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刀大會第十一天。
多雲,無風。
道道地地的好天氣。
也是殺人的好天氣。
七星廣場上的叫賣聲,一陣陣遙遙傳來,聽得錢麻子渾身很不舒服。
因為這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熱窩。
虎膽賈勇告訴他,熱窩昨天生意不錯,意思是叫他放心,錢麻子聽了,只有苦笑。
不錯又怎樣?
七分銀子一份酒肉,就算對本對利,哪一天才能把五千兩銀子賺起來?
至於後院的那些姑娘,因為舉行品刀會的關係,他已把價格提高了兩次,一旦大會結束,價格只能跌不能漲。唉,霉,霉,霉成一堆!
桌上酒菜已冷。
錢麻子歎口氣,抓起酒壺,正待向嘴邊送去時,房門口忽然出現一個人,錢麻子扭頭一看,喀啦一聲,酒壺突自手中滑落,冷酒流滿一地。
站在房門口的不是別人,赫然竟是那位要命的弓無常。
弓無常殭屍般的面孔上,堆滿笑容,他不斷望著錢麻子點頭道:「好,好,姓烏的果然是神通廣大,三百兩銀子真是花得一點不冤枉!」
錢麻子臉青如鐵,呆呆地道:「烏,……烏八?是……是烏八告訴你的?」
弓無常瞇著眼縫笑道:「誰告訴我的都是一樣。我們換個地方談談,怎麼樣,錢老闆?」
錢麻子牙齒打架道:「去……去……去哪……哪裡?」
弓無常微笑道:「只要離開這裡,哪裡都行。」
只聽他身後有人冷冷接口道:「你行我可不行!」
弓無常一轉身,便看到一座鐵塔似的身軀,正怒目叉手站在院子裡。
弓無常將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悠然道:「賈總管?」
來人冷冷道:「不錯,虎膽賈勇,便是在下。」
弓無常緩緩點頭道:「好魁偉的一副骨架!」
虎膽賈勇寒臉沉聲道:「我的拳頭也重得很。」
弓無常道:「這個我倒不擔心。」
他忽然歎了口氣,慢慢地接著道:「我只替鎮上那個姓井的擔心,像閣下這種身材,不知他的生意怎麼做?」
虎膽賈勇道:「所以就只好由你朋友去光顧他了!」
一步跨出六尺,揚起南瓜大的拳頭,帶著一股呼呼勁風突向弓元常面門直搗過去。
弓無常一閃身,出手如電,反擊賈勇擊來之右腕關節。
虎膽賈勇身軀雖然高大粗壯,動作卻不呆。
他眼看一拳搗空,鐵塔似的身軀一曲一扭,伸出去的手臂突如一,根揮動的長棍,反向弓無常斜病倒壓而下。
弓無常施展的是大擒拿,這一點虎膽賈勇看得非常清楚。
但是,他不在乎。
任何擒拿術也奈何不了一段鐵柱,他的手臂,便是一段鐵柱。
只要是血肉之軀挨實了他這條手臂,他就能將對方震得筋折骨碎。
只可惜他身體上並不是每一部分都像鐵柱一般堅硬。至少弓無常如今踢中的地方不夠堅硬。
弓無常使的是虛招。
虛招最大的特色,便是出手快,變化也快。
他反指撩出,如蛇信一般,微吐即縮,上身後仰,同時飛快地踢出一腳。
踢向虎膽賈勇的雙腿之間。
虎膽賈勇原本想來個硬碰硬,不意對方既奸又滑,竟偏偏出其不備,一腳踢向他全身最較軟的地方。
虎膽賈勇沒有倒下,但一張面孔卻完全變了顏色。
弓無常嘿嘿一笑道:「看在你只是個下人的份上,弓爺饒你一個不死。馬上找個好大夫看看,或許還不致斷了香火。如你媽的再逞能,你老婆就要爬到別人床上去了!」
虎膽賈勇暗暗一運氣,果然發覺大事不妙,一時急怒交加,卻又發作不出。
弓無常不再理會他,又轉向房中面無人色的錢麻子:「錢老闆主意拿定了沒有?」
錢麻子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道:「好……我……我……跟你走……就是了。」
虎膽賈勇滿頭大汗,兩手抱著褲襠直喘氣,眼看著弓無常將錢麻子押出跨院,一點辦法沒有。
他在廖府入息雖然有限,日常生活享受卻很優越。偌大一座跨院,完全由他獨住,他因為收容了錢麻子,怕消息走漏出去,把侍候他的一個老媽子也藉故支開了,這時自己動彈不得,連個報信的人急切問也召喚不著。
出了跨院,有個偏門,外面是一大片灌木林,有小路可通鎮尾官道。
錢麻子是他從偏門帶進來的,弓無常無疑也會從這個偏門走出去。
只要出了偏門,錢麻子就完定了。
如果錢麻子出了事故,他連音信也不報一個,將來他如何向黑鷹幫交代?
虎膽賈勇這種想法,其實是高估了他自己。
不錯,黑鷹幫這一手很絕,今天的七星鎮上要不出了一個白天星,這種事固然不會發生,但即使發生了,如不是白天星後來亂放野火,就算弓無常拿小刀在烏八身上戮上一百零八個窟窿,顯然也無法從烏八口中迫出一個所以然來。
誰會想到黑鷹幫神通如此廣大,竟已於頃刻之間,將人送進了七星莊呢?
