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奇不有樓將會有些什麼樣的交易等待進行,不到開市那一天,誰也無法事先獲悉。
不過,有一件事,絕錯不了。
這個月的交易,一定比上個月的交易更稀奇也更驚人。
這種猜測,是鎮上方老頭昨晚三杯黃湯下肚之後當眾宣佈的。
方老頭是鎮上一個老光棍,也是鎮上男女老少經常調笑的對象。
方老頭是個流浪漢,已在鎮上落腳多年,平時靠打柴拾荒為生,遇上哪家婚喪喜慶,他也會去軋上一腳,混兩碗老酒喝喝。
由於這老頭人緣好,世故老到,凡是常來無名鎮的外鄉客人,也都喜歡跟他接近。
請方老頭喝酒,聽方老頭說話。
方老頭只要有酒喝,話說得特別多。
他經常重複述說的,是他本身的一段故事。
他說:他也是出身於書香世家,祖上還是做過幾任大官。他是因為小時不肯好好唸書,瞞著家人,逃學跑出來的。以後怕受責備,就不敢再回去。
至於他祖上是做過什麼大官,因為年代久遠,他當然忘記了。
方老頭本身的故事,自然不止這一段,但他絕不會一次全部說完。
說完一段,他會告訴你,時間不早了,下次再談。
下次,你當然還得請他喝酒。
大家雖明知道方老頭的故事全是編造出來的,但從沒有人去點穿它。
因為他的謊言對別人並無害處。
幾碗老酒,能值幾何?何況他也並沒有白喝你的酒,他也為你帶來了歡笑!
因為方老頭經常能為大家帶來歡笑,所以大家都戲稱他為「無名鎮之寶」。但是,方老頭堅決反對這個混號;他希望大家喊他一聲「方二爺」。
人家問他是不是排行第二?他說不是。那麼,他既非排行第二,卻要別人喊他方二爺,又是個什麼說處呢?
這時,方老頭就會一本正經的告訴你:「因為鎮上已經有了一位白大爺,那我就只能稱二爺,那可不能跟人家白大爺平起平坐」
這就是方老頭為人謙虛的一面。
他認為「二爺」要比「大爺」小一輩。大爺他不敢當,弄個二爺混混,他就很滿足了。
昨晚,當方老頭發出前述的預言之後,有人問他根據什麼敢斷定無奇不有樓這個月會有驚人的大交易出現,方老頭瞇著一雙惺訟醉眼笑答道:「你可是見過大!」
娘上洗澡堂子?和尚光顧繡花店?」
沒有人見過大姑娘上洗澡堂子。
也沒人見過和尚光顧繡花店。
當然也沒有人能聽得懂方老頭打這兩個比喻的含義。
「這意思就是說」方老頭見大家一個個瞪大眼睛答不上腔,洋洋得意地接下去道:「什麼樣身份的人,會在什麼樣的場合出現都是有道理的,你們可曾注意到最近這兩天,無名老棧跟上清宮來的那幾批人?這些人突然出現在無名鎮,如不是為了準備進行某種驚人的交易,誰還有更好的解釋?」
沒有人能提出更好的解釋。
連呂炮也不能。
呂炮是鎮上的一個黃酒販子,天生一副蠻子脾氣,專喜歡找人抬槓,是無名鎮上有名的「槓子頭」。
若說方老頭是無名鎮上最受歡迎的人物,這位槓子頭呂炮,則恰好相反。
這位槓子頭呂炮最大的能耐,便是不管任何人談任何事情,只要他有插嘴的機會,他就一定能提出相反的意見。
如果你說雞蛋是圓的,他仍會毫不考慮的說雞蛋有方的。
有誰見過方的雞蛋沒有?
