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龍、白男隨在金剛掌侯四身後,走進廂房書齋。
三白老人業已行功畢事,此刻正安坐在一把寬背厚墊的太師椅裡,就著燈光,閱讀一本唐人玉溪子的樊南集,面容藹然端詳,絲毫不見疲憊倦怠之色。
玄龍見老人神態依然,禁不住在心底暗祝道:「托天之佑。」
三白老人見三人先後走進,抬臉微微一笑。
金剛掌侯四向三白老人說了安好,之後,三人分別在三張椅上坐下。
三白老人朝侯四瞥了一眼,笑問道:「侯四,你有話要說麼?」
侯四欠起上半身,恭聲答道:「只是川中新近發生的一些趣事瑣聞罷了。」
三白老人點點頭,道:「好的且讓老朽先和龍兒談完一首古詩的掌故再說吧。」
這時,白男在一旁不禁地嘟起菱形薄嘴,朝他爺怨道:「什麼古詩今詩,大掌故小掌故的,爺就認準男兒在這方面一定不如小,小龍弟?只找他談而不跟男兒談?」
三白老人哈哈笑道:「好好,你行。」
笑罷,又道:「學養與武功之修習相近,其功修全憑日積月累,決非躁進悻致可成。爺對爾等三人,向是一體看待。不過,你三人各有專長,只是根據實情行事罷了。比方說,外面江湖上發生了什麼事,爺只找侯四詢問,而不問你和龍兒兩個就是一例。其實,爺也不是說你在這一方面一定不如龍兒,只是爺以為,龍兒和你年紀相若,十數年來,你有一半時日從爺習武,不似龍兒自幼及今,心無旁貸,長日習文,涉獵宏博而已。別說是你,就是侯四,只要能對爺的問題一有令人滿意的表現,爺何嘗不是一樣歡喜?」
白男不耐煩地催道:「爺,您說吧,您想問的是什麼?」
三白老人微微一笑道:「何謂錦瑟?」
白男披嘴不屑地答道:「古今樂志云:瑟之為器,其弦五十,一弦一柱,暗合大衍之數這有何難?」
三白老人微微一笑,點頭道:「不錯!」
白男見他爺點頭讚他,狀頗自得地朝玄龍瞥了一眼。
這時三白老人又轉臉向玄龍問道:「關於『錦瑟』,龍兒尚有何說?」
玄龍見問,連忙從椅中起立,垂手答道:「白師哥所說,一點不差!惟錦瑟乃瑟之一種,瑟身繪紋如錦者方稱錦瑟!現恩師說『錦瑟』,不知是指樂器中之『錦瑟』?還是人名中之『錦瑟?如是後者,則唐時貴人令狐楚家之青衣小婢也!」
三白老人聽畢,朝白男笑著望了一眼。
白男也狠狠地朝玄龍瞪了一眼,似驚、似佩、似恨、似怨!
三白老人又朝白男問道:「樂器中錦瑟,有何特徵?」
白男很快地答道:「瑟含四聲,適、怨、清、和是也。哼!誰不知道?」
三白老人笑著又道:「你尚能舉出一首為錦瑟四音的名詩,並說明詩中何句是暗合何聲麼?」
白男皺眉尋思了好半晌,然後秀眉倏展,笑吟道: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白男吟罷,朝他爺得意地笑道:「對嗎,爺?」
三白老人笑著點點頭,道:「說下去吧!」
白男朝玄龍扮了一個鬼臉,然後朗聲道:「莊生曉夢迷蝴蝶,適也。望帝春心托杜鵑,怨也。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爺,對嗎?」
三白老人將頭連點,手捻長項,笑讚道:「不錯,不錯。」
白男又朝玄龍瞥了一眼,玄龍只做未見,白男氣得雪牙暗咬,心想:「不讓你小吊眼兒丟個大人,諒你不會知道你家白師哥的厲害。」明眸轉得幾轉,已得一計。於是啟口朝他爺責問道:「爺這回怎不向龍師弟詢問『尚有何說』?」
三白老人哈哈笑道:「好氣量,你以為李義山的這首名詩的好處已為你一人說盡了麼?
