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龍堡四虎衛在老胡兔肉店找到火種子唐漢時,方老頭也已經有了七分酒意。
唐漢酒意有幾分,自是想像可知。
身軀高大粗壯的四虎衛於店門口一字排開後,就像一片彤雲突然遮住太陽,店堂裡登時暗了下來。
「天黑下來了。」方老頭打了個阿欠,喃喃道:「老漢得上床先睡一會兒,你老弟一個人慢慢地喝個痛快吧!」
接著他就上了床。
床在桌底下。
這便是酒喝醉了的好處。
當一個人喝醉了酒的時候,只要他想睡覺,他就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一張舒適的床;隨地隨時都可以躺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飛虎喬奇冷冷招呼道:「這位唐家老弟,你出來一下。」
唐漢抬起頭,眉毛撐得高高的,但眼皮卻像抹了膠水,霎巴霎巴的老半天,才勉強裂開一道細縫。
「好!知道了。」他打著酒呢,揮揮手:「回去稟告你們主人,就說本公子今天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下次一定……一定奉陪飛虎喬奇扭轉頭去,皺眉道:「你們瞧這小子,是真醉還是假醉?」
惡虎藍山河走鼻音道:「待七爺來問他一下,就曉得了。」
這位在十八虎衛中排行第七的藍山河,人高腿長,幾乎只向前跨了兩步,便到了小木桌旁邊。
他問話的方式也很特別。
別人問話,是用嘴巴問,他用的則是一隻手。
一隻像鋼鉤般的右手!
這隻手的五根手指頭粗重堅硬,行家一人眼,便不難看出,它的主人在鐵沙掌和鷹爪功方面顯然曾下過不少苦功。
如今這只像鋼鉤般的手心一把抓向唐漢的胸口。
只要被這樣手抓實了,不論多硬的骨頭,無疑也會立刻變成一把骨粉。
但這隻手很不巧的並沒有抓著唐漢。
因為唐漢沒有看到這隻手。
惡虎藍山河一把抓出之際,他恰巧正從凳子上站起來,因為無法穩住重心,腳下一滑,差點摔倒下去。
他似乎還不曉得自己陰錯陽差,僥倖逃過一劫,居然還很有禮貌地指指桌旁空位道:
「不必客氣,隨便坐……」
藍山河冷笑道:「錢三姑娘說得不錯,你小子果然滑溜得緊!」
他不等話說完,第二把又接著抓出。抓去的部位,仍是唐漢胸口。惟一不同的地方,便是第二次出手的力道和速度,比第一次至少增強加快了一倍以上。
勁風掃過桌面,碗盞立即撞成一堆。
桌底下的方老頭咿唔著磨著牙齒,囈語般道:「床怎麼搖得這樣厲害?」
店門口,猛虎平濤目光一轉,突然大喝道:「當心桌底下那個老傢伙!」
可是,太遲了。
只聽格卜一聲脆響,高大的惡虎藍山河立即應聲矮了七八寸。
惡虎藍山河的一雙小腿很結實。
但很不幸的,他碰上的人是昔日名滿江湖,天台三傑之一的飛天豹子歐陽俊。
任何一雙結實的腿,只要碰上這位飛天豹子的一雙鐵掌,都不會比蚱蜢一雙腿更結實。
藍山河眼珠凸出,看來正像一隻折了腿的蚱蜢。
他雙手及時扳住桌沿,總算沒有立即栽坐下去。
唐漢像要過來攙扶似的,忙道:「啊,坐好,坐好。你老哥好像也喝得差不多了吧?」
猛虎平濤一跺足道:「老七太大意了,我早看出這老傢伙不是個東西!」
這位猛虎話剛說完,忽然間又是格噗一聲脆響。
這次脆響來自店門外。
猛虎平濤站在店門左首,距離方老頭那副柴擔子不到兩尺。他罵完一聲不是個東西,柴束中就突然冒出一根金色長笛。
第二聲脆響便是這根長笛跟猛虎平濤一雙小腿合奏的樂章。
猛虎平濤雙腿一軟,突然向前跪下。驟看上去,就像是這位猛虎為了自己的口不擇言,正以大禮在向店堂中的方老頭請求寬容饒恕。
這當然只是一種形象上的錯覺。
事實上,這位十八虎衛中的猛將,雖然冷不防挨了一笛,虎威並未減損分毫。
他一口氣罵了好幾句難聽的髒話之後,腰桿一挺,便想以一式虎滾平陽,騰身反撲偷襲他的敵人。
可是,他才一運氣,便感覺身上某一部位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當他扭過頭去,瞧清背後小腿下面的一雙腳尖,竟然不是腳尖雙雙向下著地,而是已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翻轉過來朝天高高翹起時,這位猛虎突然一下暈了過去!
