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神秘的氣氛,瀰漫了全屋。
金剛掌侯四朝三小輪瞥了一眼之後,臉部笑意漸斂,終至廢然歎息道:「神女峰的景色是迷人的,這個傳說的本身也是迷人的,而最為迷人的,卻是峰頂那個謎樣的女主人。早在三四年前,就有人發現,每當月明之夜,在峰頂,輕霧煙籠中,有著一個裊娜綽約的少女身影,於月下往復徘徊,有時仰面賞月,有時低首沉思。因為峰高千尋,懸崖削壁,非普通民家婦女所能登臨者,於是有人猜疑到,如不是傳說中的神女復活或是狐鬼幻形所作祟的話,定是一位身負絕技的武林奇女子。
消息剛傳開,川東一些會點拳腳的登徒子,為色所迷,妄冀艷遇,無不奮力攀登峰頂,於亂澗深壑中四處訪求。可是,這種神女峰之行,多半是有去無回。偶爾有一兩個生還者,不是半途生了畏意,便是耐不住峰頂的饑寒之苦廢然而返,問他們,則什麼也沒有見到。
於是又有人傳說,那些一去不回的青年人,一定都成了那謎樣女人的面首,在峰頂享受無邊艷福,而樂不思蜀了。但也有人說,那些年輕人可能一個個都遭了女郎的毒手,餵了豺狼。
但事實的真相究竟如何呢?誰也弄不清楚。
後來,日子久了,攀登神女峰的人愈來愈少,終至人人裹足,而回復到原先的平靜。
這之後,峰頂便常有絲竹之音順風飄揚,那個裊娜綽約的身影也仍和先前一樣時隱時現。大家都說,峰頂決不止只住了少女一人,否則,哪來的那段幽揚細樂?」
侯四說至此處,略為一頓,白男忍不住趁隙問道:「奏樂的人會不會就是原先那些失蹤的青年人?」
侯四沉吟了一下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因為這件事從沒有人親眼看到過,所以誰也不敢遽下斷語。」
白男又道:「難道就沒有過武功較高的人物上去過?」
侯四笑道:「現今武林中,有著不凡成就的女俠,除了眉山一目神尼和大雪山冷婆婆外,可說別無他人。一目神尼是個出家人,清靜無為,連天塌下來都懶得管,哪會去作這種無謂之舉?再說冷婆婆吧,近三十年來就沒有聽到過她老人家的消息,依推算,此人如仍活在大雪山,最少也在百齡左右,你想,她老人家會有這份雅興嗎?何況此老是否尚在人間尚是一個疑問呢!」
白男脫口道:「哼,我就想」
大頭乞兒朝玄龍望了一眼,玄龍伸伸舌頭,大頭乞兒微微一笑,將頭別轉。
大頭乞兒的動作雖快,卻已被白男瞧人眼中。
只見他雙頰一紅,瞪眼叱道:「髒大頭,你可得當心點。」
侯四從中笑說道:「那樣做有什麼意思?」
白男道:「她在神女峰頂弄神弄鬼的又是什麼意思?」
侯四道:「她在神女峰頂並未賣弄什麼呀,都是好事者替她添的麻煩,人家隱居得那麼高,那麼遠,與世無爭,難道連偶而在月下散散心都不能夠麼?」
大頭乞兒插嘴道:「依侯叔叔適才的一番述說,此女並未為非作歹,何以要稱她為女魔頭?」
侯四皺眉道:「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有人在峰腰飛猿崖發現了幾堆骷髏,回來同別人談起,傳說開來,一致認為是那個謎樣少女的傑作,從此以後,人家便替她加上了魔頭的尊號!」
玄龍不服道:「怎能證明那些人是死在她手裡的?假如死的就是那些為著一種不正當的目的的青年人,那些人罪有應得,何能怪人家手狠心辣?」
侯四道:「世上事往往如此,死為大。人死了,不管生前造過多少孽,兩眼一瞑,多少總會引起人們一點同情心的。」
白男突然岔道:「好了,到此為止,我們不談這個啦!侯四叔,你說罷,未來三個月的時光如何打發?」
侯四尚未開口,大頭乞兒偷偷地朝玄龍一使眼色,搶先提議道:「我有好建議!」
白男搶白道:「輪得著你先開口麼?」
玄龍幫大頭乞兒的腔道:「眾人之事,眾人議之,大頭師兄的建議如果看好,我們憑什麼不採納?」
侯四也點頭道:「丐門中人,無論老少,均以精靈著稱,大頭真有什麼好主意也不一定,大頭,你就先說出來大家聽聽吧!」
大頭乞兒嘻開大嘴,傻笑道:「從明天起,我們四個,就像我大頭和我那個長腿兄弟一樣,約好時間和地點,四散分開,到時候碰頭,各述所見所遇,看誰表現得最奇特,或是遭遇最離奇,誰就得第一。白少使,你看這可新鮮?」
