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無害終於漸漸弄清了他這位天字組統領在幫中的地位和權力。
他不是一個傀儡。
在這座四合院裡,除了三名護法和那位方副幫主,他可以任意指揮任何一名幫徒。
不管在什麼時候,話從他的口裡說出來,就無異是一道命令,很少有人敢不遵守!
相反的,在這座四合院裡,能像這樣指揮他的,卻僅有一個。
護法與統領,地位平行,根本談不上誰指揮誰。
而那位方副幫主,在名義上雖然可以指揮他,可是說也奇怪,這個姓方的對別人儘管很少假以顏色,但對申無害,卻始終客客氣氣,態度和善異常。
這給予申無害不少方便。
申無害在確定了他這位天字組統領並非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工具之後,他採取的第一步行動,是向那位方副幫主提出建議。
他的建議是:劍王宮增援的劍士不日便將抵達,他認為為了先發制人起見,天殺兩組弟兄,不宜聚居一處,應將一部分人手,事先佈置城中,成犄角之勢,遙相呼應,以壯聲威。
方姓漢子對此一建議大為激賞。
除准予立即照辦外,並賦予他全權調派。
要哪些人留守?哪些人該派出去城中呢?申無害早成竹在胸,什麼人都可以去,他自己則必須除外。
因為他如此安排的目的,主要的是為了擴張活動的範圍,只要有人住在城中,他可以兩地經常來往,他的目的便算達到了。
他不想叫人誤會,他之所以如此安排,完全是為了自己打算。
結果,派出去的兩名頭目是天字組副統領竹葉青蔡三,和殺字組統領粉樓怪客嚴太乙,兩人各率本組弟兄十名,一住西門桑家廢園,一住南門華氏宗祠。
兩批人手離去後,這座四合院中馬上就顯得清靜了許多,申無害於是再開始他的第二步行動。
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留守的一些幫徒,都搬出凳子,聚集在院中一角閒曬太陽,大家說說笑笑,氣氛非常融洽。
申無害拿了一口單刀,走到正在跟方姓漢子說話的宋巧巧面前,笑著道:「宋護法對本座的那套絕戶刀法,是不是還有興趣?」
宋巧巧抬頭一哦,帶著懷疑神氣道:「你肯教我?」
申無害道:「當然不是毫無條件。」
宋巧巧道:「什麼條件?」
申無害道:「你得教本座幾手易容術!」
方姓漢子搶著笑道:「划得來,划得來,宋護法答應他,機會不可錯過!」
宋巧巧欣然道:「一言為定?」
申無害道:「當然!」
宋巧巧道:「現在就開始?」
申無害指著院子的另一角笑道:「到那裡去,比較清靜些,我們不要打擾了別人。」
兩人走來院子的另一角,面對面席地坐下,申無害開始以刀尖在地上劃圈子。
劃了一個,又是一個,始終不說一句話。
宋巧巧覺得有點奇怪道:「你劃這許多圈圈幹什麼?」
申無害刀尖不停,一邊說道:「我的宋大小姐,你聽清楚,我其實並沒有什麼刀法教給你,不過仍希望你露出留心傾聽的神氣……」
宋巧巧愕然道:「你……」
申無害道:「聲音稍微輕一點!你可以表示驚訝,因為這樣才適足以證明我的這一套刀法不同凡響。但須記住,也只限於驚訝,千萬不可站起來一怒拂袖而去。」
宋巧巧慍然注目道:「你愚弄我?」
申無害道:「我是在愚弄那個姓方的,不是你。」
宋巧巧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申無害道:「如果你不懂,你就安靜些,聽我說下去。若是你既不懂我的意思,又不肯乖乖的安靜下來,那就會造成很大的遺憾。」
宋巧巧果然軟化下來,但仍帶著戒備的神情道:「你究竟在弄什麼玄虛?」
申無害頭也不抬,繼續劃著圈子道:「我的一張面孔,沒有什麼好瞧的,請姑娘最好將一雙眼光放低一點,隨著我的刀尖移動。」
宋巧巧真的依言垂下目光。
申無害接著道:「在下要說的,雖不是什麼刀法,但相信它的重要性,一定不會使姑娘失望。」
