。
攝魂叟同時又將玄龍的衣著,改裝了一番,將玄龍扮成破破落落,骯骯髒髒,和大頭長腿兩乞兒差不多的模樣。這才吩咐玄龍和大頭做一路先走,沿途遇有轉折分岐的地方,便留下丐門中特有記號,以便攝魂叟領著長腿循蹤而進。
這次上路,玄龍的精神與離普渡寺時是大大的不同了。自從聽得攝魂叟的分析,大致與清淨上人相近,均斷定他爹盤龍大俠尚在人間,心情已是穩定不少。加之身後有攝魂叟那等武林高人緊緊跟著,本身的安全亦是可靠之致。同行的大頭乞兒又是江湖經驗老到,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一路上,二人談笑風生,毫不寂寞。他做夢也想不到做叫化子,居然也會有這麼多的樂趣。
玄龍自經做了三四天的練氣功夫,由於天資好,攝魂叟傳授的是武學正宗,進境頗速。
不但食量大增。消化良好,而且精足神旺,趕了一天的路,一點也不感覺疲倦。傍晚時分,他和大頭已經走到一處叫石嶺關的地方。通過一帶叢林之後,前面有三條叉路。大頭停腳眺望了一番,便在左右兩條支路旁,用樹枝各擺了一個不規則的箭頭,然後拉了玄龍往中間較寬的一條,沿著山腳直走下去。
玄龍一邊走一邊以疑惑的語氣問道:「大頭師兄,你為什麼在我們棄而不走的路口,反而擺上兩個箭頭呢?」
大頭笑道:「告訴師傅他們,我們倆是往中間這條路而來呀!」
玄龍奇怪道:「這不是與擺上箭頭的用意相反麼?」
大頭笑道:「正是如此。這就是本門暗記與別派不同之處,即使為外人識破,一時也不會摸清底細。」
玄龍又道:「剛才我們經過後面那條山坡時,也有兩條歧路,我記得大頭師兄擺的箭頭,好像是朝向我們走的一條,假如師傅他們依本門一切相反的特定,朝沒有箭頭的那一條走下去的話,豈不是和我們倆背道而馳麼?」
大頭聞言,哈哈大笑道:「老弟,你也太實心眼兒了。假如本門暗記的變化僅只這麼一點,那豈不是太過簡單了麼?萬一碰到一個精明行家,上過一次當後,忽然來個反其道而行,豈非所有變化,僅只適用一次,有變等於無變了麼?」
玄龍道:「那怎辦呢?」
大頭笑道:「那還不簡單,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永遠令別人摸不清虛實也就是了。」
玄龍仍舊不解道:「這樣一來,虛實不分,別說他人摸不著頭腦,恐怕自己人也會因涇渭難分,而要誤入歧途呢?」
大頭道:「我們剛上路時,你有無所得師傅他老人家在最後朝我倆吩咐一句:『一路好走」一麼?」
玄龍點點頭。
大頭笑道:「這句一路好走的『一』字,就是一座一實的意思。起程後第一次擺列的箭頭都是空的,第二次相反,第三次又是空的。假如師傅最後吩咐我們『兩人在路上不要胡調』或者『兩人當心點』,那個『兩』就是兩虛一實的『兩』,懂麼?小老弟?」
玄龍見大頭和長腿兩位師兄都有共同特點,就是喜愛誇大稱尊,開口總想比對方大上三級,才覺愜意,因為兩小未脫稚氣,強得天真可愛之至。當下便故意恭維道:「大頭師兄真了不起,樣樣在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將來準是攝魂前輩的衣體傳人無疑。還希望師兄日後多多提攜呢!」
大頭受了這陣恭維,只樂得嘻開一張大嘴,合不攏來。又自動告訴玄龍:「假如師傅最後交代的是『無事少打尖』,便是箭頭一律指向虛路。相反的,師傅若說『實在為你們弄得頭昏腦悶』或者『十分擔心你們趕不到地頭』,便是箭指人走,依標行路。」同時,又告訴了玄龍許多江湖上虛場節,現今的武林名派主要人物以及各門各派的武功特點。大頭在興頭子上,幾乎將幾年來從攝魂叟那兒學來的一點玩藝,兜底傾倒出來,在玄龍聽來,真是聞所未聞,新鮮之至。只聽得他眉飛色舞,心花怒放不已。別小看了這一場閒扯,它對玄龍日後行道江湖的幫助還真大得很哩。