不過,有一件事,虎膽賈勇也許始終都未曾想到過。那就是黑鷹幫雖然把人交給了他,實際上對他這位大總管並沒有寄予多大信任。
自從錢麻子進了七星莊,後面灌木林中,就有一雙灼灼如電的眼睛,成天在監視著這座跨院。
這雙眼睛沒有看到弓無常進入跨院,因為弓無常是從另一邊牆頭上翻進去的,但如今這雙眼睛卻清清楚楚地看到錢麻子被弓無常用一把小刀從跨院裡押著走了出來。
天上的雲層越來越厚了,錢麻子的心情比天氣更為陰沉。
灌木林像座黑獄。
刀光穿透衣服,他的背脊骨清楚地感覺到刀鋒的冷意。
他是不是還有機會從這片灌木林中走出去呢?
「站住!」
錢麻子站住。
「坐下!」
錢麻子坐下。
其實,他兩腿發軟,弓無常就是不叫他坐下,他也要坐下了。
弓無常拋著小刀,緩緩踱來他面前,面孔一沉道:「現在是你最後的機會,除了你自己,什麼人也救不了你,方纔你已看得明明白白,我不殺那姓賈的,便表示弓爺不是個喜歡殺人的人,只要你乖乖說出那批寶物的藏放之處,弓爺不僅不為難你,而且還會算上你一份,要如果你……」
錢麻子霍然抬頭,訝異地睜大了眼睛道:「寶物?什麼寶物?」
弓無常一腳踢了過去道:「你他媽的還裝蒜!」
錢麻子像不倒翁一樣,顧不得疼痛,倒下去的身子,迅速坐直起來,雙手齊搖道:
「不,不,弓爺,這一定是誤會。」
弓無常冷笑道:「好得很,就讓我們誤會到底好了!」
唰的一聲,刀光閃處,錢麻子一隻右耳立告不翼而飛。
錢麻子痛得渾身抽搐,抱頭哀呼道:「弓爺……是真的……只要你肯饒了我……熱窩那片產業,全……全……歸你……」
弓無常一聽火更大,又踢出一腳,然後跟上一步,用腳尖點在錢麻子心窩上,怒聲道:
「那麼,老子問你,憑你那點烏龜生意,一天充其量不過是十兩八兩的收入,你交給黑鷹幫成千兩的銀子,又是哪裡來的?」
錢麻子血雖已流滿一身,痛得幾乎要昏了過去,仍得掙扎著道:「那……那……是一個姑娘,破……破……破身的錢,弓爺如果不信,可以……可以……」
弓無常啐了一口道:「放你媽的屁!你當老子沒有玩過女人?」
底下接著又罵了兩句話,粗鄙得不堪入耳。
大意是說,天底下的女人脫掉衣服都一個樣,沒有哪個女人是金子做的,會值上那麼多的銀子。
錢麻子完全絕望了。
他說的話,對方既然一句不信,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於是,他眼睛一閉,再不開口,索性任其自然。
錢麻子這一著棋反而走對了。
弓無常要的是寶物下落,並不是他的一條性命,他如今擺出瞑目等死的姿態,弓無常一時反而沒有了主意。
就在這時候,突聽林外有人冷冷地道:「姓弓的,你這就不夠漂亮了!」
說話的是一個人,出現的卻是兩個人。兩人正是黑鷹幫最早公開露面的那兩位香主:血爪曹烈,屍鷹羅全。
血爪曹烈像個莊稼漢,膚色黝黑,雙手粗大,人長得不高,相貌平庸,週身上下毫無引人注目之處。
如果遇上一個不知道這位血爪底細的人,一定無法相信這樣一個莊稼漢,竟是當今江湖上第一個練成鐵指功的人物。
這也正是很多人都像人屠刁橫一樣,因一時大意而死在這位血爪手底下的原因。
屍鷹羅全較高較瘦,長方臉,弓鼻樑,雙目奕奕有神,看上去,就像別人送給他的外號一樣像一頭猙獰悍猛的食人鷹。
方才發話,便是屍鷹羅全。
弓無常似乎並不以這兩位黑鷹香主的突然出現為意。
他不慌不忙地提起腳尖,分別點上了錢麻子的左右中庭穴,然後方將小刀輕輕一拋,一邊耍著花樣,一邊從容轉身道:「弓大爺什麼地方不漂亮?」
屍鷹羅全道:「人不漂亮,手段也不漂亮!」
弓無常揚起一邊眉毛道:「是嗎?」
屍鷹羅全道:「本幫的總香主已跟閣下打個招呼,在一個月之內,保護這位錢老闆是本幫的責任,過了這段約定的期限,看閣下的情面,本幫可以袖手不管。本幫這已算賣足了交情,想不到你夥計竟連短短的一個月也等不得,你說你夥計行事夠不夠漂亮?」
弓無常揚臉悠然道:「就算弓大爺做得不夠漂亮,你們又能怎樣?」
屍鷹羅全以行動回答了弓無常這個問題。
他們之間的距離,原亦不過三丈左右,屍鷹羅全輕輕一嘿,身形突然掠起,只見人影一閃,便已如旋風般,撲到了弓無常身剛。
屍鷹羅全沒有亮兵刃,人到,掌到,一式白鶴展翅,隨著身形下落之勢,以掌緣平平向弓無常面門橫切過去。
弓無常也報以一聲輕嘿,人立原地不動,上身微微後仰,手中小刀一揚,帶起一道弧形光芒,由下而上撩向屍鷹羅全的手腕。
行家不難一眼看出,弓無常手上那把小刀,顯系選用上等緬鐵,經名匠精心鑄成的珍品。
這種小刀儘管不登大雅之堂,但如果夾在拳掌招術中使用,則無疑更利於使一個人的筋骨皮肉分家。
屍鷹羅全為黑鷹幫知名人物之一,當然知道這種小刀子的厲害。
他於身形撲出之際,顯然就已防到這一著。
所以當弓無常小刀向上撩起時,他立將右掌一縮一圈,避開小刀刀鋒,掌緣沿弓無常左肩滑落,掌心一翻,砍向弓無常腰際軟筋。
左掌立時一揚,掃向弓無常握刀的右手腕。
雙掌一齊翻飛運轉,動作迅速,姿勢自然,配合得恰到好處。
弓無常一刀撩空,全身露出兩處空門,處境頓落下風。
不過,這位湖廣道上的煞星,確也有他一套托大賣狂的本錢。屍鷹羅全招式變化得雖快,而他的動作,也不算慢。
只見他右手繼續上揚,五指一鬆,小刀落下,左手於胸前一把接住,刀尖一順,驀向屍鷹羅全小腹戳去。
這一招其怪無比。
既怪又妙。
妙而且狠!
