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影子焦戈的一顆心在騰騰地跳個不停。
如今他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了。
他剛才等於白磕了幾個頭,白說了一大篇廢話!
因為他已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即使他磕上再多的頭,說上再多的話,結果顯然也不會有什麼兩樣。
這位人屠張弓顯然已絕不可能再成為他們的統領,否則他就絕不可能再和這位人屠張弓一起活著走出去!
他飛快的閃瞥了一下仍然緊握在他手中的那支匕首。
匕首距離對方的腳尖,大約有四五尺光景。
嚴格的說,如想脫身的話,這個距離似乎太近了一點,但如今他已別無選擇,就算冒一點風險,那也比等死好得多!
申無害仍在等待,他顯得很有耐心地笑著道:「如你夥計實在不願意說,隨便捏造一個假的人名也好啊!只要你口裡說個不停,我就不免要分神,那樣你夥計脫身的機會,豈不是要大得多?」
鬼影子焦戈心頭一涼,不由得又氣又恨。
這一次他恨的是自己。
恨自己為什麼拿不定主張!
他心想:這廝的話一點不錯,這種情形之下要想脫身,全靠出其不意,他為什麼不在念起之初就付諸行動呢?
申無害又笑了一下道:「你夥計已丟掉了一次大好的機會,如今你夥計要不要重新考慮剛才問的話?」
鬼影子焦戈心腸一橫,毅然抬頭道:「統座請別誤會,小人所以沒有立即回答,是因為小人實在有著不得已的苦衷。」
申無害輕輕一哦,笑道:「是嗎?我真高興聽到你這樣說,這樣說,你夥計是願意告訴我,我們那位幫主究竟是何許人了?」
鬼影子焦戈顯得很誠懇的說道:「事情是這樣的……」
申無害沒有加以催迫。
鬼影子焦戈接下去說道:「小人入幫雖早,但與我們那位幫主,卻並無多大淵源,只有羊護法和孫護法,才清楚他的底細。」
申無害道:「你甚至連他的名姓都不知道?」
鬼影子焦戈道:「小人只在入幫之初,無意中聽孫護法喊過他一次乳名。」
申無害道:「怎麼喊的?」
鬼影子焦戈道:「三郎!」
申無害造:「三郎?」
鬼影子焦戈道:「是的,三郎……」
隨著郎字出口,右手一揚,一道銀光電射而出,夾著一縷銳嘶,直奔申無害面門。
如果申無害被這支匕首射中了,他也怨不得別人。
因為鬼影子焦戈完全是依計行事,誰叫他忘了他自己說過的話,一聽到三郎這名字,就露出了分心思索的神情呢?
鬼影子焦戈的一身輕功,果然不同凡響。
當這位鬼影子擲出匕首,同時藉雙足一蹬之力,向後彈身倒縱的一剎那,其動作之輕靈美妙,就連申無害也忍不住為之暗暗喝彩。
只可惜一個人在輕功方面不管火候如何精純,但與暗器的速度比較起來,似乎還是慢了一點。
申無害最大的長處,就是善於鑒貌辨色。
他對一個人一旦有了他自己的看法,從來很少變更,鬼影子的這一手,無疑早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喜歡使用暗器,也不喜歡使用暗器的人,所以他雖然沒有好好的練過暗器,但卻在接暗器方面,曾下了不少功夫。
鬼影子的一身輕功雖然不錯,但使用暗器的手法,卻顯然並不見得如何高明。
他只抬手輕輕一抄一送,那支匕首便在半空中轉了彎,匕首去勢疾勁如故,只是這一次奔去的方向,已變成鬼影子的小腹丹田要害。
鬼影子僅差半尺便可翻上牆頭,但這半尺竟成了這一生中永遠也無法達成的距離。
從半空中摔下來的鬼影子,就像一隻滑脫釣線的田雞,只是雙腿微微抖動了那麼一下,便告悠然氣絕。
※※※※※
申無害為了回去好有一個交代,只得假戲真做,去四方客棧轉了一圈。
經他側面打聽的結果,發覺無情金劍以及剩下來的那幾名劍士,原來早在三天之前,就已結賬離去了。
知道這一點,就已儘夠了,至於這位大總管底下將要採取什麼手段,他一點也不關心。
當他走出客棧,正擬重返酒樓之際,從對面小巷中,忽然出來兩個人。
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雲夢兄弟!