同一時候,冒出一根長笛的那捆柴束,也突然迸裂開來。
孫如玉像兔子般一躍而起,口中大聲嚷道:「這些虎爺本公子實在招惹不起,小唐快來救命!」
智虎公孫操手腕一招,冷冷道:「好個小兔崽子,還不快快替老子乖乖躺下!」
三顆鐵蓮子,夾著破風銳嘯,如流星趕月,疾射孫如玉上盤三大要穴!
孫如玉長笛急掃,但也只磕飛其中兩顆,另一顆鐵蓮子,不偏不倚,卜的一聲,端端正正的打中了他的玉竅穴!
玉竅穴位於雙眉夾心處,是人身七大要穴之一,傷後如不立即救治,鮮有活命之望。
這位黑笛公子剛像兔子般躍起,忽又像兔子般掉落下去。
智虎公孫操不理孫如玉死活,身軀迅又轉向店堂。
嗤!
嗤!
嗤!
手抬處,又是三顆鐵蓮子,成品字形疾奔店堂中木桌下的方老頭。
他們四虎衛要找的人,一來是火種子唐漢,如今因為雙虎斷腿的關係,剩下的兩虎衛不住得將一腔怨毒,全部移注到孫如玉和方老頭這一老一少身上。
木桌突然旋轉。
卜!
卜!
卜!
三顆鐵蓮子,一顆不少,盡數射入已失去活動力的惡虎藍山河的後背心!
飛虎喬奇驚怒交迸,騰身撲進店堂,厲吼道:「我操你祖奶奶的,你這條走狗!」
唐漢一閃身,笑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老哥倆好好的親熱親熱,這裡沒有我的事情了。」
他閃開飛虎喬奇,剛剛衝出店門,三顆鐵蓮子已迎面射至!
唐漢揚袖一拂,笑道:「抱歉,本大少玩彈珠的年紀早過去了!」
一股無形勁氣泛湧,三顆鐵蓮子中途改向,相繼射進門框。
智虎公孫操側身踢出一式穿心飛鵬,口中道:「那就玩玩這個吧!」
他人高馬大,招式雖是穿心腿,一腳蹬去的地方,卻是唐漢的面門。
唐漢是個識貨的行家,他看出這位虎衛不僅打得一手好暗器,下盤的彈腿功夫,顯然更見精絕。他估計對方這一腳如果蹬實了,力道決不會少於五百斤。
以五百斤的力量撞向一件物體,莫說是人,就是一條大水牛無疑也承受不了。
唐漢腳下一滑,以一個大弧形繞向智虎身後,朗聲笑道:「這種姿勢有點像野狗撒尿,既不好看,也不好玩。」
他一掌向智虎後腦砍去,笑著又加了一句道:「本大少喜歡玩這個!」
唐漢完全沒有看錯人,這位智虎的腿上功夫,果然造詣驚人。
他一腿踢空,回收速度奇快,身軀一轉,左肩微卸,不僅適時避開唐漢的掌招,而且及時又踢出一腿。
這一腿橫掃唐漢腰部,由於貼身踢出,勁力更為悍猛。
店堂中乒乓之聲不絕,打得也很激烈。方老頭雖是過去天台三傑之一的飛天豹子,但碰上的這位虎衛,恰巧亦以掌力見長,一時顯然也佔不了多少便宜。
四虎衛已四去其二,尚且如此難纏,倘若四虎衛一個不缺,又將是一副什麼局面?