他右手繼續上揚,是為了要使屍鷹羅全夠不著部位,挺立當地不動,是為了誘使屍鷹羅全招式用盡。
因為他算定屍鷹羅全無論多麼精明,也不會想到他會以這種簡潔的手法,將小刀一下從右手移交左手。
在這種貼身搏擊,彼此均不易閃騰避讓的情況下,不難想像得到,其結果必然是:屍鷹羅全右掌可以砍中弓無常的左腰,弓無常的小刀將刀柄送入屍鷹羅全的小肚子。
被強敵一掌砍在腰眼上,滋味當然不怎麼好受,但以弓無常這樣的高手來說,這一掌無論多重,總還是可以承受的。
一把小刀捅進了小肚子,情形就不一樣了。
這時就連一旁為屍鷹羅全押陣的血爪曹烈,見狀也不禁為之神色大變。
江湖上耍小刀子的人物多的是,但將一把小刀耍得如此神奇,顯然還不多見。
屍鷹羅全本人當然也知道自己已陷入非死即傷的險境。但是,自己一直採取的是攻勢,一時向前衝撲之勁尚未完全消盡,要想抽身後退,已不可能。
好在這位屍鷹羅全臨敵經驗老到,生生死死的血腥場面,他今天也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時儘管處境險惡,心頭卻一點也不慌亂。他深知這一仗吃虧是已成定局,並不想冒險求勝,當下咬緊牙齒,力貫右腿,左腿一滑,全身向右傾斜,像踩著小石子站立不穩似的,突向右前方倒轉著翻滾出去。
只聽得嗤的一聲,刀尖劃破衣服,已在屍鷹羅全小肚子上開了一道不深不淺的血溝。
血溝雖有一寸多長,但並不是致命之傷。
屍鷹羅全栽倒下去,曲腿一彈,又跳了起來。他不理冒血的傷口,大吼一聲,又向弓無常撲了過去。
弓無常手握小刀,站立不動,目光掃處,臉上忽然浮起一絲詭秘的笑意。
屍鷹羅全沒有覺察。
他這次似是學乖了不少,二次撲上,人雖怒極,卻沒有忘記從衣袖中抖出一根尺許長的短鐵尺。
但這支鐵尺並未能扭轉他已注定了的命運。
屍鷹羅全足尖一點,剛剛竄離地面,身形微微一顛,突然睜大了雙眼,帶著一臉驚怒和痛苦的表情,叭的一聲摔落下來。
血爪曹烈目光一個溜轉,勃然大怒道:「好鼠輩,敢施暗算!」
一聲說罷,正等撲出,一點寒星,忽然迎面疾射而至。
血爪曹烈揮掌一拍,寒星應手落地,原來是一顆指頭大小的鐵蓮子。
就在這一瞬間,弓無常大跨一步,俯下身子,出手如風,一刀插進了屍鷹羅全的咽喉。
灌木叢後,一條人影跳出,赫然竟是星河倒瀉金雨。
弓無常拔出小刀,手一揮道:「姓曹的小子還是由我應付,你快把這麻子帶開!」
金雨扶起錢麻子,血爪曹烈也已跟著撲到。
弓無常為了掩護金雨帶著錢麻子離開,小刀一晃,迎了上去。
血爪曹烈雖然雙目炎赤,憤怒已達極頂,但他深知弓無常不是一個容易應付的角色,故只有任由金雨帶走錢麻子,不敢稍稍分神。
金雨脅下雖然挾了一個人,身形仍極靈活,只三兩個起落,人已出了灌木林,沿彎曲的小路,直奔鎮尾官道而去。
七星廣場那邊,嘈雜的聲浪,漸漸沉寂下去。
今天輪著出場的是毒刀解無方,顯已開始了例行的品刀程序。
大色仍很陰暗。
弓無常的小刀揮舞得虎虎風生,只不過出手之際,已漸漸守多於攻,因為他見金雨去遠,業已無心戀戰。
但血爪曹烈已殺出真火,一掌緊似一掌,硬是死纏不放。
老夥伴橫屍當場,錢麻子又被帶走了,無論誰換了此刻的血爪曹烈,要出胸中一口惡氣,恐怕都只有一個法子:那便是留下眼前這名敵人,親手開膛破肚,挖出對方的心肝,和血吞下。
另一方面,在弓無常來說,這一仗打得就有點划不來了。
為什麼划不來呢?
關於這一點,只有他和金雨兩人心裡明白。
金雨挾著錢麻子,一路疾走如飛,心情十分愉快。
他一點也不關心弓無常與血爪曹烈的一場惡戰,結果究竟誰死誰活。
他為什麼要關心呢?
弓無常活下來,財物是四一二十二,弓無常死了,財物是三一三十一,他雖然並不一定希望弓無常死在敵人手底下,但他也絕不反對大悲寶藏由四份改作三份。
想到這裡,金雨忍不住暗暗好笑。
他笑弓無常這個傢伙,像是吃草料長大的,實在有點蠢得可憐。
按照他們今天預定的計劃,接戰血爪曹烈的第二仗,本該由他出面,想不到弓無常竟臨時自告奮勇,硬要跟他對調一下他能拒絕嗎?