好,龍兒,你就依你的見解對此詩其他部分的含意說一說吧!」
玄龍又從椅上立起身來。
三白老人揮揮手道:「坐著也是一樣。」
玄龍依命重新坐下,開始說道:「白師哥所言,」
白男仿著玄龍的腔調搶著接道:「白師哥所言,一點不差!」跟著朝玄龍翻白眼道:
「我說我的,你說你的,各人說各人的,誰希罕你這頂遮屆蓋臉的帽子?」
玄龍笑了一笑,依然說道:「白師哥所言,一點不差!李商隱能在一首詩中,暗詠錦瑟之四聲,且能曲盡其意,如描似繪,淋漓盡致,無怪乎歷代以來,知音者均以贊此詩瑰麗奇妙,為此類寫聲寄情詩中不可多得之作,良有以也。」
白男又忿道:「惟
玄龍復又笑了一笑,挺身端坐,目光平視,繼續說道:「惟此詩為錦瑟四聲,只其一說也!」
白男忍不住出聲「啊」了一下。
侯四莞爾,三白老人微微一笑。
玄龍接著道:「商隱此詩,明為詠錦瑟之四聲,實則是尚有他托之詠也!伊人寄歲月於瑟弦之數,首句『無端』卻是影射『年華』消逝一若數弦之倏忽也。
次如:『莊生曉夢』、『望帝春心』、『月明珠淚』、『藍田玉煙』等句,非特瑟有此回音,亦人生悲歡離合之情也。
流光如瑟音之消失,歲月荏苒,韶華不再,回首往事,已屬不堪,何待此情此景,留請他日以供『追憶』哉?」
玄龍說罷,起身向三白老人鞠了一躬,遜謝道:「龍兒放肆胡念,尚請恩師指點謬誤之處。」
玄龍說罷,復行坐下,室中一時鴉雀無聲。
三白老人瞑目而坐,彷彿落入一團沉思中。
侯四怔怔地望著窗外寒星閃爍的夜空。
白男縮頸咬著衣領一角眨著眼皮,似乎在想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很久很久之後,三白老人將眼睜開,朝室中三人輪視一遍,朝金剛掌侯四說道:「此子之才,如能用於武功,三五年後,當年的『三白先生』不能專美於前矣!」
侯四答道:「也得像白老這等明師訓誨,才能相得益彰,培成一代奇才哩。」
白男大聲道:「武林中,在百年之內,前有『三白先生』,後有『吊眼先生:,實在是可喜可賀!」
三白老人低哼一聲,朝他愛孫作警語道:「男兒,記住爺的話,凡事不可為虛表所愚,本質的美醜好壞,才是頂要緊的哩。世上事,出人意表者,比比皆是,你能斷定你龍師弟今後不會有令人吃驚的成就和變化嗎?」
白男扮著鬼臉道:「那當然羅,他現在已是差一點就合上『潛龍格』的要求,誰敢保他將來不會變成真正的『潛龍格』呢?男兒說對了嗎?爺!」
三白老人嚴肅地道:「希望你能記住你自己的話。」
白男抿嘴撲哧一笑,轉向玄龍,道:「白師哥今天送你一個外號,以後你行道江湖時就自稱『潛龍子』吧!」
三白老人忽然低聲念道:「龍,潛龍,潛龍之子,潛龍子,唔,不錯。」
玄龍機智之至,他見三白老人低聲讚美,而且語意雙關,知道這雖是白男無心的笑鬧之舉,既經三白老人激賞,就無異於師賜名號,』心中一動,立即起坐,向白男恭然一揖,道:「謹謝白師哥美意,玄龍他日必記取。」
三白老人抬頭朝金剛掌侯四望著,二人相互會心一笑。
日後武林奇俠潛龍子的名號當初便是這樣得來的。
且說白男,由於一派天真嬌憨,並未將他爺的前言後語聽人心底,加以連貫揣摸,假如白男稍為細心一點,以他那種冰雪玲戲的心智,可能當時就會發覺他爺的語意有異,而在背後逼著侯四將真相吐露出來。要是如此,玄龍可能因了已無掩飾之必要,而出現本來的英姿。那時候,原本就傾心於玄龍才華、品德、機智、骨氣的白男,恐怕立即會有強烈的轉變,迸發出洪似的情感,將雙方捲入愛的深淵。如此一來,神迷於情,心智不專,對二人日後的成就,均為不利。
三白老人之所以在知悉了玄龍的身世之後,仍令玄龍維持現有面目的用意也在此。
而三白老人此刻又用話語點醒愛孫,只不過要白男在大義上有所警惕,不應將玄龍調笑過甚,為將來二人各以本來面目相見時留一退步而已。
其實,三白老人這一層用心是多餘的,以玄龍的素養而言,在三白老人的殊恩之下,白男就是對他再無理些,他也不會記恨於心的。