唐漢想到這裡,一邊以九宮移形換位身法迅速遊走,一邊忍不住朝不遠處受傷的孫如玉偷偷掃了一眼。
他這一望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孫如玉人已昏迷,雙眉夾心處,皮肉翻捲,鮮血泉湧,傷勢極為緊急嚴重。
他如果再跟這位虎衛鬥鬧下去,自己雖然不成問題,孫如玉可就要死定了。
可是,這名虎衛身手非凡,一時之間不知又如何才能加以擺脫?
唐漢正憂急不已,對街的碎石路上,忽然出現三條人影。
看清了來的這三個人,唐漢心全涼了。
來的是三名標緻動人的大姑娘。
燕京三鳳!
唐漢咬咬牙齒,心腸一橫,決定不顧一切後果,以他一直不想被人知道的密宗大天心無相玄功,來收拾這個危急紊亂的局面。
密宗大天心無相玄功,是他一身武學秘密中的秘密。
他當初獲傳這種空門玄功,原是受命對付一個正在形成的可怕組織,如果這個秘密洩露出去,讓對方知悉密宗奇人大覺上人的絕學竟然有了傳人,而且已經流傳到了中原,不僅他這些年來四處奔波查訪的心血盡付東流,整個中原武林的命運,也可能因而陷入一場浩劫。
可是,事到如今,他已別無選擇。
燕京三鳳武功不俗,如果這三個丫頭插手攪局,孫如玉固然死定了,就是他跟方老頭,都可能無法安全脫身。
雙龍堡來的人手,絕不止這四名虎衛,時間拖延愈久,愈對他們不利,與其最後仍然要憑玄功善後,孫如玉這小子豈非死得太冤枉?
唐漢一念已決,正擬出手先將這名智虎解決之際,忽聽玉鳳錢宛男嬌滴滴的喝彩道:
「好!好!公孫大俠的彈腿功夫,果然名不虛傳!『二郎抱山趕太陽』。好!『劍指北斗』。好,『柳插玉關』。好!公孫大俠好好拿點功夫出來,讓這臭小子見識見識!」
智虎公孫操見唐漢一直守多攻少,原就自以為佔了上風,如今經玉鳳錢宛男這一搖揚,雙腿招式翻新,踢來更是虎虎風生,威不可當!
他一邊奮力搶攻,一邊揚聲回答道:「那邊躺著的那個小子,就是公孫某人放倒的,現在這個小子也差不多快了。」
玉鳳錢宛男道:「這小子出了名的難纏,要不要我們姐妹幾個助公孫大俠一臂之力下」
智虎公孫操道:「用不著,倒是躺著的那小子,他抽冷子毀了我們老九一雙腿,三位姑娘不妨派人過去補上一刀,也好給我們老九出口氣!」
玉鳳錢宛男欣然道:「好!我來動手。」
這小丫頭動作可真利落,話沒說完,白嫩的玉手上已多了一把紅線飛刀!
唐漢一驚,一時顧不得收拾這名虎衛,身軀閃得兩閃,飛快地退至孫如玉身邊。
他有了準備,玉鳳錢宛男那口飛刀自然傷不了孫如玉。他一身玄功已盡聚雙臂,隨時均能發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只要這些丫頭真想助紂為虐,他也一樣下得了狠心毒手!
咻!紅線飛刀突自玉鳳錢宛男手上電疾射出!
唐漢目光閃動,神色微微一緊,但旋即回復自然,臉上同時流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
背向著三鳳的智虎公孫操,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了。
只可惜他受了玉鳳的誇讚,將精神全部放在雙腿招式的變化上,等他聽到風生腦後,知道上了小妮子的惡當時,已經來不及化解了。
唰的一聲輕響,紅線飛刀像熱鍋中鑽冷豆腐的泥鰍般,一骨溜齊柄沒入智虎後腦門!