當然沒有。
但是,一旦槓子頭呂炮堅持這世上也有方雞蛋,你就只有認輸。
除非你想藉此打發空閒的時間,同時不在乎自己也許會被活活氣死,否則你最好別跟這位槓子頭爭論下去。
你可以割了他的舌頭,但你絕無法要這位槓子頭改變主張。
就像你永遠無法讓一枚圓的雞蛋變成方的雞蛋一樣。
昨晚,槓子頭呂炮也在場。
過去,由於方老頭話多,脾氣好,身份低,一直是槓子頭呂炮抬槓的對象。而這一次,這位槓子頭對方老頭的預言,居然忍住沒有開口。
很明顯的,連這位槓子頭似乎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來解釋太原馬場主人花槍金滿堂、金陵黑笛公子孫如玉、人海釣客鐵鈞銀絲魚太平、天台鬼婆子賴姥姥、君山五毒兄弟、燕京三鳳姐妹、黃山大俠向晚鐘、玄機道人一塵子、風流娘子岑今-、飛刀幫四大堂主等這批武林中的煊赫人物,何以突然會先後相繼於無名鎮出現。
所以,這一頓酒,方老頭又沒有白喝。
他提醒大家一件大事。
別錯過了這一個月無奇不有樓的開市日期;這個月初五,無奇不有樓,必然有一場熱鬧的好戲可瞧。
方老頭的預言會不會應驗?
四月初二。
天晴。
微雲。
無風。
晌午時分,無名老棧大門口,忽然出現一名背著青布包袱的棕衣青年漢子。
這名年輕的棕衣漢子,有著一副挺拔結實的身材,以及一張英氣勃勃的面孔。
他滿身風塵,好像剛趕完一段長路,但微沉的唇角上,卻仍然浮著笑容;濃眉下一雙明亮的眼睛,則閃爍著狡黠的光芒,眼光中充滿了狹弄意味,彷彿這世上沒有一件事能逃得過他人微的觀察。
店小二張七看到這青年人時,臉色止不住微微一變,但旋即換上一臉巴結的笑容,快步迎上去哈腰著道:「哇啊,唐公子,好久不見了。」
棕衣青年笑笑道:「我叫唐漢,不是唐公子。」
張七賠笑道:「是的,唐唐唐少俠是打尖還是留宿?」
唐漢笑道:「我也不是什麼少俠,我是個到處不受歡迎的火種子。這次我決定要在你們無名老棧住下來,你們只會自認霉氣。」
張七乾笑著道:「公子真會說笑話。咳咳!」
唐漢笑道:「火種子唐漢只會鬧笑話,不會說笑話。」
他湊上一步,低聲笑著道:「如果你喜歡跟公子打交道,後面有位正牌的公子來了,你快過去好好的跟他親近親近吧!」
張七將信將疑的扭過頭去一瞧,立即發現麻子豆腐店那邊,果然遙遙走來一位帶領著兩名青衣書僮的錦衣公子。
張七看到這位錦衣公子,神情先是微微一呆,然後一雙眼光便就鐵釘釘人木板似的,死死地盯在這位錦衣公子身上。
錦衣公子愈走愈近,張七的一雙眼睛也跟著愈瞪愈大。
張七是無名老棧的老棧伙,名式各樣的人物,他都見過,當然也曾見過不少名公子。
但像眼前這位錦衣公子,張七顯然還是第一次見到。
如今向無名老棧走過來的這位錦衣公子,服飾光鮮,腰懸長劍,遠遠望去,器宇軒昂,舉止灑脫,的確像位倜儻不群的世家公子。
只可惜這位公子的一副尊容,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一個人如果有著一張爛柿形的面孔,已經就夠糟的了,若再綴上一對招風耳,一副朝天鼻孔,兩片厚嘴唇,一排大黑牙,那就不曉得該怎麼形容了。
而這位錦衣公子,不僅五官俱備,居然還少了一雙眉毛,多了一雙鬥雞眼!