金雨越想越得意,腳底下也益發輕快起來。
官道已遙遙在先了。
只可惜,弓無常雖然蠢得可憐,這位星河倒瀉似乎也並不聰明到哪裡去。
因為他如果夠聰明,他就不該在這種緊要時刻分神胡思亂想。
如果他不分神胡思亂想,他便不難聽到身後的來路上,此刻正有一陣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當然,這陣腳步聲,他最後還是聽到了。
只是等這陣腳步聲傳人他耳朵時,腳步聲中已摻和了另一種聲音。
拳風破空之聲。
等到金雨發覺情形不妙,來人已一拳結結實實地擊中了他的後背心。
這一拳既快且重。
金雨一個踉蹌,兩眼金星亂冒,向前衝出七步,方才噴出一大口鮮血,像喝醉酒似的穩住身形。
穴道受制的錢麻子,給摔去路邊,兩眼亂翻,呼吸喘促,顯得相當痛苦,只因穴道被點,想哼又哼不出來。
是誰出拳如此快速,如此沉重呢?
金雨轉過身子,終於看清了這個人是誰。
無影神拳管大海。
金雨看清來的竟是那位黑鷹幫總香主,彷彿胸口又挨了一拳,一張面孔登時灰敗如土。
無影神拳管大海面籠寒星,大踏步走過去,衣袖微微一抖,手上已經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
正是弓無常的那把小刀。
小刀已經換了主人,弓無常的命運自是不問可知。
金雨見了這把小刀,手腳不禁一麻,但他挨了方纔那一拳,連舉步都感覺困難,這時自然無法再跟管大海交手。
管大海一句話不談,刷,刷,刷,一口氣在金雨身上捅了三刀。
三刀都不是捅在要命的地方,但對一個使暗器的武人來說,未來的日子,也是夠慘的。
金雨切齒嘶呼道:「你你何不乾脆殺了我?」
管大海收起小刀,冷冷道:「我要你活著回去告訴你那另外的幾位朋友,誰要跟黑鷹幫作對,便等於跟他自己作對。他弓的已經嘗了性命,你挨的這三刀一拳,算是利息!」
說完,過去抱起錢麻子,頭也不回,循原路揚長而去。
又死了兩個人,但井老闆卻只做成了一筆交易。
弓無常的。
沒有人知道黑鷹幫以什麼方式處理了屍鷹羅全那具屍體,也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弓無常的死亡,使很多人額手稱慶。
其中最為這個消息高興的人,當然要算快口烏八。
如今他又春風滿面地在熱窩出現了。
磨難已成過去,他不但保住了一條性命,而且荷包裡還多了三百兩銀子。
這次能化險為夷,是不是因為他的運氣特別好呢?
他知道不是。
這全是因為有一個人救了他,這個救他的人,便是白天星。
他如今興沖沖地跑來熱窩,正是為了想找白天星,好好表達一下他內心的感激之意。
在七星鎮上要找白天星,當然不是一件難事。
烏八找到了。
但不巧的是,白天星的酒座上已經有了一個朋友。
一個烏八不認識的人。
那是個粗粗壯壯、年約三十餘歲、看上去像個苦力般的褐衫漢子。
熱窩裡只賣羊肉燒酒,但此刻白天星的酒座上,居然除了酒肉之外,還放著一大盤饅頭。
這盤饅頭,當然是外面買來的。
為什麼喝酒要來一盤饅頭呢?
答案非常明顯。
只見白天星不知在談什麼,那褐衫漢子一邊聽著,一邊挾肉塞進饅頭,大口大口地咬個不停,就像已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似的。
一個人吃饅頭像這種吃法,飯量之大,蓋可想見,如果叫這種人空著肚子喝酒,當然是辦不到的事。
這漢子難道真是一名苦力?
烏八皺皺眉頭,轉身想走。
白天星忽然叫住他道:「烏兄別走!我來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烏八隻好走過去坐下,白天星向那人介紹道:「這位是烏八爺,為人爽豪,口直心快,是個很值得一交的朋友。」
那人嚥下口中饅頭,點點頭道:「原來是烏八爺,久仰,久仰。」
烏八道:「豈敢,豈敢!」
白天星接著又為烏八介紹那人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太白義樵武炳輝武大俠!」
烏八一怔道:「太白義樵武大俠?啊啊,失敬,失敬!」
張弟默默坐在一旁,一聲不響。
他心裡暗暗納罕:他認識白天星已這麼久,何以直到現在,他對白天星的一舉一動,有時還完全無法瞭解?
就拿目前來說,他就不懂白天星故意跟太白義樵攀交情,如今又將烏八拉來作陪客的用意何在!
難道白天星這樣做,只是為了閒得無聊,想拿兩人來打發打發時間?
這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白天星很少有時間空下來,也很少為了閒得無聊找不相干的人無話找話說。
如果白天星真的閒得無事可做,那他也只會以一種方式排遣。
睡覺。
這也正是白天星的精力,永遠都能保持充沛的原因。
所以,白天星若是忽然找上某一個人,就必然有他找上這個人的用意。
白天星如今找上這個太白義樵,是什麼用意呢?