侯四臉色一沉,才待喝阻時,白男早拍手歡笑道:「好,好。新鮮,新鮮。就這麼辦,誰也不許再提反對意見。」
侯四眉頭緊皺,卻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知道白男的脾氣,說一不二,愈反對愈堅決,說也是徒然。他朝大頭狠狠地連瞪兩眼,大頭卻故意掉臉和玄龍兜搭,裝作沒看見。
此次湘南之行,侯四的擔子特別沉重,三白老人信任他,要他負照顧初出茅廬的玄龍和白男二人的全責,二人中,玄龍是個知情達理的孩子,只要不離開他身邊,絕對出不了錯。
白男可令他為難了,雖說白男口口聲聲喊他侯四叔,但他根本就沒有資格管柬他,也管他不了。三白老人在武林中的地位崇高無比,別說他侯四因三白老人對他有活命之思,兩者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主僕關係,就以平常輩分來敘,他侯四最多也只能算是二小的平輩兄長,現在二小喊他一聲叔叔,已算是很特別的了。
白男雖然任性,但年紀到底還輕,因為多年相處,成了習慣,多多少少,對侯四總還是信服的。如今,大頭乞兒搬是弄非,想出這種邪門兒主意,第一個傷透腦筋的,便是侯四。
當然,他可表面贊同,暗裡跟蹤一個,加意保護。但是,他保衛哪一個好呢?
白男?還是玄龍?
談親疏關係,白男雖說是三白老人的愛孫子,要比玄龍來得直接些,但玄龍是三白老人破例恩收的唯一的一個弟子,不但在武學上視為衣缽傳人,且因白家香火至白男而斷,很可能的,玄龍在白家的地位,將有若干變化,有變成和白男同等重要的可能。再說,玄龍的身世特別,以趙家來說,他也是單傳獨支,何況盤龍大俠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今後玄龍要做的事,還多得很,又有丐門掌門人攝魂叟的再三轉托,嚴格說來,他比白男的重要性,有過之而無不及。
若以武功成就的高下來做保護取捨標準的話,那更糟了。白男習藝較早,火候比玄尤深,但修養卻不及玄龍好。玄龍天賦好,目前的功力雖不在白男之下,但臨敵經驗卻和白男一樣缺乏。玄龍對自己的武功沒有自信,白男卻又過於自負,過之與不及,都是弱點。如果碰上勁敵,這種弱點均為致敗之因。
真把個金剛掌侯四難煞。
侯四沉吟了好一會,最後毅然抬頭朝三小道:「就這樣決定吧,九月底,巫山神女廟會面,不早了,大家安息。」
侯四說至此處,突朝窗外沉聲喝道:「窗外那位朋友是衝著我侯四來的麼?」
三小聞聲大驚,心底全都暗暗讚佩,生薑果然是老的辣。
侯四喝罷,白男第一個便要穿窗而出。侯四插手笑阻道:「人早走啦。」
三小側耳一聽,院中靜悄悄地,來人果然已經走了。
白男恨聲道:「好大膽的東西,再碰到本少俠手裡,不讓他嘗嘗本少使助梅德針才怪。」
玄龍問道:「侯叔叔,您看適才來人是什麼路道?」
侯四笑道:「來人身手很不錯,不過,看上去似乎並無惡意,可能是路過這裡,一時好奇心驅使,想偷聽我們在談些什麼罷了。但經我一喝,立刻悄然而退,看樣子還可能是我四叔的熟人哩。」
大頭乞兒也道:「侯叔叔這一手真令我們幾個小兄弟佩服。」
侯四黑臉忽然微微一紫、搖搖頭,超然笑道:「髒大頭,別損啦。你們不說,侯叔叔也不好意思提,人家來到屋上可有了好一會兒哩。」
三小齊聲輕啊了一聲。
侯四雙睛微轉,忽然面露喜色。等白男朝他望去時,卻又故意裝出一臉愁苦的樣子。
白男忍不住問道:「侯四叔,您怎麼啦?」
侯四故意愁道:「侯叔叔適才經過再三考慮,認為我們四人最好還是不要分開的好。」
白男不悅地道:「為什麼?」
侯四解釋道:「一元經大會舉行在即,天下武林人物,良莠不齊,你們幾個,年紀都輕,萬一惹上麻煩,侯四如何向白老交代?」
白男聽後,眉頭微蹙,忽然欠身打著阿欠道:「不早啦,明天再說罷。」
白男退出後,玄龍和大頭乞兒便也相繼走出。自大頭乞兒來到之後,又添要了一個房間,兩小為了暢談別後,玄龍便從侯四房間搬出,和大頭乞兒合住一起。
望著三小相繼消失的背影,侯四苦笑一聲,搖搖頭,將燈吹了。
第二天大早,茶房送給侯四一張紙條,侯四接過一看,上面寫著兩行極其娟秀的小字:
九月底神女廟再見,侯四叔,我先走啦!