嚴格說來,白男這次粗心,實在是玄龍和他白男的幸運,否則的話,玄龍可能只能成為三白老人的一位賢孫婿,而沒有將來的一番壯烈事業了。
當下,白男將玄龍調笑一陣之後,又朝侯四催促道:「侯四叔,輪到你說川中發生的趣聞啦。」
侯四笑了一笑,先朝三白老人問道:「關外神駝,人稱天下第一偷的馬威,這個人物,白老想必也有個耳聞吧?」
三白老人點頭道:「老朽曾數次為了調製『九轉流青丹』往關外配藥,關外神駝這個人,僅是略聞其名,本人卻未曾見過。假如他的師傅不是當年的威震關外的獨臂老人的話,獨臂老人在世時,倒是和老朽有過幾次交往。不知此人是否即為獨臂老人之後?」
侯四道:「正是此人。」
三白老人道:「既為獨臂老人之後,想來當是個正派人物了。」
侯四道:「白老所見,一點不錯。此人雖以善偷聞名,卻非江湖一班鼠竊之輩可比。不但武功高絕,為關外第一人,就以中土武林而言,也甚少人能望其項背。此人武功固高,愛惜羽毛尤甚,這次發生在川南的事件,便是明例。」
玄龍心跳不已,他多希望能得到一點攝魂叟、神駝、雙小、清淨上人,甚至於僅悉其名的獨孤子他們一班人的消息啊!神駝入關的原因,他是曉得的,現在聽侯四說起,倍感親切。
關心自己所熟悉的事,關心自己所熟悉的人,正是人之天性,玄龍何能例外?
神爺對他,多少也算有點思惠,想起神駝那種粗擴中令人有親切之感的音容笑貌,不禁為之神馳。
這時,聽得侯四繼續說道:「白天有人自川南而來,事件發生的始末據說是這樣的——」
前次,群雄會於江西九宮山,向老衲逼討「一元經」時,關外神駝馬威也已去至現場,只是沒有露面而已。後來他見老衲禪師宣佈此經既已成武林中眾矢之的,理應廣為宏揚,俟天下武林道全體知悉後,三年後的十月廿五日,公決於湘南九疑山,群雄並無異詞,知道大局已定,來日方長,便悄然引身而退。
神駝離開九宮山後,又趕到川東巫山獨秀峰,在三清觀中,碰到丐幫掌門人攝魂叟古一之師徒,便和觀主獨孤子等人盤桓了幾天。這段期間內,五台山普渡寺,過去以「千面羅漢」聞名武林,嗣後落發改號清淨上人的柯雲中,也來過一次,上人到達後,朝攝魂叟交代道:「事情尚無眉目,路聞傳言,三年後九宮山將舉行武林大會,到時候希望能夠大家見到面!」說完便即匆匆離去。
金剛掌侯四說至此處,先朝三白老人望了一眼,三白老人微微一點頭,又朝玄龍望了一眼,玄龍也慼然地點了一下頭。
白男見狀,甚為不解,皺眉向侯四問道:「千面羅漢這個人我聽說過,他和丐幫掌門人交代的『事情尚無眉目』,是指一件什麼事呀?」
侯四支吾地道:「大概與一元經有關吧?」
白男不耐地道:「正文還沒有說,先就來了這麼支支節節的一大堆。」
侯四賠笑道:「正文開始了,之後,眾人訂了後會之期,各自散去。關外神駝因為川南有人以『天下第一偷』五個字留名作案,顯是居心與他這個正牌的『天下第一愉』為難,想將事件的真相弄弄清楚,便逕自溯江而上,往川南趕去。
川南的範圍很廣,神駝到哪兒去找那個冒牌的『天下第一偷』呢?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先在大地方碰碰看。
於是,他在江津登了岸。
在江津神駝一連明查暗訪了三天,毫無所得。就在第三天夜裡,江津西南的白沙鎮卻出了案子。一家姓李的大戶人家失竊了二十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失竊現場赫然留有「天下第一偷」五個炭筆大字。
神駝聞訊,震怒異常,連夜趕至白沙。
在白沙,又訪了兩天,音息杳然。
神駝正在無計可施之際,鄰近白沙的石門又出案子,一宦之後失竊了一幅宋時名書畫家米南宮(米芾)親筆題畫的『長生殿』,不消問得,當然又是那個冒牌的『天下第一偷』的傑作了。
等到神駝趕到石門場,石門場又平靜下來了。
石門場剛剛太平下來,北邊的油溪又生出了麻煩。神駝趕到油溪,永川又有了案子……