申無害大喜,急忙快步迎了過去。
二寶走起路來,仍是一拐一拐的,身上的傷勢似乎尚未痊癒。
申無害知道這一對活寶一定已不認識他是誰,同時他知道兩兄弟在窮極無聊的情形下,有個喜歡敲敲小竹槓的毛病,於是故意裝成一心趕路的樣子,埋頭對準走在前面的大寶,一頭撞了過去。
果然不出他的預料,大寶一把將他揪住,大聲責問道:「喂,夥計,你走路有沒有帶眼睛?」
申無害打躬賠笑道:「對不起……」
大寶轉向二寶道:「二寶,你瞧,這廝撞了人,只說一聲對不起就想了事,你看滑稽不滑稽?」
二寶大概是餓昏了頭,有氣無力地接口道:「太滑稽了。」
申無害故意苦著臉說道:「那要怎麼辦?」
大寶向二寶道:「二寶,你看這事要怎麼辦?」
二寶道:「你肚子現在餓不餓?」
大寶道:「餓極了!」
二寶擠擠眼睛,意在引起大寶的注意,然後重重咳了一聲道:「這還不好辦?我們剛剛吃飽了東西,現在忽然餓了,當然是因為被這小子撞了一下的關係二,除了要他賠一個飽肚子,還要怎麼辦?」
大寶聽了非常高興,轉向申無害道:「二寶的話,你小子聽到沒有?」
申無害怕引起過路人的注意,指指兩人身後那條小巷,低聲說道:「一切都好商量,我們到那邊去談如何?」
兩兄弟當然不反對,於是,三人一起走進小巷中。
進入小巷之後,申無害道:「賠兩位一個飽肚子要多少錢?」
這一次輪到大寶聰明起來了。
他向二寶擠著眼睛問道:「二寶,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才那一頓吃了多少銀子?」
二寶屈著指頭道:「一碗紅燒肉,兩條黃花魚,四斤陳年白干,還有六大碗白米飯,唔……這……個……大概……是六錢多銀子吧?」
申無害說道:「六錢多銀子?這怎麼夠!」
兩兄弟傻了!
大寶訥訥道:「這位夥計,你話可要說明白,你是嫌多,還是說不夠?」
申無害道:「當然是說不夠!」
二寶嚥著口水道:「那麼,你……夥計認為,究竟要多少銀子,才……才……才夠吃飽一頓?」
申無害道:「最少三十兩!」
大寶轉向二寶道:「二寶,三十兩是多少?」
二寶搬弄著十根手指頭,計算了老半天,依然未能算出三十兩銀到底是一個多大的數目。
申無害從旁發覺,這兄弟在數字方面,原來最高僅能算到六,當下只得忍笑接道:「你們有了三十兩銀子,如果節省一點,可以一天吃六頓,連吃六個六天,頓頓都有紅燒肉、黃花魚、白米飯吃,和兩大壺陳年白干。」
兩兄弟互相望了一眼,一意思好像在說:你瞧!咱們哥兒倆運氣多好,竟碰上了這麼一個大笨瓜!
大寶轉過身來,手一伸道:「對,對,拿來吧!你夥計說得一點不錯,咱們哥兒倆剛才一頓,吃去的銀子正好是三十兩整!」
申無害本來還想多給兩兄弟一點,無奈他身上也只剩下三十多兩銀子。
他將碎銀留下,取出三個十兩重的銀元寶,對兩兄弟道:「我本預備去辦一件事,但經剛才那麼一撞,你們固然撞餓了肚子,而我的氣力,也給撞光了,你們說吧,我的那件事,又該怎麼辦?」
大寶挺了挺腰幹道:「這還用說?你既然賠了咱們一個飽肚,你的事當然由咱們兄弟代辦!」
※※※※※
申無害回到酒樓時,酒樓上的客人,已換成另外一批,惟一留下沒走的,只有一個神棍吳能。
吳能等他坐定後,低聲問道:「客棧那邊情形如何?」
申無害故意皺了皺眉頭道:「都走光了……」
吳能接著又問道:「知不知道去了哪裡?會不會是回宮重新調派人手去了?」
申無害搖搖頭道:「不知道。」
吳能見桌上的幾樣菜都已冷了,又道:「統座要不要另外再點幾個菜?」
申無害點點頭。
吳能於是又將夥計喊來,另外點了幾個菜,同時吩咐再燙兩斤白干送上。
當第二次叫的酒菜送上之際,申無害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趁吳能向他敬酒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的信口問道:「剛才在來的路上,你說竹葉青蔡三怎麼樣?」