白男留陳
侯四頓足道:「都是那個死大頭,都是那個死大頭。」
侯四一面罵著,一面向茶房吩咐道:「去替我將那個大頭小子找來!」
茶房道:「那位和一個吊眼梢的小兄弟住在一起的大頭兄弟麼?」
侯四點頭道:「快,就是他!」
茶房慢吞吞地道:「他們兩個也走啦。」
侯四聞言一怔,恨恨地又罵了幾聲死大頭,算清房錢,也即出門而去。
花開四朵,暫表兩枝。
先說玄龍和大頭兩個。
二人怕挨四阻撓,大清早便即收拾妥當,悄悄吩咐了客棧夥計,出得店門,逞向草渡奔去。
到達草渡,日已近午。
二人找著一個兼營酒食的茶店,走了進去。坐定之後,大頭乞兒朝玄龍笑道:「這下子非將他們耍夠不可。」
玄龍也笑道:「你有那種藥草麼?」
大頭乞兒笑道:「早準備好啦。」
大頭乞兒說罷,吩咐小二取來一盆熱水,將藥草放進熱水裡,略一攪動,盆水盡成紫赤色。
大頭乞兒低聲笑說道:「趁此刻清靜無人,快點洗罷。」
玄龍依言,背向屋外,很快地將頭臉手肘等外露部分洗擦一遍,等玄龍洗畢擦乾,再度轉過身來,大頭忽感眼前一亮,張大了嘴,瞪圓了眼,啊了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說得出來。
玄龍的心也跳得很厲害,他很想知道自己睽違了三年的真面目,究竟成了什麼樣子?他擔心使用藥物過久,皮膚受了損害,但一見大頭乞兒那副駭異神情,他放心了。
他笑著向大頭乞兒道:「你又多了一個新師弟啦。」
大頭乞兒喃喃地道:「但也失去了一個可愛的小吊眼兒。」
玄龍聞言,也是一陣悵然。
良久,玄龍終於忍不住問道:「大頭,我究竟是一副什麼樣子?」
大頭忍不住撲哧笑道:「真滑稽,連自己也給忘了。」
玄龍道:「大頭,你知道你自己生做什麼樣子?」
大頭乞兒起初尚以為玄龍在拿他取笑,及見玄龍說這句話時並無嬉戲之態,居然依言低頭沉思起來。想了一會兒,抬臉驚奇地朝玄龍道:「說也奇怪,人家都說我生成一個大頭、闊嘴、獅子鼻,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特徵是大頭闊嘴獅子鼻。可是,我剛才試著一追憶,我對自己的特徵,竟連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且愈想愈不像,最後,模模糊糊地,甚至自己究竟生相如何也弄不清了。龍弟,你能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嗎?」
玄龍正色道:「正是這樣,一個人,最接近的,照理說應該是自己本人,可是,這是個最不可解的謎,人們所最不瞭解者,往往就是自己本身,一如一個人對自己的容貌的印象一樣。」
大頭乞兒忽發奇想道:「龍弟,假如另一個你在人煙稠密之處和你頂面走過,你會認識他嗎?」
玄龍搖搖頭:「不可能,頂多只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大頭乞兒點頭道:「這種話假如平空說出來,聽的人一定會嗤之以鼻,以為你的精神不正常,而事實上,的確可能如此呢!」
玄龍笑道:「現在我說我忘了本來面目的話,你大概不再會感到滑稽可笑了吧?」
大頭乞兒點頭默認,一面從百寶囊內取出一塊小鋼片,交給玄龍道:「拿去認清自己罷。」
玄龍接過,迎著光亮,低下頭,銅片中立即現出一張目如曉星,鼻似瓊瑤,眉入兩鬢,唇若塗朱的面孔來。
玄龍約略照罷,將銅片交還大頭,輕歎道:「故我依然,依稀胖了點。」
大頭笑道:「像個大人啦,哪兒是胖?」