這樣一張面孔,如果以筆墨描繪出來,一定無法令人相信它竟是一個活人的臉譜。
張七忍不住皺眉喃喃道:「我的媽呀,世上怎麼有這麼難看的人?!」
唐漢輕聲笑道:「古語說得好:人不可貌相。你可別瞧他長相不怎麼樣,若論及武功和財富,就算把君山五毒兄弟張太原花槍金滿堂加起來,恐怕都抵不上他的三分之一。」
張七的一雙眼睛不禁又加大了一倍,愕然道:「這人是誰?」
唐漢笑道:「你的同宗:無眉公子張天俊。」
張七一呆道:「就是當今武林五大名公子中,排名第一的無眉公子?」
唐漢笑道:「不錯,這是你們張氏門中的光榮。這位無眉公子除了長相不雅之外,可稱得上是位道道地地的世家公子!」
張七道:「聽說武林中正流行著一種什麼人皮面具,這位無眉公子既然有財有勢,為什麼不設法弄副人皮面具戴戴?」
唐漢笑道:「這個主意早就有人向他提過了。」
「他怎麼表示?」
「一笑置之。」
「為什麼?」
「因為他對他這張面孔並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張七唾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無眉公子已經慢慢的向這邊走過來了。
無眉公子走近之後,瞇起一雙鬥雞眼,將火種子唐漢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又打量,就像一隻大公雞晃動著雞冠,在審視著一條剛從草堆中爬出來的五色斑斕的大蜈蚣。
張七心中暗暗發毛。
他猜想無眉公子一定不認識這位火種子,否則絕不會以這種眼光來打量這位江湖上的浪子之王。
他真想大聲提出警告:你這位無眉公子如果再不收斂些,你這種看人的眼光不叫你馬上由「無眉」公子變成「無命」公子才怪!
結果,張七是白擔了一場心事。
他沒想到這位「名公子」跟唐漢這個「大浪子」兩人之間不僅是老相識,而且看上去兩人的交情好像還不錯。
唐漢任由無眉公子打量了個夠,才揚起半邊面孔,微笑道:「寒山古剎一別,至今不及半載,沒想到今天又在這兒碰上了,張兄是否覺得很意外?」
無眉公子收回了目光,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在你來說也許是意外,在我說來則是不幸得很。」
唐漢笑道:「張兄的劍術和酒量,小弟一向欽佩有加,只是說起話來,措詞用語方面,似乎還欠研究。」
無用公子道:「我方纔這兩句話,哪幾個字眼運用得不得體?」
唐漢笑道:「至少你不該將『榮幸』說成『不幸』。」
無眉公子道:「你認為我在無名鎮上碰上你這個火種子,是種榮幸?」
唐漢笑道:「這是一名世家公子待人接物起碼應有的禮貌。我只是個火種子,並不是個掃帚星。」
無眉公子道:「碰上你這個火種子,跟碰上掃帚星又有多大區別?」
唐漢笑道:「就算我是個掃帚星,那也該由別人口中說出來,我這個掃帚星幾時為你張大公子帶來過霉運?」
無眉公子道:「那是因為本公子祛讓得法。」
唐漢大笑道:「你說了半天,就是只有這句話中聽。今天你用來避難消災的,可還是老法子?」
無眉公子道:「一成不變。」
「什麼地方?」
「夢鄉。」
「你該知道我喝上了勁,毛病多得很。」
「放心,夢鄉的姑娘,個個都是一流的好大夫。」
「還是老規矩?」
「先醉的付賬!」
夢鄉。
一個優雅動人的名字。
一個粗俗低級的地方。
以無眉公子的身份來說,實在很難令人相信他竟會來這種地方尋歡買醉。
不過,火種子唐漢卻馬上就明白了無眉公子何以會選上這樣一處地方的原因。
原因只有一個:因為這裡粗俗而低級!
來這種地方喝酒,最大的好處,便是不容易碰上熟人;縱有江湖客光顧,也必然是些不入流的角色,而絕不會是像花槍金滿堂,或是金陵黑笛公子孫如玉那種愛惜自己羽毛的知名人物。
不一會兒,酒菜來了,姑娘也來了。
無眉公子首先舉杯道:「來,今天這一頓酒,小弟先謝了!」
唐漢笑道:「你這種開場白,我先後已聽過四五次,只可惜到頭來,每次付賬的人,還是張大公子。」
無眉公子道:「你懂什麼?過去幾次那是放長線釣大魚。」
「你那條大魚幾時上鉤?」
「就是今天!」
「你有把握?」
「不信可以打個賭。」
「除了付酒賬,另加彩注?」
「不錯!」
「如何賭法?」
「悉聽尊便!」
唐漢微微一笑道:「不必打賭了,我懂你的意思。」
無眉公子道:「你懂我什麼意思?」
唐漢笑道:「今天你把我約到這裡來,完全是為了談話方便,對不對?」
「這一點我不否認。」