智虎公孫操倒下去後,昏厥過去的猛虎平濤,卻於這時忽告悠悠醒轉。
銀鳳錢麗麗手一指道:「三妹,那邊還有一個,活口留不得!」
戰事結束,三鳳像一陣風似的來了又走了。
唐漢望著三姐妹遠去的情影,心中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感激,也有著一股說不出的煩惱;三鳳這份人情,是個很沉重的負擔,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時候有了機會,以及應以什麼方式去回報。
尤其玉鳳錢宛男臨去之前,那情深款款的回眸一瞥,更使他耳熱心跳,說不出心頭是股什麼滋味。
大家都說他這個火種子對女孩子很有一套,他自己也不否認這一點。
為什麼今天碰上這個聰明而潑辣的小丫頭,他卻顯得如此又「菜」又「嫩」?
他平時的那一套哪裡去了?
店堂中寂然無聲,戰事顯然也已結束。
唐漢走進去時,只見惡虎藍山河跟飛虎喬奇的屍體交疊在一起,屋中傢俱均已被砸得稀爛,到處是一片觸目驚心的血跡。
唐漢暗暗納罕。方老頭呢?
這位飛天豹子放下師侄孫如玉不管,是為了怕別人識破他的身份?還是本身也受了重傷亟待調息治療?
不過,由於時間急迫,唐漢對這一點已無暇深究。
他先將四虎衛的屍體拖進小店後院,然後從茅房柴堆中拉出那位已嚇得不成人樣子的店主老胡。
他給了老胡一張即使再賣三十年兔肉也賺不起來的銀票,吩咐老胡關門體業一天,將店裡收拾乾淨,並將四虎衛火速加以掩埋。
接著,他便抱起經他暫時以玄功護住心脈的孫如玉,抄店後小路,急奔鎮頭上的長安生藥店,找那位無名鎮上惟一懂得一點醫道的侯子敬。
無論什麼地方,開生藥店,都是一種受人尊敬的行業。
生藥店的老闆,也往往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人物。
但是,在無名鎮上,長安生藥店和它的啟東侯老頭,卻是鮮有的例外。長安生藥店既不是個受人稱道字號,侯老頭這個人也不是位受人愛戴的人物。
原因只有一個,侯老頭的藥賣得太貴了!
藥為什麼賣得特別貴,侯老頭當然也有他的理由。
譬如:交通不便啦,損耗太大啦,以及他選用的都是上等的道地貨啦,等等,等等。
然而,無論他怎麼解釋,鎮上人不諒解就是不諒解。
大家都知道藥材利潤極厚,無故抬高價錢,便是沒良心!
所以,大家背後便把這老傢伙由「侯子敬」改喊「猴子精」。
在無名鎮上,第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物是槓子頭呂炮,第二個便是長安生藥店這位猴子精侯大掌櫃的。
唐漢挽著孫如玉從後院翻進這家生藥店時,侯老頭正一個人在店堂裡喝茶擺棋譜。
他抬起頭,從纏著紅絨線的老花眼鏡頂端,將眼珠子逼去最高的地方,認清來人是誰之後,臉上現出不悅之色道:「你老弟是哪裡來的?」
唐漢微笑道:「後門。」
侯老頭道:「老漢這座四合廂,後門開在什麼地方?」
唐漢笑道:「院牆上面。」
侯老頭沉下面孔道:「你老弟的行徑太不檢點了,為什麼不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從前面正門走進來?」
唐漢點頭道:「好,下次一定照辦。」
他將孫如玉放在一張竹榻上,接著道:「現在請速施回春妙手,救救我們這位小老弟,人治好了,我陪你下棋喝酒。」
侯老頭臉上露出喜色,但旋即冷冷道:「喝酒?誰請客?你曉得目前酒多少錢一斤?」
唐漢摸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笑道:「診金、藥費、酒錢,一次先付,不夠再添。」
侯老頭扶正老花眼鏡,看清銀票上面的數目字是一百兩整,這才點點頭,露出笑容。
他溜了孫如玉一眼問道:「這位小老弟得的是什麼毛病?找鎮上的吳老先生瞧過沒有?