宋巧巧目光閃動了一下道:「你不是人屠張弓?」
申無害停下刀尖,就像經他一番比劃,已使對方對這套刀法,有了初步領悟似的,點點頭道:「是的,我不是什麼人屠張弓,正如姑娘姓來,但芳名並不是巧巧兩個字一樣。」
宋巧巧臉色微微一變,緊接著又道:「那麼你究竟是誰?」
申無害道:「請姑娘不用著急,一套深奧的刀法,絕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交代完事的,我們有的是時間。」
宋巧巧道:「姑娘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可沒有那麼容易上當,為了表白自己,你閣下最好還是先說出你的身份!」
申無害道:「我的姓名,並不重要,因為我即使說出我的真姓名,相信姑娘必也陌生得很。不過在下雖是無名小卒一個,卻有一位頗具名氣的表妹,姑娘也許聽說過她這麼一個人。」
宋巧巧道:「誰是你表妹?」
申無害道:「蕭妙姬!」
宋巧巧不覺一愣道:「原來你是黃山百媚仙子蕭妙姬的表哥?」
申無害道:「是的,妙姬的母親便是家父的妹妹。在下姓吳,名叫亥生。據說在下出世之際,正值亥正,吁是便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這是我們那一帶的風俗,出生以時辰靠五行生剋為名者特多。」
宋巧巧彷彿沒有聽到他的這番解釋,烏眸一轉,又問道:「閣下既是名門正派中人,幹嘛要頂著一個匪徒的姓名,溫到這種地方來?」
申無害道:「姑娘呢?姑娘來到這種地方,又該如何解說?」
宋巧巧似乎仍難完全信任,眨了眨眼皮又道:「你以為姑娘是誰?」
申無害道:「老實說,直到目前為止,關於姑娘的身份,在下仍不能十分確定,格於形勢,在下別無他策,只有冒險一賭……」
宋巧巧道:「你有這種想法,是不是因為你從姑娘言行方面看出什麼破綻?」
申無害道:「可以這樣說。」
宋巧巧注目一哦道:「是嗎?」
申無害道:「那是前幾天在樹林中,當姑娘離去時,我從姑娘的身法上,臨時生出的疑竇。因為姑娘當時使用的那種獨特身法,使在下不期而然想起了一位武林前輩。」
「哪一位武林前輩?」
「魚龍掌,宋大俠!」
其實王屋一派的輕功身法,並無若何特殊之處。
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聽到別人讚美自己的武功,總是高興的。
宋巧巧沉吟不語,顯已不想再加否認,她矜持了片刻,緩緩抬起頭來道:「就算被你猜對了,你打算怎樣?」
申無害道:「這正是在下要姑娘談話的主要目的,在下與姑娘混來此處,可以說都是為了同一目標,就是如何除去那個天殺星為武林除害!但在目前、在下與姑娘顯然都有著一個相同的煩惱,那便是我們雖已將這個邪魔組織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但我們卻誰也無法將消息傳遞出去!」
這一著無疑正好擊中了丫頭的要害!
她瞪著眼睛道:「那麼,你找姑娘來商量,是不是因為你已想到什麼辦法?」
申無害道:「不錯!在下熟思再三,最後覺得我們如果始終各自為政,我們可能永遠也解決不了這個難題。姑娘知道的,那個黑心書生羊百城雖然沒有什麼;但陰陽翁孫一缺和那個姓方的卻是兩個相當可怕的人物,如果我們沉不住氣,只要稍稍露出一點馬腳,我們這兩條性命,便算報銷定了!」
他以刀尖在地面上比劃了一下,接下去說道:「但是,如我們兩個取得了默契,按照計劃,聯手行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宋巧巧道:「如何不同?」
申無害道:「我們可利用一個人!」
宋巧巧道:「誰?」
申無害道:「黑心書生羊百城。」
宋巧巧道:「如何利用?」
申無害道:「利用這廝垂涎姑娘美色的弱點!」