張弟想不透。
白天星要做的事情,每次他事先都有預感,但就是無法於事先揣摩出白天星的目的是什麼。
這就像你看見一個人提著菜籃子出去,雖然知道對方是出去買菜,但在對方從市場回來之前,你永遠無法知道對方今天想買的是哪幾樣菜一樣。
好在張弟對這方面的煩惱,已找到一個化解的方法。
那便是等。
等白天星自動告訴他,或是等事情真相自然揭曉,張弟知道白天星解決一切問題,手法一向乾淨利落,絕不會讓他等多久的。
太白義樵一連吃了六個饅頭,三盤羊肉,然後這才慢慢伸手抓起酒壺。
白天星端起酒杯道:「來,我敬兩位一杯!」
他接著轉向烏八,笑笑道:「武大俠剛才問起一個人,不知烏兄是否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
烏八道:「誰?」
白天星道:「曾孝慈。」
烏八一怔道:「曾孝慈?假孝子曾孝慈?」
白天星道:「烏兄見過這個人?」
烏八搖搖頭道:「沒有。這個人的名字,倒是聽人說過。」
太白義樵放下酒杯道:「這個姓曾的只知道已經來了七星鎮,但不知道目前落腳在什麼地方,如有人能替小弟找到這個傢伙,小弟願以五百兩現銀為酬。」
一聽到五百兩銀子,烏八的一顆心頓又活動起來。
他故意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武大俠在找這個姓曾的?」
太白義樵怒形於色,恨恨地道:「這廝太可惡了,半年前他以一隻舊花瓶,說是祖傳的古董,騙去我一個朋友八千兩銀子,事後才發現是贗品,連五錢銀子都不值!」
烏八忍不住問道:「這個姓曾的,人生做什麼樣子?」
太白義樵道:「四十來歲,中等身材,人看上文文雅雅的,很像有點墨水,其實卑鄙透頂,什麼狗皮倒灶的事情,他都做得出來。」
烏八的一顆心突然騰騰跳動起來。
他見過這個人。
就在他來這裡之前,他還見過一次,因為這個人就住在他的隔壁。
難道他今年真的交上了財運?
烏八暗暗作了決定:等這五百兩銀子弄到手,他馬上離開七星鎮!他並不太貪心,加上這以前賺的,已有一千多兩,夠他舒舒服服吃上三年兩年的了。
現在,只有兩件事使他委決不下。
第一,他是不是立即就將這一發現說出來?馬上提供這個消息,會不會使對方覺得,這五百兩銀子賺得太輕鬆?
第二,這姓武的信用如何?
萬一對方聽到了這消息,跳起來就去找人,他又找誰要銀子?
白天星替他解決了這個問題。
白天星喝了口酒,緩緩說道:「這件事烏兄不妨多費點神,至於酬勞方面,烏兄盡請放心,就憑太白義樵四個字……」
太白義樵忙道:「是的,這一點,烏兄請放寬心,武某人一向說一句算一句,只要找著姓曾的,銀子隨時照付,絕不食言!」
烏八輕輕咳了一聲,故意露出為難之色道:「酬勞不酬勞,倒是小事,如今問題是去哪裡才能找到這個傢伙……咳……咳……」
太白義樵道:「你們如果見到那個傢伙,保你們一眼便能辨認出來。」
烏八道:「哦?」
太白義樵道:「因為那廝有個毛病,怎麼改也改不過來。」
烏八道:「什麼毛病?」
太白義樵道:「歡喜挖耳朵,不管人前人後,那廝的一雙手總會在兩邊耳朵上輪流摸個不停。」
烏八輕輕歎了一口氣。
那五百兩銀子的酬勞,已經等於有四百九十九兩進了他的荷包了。
一點不錯,住在他隔壁的那個傢伙,正有著這樣一個不時挖耳朵的毛病。
現在烏八一刻也坐不住了。
他要再趕回七星棧看看,然後馬上回來報訊領賞,見過那假孝子的人,絕不止他烏八一個,到口的一塊肥肉,可不能便宜了別人。
他四下望了一眼,然後:「你們幾位慢慢喝,小弟另外有點事情,想先走一步,事情若是辦得順利,也許馬上就會回來……」
他扭過頭去,準備招呼夥計結賬。
白天星擺擺手道:「我們還早著哩,你走你的吧!」
烏八落落大方地站起來,抱拳一拱,說道:「這麼說,我就不客氣了,失陪,失陪。」
他像想起什麼似的,腳才移動,忽又停了下來道:「武大俠歇在什麼地方?」
太白義樵道:「七星棧據說早就沒有空房間了,我臨時借住在開酒坊的蔡大爺那裡。」
烏八點點頭,又一拱手,轉身而去。
烏八離去不久,太白義樵忽然輕咳了一聲道:「謝謝白兄盛情招待,小弟恐怕也得先走一步。」
白天星指指對方的酒壺道:「你才不過喝了一杯,怎麼就要走了?」
太白義樵帶著歉意道:「小弟答應蔡大爺,要替他介紹一個從京裡來的朋友,這個朋友說不定已經到了,你白兄應該看得出,小弟剛才進來,原本就不是喝酒來的。」
白天星點點頭道:「既然有急事待辦,自然又當別論。」
太白義樵道:「不能陪賢昆仲盡情喝個痛快,實在抱歉之至。」
白天星忙道:「哪裡話,哪裡話,以後機會還多的是。」
太白義樵又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方跟著起身匆匆出廳而去。
張弟等太白義樵走出大廳之後,忍不住翻著眼珠道:「你們幾個到底在耍什麼把戲?」
白天星喝了口酒,笑道:「拉拉關係,交個朋友啊!你難道沒聽人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張弟嘿了一聲道:「靠你個大頭鬼!你如不是又想捉弄這個姓武的才怪!」
白天星笑了笑,正想說什麼時,眼光偶掃大廳門口,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你看看進來的這個人是誰?」
張弟轉過頭去,一個人在大廳中走了進來。
進來的這個人,年紀四十出頭,中等身材,衣著講究,相貌端正,舉止儒雅,看上去很像個學有素養的世家子弟。
張弟搖搖頭道:「沒有見過。」
白天星微笑道:「你再仔細看看他的手。」
張弟依言又朝那人望去。
那人已在廳中停下,正在轉頭四下張望,似乎想找一個合適的座位。
張弟看到了那人的手。
那人的左手。
那人正在用左手輕輕挖著右邊的耳朵,只隨便挖了兩下,便又換來左邊。
然後,左手放下,又伸出右手。
張弟心中一動,轉過臉來道:「這人就是你們先前說的那個假孝子曾孝慈?」