轉眼天色已黑,大頭乞兒將玄龍領至山腳邊一座疏林中,吩咐玄龍去四處收抬乾枝枯葉,堆放一處。玄龍向前行不數步,掉頭便已失大頭乞兒的蹤影。知道大頭不是去行方便,便是迎接攝魂叟他們去了,當下也不放在心上。仍去依著大頭吩咐,一根一根從樹腳找著那枯得發脆的碎枝往一塊兒集中,他猜大頭一定準備在這附近過夜,秋夜氣候寒冷,說不定就要拿這些枝葉生火取暖。玄龍工作得很起勁,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團體生活,以自己勞力換取團體的生存,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活滋味。
一會兒之後,他已經將枯枝枯葉在一株形如傘蓋的古松根前堆得像座小山丘,抹抹額上汗珠,叉起手側著頭一打量,大概燒上一夜也儘夠了。
他這一歇手,才忽然想起大頭師兄已經去了這麼久,怎麼還不見回來?到底是第一次露宿荒野,眼看四周黑茫茫一片,抬頭不見星月,林中樹影幢幢,身後山石峨突,松濤盈耳,林簌如嚎,不禁有點著起慌來。
他自忖眼力還好,便選了一株較高的杉樹攀緣上去,放目四下一看,只見左前方是一條長滿葦草的蜿蜒小河,隔河是一片荒田,只在極目之處有三兩點星星之火,想是山麓樵人之家,其他三面均為叢林和山崖所掩,不辨東西。玄龍心想,大頭師兄別要給迷了路吧?假如真個如此,在這等窮僻荒野之區,林石亦雜,到哪兒去分辨來路去向呢?他真想出聲大喊,但又沒有這種膽量。要是喊出去沒有迴響,那該有多怕人啊!萬一引來什麼凶禽惡獸,更不是鬧著玩的。
玄龍正在惶然不知所措的當兒,忽聽得在他堆放枯枝敗葉之處發出幾聲狗吠,定神一聽,兩短一長,正是大頭乞兒在路上告訴他的,丐門在深夜聯絡同門的一種信號。心中大喜,連忙滑下樹來,摸索著走過去。在原處已經生出一堆野火,火焰熊熊,忙得團團轉的不是他的大頭師兄還有誰人?
玄龍雀躍著奔過去喊道:「大頭師兄!」
大頭抬起一張被火烤得通紅的髒臉,扮著鬼臉笑道:「嚇壞了,是不是?」
玄龍赧然一笑,沒有分辯,他見大頭在用水和泥,不禁詫問道:「你這是做什麼,大頭師兄?」
大頭笑道:「我在玩我們要飯的拿手好戲呢。來,過來幫幫忙。看看你大頭師兄怎麼做。這玩藝兒雖說要飯的人人能行,我們攝魂門下卻另有一套吶。」
玄龍好奇地走近去,只見地面已經掘好一個二尺深淺的方洞,洞裡正點燃著一些他剛才一點一點聚攏來的枯枝,火頭不大,似乎在用火烤乾洞內的濕氣。大頭已將掘出來的黃色沙土用水葫蘆裡的清水和成稀稀一堆爛泥,泥堆旁有兩隻紮著雙腳拍著翅膀的大雞。
玄龍嚥著口水問道:「做雞吃麼,大頭師兄?」
大頭微笑著點點頭,揩乾雙手從腰間拔出一根蘆管。將斜削的一頭插人雞嘴,叫玄龍抓緊,然後在另一頭安上一個折鉛漏斗,並從一個紙包內抖出一些五香八角之類作料倒進漏斗,然後抓起酒葫蘆,滿吸一口,對著騾斗開口處噴將進去。玄龍感到手上的雞在不住掙扎,抖動,一會兒之後,已被大頭灌完半葫蘆酒之多,雞的食囊也鼓得像個小葫蘆,大頭這才提起另一隻,仍令玄龍抓住,如法炮製。兩隻雞灌完酒和香料之後,大頭又命玄龍將兩隻紮緊雙腳的雄雞趕著遍地撲騰了好一陣,這才將兩隻酒意熏然的大雄雞往泥漿中一浸,一陣塗抹拍打,塑成兩個圓滾滾,大如小斗的泥團,先擱在一旁,然後在那個泥洞內投入大量粗枝,生起熊熊烈火,並用另一批枝幹搭成火架,將兩團泥球置於火架之上,上面再覆數層枯葉,枯葉上面又加枯枝,最後一起引上火任其燃燒。
這些手續做完之後,大頭拉著玄龍在五尺之外的一段枯樹幹上坐定,笑著朝玄龍問道:
「學會了麼?」
玄龍點點頭,想了一下,忽然仰頭問道:「大師兄,適才你將一葫蘆好酒全都灌進了雞肚皮,等會兒我們喝個啥?」
大頭笑道:「雞熟之後,自然會有人送酒前來,你愁什麼?」
玄龍將信將疑,心想。師傅攝魂叟他們可能早尋著好所在狂歡痛啖去了呢!不是嗎,假如要趕上,不就早來了?