藥方子有沒有帶來?」
唐漢輕輕歎了口氣道:「該問的你不問,不該問的你全問了。」
侯老頭道:「這話什麼意思?你不曉得老漢這兒開的是生藥店?」
唐漢道:「當然曉得。」
侯老頭道:「既然曉得,你不回我的話,你叫老漢如何抓藥?」
唐漢道:「好,我現在回答你:我這位小老弟什麼毛病也沒有,沒有找吳老先生看過,也沒有帶藥方子來。」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緩緩接下去道:「他只是大貪玩,把一顆鐵蓮子不小心玩進了眉梁骨,如今就是想麻煩你替他把這顆鐵蓮子從眉梁骨裡取出來。」
侯老頭像是嚇了一大跳,慌忙掏出那張銀票,放去棋盤上,嚷著道:「別開玩笑了,你當老漢是什麼人?去,去,去!老漢可沒有這份閒情逸致,陪你老弟窮開心。」
唐漢凝立不動,侯老頭的話,他彷彿一句也沒有聽見。
他只是問:「你一向都是在什麼地方動這種大手術?」
侯老頭氣得好像要昏過去似的,他推推鼻樑上那副破碎支離的老花眼鏡,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唐漢,似乎想憑以往接觸病患的經驗,查看唐漢的腦袋瓜子是不是有問題?
唐漢道:「侯大掌櫃的,我能不能將您的大名倒過來念一遍?」
侯老頭臉上突然失去血色。
唐漢一字字地道:「侯子敬,倒過來念,是敬子候對嗎?『敬子侯』跟『金至厚』,音調聽起來,是不是差不多?」
侯老頭臉色更難看了。
唐漢緩緩接下去道:「『生死大夫』金至厚為了什麼原因改名換姓住到無名鎮來,我火種子唐漢對這件事一點興趣沒有。只要動完這次手術,不讓我們這位小老弟留下破相,你這位生死大夫便可以在無名鎮繼續住下去,一直住到你被別人識破你的真正身份,或是你不願意住下去為止!」
侯老頭霎霎眼皮,隔了片刻,才問道:「你識破老夫身份已經多久了?」
唐漢道:「整整一年。」
侯老頭一怔道:「當你去年第一次到無名鎮來,你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唐漢道:「不錯。」
侯老頭道:「老夫哪一方面不小心被你瞧出了破綻?」
唐漢微笑道:「你的藥材賣得太貴了。」
侯老頭詫異道:「這跟老夫隱瞞身份又有什麼關係?」
唐漢微笑道:「生意講究的是將本求利,你把藥價故意提高,平常難得有生意上門,而你卻一點也不在乎,生活得依然相當優裕。這種情形該怎麼解釋?」
他又笑了一下,道:「惟一的解釋,便是你根本並不指望這爿藥店維持生計!你把藥價故意抬高的原因,便是希望上門的客人愈少愈好。」
侯老頭仍然不服道:「江湖多風險,歲月不饒人。江湖上,上了年紀的成名人物,往往會為了保全晚節,而忽然失去音訊。此類事例,不勝枚舉。就算你的解釋完全合理,你又怎能僅憑這一點,斷定老夫就是當年的那位生死大夫金至厚?」
唐漢笑道:「關於這一點,我一開始就已經回答得很明白了。」
侯老頭道:「什麼時候?」
唐漢笑道:「當我請教你可不可以將你的大名倒念一遍的時候!」
侯老頭長長歎了口氣,道:「鎮上人都喊老夫『猴子精』,這三個字送給你小子,我看倒是恰當之至。」
唐漢笑道:「牢騷發完了沒有?」
侯老頭忽然霎著眼皮道:「你小子說話一向算數不算數?」
唐漢笑道:「金字招牌,信譽保證!」
侯老頭道:「手術完了,你小子真肯陪老夫喝酒下棋?」
唐漢笑道:「一邊喝酒,一邊下棋。一直喝到你四腳朝天,或是輸得你想拿起棋盤砸人為止!」
觀棋不語真君子。
舉手無回大丈夫。
生死大夫金至厚棋力不弱,這顯然是他空閒太多,天天拿著一本棋譜,不斷排擺研究的結果。
火種子唐漢的棋力雖並不見得如何高明,但湊巧的是,兩者相較之下,唐漢正好比生死大夫強了那麼一點點!