宋巧巧面孔一紅道:「你可誤會了,我跟這廝之間並沒有什麼。」
申無害忙道:「這個我當然知道,姑娘系出名門,麗質天生,又豈是這廝所能匹配!」
一句老話: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小妮子頭一點道:「好,你把你的辦法,說出來我聽聽看!」
申無害以刀尖在那些圈圈上劃了幾條槓子,然後接著道:「那小子今天一早就出了門,大概又到北邙總宮去了。不過,這小子沒有在那邊住過夜,等會兒一定會回來,這小子回來之後,一定有人會將我傳刀法的事告訴這小子。這樣一來,小子必然會恨我入骨,同時也必然會對我今後的一言一行,加倍的注意!」
宋巧巧道:「就算這麼樣,又有什麼用?」
申無害道:「當然有用,你聽我說下去,你就知道了。」
他以刀尖指點著,頓了一下,又道:「如果這小子一心一意監視著我的行動,就一定不會對姑娘盯得太緊。舉個例子說:若是換了以往,姑娘如說要回家看望一趟,這小子無疑一定會跟住不放,即使你不答應,他也會暗中跟去。」
宋巧巧不禁點頭道:「是的,就為了這個原故,我才一直沒有回去。」
申無害道:「如今情形就不一樣了,明天姑娘先說要回去,我接著聲稱也要去城中視察,這小子聽了準會疑心大起,以為我們在找藉口,意欲同游,而這廝分身乏術,兩人之中,他只能盯住一個,依在下猜測,他要跟蹤的人,多半是在下,而非姑娘,設若如此,姑娘就有充裕的時間,向宋大俠報告了!」
宋巧巧連連點頭道:「這個主意果然好得很!」
申無害道:「如果一切不出在下所料,有一件事,請姑娘不要忘記。」
宋巧巧道:「什麼事?」
申無害道:「請姑娘在向宋大俠他老人家報告時,別忘了將在下的面貌長相告訴他老人家,然後再請他老人家指派兩名高手,守在桑家廢園附近。」
宋巧巧似乎有點迷惑道:「為了將來交手時不致引起誤會,關於你的事,我自會告訴他老人家。但指派兩名高手在桑家廢園附近,又是為了什麼呢?」
申無害微微一笑,說道:「為鬼府添新丁!」
宋巧巧瞪大了眼睛,說道:「你的意思……」
申無害以刀尖在地面上劃了兩下。含笑說道:「對付天殺星那小子,是宋大俠和敝表妹他們那些掌門人的事,在這以前,我們也不該閒著。你我都很清楚,天殺兩組之中,有份量的角色,也不過就是那麼幾個,除去一個少一個,除去兩個少一雙!只要幾個重心人物一去,將來宋大俠和敝表妹他們收拾天殺星那小子時,就容易多了。這正是我們年青的一輩,磨練身手和建功的大好機會,錯過了豈不可惜?」
宋巧巧道:「桑家廢園和華氏宗祠這兩處地方,在幫中只有少數人知道,如果出了事情,你不怕背上嫌疑?」
申無害笑笑道:「有嫌疑的人,既然不止我一個,又有什麼好怕的?」
宋巧巧點點頭道:「這事簡單得很,我明天回去之後,順便向家祖他老人家提一聲就是了。」
申無害道:「派來的人,第一,輕功要好,如果情形許可,我也許並不需要他們動手,到時候只要他們出來亮一亮相,就足夠了!」
宋巧巧道:「除了這個,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事?」
申無害笑道:「事情是沒有了,不過,你若是想現在離開似乎還嫌早了點。」
宋巧巧道:「為什麼?」
申無害用刀指了指身後道:「你須知道,那邊的那位方大仁兄,他在刀法方面,也是個大行家,你如果這樣一走,等會他萬一問起你這套絕戶刀法的內容,你準備拿什麼回答他?」
※※※※※
申無害並不知桑家廢園在什麼地方。
不過他按圖索驥,最後還是找到了。
當他在荒涼的西城腳下,找著這座廢置的園林,並在園林深處找到了那棟快要傾塌的閣樓時,他首先聞到的,是一陣撲鼻的酒香。
這陣酒香從何而來?
喝酒的是些什麼人?
他當然清楚之至。
不過,他一點也不感覺意外。
這種天氣,本來就是喝酒的好天氣,而這種地方,如果不弄點酒喝喝,豈不成了一群大傻瓜?