白天星笑著點點頭。
張弟道:「這個假孝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白天星道:「一個假孝子!他的外號不是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了你嗎?」
張弟道:「別的事可以假,孝子怎麼假法?」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假孝子的意思,就是希望別人以為他是個真孝子,而事實上卻正好相反。」
他喝了口酒,又道:「這世上萬事萬物,本來有假有真,有真也有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原亦不算什麼,但如果有人連自己的父母也想用來作為沽名釣譽的工具,可就不能等閒視之了。」
張弟道:「你是不是就為了這個原因,才想到結納太白義樵,希望藉這位義樵之手,除去這個假孝子?」
白天星搖頭道:「那倒不是。」
張弟道:「你總不見得真想跟太白義樵交個朋友吧?」
白天星道:「當然也不是。」
張弟詫異道:「那麼……」
白天星搖頭道:「這裡面關係太複雜,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那個假孝子在大廳中張望了一會兒,忽然悄悄移步,一閃身進了後院。
白天星閉目微笑,似乎早就知道這位假孝子醉翁之意不在酒。
張弟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此刻心裡在想些什麼」
白天星道:「想什麼?」
張弟輕輕咳了一聲,緩緩說道:「我忽然想到朋友的確重要,所以也想找個機會交交朋友。」
白天星道:「這種機會,以後當然多得很。」
張弟道:「不!眼前就有一個。」
白天星轉過頭去,滿廳溜了一眼,又回過頭來,臉上帶著迷惑之色道:「你想跟現在這裡誰交朋友?」
張弟道:「就是剛剛離開的那位假孝子!」
白天星微微一呆道:「你說什麼?你要跟那個姓曾的交朋友?」
張弟仰起面孔,悠然道:「是的,待友之道,應該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咳咳,我也準備把別人在他背後說的話,一字不漏全部告訴他。」
白天星眨著眼皮道:「你是不是想拿這個來威脅我?」
張弟緩緩長身而起道:「好像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求人不如求自己!如果我以懇切的態度告訴我這位新朋友,現在正有人在暗地裡打他的主意,我相信他一定非常感激我,至少他也會告訴我,一個叫白天星的人為什麼會幫著太白義樵……」
白天星不等他說完忙豎起一隻手道:「好好,坐下,坐下,我認輸就是了!」
張弟費了很大勁,才忍住沒笑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使白天星降服。
這種機會,以後當然不會太多。不過,只要有過這麼一次,就已夠他心滿意足的了!
白天星等他坐下後,長長歎了口氣道:「這種事遠非三兩言語所能解釋清楚,我想如果你先知道一個秘密,你也許就會明白一個大概…」
張弟故意端起面子,兩眼望向別處道:「最好少兜圈子。」
白天星伸出脖子,低聲道:「我猜你一定想不到這姓曾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吧。」
張弟兩眼一翻道:「有人告訴我他是一個假孝子!」
白天星道:「對!一個不折不扣的假孝子,但這並不是一個秘密。」
他微微一笑,又把聲音壓低了些道:「這個假孝子同時也是一位大品鑒家!」
張弟一怔,愕然轉過臉來道:「什麼品鑒家?」
白天星道:「字畫,珍玩,以及各種古董的品鑒家!」
張弟愣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可是」
白天星道:「可是怎樣?」
張弟道:「大悲老人究竟有沒有寶物遺留下來,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個傳說,要品鑒家何用?」
白天星道:「當然有用。」
張弟道:「有什麼用?」
白天星笑笑,正待開口之際,烏八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大廳外面走了進來。
他匆匆走過來,喘著氣道:「你們有沒有……看……看……」
白天星道:「看見什麼?」
烏八道:「一個人。」
白天星道:「一個什麼樣的人?」
烏八眼珠兒一轉,像是突然提高了警覺似的,怔道:「啊,不!沒有什麼。是咳咳是我一個從黃花鎮來的朋友,我們約好了在這裡見面,他來不來,還不一定。」
他口中說著,兩眼四下溜轉,似是巴不得早點找個藉日離去。
白天星微微笑著,輕輕咳了一聲道:「你的朋友我們沒有看到。不過,在不久之前,我們卻看到了另一樣東西。」
烏八眨了眨眼皮道:「另一樣什麼東西?」
白天星微笑道:「五百兩會走路的銀子!」
烏八聞言一呆,臉上登時失去血色,隔了很久,才結結巴巴地道:「原來……你們……
已……已經……」
白天星頭一搖道:「還沒有!如果你馬上去報訊,恐怕還來得及,人在後院,剛剛進去。」
烏八一哦,露出驚喜交集之色道:「真的?」
白天星緩緩道:「我很少開這麼貴重的玩笑,但為了穩當起見,你可以先去後面看看。」
烏八點頭道:「好!」
身子一轉,匆匆而去,連謝謝也沒說一聲。
張弟皺眉:「這個傢伙的確越看越討厭。」
白天星道:「我卻覺得這個人越看越可愛,至少比一些偽君子要可愛得多。」
張弟瞪眼道:「既然這種人可愛,你為什麼想盡法子整他?」