「我火種子唐漢,大家知道的,兩肩抬一口,窮光蛋一個,所以你實際上也並不是真想從我這裡贏得財物。」
「這一點我想不承認也不行。」
「這樣一來,不就很明白了嗎?」
「我還是不太明白。」
「說穿了,你是為了想從我口中探聽消息!」
「什麼消息?」
「譬如說:像君山五毒兄弟、燕京三鳳姐妹、黑笛公子、人海釣客、黃山大俠、玄機道人、天台鬼婆子、風流娘子、花槍金滿堂以及飛刀幫四大堂主等人,何以突然相繼趕來無名鎮?這個月的無奇不有樓,究竟會有一些什麼大交易發生?」
「你有沒有這方面的消息?」
「我的回答,一定令你很失望。」
「哦?」
「消息我是有一點,不過卻全跟你這位張大公子不發生關係。」
「哦?」
「舉個例子說:去年年底,鳳陽雙龍堡失竊的一件天蠶衣,很可能會在這次競價場上出現。你對那件天蠶衣,有無興趣?」
「沒有興趣。」
「還有飛刀幫幫主的百寶刀囊,據說也有了下落。你想不想知道,如今這百寶刀囊落在何人手裡?」
「不想知道!」
唐漢笑了笑,道:「我勸你不必打賭,就是這個意思,因為你縱然贏了,你從我這裡也贏不走任何東西。」
無眉公子歎了口氣道:「照你這樣一說,我從你那裡的確好像贏不到什麼東西。」
唐漢笑道:「你現在還要不要再打賭?」
無眉公子道:「要!」
唐漢笑不出來了,呆呆的道:「還要?以什麼做賭注?」
無眉公子道:「無眉公子張天俊,俗人一個,除了銀子多,別的啥也沒有。今天如果我先醉倒,白銀十萬兩,敬請笑納!」
唐漢瞬了瞬眼皮道:「如果先醉倒的是我火種子呢?」
「替我辦件事!」
「爬上屋頂摘星星?」
「不必。」
「搬開某位仁兄的腦袋?」
「也不必。」
「除了這些,我火種子還能辦什麼?」
「這件事,事先不便明說。不過,我願以無用公子的信譽擔保,只要你肯答應,這件事你一定可以辦得到!」
「而你自己卻辦不到?」
「很難。」
唐漢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你也未免太恭維我這個火種子了。」
無眉公子道:「我不是一個喜歡恭維別人的人,我一向只恭維值得我恭維的人。」
唐漢大笑舉杯:「好,一言為定;干了!」
四月初三。
陰天。
小雨。
這種陰雨的天氣,永遠都是一個老樣子,天空一片暗灰色,好像太陽尚未升起,天尚未亮。
這是一種睡懶覺的天氣,很少有人碰上這種天氣會趕著起床。
唐漢躺在床上。
他醒來之後很久,才想起這裡是什麼地方,才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
一個溫暖滑膩,不著一絲的女人。
他心頭馬上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覺,總算他還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
他連忙搖醒那女人:「香香,昨晚那位張公子呢?」
香香唔了一下,含含混混的道:「張公子睡在隔壁。」
「昨晚我跟張公子是不是兩人都醉了?」
「嗯。」
「誰先醉倒的?」
「你」
「你是說我醉倒時,張公子還沒有醉?」
「只差一個呵欠。」
「怎麼說?」
「當時張公子正在打呵欠,你倒下之後,他跟著也倒下了。」
「就只差這麼一會兒工夫?」
「所以我跟玲玲都說你輸得實在很冤枉,也很可惜。」
唐漢輕輕歎了口氣,埋怨自己太不爭氣。本是十拿九穩的東道,竟被他以瞬息之差,給平白輸掉了!
他坐起來,想穿衣服。
香香一翻身子,將他扳倒,突然像蛇一般纏住了他。
唐漢道:「你幹什麼?」
香香在他肩頭上輕輕咬了一口,細聲道:「天還沒亮,我要你多睡會兒。」
她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腿盤著他的腿,像扭脫兒糖似的,纏繞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香香雖算不上是個好看的姑娘,但有一副健美的身段兒,一身細嫩的肌膚,這正是一個女孩子取悅男人最好的本錢。
唐漢有點心動。
他不是柳下惠。
他的年齡,和他充沛的精力,都經不起一個像香香這種女孩子的熱情誘惑。
他的反應,香香立即感覺到了。這等於是一種鼓勵。
於是,她的一隻手迅即展開了進一步的動作。
一種能使男人骨蝕魂銷的動作。
但是,唐漢制止了她。
他忘不了輸去的東道。
武林五公子,不是等閒人物,如果是件輕而易舉的差事,無眉公子絕不願假手他人,也絕不願以十萬兩銀子作賭注。
他儘管並不後悔,但至少也得先查清究竟是件什麼差事!