神駝冷靜下來一想,覺得事情有點蹊蹺,對方看樣子似乎已經知道他從關外趕至,不但不把他放在眼裡,簡直在有意逗著他奔東趕西地耍了。
神駝細細盤算,當今武林中,幹他這一行而具如此身手的,實在不上三二個。就這三二個同行中,他很清楚,誰也強不了他姓馬的去,更沒有誰敢平白地找上老駝的麻煩。最後他認定,這個冒牌的『天下第一偷』如果不是他的仇家,便是一個剛出道,自恃藝業過人,想藉跟他鬥法一舉成名的後生小子。
神駝恨恨地想:『臭小子,只要給我老駝逮住,嘿,總有你小子的樂子。」
在通盤思考過一遍之後,神駝得了一計。
他現在在油溪,永川已經出過案子,再趕去也是白費。下一個遭殃的地方,他知道,不是太平鋪,便是來鳳驛,唯一的辦法就是兜頭攔截。
當夜,他悄悄向來鳳驛趕去在對方認為他將往永川趕去的時候。
趕到來鳳驛,天才三鼓。
他是以最快腳程趕到的,他知道,即使來鳳驛是對方的次一目標,今夜也不會發生什麼事,對方可能剛自永川動身,也可能已去太平鋪。在這段空隙裡,他正好將來鳳驛的幾處可能被選為下手的對象,先端探清楚。
來鳳驛是個居民不滿二百戶的小鎮,神駝以他那種特有的經驗,四下轉了兩個圈,先後不到頓飯光景,便已找到一家有著三進四合廂房的大戶人家,他知道,除非那個冒牌的『天下第一偷』不來此間便罷,要來,這戶人家一定是首先下手之處。
他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索性連客棧也不住,拼著熬上兩夜寒風裂膚之苦,便在那戶人家屋脊上掩蔽之處潛伏下。
神駝這一著棋還真沒有走錯。
第二天,風平浪靜。
第三天,太平鋪出了事。
第四天,浪靜風平。
於第五天,三更左右,已連續挨了四夜刺骨冷風的關外神駝,突然聽得一陣輕微的衣袂帶風之聲,精神陡然一振,知道是那話來了。剎那間,四日夜的辛勞為之消失一淨。
伏身抬眼循聲搜去,一條瘦小的黑影,正以上乘的輕身功夫,像飛燕掠水般,從他面前二丈之處,向第三進內院,輕煙似地,一晃而入。
神駝暗讚道:『好俊的身手,他要是自稱天下第二偷,倒是當之無愧!」
因為對方形跡已露,神駝反倒從容起來,他並不擔心對方會逃出手,頗想先在暗中欣賞一下對方下手的手法,以及門派家數。
關外神駝能贏得『天下第一偷』的美稱,身手自是別具一格。當下,徽一欠身,已自伏身之處立起,腳尖一點瓦面,那個又粗又大的身軀居然像一團柳絮般飄然騰空,覷定黑影消失之處,向第三進後院縱去。
時值夜半,後院左側廂房中居然仍有燈光露出。廂房屋簷下,淡淡地倒垂著一條人影,神駝知道,那便是數月來擾得川南一帶雞犬不寧的,冒牌的『天下第一偷』了。
在目前,以關外神駝的身手來說,若來個出其不意,猛加狙擊,那個冒牌的『天下第一偷」,不管他武功高低,在不知黃雀在後的疏於防範下,決不難手到擒來。
可是,神駝天生一副與眾不同的脾氣,在沒有見到正主以前,滿腔怒火,恨不得將對方抓住之後碎屍萬段,方足洩恨。但一朝碰上,好奇心又起,認為事情已經解決了一大半,不必忙在一時,看他如何鬧鬼,也是一樂。
當下,繞身走至廂房後窗下,輕輕撥開一道狹縫,瞇起半邊眼睛,望將進去。
他這樣做,不但屋中的一切,一目瞭然,那個冒牌貨將如何下手,也逃不出眼去。
只見屋中,佈置雅潔,四壁掛滿書畫。屋中有書桌一張,兩個中年文士正在離書桌三四尺處,隔著一個高腳火盆,相對而坐。
兩個文士,均在四十左右,一個略瘦。火盆上暖著一個錫壺,酒香四溢,二人手上,各執酒杯一隻,原來是兩個筆墨知己,正作冬日擁爐,飲酒以消長夜之清談。
這種善良的書香之家,在神駝來說,正是他『三不偷』的第一戒『善良』。
他皺眉想道:『在這個酸氣沖天的書房裡,前面簷下那個臭小子想偷什麼呢?』」
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