白天星笑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看他有這點可愛,他姓烏的就是有十條性命,也早報銷了!」
這話倒是一點不假。
當初若非白天星曲意庇護,烏八無疑早已步上鬼影子陰風的後塵,他救了一個人,卻又要整這個人,就像大清早坐在豆漿店前吹簫一樣,這種事恐怕也只有白天星才做得出。
張弟一時想不出話來反駁,只好端起酒來喝。
白天星朝西邊賭台上溜了一眼,忽然伸出個懶腰道:「我們也該走了。」
張弟道:「去哪裡?」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去製造另一根更大更香的骨頭,順便也讓你看看一位品鑒家該多重要!」
白天星和張弟結過賬走出大廳,西邊一張桌台上一名方臉濃眉大漢,忽然一聲不響,也悄悄跟了出去。
天色愈來愈昏暗,才不過晚飯時分,街上已很少看到行人。
梧桐葉落,北雁南歸。
寒風已帶來西北高原的第一批黃沙。
白天星出了巷子,一直向鎮頭走去。
張弟追上一步,問道:「我們究竟要去哪裡?」
白天星道:「帶一個朋友散散步。」
張弟一怔道:「你說什麼?」
白天星道:「不要回頭去看,這個朋友現在就跟在我們身後。」
張弟:「跟來的這人是誰?」
白天星道:「就是上次在何寡婦店裡,後來去向降龍伏虎刀岳人豪通風報訊的那個傢伙。」
張弟道:「這傢伙幹嘛要跟蹤我們?難道他想替岳人豪報仇?」
白天星道:「你高估他了。」
張弟冷笑道:「等到了鎮外,讓我來好好教訓他。」
白天星道:「使不得!」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假如事情發生在昨天,我不反對,今天則千萬動他不得。」
張弟眨眨眼皮道:「你想利用他?」
白天星笑道:「要得,要得,居然不等我說出來,就懂了我的意思,這可真不簡單……」
張弟不想鬥嘴,耐著性子又道:「那麼你打算如何利用這個傢伙?」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這廝既能與降龍伏虎刀岳人豪互通聲氣,可知必與謀害刀客之兇徒為同路人,所以我也想在這個傢伙身上多下一點本錢。」
張弟惑然道:「下什麼本錢?」
白天星笑笑道:「不用著急,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鎮頭上第一家,是招風耳洪四開的車馬行。他們推門進去。
張弟雖然還是第一次走進這家小小的車馬行,但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知道了一個秘密。
白天星在七星鎮上要說有什麼心腹人物的話,第一個心腹人物無疑便是招風耳洪四。
他不知道招風耳洪四是否清楚白天星真正的身份,他只知道這個小小車馬行的主人,外表雖然淳樸,其實機警異常,同時對白天星相當尊敬而忠誠。
招風耳洪四在洗腳。
白天星走進去,順手掩上門,大聲道:「呵!風好大,慢慢冷起來了。」
他朝洪四比了個手勢,洪四點點頭,似乎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為什麼要掩上門呢?
真的怕風大?
這意思張弟也明白:是為了讓門外人竊聽方便也。
洪四啊哈了一聲道:「白頭兒請坐,還有這位兄弟,坐,坐。小虎子媽,泡壺茶來!」
白天星道:「不客氣,老洪,我是打聽一件事情來的,只說幾句話就走。」
洪四拖了雙草鞋,站起來道:「坐下來談,坐下來談。」
白天星道:「老洪,我問你,錢麻子過去進城,是不是每次都坐你的車子?」
洪四道:「是啊!怎麼樣?」
白天星道:「他每次進城,都去一些什麼地方?」
洪四搔搔耳根子道:「唔,這個,讓我想想。啊,對,對,我想起來了!」
白天星道:「什麼地方?」
洪四道:「這麻子真是個怪人,一年只去城裡兩三趟,卻在城裡買了一幢房子,買下來又沒有人住,寧可鎖著養老鼠,真不明白這麻子打的是什麼主意……」
白天星截口道:「慢一點!你說那幢房子在城裡什麼地方?」
洪四道:「在薛家祠堂後面。」
白天星道:「薛家祠堂?」
洪四道:「是的,好認得很,門口有兩株白果兒樹,房子後面就是大校場,假四合院,天井裡長滿了草,又亂又髒。」
白天星道:「那地方你找得到?」
洪四:「當然找得到!」
白天星:「你的車子,明天有沒有空?」
洪四:「有,有!」
白天星道:「明天下午,我打算雇你的車子到城裡去一趟。」
洪四道:「好,好!」
白天星道:「這裡是五兩銀子,你先收下來。」
洪四道:「哎喲,哪要這許多?」
白天星道:「沒有關係,你收下,只要你不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就行了。」
洪四忙道:「這個你白頭兒只管放心,我洪老四……」
白天星攔著道:「好,好,我相信你就是。你忙你的吧,我們也不打擾你了。明天見!」
洪四道:「唉,難得來一次,茶也不喝一口,真是的!」
他們走出來,外面沒有人。
白天星長長吁了口氣道:「事情總算辦妥了一半。」
張弟一怔道:「才辦了一半?」
白天星低低一笑道:「你把一根骨頭拋給一條狗,到哪裡去看狗打架?」
張弟道:「另一半如何進行?」
白天星道:「再去找個人。」
張弟道:「找誰?」
白天星道:「錢如命!」
錢如命在艾鬍子店裡喝酒,玉門三煞也在座。
白天星站在店門口,沒有走進去。
他大聲吩咐艾鬍子替他切三錢銀子的滷菜,用荷葉包好了,他要帶回去下酒。
錢如命抬頭招呼道:「白兄怎不進來坐坐?」
白天星笑笑道:「風太大,還是回去喝,喝了就睡,比較舒月匠。」
他趁無人注意,擠擠眼睛,同時輕輕甩了一下頭。
錢如命會意,頭一占,打了個哈哈道:「好會享受。哈哈哈!」
一個妙傳。
一個妙接。
都是高手。
他們回到住處,不到一盞熱茶工夫,錢如命果然就匆匆趕來了。
白天星吩咐張弟道:「師弟,你去屋前屋後各處轉一轉,我要跟錢兄談幾句話,別讓人偷聽了去。」