因此,他捉住她的手,不讓它活動,同時溫柔地告訴她:他也很需要,只是今天不行,她應該知道正有一件很要緊的事,等著他去辦。
有種事情,很難開始,但一經開始,就不容易半途停止。
唐漢如今碰上的,便是這種情形。
經過再三撫慰,香香才算勉強停住。
然後,兩人穿好衣服,到隔壁敲門:「老張,起來,時間不早了。」
回答的是玲玲:「是唐公子麼?張公子已經走了。」
唐漢一呆道:「已經走了?什麼時候走的?」
玲玲道:「雞叫的時候。」
唐漢道:「他說要去哪裡?」
玲玲道:「我沒問他,他也沒有說。」
唐漢道:「他留下別的話沒有?」
玲玲道:「他只要我轉告唐公子,昨晚提的那件事,暫時不忙,到時候他會找你。」
唐漢道:『除此而外,他還說了些什麼?」
玲玲道:「他要我代他謝謝唐公子,說唐公子您的風度真好,曉得他酒量不行;擔心他付不出銀子,才故意輸給他的。」
唐漢狠狠啐了一口,道:「媽的,算我倒了八輩子的振,居然會喝輸給這個大混球!」
陰天小雨,是睡覺的好天氣,也是喝酒的好天氣。
無名鎮上有七家酒店。
地方寬敞,收拾得乾淨,酒菜最好的一家,是十字街口的醉仙樓。
但醉仙樓今天的生意並不好。
平常時候,每近晌午,醉仙樓上至少會上七成座,而今天樓上卻只疏疏落落的坐了七八名客人。
不過,今天醉仙樓上,客人雖少,卻很引人注目,因為這七八名客中居然有位女客。
這位女酒客很難從衣著和容貌上看出她究竟有多大年紀。
她也許已經超過三十歲,但臉上卻沒有一絲皺紋出現,尤其一雙黑白分明,顧盼自然的秋波,幾乎比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還要靈活、清澈、動人。
她一個人佔著一副靠窗口的座頭,似乎已經喝了不少酒。
婦道人家上酒樓,已屬荒謬不經,要是也跟男人一樣,據案獨酌,旁若無人,當然更是不雅之至。
但眼前這個女人,卻絕不會予人這種感覺。
她的一張俏臉蛋兒本來就很具吸引力,如今有了些許酒意,雙腮染上一抹淡淡的紅暈,更透著一種說不了的迷人風情。
另外那幾名酒客經不起美色當前的撩撥,一個個心神搖曳,目光發直,每個人心中都在氾濫著一種不惜犯罪的衝動。
直到那女人雙眉微整,露出一臉不耐煩的神色,大家這才發覺,她對面座位上,原來還放著一副未曾動用過的碗筷。
原來這女人是在這裡等人?
誰是那位幸運兒?
樓梯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接著上來一名酒客。
來的是個三十出頭的黃衣漢子。
這漢子一臉橫肉,神情剽悍,目光如電,即使外行人,也不難一眼看出這漢子是個身手不俗的江湖人物。
黃衣漢子站在樓梯口,眼光四下一掃,臉上頓時浮起一抹貪婪而曖昧的笑容。
因為他看到了窗口喝酒的那個女人。
黃衣漢子腋下夾著一隻以麻繩束口的草囊,草囊裡脹鼓鼓的,好像很有一點份量。從這漢子小心衛護著它的情形看起來,裡面裝的縱非金銀財寶,也必是珍貴異常的物件。
黃衣漢子略一定神,立即大步走向窗口那個座頭。
他的步伐闊大沉穩,昂首挺胸,脾脫自雄,就像一位執舉兵符的大將軍,正通過一片等他校閱的大操場。
可是,當他走到那女人身邊時,他那股威風一下子就消失得於乾淨淨。
那女人正在咀嚼著一塊火腿片。
她雖然明知道黃衣漢子已站在桌旁,卻仍然無動於衷,直等到她將那片火腿細細嚼碎嚥下,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酒,才慢慢的轉過頭來,悠然揚眉道:「辦好了?」
黃衣漢子微微欠身道:「辦好了。」
那女人道:「沒有認錯人?」
黃衣漢子又露出傲然之色,微笑道:「江湖上只有一個靠放印子錢起家的李八公,也只有這位李八公前額正中才有一條大刀疤,我護花郎君朱奇縱然再老三十歲,一雙眼睛也不致如此不濟。」
那女人點點頭道:「好,放在桌子上,打開來,讓奴家瞧瞧。」
護花郎君朱奇如奉聖旨,立即將草囊放在桌上,解開繩結,拉下袋口,一邊笑著道:「瞧吧!正牌的血印子李八子,如假包換。」
眾酒客目光所及,人人臉色大變。
草囊裡盛放著的,竟然是顆血跡模糊的人頭!人頭正前額一道刀疤,鮮明惹目。
正是血印子李八公!