棋高一著,束手縛腳。
生死大夫金至厚坐下去的時候,神態從容,架勢十足,頗具有一股大丈夫的氣派。
結果:第一局他沒有贏。第二局唐漢沒有輸。第三局他想算和棋,唐漢不答應。
三局棋下完,生死大夫的大丈夫氣派不見了。
如今,他的雙手又一度掐住唐漢的右手,不讓唐漢拿開已被吃掉的死子。
「怎麼回事?我再看看。」他每次想悔棋的理由都差不多:「我還沒有看清楚,你忙什麼?你小子風度好一點好不好?」
「我的風度已經夠好了。」唐漢堅持不讓:「這盤棋你已悔了八手,如果一直悔到你贏為止,這種棋還有什麼下頭?」
「放手,放手!」生死大夫像在哀求似的道:「老夫只不過想研究一下,決不悔棋就是了。下錯了棋不研究研究如何會進步?」
唐漢道:「真的不悔?」
生死大夫騰出一隻手來,推推已滑到鼻尖上的眼鏡,一板正經地保證道:「當然不悔!
老夫什麼時候悔過棋?」
一旁看棋的三名粗衣漢子,都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一盤棋悔了八手,還不算悔棋,要怎樣才算悔棋?
唐漢和生死大夫兩人棋下得出神,似乎都沒有留意到,他們這一局棋,已先後吸引了三名觀戰者。
唐漢放開了手。
他剛才說的,雖然只是一句笑話,但照目前的情形看起來,他若是再不讓步,這位生死大夫可真要拿棋盤砸人了。
生死大夫聽到笑聲,才發覺店堂中已多了三個閒人,當下忍不住面孔一沉,轉向那三名漢子,冷冷道:「這裡開的是生藥店,你們可是來抓藥的?」
兩名苦力模樣的漢子吃了排頭,赧赧然轉身走了。
另一名粗壯結實的青衣漢子,竟然真的從懷裡掏出一張藥方子,雙手遞了過來道:「小人是山腳下的蔡二虎,正是來找侯大爺抓藥的。」
這回輪到唐漢發笑了,「快去抓藥吧!侯大爺。你手氣雖然不佳,財氣還算不錯,且看發了利市,棋運是否會轉好一點。」
生死大夫話說滿了,這筆生意想不做也不行;於是只好憋著一肚子氣,接下藥方子,走向藥櫃。
藥包好了,生死大夫正想折起那張藥方子,忽然咦了一聲道:「你長得這麼粗粗壯壯結結實實的,還要吃這種大補藥?」
蔡二虎道:「小人從不吃藥。」
生死大夫道:「你這帖藥是替別人抓的?」
蔡二虎道:「小人的七旬老母。」
生死大夫深受感動,又朝那張藥方子望了一眼,點點頭道:「唔,好,好。這帖藥全是貴重藥材,本來要收兩半銀子,為了成全你的一份孝心,你就付三錢銀子好了。」
蔡二虎一呆,大感意外。
兩半銀子一帖藥,結果只收三錢銀子,這是一種什麼折扣?
蔡二虎千恩萬謝的提著藥包走了,生死大夫回到棋桌旁邊,得意地道:「怎麼樣,這一手玩得漂亮吧?」
唐漢點頭:「很漂亮!」
他斜著頭,以眼角望向生死大夫:「你看蔡二虎這樣的人,像個孝子?」
生死大夫兩眼一瞪,很不開心地道:「要什麼樣子的人才像孝子?孝子臉上刻了字?」
你見過臉上刻了字的孝子沒有?如果孝子臉上不必刻字,當你遇見一個人時,你又憑什麼斷定這個人是不是個孝子?
