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中嘈成一片,張弟還坐在原先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張弟的對面,已多坐了一名面目陌生的灰衣老人。
白天星長長吐了口氣。
他手心原在冒著冷汗,這時目光微微一轉,嘴角忽又浮起一絲會心的笑意。
他慢慢走過去,打橫坐下。
大廳裡的客人,是一下湧進來的,因為少了一個幹練的老蕭,另外那名夥計,雖然忙得滿頭是汗,仍是手足無措,照應不來。
白天星忽然轉向灰衣老人道:「老丈是剛剛從七星莊來的?」
老人點頭道:「是的。」
白天星道:「大夥兒有沒有找著那位廖三爺?」
老人搖頭道:「沒有。」
白天星笑笑道:「會不會是做賊心虛,嚇得躲起來了?」
老人漫應道:「大概是吧!」
從語氣上不難聽出,這位灰衣老人顯然對這件事並不如何熱心。
白天星眼珠一轉,突然壓低了聲音,微笑著道:「有一位總香主已儘夠了,何必勞動幫主大駕?」
灰衣老人微微一怔,旋即搖頭歎息:「要想瞞過你老弟這雙眼睛,可真不大容易。」
真正吃驚的,還是張弟。因為灰衣老人在他對面坐了這麼久,他居然未能看出,這老人原來竟是那位黑鷹幫主的化身!
白天星笑了笑,又道:「幫主不憚勞動,是不是有事差遣?」
灰衣老人沒說什麼,抖抖袖筒,取出一隻封套,輕輕放在白天星面前。
白天星打開一看,裡面裝著,赫然竟是兩張巨額銀票!
一張五千兩,共計是一萬兩正!
兩張銀票,原票不動,正是他昨天付給對方的那兩張!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驚,愕然抬頭道:「票子有問題?」
老人道:「票子沒有問題。」
白天星眨了一下眼皮道:「原約定取消?」
老人道:「也不是。」
白天星迷惑地道:「那麼」
老人緩緩道:「援前例辦理,向老弟買個消息。」
白天星神色一動,忽然狡黠地笑了笑,道:「錢麻子的下落?」
老人道:「是的。」
錢麻子是黑鷹幫剛放出來的,黑鷹幫又找這麻子幹什麼呢?
白天星沒有問原因,只信手取出其中一張銀票,折好放進懷中,而將另外一張,依舊納入封套,推去老人面前。
老人似乎有點詫異道:「老弟為什麼只收一半?」
白天星笑了笑道:「因為我這個消息,只值一半價錢。」
老人怔道:「這話怎麼說?」
白天星向前傾傾身子,壓低聲音道:「錢麻子已落入飛腿追魂宮寒那傢伙的手中,不過你們用不著直接去找那老傢伙要人。」
老人道:「否則找誰?」
白天星嘴朝西北角落上一努道:「找那幾個傢伙逼供就可以了,他們跟宮老頭都是吳才的人。」
老人向西北角落上目光一溜道:「天山四丑?」
白天星道:「是的,如今好像該改稱為天山三丑了。」
老人點點頭,收起封套,似乎已準備離去。
白天星又接著道:「關於我們的合約,請轉知管總香主,提醒他特別留意兩個人。」
老人道:「哪兩個人?」
白天星道:「回龍刀呂青雲和鐵頭哈秋。」
老人一怔道:「回龍刀呂青雲還活在人世上?」
白天星道:「是的,以前的死訊,是出於謠傳。」
老人道:「兩人如今何在?」
白天星道:「不清楚,只知道兩人都改變了本來面目,請管總香主他們多提防陌生的面孔。」
老人點點頭,起身走了。
白天星轉向張弟道:「你在這裡坐一會兒,自己多多小心,天黑之前,去洪四那裡等我。」
張弟道:「你去哪裡?」
白天星道:「七星棧。」
張弟道:「找誰?」
白天星道:「毒影叟!」
毒影叟坐在門口曬太陽,悠閒得像個垂釣的漁夫。
他手上的那根旱煙筒,看來正像一支釣竿。
釣魚,最重要的,便是耐心和信心尤其是釣大魚。
品刀會已經結束了,這老毒物仍然不動如山,既無離去之意,亦不與人交往,是不是表示這老毒物早有成竹在胸,已料定了那條大魚,最後必然會吞下他的魚餌呢?
白天星無論見到什麼人,態度一向都很自然,只有見了這個老毒物,心頭就有一股說不出的緊張之感。
因為從沒有一個人能夠明白指出,這老毒物施毒時,究竟使的是什麼手法。
有人甚至傳說,這老毒物每於一處歇下,他身用數丈之內,都有劇毒。
所以,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地方,誰只要一走近老毒物,即無異走向死亡。
如果有人接近過老毒物,事後居然能安然無恙,那也別歡喜得太早。
問題全在老毒物有沒有打算取你性命?因為你也許中的是慢性毒藥,也許要等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才會發作。
這正是這老毒物比四川唐家還可怕的地方!
任你是一等一的英雄,到了這老毒物面前,也別想硬得起來。因為他坐在那裡,也許還在朝你微笑,你卻莫名其妙倒下了,甚至連閻王老爺子都說不出你的死因。
面對著這樣一個可怕的人物,你狠得起來嗎?