張弟樂得耳根清淨,依言退出屋外。
出人意外的是,張弟只繞屋兜了兩個圈子,錢如命就走了。
張弟跨進屋子道:「這一次怎麼談得這樣快?」
白天星笑道:「這就叫要言不煩!」
張弟哼一聲,沒有開口,隔了一會兒,才抬頭問道:「剛才你跟洪四一唱一和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白天星笑道:「當時你也在場,你不是都聽到了嗎?」
張弟道:「洪四說的都是真話?」
白天星道:「一半不假。」
張弟道:「什麼叫一半不假?」
白天星道:「一半不假的意思,就是半真半假,有的是真的,有的是假的,真假各佔一半。」
張弟道:「錢麻子真坐洪四的車子去過省城?」
白天星道:「假的。」
張弟道:「省城裡的那幢房子呢?」
白天星道:「真的。」
張弟道:「房子是錢麻子的?」
白天星道:「假的。」
張弟道:「地點也是假的?」
白天星道:「真的。」
張弟道:「你的意思是想把那方臉漢子和錢如命引誘到那幢房子裡去?」
白天星道:「不錯!」
張弟道:「引去幹什麼?」
白天星道:「當然是去搜索大悲老人的遺珍。」
張弟道:「到時候找不到怎辦?」
白天星道:「一定找得到。」
張弟呆了呆,道:「你你怎知道一定找得到?」
白天星微笑道:「因為我就是那幢房子的主人!」
張弟不禁又是一呆,道:「你是說……這件事你早於事先安排妥當,包括你和洪四今天的一番應對在內?」
白天星道:「是的,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如今事實證明我的安排並非白費心機。」
張弟露出迷惑之色道:「而你也早已於那幢房子內藏放了大悲老人的遺物?」
白天星笑道:「我說過我這一次要多下點本錢。」
張弟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謠言原來並非空穴來風,原來你就是那個獲得大悲老人全部寶藏的人。」
白天星道:「不是全部。」
張弟愕然道:「還有一部分落在別人手裡?」
白天星搖頭道:「也不是,除了一把七星刀,得到寶物的人,只我一個。」
張弟像是沒有聽懂,眨了眨眼皮道:「既然只你一個人,怎麼……」
白天星道:「那是小孟嘗吳才的錯誤,他報出的寶物名單,實際僅是大悲老人生前的一種宏願,有許多寶物,如八劍一鏡,玄得近乎神話,天底下根本就不可能會有這些東西。」
他頓了一下,又道:「所以,大悲老人窮一生之精力,事實上所收集到的,亦只一圖一照,二王行書六式,以及蔡中郎十幅飛白體的陳情表而已!」
張弟道:「以古董的價值來說,就這幾樣東西,也很可觀了。」
白天星點點頭道:「是的,除了二王行書還有陳情表外,其餘的三件,都可以說是無價之寶。」
他忽然笑了笑道:「但如以我的眼光來看,我認為最有價值的,還是我獲得的另一樣東西。」
張弟道:「另一樣什麼東西?」
白天星道:「載有全套風雷刀法的大悲刀譜!」
張弟一愣道:「風雷刀法?就是馬老先生傳給我的一套刀法?」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我說我們是師兄弟,你以為是開玩笑,事實上卻是一點也不假!」
張弟對這位老是拿他取樂的大哥,頓時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親切感。
他很以能有白天星這樣一位師兄為榮。在他來說,這份意外獲得的情誼,實比大悲全部寶藏還要珍貴得多。
張弟細細體會著這份美好的感受,隔了很久很久,才又問道:「上次你說,你瞭解馬老先生傳我刀法時的心情,這件事我一直悶在心裡,你能不能明白地告訴我,馬老先生傳我刀法,究竟是有何深意?」
白天星默默地望著屋外黑暗的天空,好像沒有聽到張弟的話。
張弟知道,白天星此刻如不是正在思考一件什麼事,便是不願回答他這個問題,當下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問題早晚總會有答案的,他覺得不應該在這時候打擾白天星的思緒。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轉變。
現在的白天星,在張弟心目中彷彿已變成另一個人,變得更崇高可敬,變得更無疵可尋。
以前白天星不回他的話,他會感覺很不高興,如今白天星即使罵他幾句,他相信他也絕不會放在心上。
因為他們已由朋友更進一步。
他們已是真正的兄弟。
在這世上,今後已再沒有第三個人,更像他們這樣需要對方的關懷。
屋子裡沒有點燈,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黑暗中,也不知道過去多久,才聽白天星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也許還少做了一件事。」
張弟抬頭望過去道:「少做了一件什麼事?」
白天星道:「兩撥人馬,無疑早已上路,湊著這個難得的機會,我也許還少通知了兩個人。」
張弟道:「哪兩個人?」
白天星道:「七步翁和毒影叟。」
張弟道:「如果做得太過火,露了底子怎麼辦?」
白天星緩緩站起身來道:「我現在顧慮的,就是這一點。」
他背著雙手,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忽然停下腳步,像自語似的毅然道:「不行!要殺就讓他們殺成一團,這個機會太難得了,無論如何不應放過。」
張弟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白天星稍稍思索了一下,臉上忽然浮起一絲莫測高深的笑意道:「我想到一個辦法了,你守在這裡別走,自己當心點,我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