碰上這種槓子頭呂炮常憑以「一招取勝」的「老論根據」,唐漢只有認輸。
他輕咳了一聲,改口道:「我能不能另外請教你這位生死大夫一件事?」
生死大夫冷冷糾正道:「侯大爺!」
唐漢道:「是!侯大爺請教侯大爺,孝子蔡二虎這一帖補藥,如按照一般市價,到底該值多少銀子?」
「七錢六分五。」
「不是兩半?」
「那是我這爿長安藥店的價錢。」
「如果換了平常時候,或是換了別的人,你就會收取這個價錢?」
「一毫一厘不能少!」
「如果蔡二虎不是個孝子,或是你不想扭轉別人對你的印象,你今天也會向蔡二虎索取這個價錢?」
「不錯!」
「你認為一個像蔡二虎這樣的人付得起?」
「付不起也得付!」
「這話什麼意思?」
「否則他就不該走進我這爿長安藥店。」
「這樣不嫌太黑心?」
「大夫看病,藥店賣藥,作風一向如此,絕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這裡的山腳下,你去過沒有?」
「時常路過。」
「那一帶的人,都靠什麼營生?」
「打獵。」
「附近這一片缺乏水源的荒山,能靠打獵維持生活?」
「山中雉雞、野兔多的是。」
「價錢好不好?」
「一隻三斤重的雉雞大約可賣七八分銀子,兔子則稍為差一點。」
「如此計算起來,普通一名獵戶,除去日常開支,要多久才能湊足兩半銀子?」
「這咳。」生死大夫的臉色和語氣,都顯得不太自然:「大概……至少……咳咳,要三個月左右吧?」
唐漢微微一笑道:「辛苦兩三個月,省吃儉用,然後以全部積蓄,為七旬高齡老母買一帖可有可無的補藥,這種孝子你侯大爺這一生見過幾位?」
生死大夫的臉色由不自然突然變得很難看,隔了好半晌,才艱澀地道:「你意思是說:
方纔這個蔡二虎,他不是山腳下的獵戶?」
唐漢微笑道:「他臉上又沒有刻字,我怎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他等對方消化了他這兩句話,才又緩緩接著道:「就算這位蔡二虎是個豬戶,我猜想他也絕不是靠獵雉雞和野兔維生。」
生死大夫道:「否則他獵什麼?」
唐漢道:「猴子!」
生死大夫一怔道:「猴子可以賣錢?」
唐漢微笑道:「要不然就是『猴子精』!」
生死大夫臉色剛剛變得一變,門外突然有人大笑接口道:「佩服,佩服,火種子唐漢,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果然名不虛傳!」
大笑聲中,一人大步跨入店堂,正是甫離去不久的蔡二虎!
也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氣昏了,生死大夫臉色灰白,呆呆地坐在那裡,竟然不曉得如何來應付這個突如其來的場面才好。
唐漢神色從容,似乎一點也不感覺意外,這時端起酒碗,喝了口酒,笑道:「蔡孝子去而復返,是不是想照顧我們金大夫第二筆交易?」
蔡二虎居然又打了哈哈,道:「正是,正是!」
他手上那包補藥,不知什麼時候已換成一個大紅封套。這時,口中說著正是,一面微微弓腰,將那個大紅封套放到桌面上。
生死大夫金至厚仍然一動不動,甚至連朝那個紅封套望也沒望一眼。
唐漢竟然越俎代庖,拿起紅封套,從裡面抽出一張銀票,邊瞧邊點頭道:「唔,唔,紋銀三萬兩整,省城大通錢莊的票子,這份賀禮好隆重!」
他忽然抬頭,望向蔡二虎道:「貴幫主的病情大概不輕吧?」
蔡二虎這下笑不出來了。他呆了一下,才道:「唐少俠已看出了在下的來路?」
唐漢面孔一沉,突然將銀票擲回桌面,冷冷道:「拿回去,就說金大夫沒空!」
蔡二虎不禁又是一呆,道:「唐少俠這算什麼意思?」
唐漢冷冷道:「三萬兩銀子壓不死人,要請生死大夫金至厚看病,至少也得派出兩名堂主以上的人物,以四人大轎恭迎恭送,才合禮節。」
蔡二虎見生死大夫毫無表示,知道這位火種子的吩咐違拗不得,只好連聲應是,拿起銀票,轉身而去。
生死大夫金至厚等蔡二虎走遠了,才轉身望著唐漢道:「這個姓蔡的,你以前見過?」
唐漢道:「沒有。」
金至厚詫異道:「否則你怎麼知道他人的是什麼幫?甚至知道他們幫主患了重病?」
唐漢笑道:「猜的。」