能被編入天字組,說來並不簡單,這些傢伙過去在黑道上,幾乎無一不是獨霸一方的要角,要取這些傢伙的性命,也許不是難事,但如要這些傢伙離開酒和女人,可說想也別想。
竹葉青蔡三顯然未料及他們這位統領的大駕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光臨。
這位天字組的國統領起身迎接時,紅通通的面孔上雖然掛著笑容,但笑得非常尷尬,就像小媳婦在灶下偷嘗菜餚,被婆婆無意中撞見了一樣。
好在申無害並不是一個厲害的婆婆。
他笑著揮揮手,示意眾人坐下,繼續喝他們的酒,然後將竹葉青蔡三喊去一邊問道:
「城中動靜如何?」
竹葉青蔡三轉身指著閣樓中那六名幫徒道:「我將他們二人一組,分成三班,經常有兩班人派在西城附近偵察,我吩咐他們,若是有所發現,立即回來報告,不過這兩天情形還好……」
申無害點頭道:「你這樣安排得很好,趁現在無事,我們也出去看看!」
兩人出了廢園,向西城門走去。
當兩人轉入大街之際,在兩人身後約百餘步處,忽然悄沒聲息地出現一名破衣老漢。
這老漢戴著一頂又舊又髒的大風帽,兩邊的臉頰,幾乎全給裹在風帽的護耳之中,大概由於年老體衰,衣著又過於單薄的關係,只見他瑟縮著弓起腰背,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咳嗽,走不上幾步,就停下來,湊著袖筒,唏唏呼呼地呵熱氣,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任誰見了,都忍不住會油然生出一腔悲憫之意。
不過:你若是走近一點,你將不難發覺,這老人,其實並不如他所表現的那麼可憐。
他停下來對著袖筒呵氣,並不是為了要暖和他的一雙手,而只是為了要以衣袖遮住他的面孔,以便從手背上偷偷溜出他那雙銳利而年輕的眼光。
前面就是城門口,申無害忽然停下腳步。
他伸了個懶腰道:「天氣真好!」
這句話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他也不是在問什麼人,這完全只是他個人對天氣的一種看法。
如果竹葉青蔡三不是天字組的副統領,他大可以裝作沒有聽到。
但是,不巧得很,他正好是天字組的副統領,由正統領一手提拔起來的副統領!
而,他無論如何,也得對這種天氣表示一點他自己的意見。
在官場上,這是規矩,是保持官位的訣竅,是求陞遷的不二法門,在江湖上也不例外!
因此這位天字組副統領不待申無害說完,便搶著附和道:「是啊,自人冬以來,雪一直下個不停,難得放晴,像今天這種天氣,可說還真少見……」
申無害緩緩轉過身來道:「蔡兄對洛陽附近這一帶是不是很熟悉?」
竹葉青蔡三點點頭道:「過去這兩三年來,小弟經常在關洛道上走動,對附近這一帶,大致上說起來,還算熟悉。」
申無害道:「那麼,蔡兄知不知道,這兒城外一帶可有哪些值得一看的名勝古跡?」
竹葉青蔡三似乎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們這位統領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問出這麼一個問題來,當下不禁一怔道:「這個……」
申無害接著道:「聽說南城門外有座天竺寺,是前朝留下來的古剎,香火鼎盛,環境亦頗雅靜,趁著這種難得的好天氣,咱們前去逛逛如何?」
竹葉青蔡三當然沒有這份雅興,可是,他能說不嗎?。
於是,兩人折身回頭又向南城走去。
兩人身後的那名破衣老人,當兩人折身回頭之際,迅速攏去街旁一爿屋鋪的店簷下,顫抖著取出腰帶上的旱煙筒,掏出煙絲荷包,一邊咳嗽,一邊打火,但他的這一袋旱煙,並沒有抽成。
因為當申無害和竹葉青蔡三兩人的身形於前面的拐角上消失之後,他連煙絲也沒來得及從煙鍋兒中磕出,便將那支旱煙筒匆匆插回腰帶,又像影子一般,跟在兩人身後,悄悄跟了下去。
竹葉青蔡三隻知道他們這位統領有吃人心的嗜好,絕未想到他們這位統領居然對寺廟也有莫大的興趣。
天竺寺游完了,又游香山寺,然後是龍門寺、關帝廟、廣太清閣、文殊院、玉和宮……
遙遙跟在他們身後奔波的破衣老漢恨得直咬牙:「你小子這套障眼法,騙得了姓蔡的,可騙不了我姓羊的,我不信那丫頭說要回家你小子跟著便說要進城,只是一時湊巧,今天這一天,我是賣給你小子了,咱們比耐心就比到底,不等你小子回到那座四合院,小爺絕不放鬆一步!」
申無害所希望的,也正是如此。
他跟宋巧巧那丫頭的計劃,可說是完全成功了,只是有一件事,他顯然沒有想到。
他這樣做無異為自己布下了一個死亡的餡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