吳能一口將酒喝乾,歎了口氣道:「我吳能在黑道上混了這麼多年,心狠手辣的人物,也不知見過多少,但像楊全達和蔡三這兩個傢伙,還真是第一次碰上。」
他替申無害和自己添滿了空杯,接著便將竹葉青蔡三那天在趙大個兒酒店裡,自己相認的一件公案,詳細的說了一遍。
申無害暗暗點頭,心中已經打定了一個主意。
就在這時候,下面大街上,忽然傳來一陣喧嚷和驚呼之聲。
申無害只當沒有聽到,仍然吃喝不誤。
這陣喧嚷和驚呼之聲何由而發,他心裡當然清楚得很。
吳能征了一下,道:「下面出了什麼事?」
他口中說著,一面推開窗子,探頭向下面街心上望去。
申無害抬頭問道:「出了什麼事?」
吳能沒有回過頭來,但口中卻在急聲招呼道:「統座快來看,又是雲夢那對活寶兄弟,兩兄弟這次更妙了,居然在肩上扛著,個死人!」
※※※※※
申無害和吳能回到郊外那座四合院時,已是黃昏時分,他一回去,便因不勝酒力躺下了。
他真的醉了麼?
當然不是。
他不過是懶得跟黑心書生羊百城那小子磨牙而已!
結果倒楣的是神棍吳能。
吳能的酒雖然喝得沒有申無害多,但由於酒量有限,申無害。沒醉,他倒是有點醉了。
但是,他可沒資格像申無害那樣,回去之後,什麼人也不理,想躺下就躺下。
他不是天組統領。
在天殺幫中,他只是個起碼的角色。
像他這種起碼的角色,無論什麼人都可以給他顏色看,莫說只是有了幾分酒意,就是受了重傷,或是得了重病,只剩下最後一絲游氣,別人要他站著,他就不能坐下!
他們回來不久,城中跟著便傳來消息,證實那個被雲夢兄弟扛著的死人,正是這裡派出去的鬼影子焦戈。
結果,申無害呼呼大睡,誰也不敢去驚動,他則被黑心書生帶去院後的一間草料房中,足足盤問了大半夜,一直到黑心書生因為在他口供裡始終找不出絲毫破綻,從而斷定鬼影子焦戈之死,可能只是一次意外,最後才勉強放過了他。
※※※※※
倏急之間又是三天過去了。
粉樓怪客和宋巧巧的傷勢,均告漸次復原。
同時那位竹葉青蔡三也在申無害大力推薦之下,終於繼百步鏢楊全達人選為總宮護衛隊長之後,當上了天字組的副統領!
所以,鬼影子焦戈之死雖然被人談論了很久,但並未因而減少了這座四合院中的歡樂氣氛。
而北邙總宮那邊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這一天凌晨時分,荒涼的北邙後山,忽如幽靈似的出現一條人影。
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約莫四十多歲,左頰上有著一道明顯的刀疤,兩道眉毛濃得像板刷,雙眼開闔之際,眼神銳利如刀,一望可知是一名具有上乘身手的江湖人物。
不過,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顯然對北邙後山這一帶的地形並不怎麼熟悉。
只見他站在谷地中央,左右顧盼了好一陣子,才帶著一臉猶疑之色,朝對面那片懸巖走了過去,直到他試著撥開巖壁上的枯籐,發現枯籐下面的那個洞口,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方纔如獲大赦般地鬆了一口大氣。
這名神秘的不速之客,探身入洞,經過一陣摸索,最後終於來到那座寢宮的門外。
今天輪值守衛寢宮的衛士,仍是那個外號大熊的壯漢。
大熊拉開宮門上的那塊小鐵板,看清來人面貌之後,似乎感到相當意外,愕然脫口道:
「是馬劍士?」
接著,不待來人有所表示,趕緊打開宮門,讓來人走了進去。
正在寢宮負手踱步的那位天殺幫主,在轉身抬頭看清進來的人是誰之後,也跟衛士大熊一樣,露出了滿臉訝異之色。
他停下腳步,瞪大了眼睛道:「還沒有到約定的時候,你怎麼來了?」
那個被大熊喊作馬劍士的漢子,拖著疲累的步伐,走去一張太師椅上坐下,身子往後一仰,長長吁了口氣,苦笑道:「三郎,我們完了!」
三郎一呆,道:「消息被老頭子聽到了?」
馬姓漢子搖搖頭。
三郎惑然道:「那麼……」