金至厚又有點冒火道:「你每猜一件事情,都猜得這麼準?」
唐漢道:「不一定。」
金至厚道:「得看當時的情形?」
唐漢道:「對!」
金至厚道:「這一次你一口猜中對方的身份和來意,靈機是怎麼啟發的?」
唐漢道:「因為這兒是無名鎮。」
金至厚道:「你說得太玄了,我聽不懂。」
唐漢道:「你聽不懂,是應該的,如果你每一方面,都像你在醫術上的成就一樣是個天才,別人就沒得混了。」
金至厚道:「可否言歸正傳?」
唐漢又笑了一下道:「萬事知難行易。這其中的道理,若是說穿了,根本一文不值。」
金至厚道:「少打一點鑼鼓點子好不好?」
唐漢笑道:『「第一,我們可以想像,能以三萬兩銀子請一位大夫看病的病人,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病人。」
「最少也是一幫之主?」
「這只是最後的結論。」
「在這以前,你就已經對某些人和事起了懷疑?」
「不錯!如果你仔細留意一下,你就會發現這個月無奇不有樓有件寶物的售出價格,實在低得很不合理。」
「百寶刀囊?」
「對!但這只是疑問之一。另外兩個更大的疑問是:一、飛刀幫主童子飛當初何以會失去這件寢食不離的隨身之寶?二、該幫四大堂主既已收回這件寶物,何故仍然滯留無名鎮,終日酒色征逐,毫無離去之意?」
金至厚突然一拍膝蓋:「我懂你的意思了!」
唐漢微微一笑道:「這幾個疑問,本來很不容易求得解答,直到這個蔡二虎出現,才予人以一種撥雲見日之感。如今我們不難明白:百寶刀囊是童子飛跟人交手受了重傷失去的。
該幫不願以高價收回這件寶物,顯然是因為童子飛傷勢嚴重,也許已沒有再度使用這件寶物的機會。四位堂主滯留無名鎮,則無疑是想藉無奇不有樓的廣大神通,代找一位像你生死大夫這樣的醫界奇人,且看能否挽回童子飛一命。」
「這個月的初五,何以未見他們付諸行動?」
「一幫之主失手受傷,攸關一幫之威信和榮譽,要作這種決定,也不是件容易事。」
金至厚思索了片刻,忽然道:「飛刀幫主童子飛據說平時為人還可以,老夫身份既已洩露,想迴避也迴避不了,你方才為什麼要替老夫一口回絕了那個蔡二虎?」
唐漢道:「這是為了你好。」
金至厚道:「希望老夫能坐上一頂四人大轎,威風威風?」
唐漢笑道:「這只不過是一種借口而已!先打發了這個姓蔡的,我才有機會問問你的意見。」
他又笑了一下,接著道:「你這位生死大夫埋名隱姓住到無名鎮來,必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你替童子飛治病,是否會因而為你本身帶來不利的影響?這一點,我必須先弄清楚。
你救活了孫如玉,我欠你一份大人情;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我都有保護你的責任。」
金至厚從破鏡片後深深凝注著這位火種子,目光中充滿了一種異樣神色,彷彿要將這位浪子之王重新辨認一個仔細似的。
有種人口中是永遠不會說出一個謝宇的一金至厚無疑便是這種人。
他隔了一會兒,才輕輕歎了口氣道:「其實那也沒有什麼,人怕出名豬怕壯,老夫住到無名鎮來,只不過人到了某種年紀,總想避開世俗紛擾,多享幾年清福而已!」
這位生死大夫埋名隱姓住到無名鎮來,原因真的如此簡單?
唐漢沒有表示懷疑,也沒有追問下去。
這是他這個火種子的一貫作風。他從不勉強別人做對方不願做的事,或是說對方不願說的話;正如任何人也不能勉強他這個火種子一樣。
「飛刀幫四位堂主,馬上就會照我的吩咐,派人以四人大轎來迎接你,你如果願意你就去,不過你一定得記住一件事。」
「什麼事?」
「問清童子飛當初是傷在什麼人手裡。」
「為什麼要追問這一點?」
「也是為了你好。」唐漢微笑道:「因為那個要置童子飛於死地的人,也許會嫌你這位生死大夫多管閒事,我們知道了這個人是誰,事先才好有個防範。救活別人性命,卻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就不太划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