那女人驗明人頭無誤,俏臉蛋兒上這才浮起一絲嬌媚的笑容。
「東西呢?」
「在這裡。」
護花郎君口中應答著,立即探懷取出一隻錦盒雙手送上。
沒人知道錦盒裡盛放的是什麼東西。
但誰都不難明白,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這只錦盒,正是血印子李八公的致死之因!
那女人收下錦盒一笑,道:「請坐。」
護花郎君朱奇為這女人殺了一個人,取得一件珍寶,如今總算在這女人面前有了一個座位。
護花郎君雖然有了座位,但那女人並未為他斟酒。
朱奇只好自己動手。
好色的男人,多半都是賤骨頭,這位護花郎君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他為這女人賣命殺人是否值得?
他為了巴結這女人,付出的代價是否太大了些?
相反的,他好像以為,世界上這麼多的男人,這女人單單選中他來辦這件事,便已是一種無上的恩惠和光榮。
他舉起酒杯道:「謝謝岑姑娘盛情招待,今後如有別的差遣,請不必客氣,只管吩咐就是。」
岑姑娘?
岑今-?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這女人媚骨天生,風情撩人,原來她就是武林中艷名四播的風流娘子岑今-!
風流娘子岑今-嫣然一笑道:「奴家的確還要麻煩朱大哥辦件事,只是不好意思開口。」
一聲朱大哥,叫得護花郎君朱奇心花怒放。
他一口喝乾那杯酒,搶著接口道:「沒有關係,什麼事,你說。」
風流娘子沒有說明是件什麼事,只是羞答答的笑。
護花郎君癡了。
他瞪著風流娘子那張如花朵般的面龐,兩眼直勾勾的,像是靈魂已經出了竅。
他的臉孔,慢慢漲紅。
紅轉青,再轉紫。
然後,他就像蝦子般跳了起來,嘶聲道:「你這個臭婊子!」
風流娘子柔聲微笑道:「這就是奴家要你辦的第二件事,要你死。」
護花郎君身軀搖晃,面肌扭曲,兩手緊抓著桌角,縱聲咻然道:「你,你,究竟……」
風浪娘子笑道:「你應該先問問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也不照照鏡子,憑你這種八流角色,居然也敢打姑奶奶的主意?」
護花郎君突然軟癱下去。
他瞪著眼,張著嘴巴,彷彿還有很多話想說想問,只可惜他的舌頭已經僵硬。
是的,風浪娘子沒有罵錯,他護花郎君朱奇的確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以他的人品和武功而論,他也的確不配追求風流娘子這種名女人。
但有一點,他至死也不明白。
風流娘子為何要取他的性命?
他替她殺了血印子,取得一件珍寶,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風流娘子平時儘管不拘細行,但心腸並不狠毒,何獨對他護花郎君竟要這般恩將仇報?
還有一點便是:風流娘子並不擅於使用毒藥,同樣一壺酒,何以她喝了無事,他卻中毒斃命?
這女人是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動的手腳?