馬姓漢子歎了口氣道:「天殺星那小子從官中水牢裡跑掉了!」
三郎臉色一變,隔了好半晌,方吶吶地說道:「跑……掉……了?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馬姓漢子又歎了口氣道:「就在我動身的前半個月,我聽到這消息之後,心裡急得要命,一時之間,又想不到一個出宮的藉口。」
三郎忙道:「那麼,知不知道那小子目前去了那裡?」
馬姓漢子道:「這正是我急著趕來報信的主要原因,因為這小子目前很可能已經來了洛陽,我擔心這邊……」
三郎正待要接著再問什麼時,寢宮後面那道暗門,忽然呀一聲開啟,那名姿色妖媚明艷的絳衣少婦;突自南道中,鎖著黛眉,走了出來。
馬姓漢子趕緊站起身來喊了一聲:「大嫂好!」
絳衣少婦頭一抬,不覺一噫道:「老馬,你什麼時候來的?」
馬姓漢子道:「剛剛到。」
絳衣少婦婦秋波閃動了一下,盈盈注目道:「是不是劍王宮那邊出了什麼事?」
馬姓漢子望著三郎,沒有開口。
絳衣少婦詫異地問道:「你們哥兒倆,這是怎麼啦?如今這裡又沒有外人,還有什麼話不好出口的?」
三郎輕輕歎了口氣道:「老馬是來報信的,他說那個姓申的小子,在半個多月之前,從宮裡跑掉了。」
絳衣少婦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她分別望了兩人一眼道:「你們就是在為這個發愁?」
馬姓漢子歎了口氣,道:「大嫂,你不知道……」
絳衣少婦截口說道:「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你們無非是擔心那小子一身武功高不可測,一旦逃脫樊籠以後,也許有一天會聽到風聲,找上門來,跟你們算賬,對嗎?」
馬姓漢子一怔道:「是啊,難道……大嫂……早就防到會有這麼一天,已經想妥了應對之策不成?」
絳衣少婦蹙額道:「我真沒料到你們哥兒倆竟糊塗到這步田地!」
馬姓漢子瞪大了眼睛,期期地道:「大嫂的意思……」
絳衣少婦飛了兩人一眼,說道:「我且問你們,當初你們計劃籌組這個天殺幫,其最終的目的,是否真的志在爭霸江湖?」
馬姓漢子忙道:「大嫂說笑話了,憑咱們這幾塊料,哪裡幹得了這等大事業?咱們當初的目的,大嫂又不是不知道,不過是藉這麼個難得的機會,混水摸魚,撈上一票,圖個後半輩子快活而已!」
絳衣少婦道:「那不就得了?我們這個爛攤子,只要風聲一緊,隨時都可以收起來,就算有十個天殺星,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馬姓漢子不禁連連點頭道:「大嫂這話也是道理,咱們這檔子事,橫豎只有咱們三五人知道,如果風聲實在太緊,咱們隨時可以改弦易轍,屆時搖身一孿,咱們哥兒幾個,依然是劍王宮的劍士,太平飯照吃不誤……」
絳衣少婦道:「所以,最要緊的,還是那個薛老頭兒,無論如何,風聲絕不能傳到薛老頭的耳朵裡去。」
她轉向馬姓漢子,注目接著道:「自三郎離去之後,有沒有人問起三郎去了哪裡?」
馬姓漢子搖搖頭道:「沒有。」
三郎接著說道:「自姓申的小子跑掉之後,宮裡面的情形,大概也不怎麼穩定吧?」
馬姓漢子歎了口氣,說道:「簡直糟透了!」
絳衣少婦道:「怎麼呢?」
馬姓漢子道:「自那小子不知用什麼方法逃出水牢之後,我們頭兒的一股怨氣,全出在艾老總一個人身上,首先,是將艾老總免去總管之職,而以麻師爺取而代之。」
三郎一愣道:「不對呀……」
馬姓漢子手一擺道:「你聽我慢慢說下去,以後發生的事,還多著哩,麻師爺出任總管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帶領大批劍士,搜捕那個姓申的小子。哪知道我們這位麻師爺,時運也是照樣不濟,大隊人馬一到長安,馬上就出了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