玄龍想到就說,當下便說道:「大頭師兄,師傅他們可能明天才會趕上我們吧。」
大頭正在側耳傾聽,見玄龍開口說話,連忙插手止住。大頭聽了一會兒之後,面現喜色,掉臉向玄龍問道:「小老弟,你聽聽看,看你能聽出什麼異樣不能?」
玄龍側耳細聽了一陣,什麼也沒有聽到,正臉朝大頭迷惑地問道:「無非是一些松濤林籟罷了。」
大頭微笑道:「你伏下去,將耳朵貼近地面再聽聽著。」
玄龍依言伏下身去,又聽了一陣,起身道:「似乎有幾聲狼嗥狗吠之聲,別的再也沒有什麼了。」
大頭微微一笑,又自傾耳細聽了一陣,然後站到一堆亂石之上,兩手圈在嘴邊,凝神吸氣,雙肩抖處,已然發生非常沉雄逼真的三聲狗吠,兩短一長。
吠完之後,停了一下,又重複了一遍。
三聲犬吠中,最奇特的是最後一聲長的,渾厚低回,餘音旋蕩,與那夏日深夜吠形應聲之犬吠極其相似。
大頭發出兩次信號之後,歡然地跳下石堆,朝玄龍笑說道:「老弟,送酒使者快到啦。」
玄龍高興地問道:「攝魂老前輩真的趕到了麼?為什麼要遲這麼久呢?」
大頭道:「大概在路上被什麼事眈擱了吧?」
大頭說著,走向火窟,用樹枝在火窟撥弄了幾下,縮起脖子扮了個鬼臉笑道:「我大頭師兄可讒得熬不住啦。」
林外遠處有人接口道:「大頭,你敢先動一下,我老人家不把你這個大頭剝下一層殼來才怪!」
話說之間,林木之間已經探進攝魂叟那顆發立如鬃的蓬頭,隨後走進那個腿長如蒿的長腿尤飛,腰間懸著兩個沉甸甸的葫蘆,一步一晃打,玄龍真擔心他那兩根細如麻稈的長腿,會給那只看上去足有三斤裝的葫蘆敲斷。
玄龍連忙迎上去向攝魂叟問了一聲好。
攝魂叟流動著一雙深陷的神目,在玄龍臉上掃視了一遍,和藹地問道:「你不感到累嗎,賢侄?」
玄龍見攝魂叟關懷之情,溢於言表,內心甚為感動。連忙恭敬答道:「不知何故,小侄這兩日感到精神特別健旺呢!」
攝魂叟點頭欣慰地笑說道:「虎父無犬子,果然是一塊天生奇材。希望世侄今後千萬不可自滿,苟有所進,仍應競業謙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才不致辜負了一班叔伯輩們對你的期待呢!」
玄龍諾諾遵教,攝魂叟也感到非常高興,一拍大頭的後腦勺子,罵道:「假如師傅遲來個把時辰的話,這只肥雞不剩下一把雞骨頭才怪呢。」
大頭被拍得一陣怪叫,嘴裡嚷道:「大頭被師傅打得不想吃啦,師傅,你們三位共吃一隻吧!」
玄龍已聽出了大頭乞兒的話中之意,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攝魂叟先還莫名其妙,以為自己手底下真的打重了,大頭在放訛呢。及至發覺玄龍的笑聲有異,兩隻豆眼一翻,立即會過意來,不禁破口大罵道:「頭大鬼多,好,我老人家今兒這一頓就不許你加入,你跟我站開點,別管我們共吃多少,總之,火裡燃的就你大頭一人沒得份。」
這一來,大頭可慌了,連忙求饒道:「師傅別動火,你老人家獨吃一隻如何?」
攝魂叟哈哈笑道:「好小子,竟然公開向師傅行起賭來啦。」接著罵道:「虧你大頭臉厚,自己做錯事,又怕吃不著雞,居然慷他人之慨,拿別人應得之份來向我老人家賄賂,好,我老人家就來個照準,看你如何向小兄弟們交代!」