關於這兩個疑點,他當然得不到解答。如果他一定要弄個明白,大概也只有在黃泉路上加快腳步,看能否追上先他而去不久的血印子,向血印子李八公討教討教了。
兩名壯漢適時登樓,一聲不響的移走護花郎君的屍體。
他們好像已在樓下等了很久,一直在等著處理這件事。
這一點並不使人感覺奇怪。
武林中只有一個風流娘子,這也並不是這位風流娘子第一次殺人,她既能為一個人的死亡所作安排,當然不會忘記該有一個完美的善後。
令人感覺奇怪的是,這位風流娘子事後居然沒有跟著離去。
她仍然悠閒的坐在那裡喝酒。
喝著同一壺酒。
就好像這一壺酒根本沒有下過毒,方才樓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她對面桌上那副未曾動用過的碗筷,以及朱奇喝乾了的那只酒杯,也仍然放在原來的地方,看上去她似乎還在等人。
如果她真的還在等人,她要等的這第二個人是誰?
這人來了之後,會不會也步上護花郎君朱奇的後塵?
醉仙樓上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
大家像往日一樣,喊酒點菜,划拳行令,地北天南,大擺龍門,就是沒人提起方纔那一段。
無名鎮上的人,見多識廣,每個人都懂得什麼事該說不該說,什麼事該做不該做的處世保生之道;這也正是儘管鎮上來往的都是江湖人物,打鬥兇殺時有所聞,卻很少有本鎮商民牽涉其中的原因。
隔不了多久,樓梯口上又上來一名身材結實挺拔,相貌於英俊中略帶粗獷之氣的棕衣年輕人。
來的這名棕衣年輕人,正是江湖上黑白兩道一起公認的頭疼人物。
浪子之王,火種子唐漢!
風流娘子看到這位火種子,鳳目微微一亮,立即含笑招手,嬌聲道:「小唐,你過來,大姐有話跟你說。」
原來她第二個要等的人,就是這位火種子?
一般江湖人物碰上這位火種子,不論身份和武功高低,多半敬鬼神而遠之,以不招惹為妙,而這位風流娘子居然招呼得如此親熱,是因為她有把握降服得住這位火種子?
還是因為她本來就是個喜歡玩火的女人?
唐漢慢慢的走過去,笑道:「大姐喊我過來,只是要跟我說話,不是請我喝酒?」
他一眼瞥及桌上另一副空碗筷,不禁輕輕一哦,又接了一句道:「原來岑大姐是在這裡等人?」
風流娘子微笑道:「你幾時聽說過風流娘子在酒樓上等過人?」
唐漢道:「否則桌上為什麼排著兩副碗筷?」
「這是一種防狼措施。」
「防什麼狼?」
「色狼。」
「多放了一副碗筷,表示你還有朋友要來,好叫那些登徒子知難而退,不敢亂打你的主意?」
「你總算不太笨。」
「那麼,我算是來得巧。我能不能坐下來,先喝兩杯,再談正經?」
「酒是現成的,只怕你不敢喝。」
「酒中有毒?」
「劇毒。」
「今天這壺酒已經毒死多少人?」
「一個」
「是誰?」
「護花郎君朱奇。」
「屍體呢?」
「抬走了。」
「你為什麼要毒死他?」
「你應該知道原因。」
「那廝犯了老毛病,想吃天鵝肉?」
「所以我請他升了天。」
「你剛殺了一個人,還有心情坐在這裡喝酒?」
「正因為我殺了一個早就想殺的人,我的心情現在好得很。」
唐漢哈哈大笑。
因為他不相信。
世上事情往往如此!許多謊言聽起來像真話,而有時一些真話卻又像謊言般令人無法相信。
方纔如果你不在場,你會不會相信風流娘子這番話?
唐漢大笑著坐下,像先前的護花郎君一樣,自己動手斟了一杯酒。
風流娘子只是微笑,既不加以鼓勵,亦無攔阻之意。
這難道正是她熱切等待的一刻?
好幾名酒窖臉上都變了顏色。
他們是早先上樓的那批客人,只有他們知道風流娘子說的不是假話,也只有他們知道,唐漢這杯酒喝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可是,他們也只有空著急,愛莫能助。
他們知道火種子唐漢是個什麼角色,也知道風流娘子是怎樣一位人物。討好唐漢,不一定有好處,得罪了風流娘子,就是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他們。
他們只是小鎮民,不是英雄。
他們雖然也有正義感和同情心,但他們還無法做到愛惜別人的生命甚於愛惜自己的生命。
唐漢一仰脖子,喝下了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