玄龍也笑道:「侯叔叔和白師哥他們再見到我,不知道要驚奇到何種程度呢!」
大頭道:「一點也不會呢。」
玄龍道:「怎見得?」
大頭笑道:「他們根本不認識你呀!」
玄龍道:「聲調音腔還不是一樣?」
大頭大笑道:「這個我也準備啦。」
說著,又從懷中摸出一個白瓷小瓶,倒出一顆褐色藥丸,遞給玄龍,笑道:「服下這個,包你驚奇。」
玄龍也是童心未退,果然端起茶碗,一口吞下,服後片刻,喉頭突感奇癢,心下不禁有點著慌起來。
大頭見狀,輕笑道:「玄龍,玄龍!」
玄龍瞪眼問道:「喚我作甚?」
玄龍話出口,立感自己的聲調有異,他似乎不相信上面這句話是從他自己的嘴裡吐出來的。因為,它完全是一種陌生的聲音,比他原有的,雖略感沙啞,卻格外沉雄渾厚,似乎比他現有年齡增多了幾歲。
大頭見玄龍愕然不知所措,哈哈大笑不已。
玄龍擔心道:「將來還能復原嗎?」
大頭乞兒道:「舊有的有何值得留戀之處?」
玄龍著急道:「那是我自己的聲音呀!」
大頭乞兒又笑道:「急什麼?包在我大頭身上就是啦。」
玄龍這才放下一顆心來。
大頭乞兒又叫小二添上了幾色點心,小二端上點心後,並未立時退下,嚼著玄龍和大頭乞兒,看過來,瞧過去,一臉惶惑之色。
二人雖知小二為何疑訝,卻不肯予以說破,大頭乞兒竟反而故意逗他道:「夥計,你瞧個啥呀?」
小二結結巴巴地道:「剛才那……那……個吊眼梢的黃皮小爺呢?」
大頭笑道:「你怕沒有人替他會鈔麼?他早走啦!」
小二皺眉搖頭道:「不,不是這個意思,那,那這位客官是幾時進來的?」
大頭乞兒故意瞪眼道:「這個你也管得著麼?」
小二急著賠笑道:「客官別見怪,小的只是奇怪這位客官怎的和剛才那位穿著一樣衣服罷了,打擾,打擾。」
說著,哈腰而退。
小二走後,大頭點頭道:「不是夥計這一說,我們幾乎留下了這個天大的漏洞呢!等會兒找著大城鎮,首先將你這身衣服換上一換。
玄龍笑著也點了點頭。傍晚時分,他們在平昌落腳,玄龍換上了一身簇新的書生裝束,淡藍長袍,粉底鞋,文士巾,折扇在手,絲絛束腰。玄龍人品,原就清秀,這一改裝,更似脫殼春筍,破璞寶玉,英挺瀟灑,光華鑒人。
大頭乞兒讚道:「龍弟還我本來面目後,白男和官家鳳都顯得遜色了。」
玄龍也笑道:「她們本來就是冒牌貨嘛。」
一宿無話。
第二天,玄龍向大頭乞兒道:「我是初次在外面行走,地理完全不熟,你說罷,我們竟往哪兒走?」
大頭乞兒偏頭想了一會兒道:「渠江和通江交流的三匯,有一所叫做妙法庵的尼姑廟,聽人傳說,裡面頗有些不乾不淨的稀奇事兒,庵主妙法尼雖然已是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卻只像二十許人,武功甚為了得,雖然聲名狼藉,卻無人敢惹,咱們這次單獨行動,既想做點有聲有色的事兒,何不趕去查個究竟?」
玄龍搖頭道:「女人的事我可辦不來。」
大頭乞兒瞪眼道:「以後你在江湖上行走,是不是凡涉及女人的事你都袖手不管?」
玄龍自知理由欠通,只好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道:「去就去罷。」
於是,二人沿著渠江,談談說說地往三匯趕來。中午走到一個名叫曲壩的小鎮,便落下腳來打尖。
大頭乞兒向店家要來一點酒,先將腰間葫蘆上滿,然後和玄龍淺斟低酌地漫飲起來。
飲至半酣,大頭乞兒突然用手一推玄龍,低聲道:「嘍,你看外面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