長腿和玄龍齊聲笑說道:「長幼有序,我們兩個隨大頭師兄吩咐。」
老少四個,說說笑笑,一面圍著一塊平石坐將下來。玄龍擦石頭,長腿斟酒,大頭去火中取雞。
大頭用兩根樹枝從火中挑出那兩隻泥團,兩手分握,有如抓著一對紫金銅錘,高高興興走近眾人坐身之處,先將右手一隻遞給師傅,一隻自己拿著,師傅兩人分別捧著兩團泥球,猛地往地上一摔,拍地一響,泥塊四下碎裂,當堂現出兩隻熱氣騰騰的淨白細肉全雞,濃香撲鼻,向香中隱雜酒香,酒香中不脫肉香,好不讒煞人。
玄龍出生以來,因為境遇良好,雞鴨鵝肉也不知吃過多少,但哪曾見過此等調製之法,別說吃肉,單就開剝時的這陣異香,已是夠人畢生難忘的了。
談到吃喝,玄龍對面這位風塵異人丐門領袖攝魂叟,可真是一點尊長的莊嚴也沒有,因為大頭摔開的那一隻比較肥大些,他竟毫不客氣地伸手一把將兩支肥腿折下,一面啃,一面窮哼哼道:「別的不說,單這一招,大頭實實算是盡得我老人家的真傳了。」
說得連大頭自己也笑了。
大家接著也各自從雞身上絞頸摘翅地撕吃起來,一剎那,火映人面紅,酒人肚腸暖,只吃得人人喜逐顏開,兩隻大肥雞兩大葫蘆酒,除了一把雞腸,兩根雞爪,以及兩隻葫蘆殼子沒法吞嚥下,其餘的都似秋風掃落葉,一千二淨,絲肉不剩,滴酒無存。
長腿和大頭又去附近滾來幾塊大石頭,在兩株巨松之間堵起一道石屏,地下鋪了一層枯枝敗葉,在剛才煨雞的火窟裡又添了一些柴火,抖開棉絮,四人擠在一起,倒也曖和異常,並不比五台縣城內那個土地廟內差有多少。
第二天天明,仍由大頭常勝和玄龍作為第一撥打頭先行,沿太原府西北的雲中山脈向孤僵山進發,擬經由陝西的吳堡,渡無定河,轉由大巴山入川。
攝魂叟已經決定,一路上假如能向龍虎頭陀下手便下手,否則仍以護送玄龍入川為要。
橫豎來日方長,只要玄龍的前途有了安排,他攝魂叟盡可一心一意地找上龍虎頭陀釘牢,不愁沒有到手的一天。再說,丐門徒眾遍天下,只要陪訊傳下去,各路徒眾聯絡上,任他龍虎頭陀上天入地也不會脫出監視圈。
這樣行行復行行,十數天之後,四人已先後來至陝西境內無定河上流的要鎮四十里鋪。
陝西因在陝原之西而得名,位於河套之南,腹孕秦嶺,渭水流其境北。
境內古跡特多:除有周、漢、唐、隋歷代的帝王陵寢外,咸陽附近尚有阿房宮的遺址。
更有詩聖杜甫手植牡丹的花圍頭和以產玉出名的藍田。「春寒賜浴華清池」的華清池就在臨潼的南驪山上。唐玄宗幸蜀,駕至馬嵬,六軍不前,使高力士賜楊貴妃絹帛一正以一死謝天下的「馬嵬驛」,則在境內與平縣的正西二十五里處。
這一天,大頭乞兒和玄龍二人首先抵達四十里鋪時,尚不過晌午光景,二人方在鎮西頭一家酒館歇腳下坐定,突自二人身後響起了一聲極其宏量的佛號。
只聽得有人粗聲粗氣地歎息道:「阿彌陀佛!……這才幾天不見,小檀越怎麼竟會淪落到這等地步啊?」
玄龍回頭一看,差一點沒給嚇得出喊聲來。來人不是別個,正是那個蓬髮披肩滿臉橫肉,無惡不作,凶名震天下的龍虎頭陀。欲知後事,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