白天星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一堆豎起的雞蛋上。
毒影叟微笑道:「方纔外面發生的事情,老朽已經聽說了。」
白天星垂手恭敬地道:「是的。」
聽說了,又怎樣?白天星只有等著。
但老魔卻忽又改變了話題,問道:「他們說你那把七星刀送給了燕丫頭?」
白天星道:「是的。」
毒影叟微笑道:「那樣名貴的東西,你為什麼要送給她?」
白天星微微躬身道:「回前輩,這是當初講好了的,當時雖然只是開玩笑,因為誰也不敢誇口一定可以獲得這把七星刀,但既然僥倖得手,說過的話,自然就要算數。」
毒影叟點點頭道:「好!人無信不立,好男兒理當如是。」
他接著道:「丫頭人呢?」
白天星道:「昨天分手之後,就沒有再看到。」
毒影叟思索著點點頭,隔了片刻,才又抬頭道:「我們的那件事情,進行得怎麼樣?」
白天星上前一步,低聲道:「晚輩正是為這件事來的。」
毒影叟道:「哦?」
白天星低聲接著道:「據說錢麻子回到熱窩不久,人就被飛腿追魂宮寒老頭帶走了。」
毒影叟眼中一亮道:「真的?」
白天星道:「一點不假。消息是熱窩一個夥計透露出的,那夥計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從窗外投進一刀殺死了!」
又是移花接木。
毒影叟點頭道:「那就更不會假了!宮老頭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這老兒已然伸了手,大概是八九不離十了。」
他忽然轉向房中喊道:「小段,你去請吳公子來一下。」
白天星心中一慌,忙道:「這這不大妥當吧?」
毒影叟微笑道:「沒有關係,老朽自有辦法,你老弟等著瞧好!」
正在房中跟形意拳吳德下棋的鬼鏢段如玉,聽得老魔吩咐,立即應聲站起,出房穿過院落,朝吳才住的那一排三間屋子走去。
白天星心如鹿撞,暗暗喊糟。
飛腿追魂宮寒可以輕易地從錢麻子口中套出真相,應該不成問題,老毒物請吳才過來,吳才也不敢不來。
吳才過來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
那是不難想像得到的吳才被老毒物逼急了,必然會將真相和盤托出:錢麻子只是背的一口黑鍋,他這位一品刀,才是大悲寶藏的真正得主。
那時老毒物的箭頭必然會轉向他,到時候,他能逃得過這老毒物的擺佈嗎?
鬼鏢段如玉很快地就從那三間上房中走出來了。
白天星暗暗鬆了一口氣。
因為走出來的,僅是鬼鏢段如玉一個人。
毒影叟迎著道:「吳公子怎麼說?」
段如玉道:「吳公子不在。」
毒影叟道:「宮老頭呢?」
段如玉道:「也不在。」
毒影叟神色微微一變,道:「像不像已經離開了的樣子?」
段如玉道:「不像。」毒影叟點點頭,露出思索的神態。
白天星趁機自告奮勇道:「待晚輩去找找看……」
毒影叟緩緩搖頭道:「用不著。」
他接著轉向房中的形意拳吳德道:「老吳,你去問問油老鼠他們,看吳才去了哪裡。」
吳德應了一聲是,匆匆出棧而去。
白天星完全絕望了!
他沒有想到,老毒物除了吳德和段如玉兩人之外,還佈置了其他的眼線。
那個什麼油老鼠,會不會找到吳才或是宮寒去了哪裡呢?
他希望找不到。
白天星從熱窩走出來時,走的是熱窩後門。
天山三兄弟跟出來時,也是一樣。
他們三兄弟今天已從吳才那裡,一人領到了一萬兩銀子的銀票,這是他們出賣老四金槍客熊飛,以及從銷魂娘子楊燕手上奪得七星刀的代價。
吳才同時告訴他們,這三萬兩銀子,只是一筆小小的花紅,等待白天星處取得大悲寶藏,他們還可以分潤十分之三的利益!
所以,他們三兄弟,如今只有一件事可做:盯緊這個浪子,伺機下手。
就在這三兄弟像三隻老鼠似的,悄悄溜出了熱窩後門之際,在三人的身後,冷不防突然傳來一聲咳嗽。
三兄弟回頭一看,發現了一名麻臉漢子正在衝著他們點頭微笑。
這個麻子,當然不是錢麻子。
黑心客以懷疑的眼光,朝那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帶著幾分戒備意味,沉著臉冷冷地道:「朋友有何見教?」
那麻子含笑抱拳道:「在下趙五,想跟三位借一步說話。」
黑心客烏光轉頭溜了老二反覆客居笑仁和老三肉食客萬無忌一眼,意思似說:你們認不認識這麻子?
兩兄弟同時搖頭。
黑心客烏光於是又轉向那麻子,瞪著眼睛道:「我們之間,素不相識,有什麼話好說?」
趙五微笑道:「我們過去雖不相識,如今卻可說利害相共。」
黑心客烏光道:「哦?」
趙五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也想在剛剛走過去的那小子身上發點點小財。」
黑心客烏光的一張面孔,登時變了顏色,雙目中同時隱隱露出一片殺機!
他沉住氣問道:「什麼小財?」
趙五微笑道:「有人交給我趙五七百兩銀子,要買那小子一條胳臂!」
黑心客烏光臉色馬上緩和下來,輕輕一哦道:「買主是誰?」
他心念轉動,已打定一個主意:那浪子據傳說是一品刀化身,想來必然扎手得很,何不唆使這麻子替他們打個頭陣?
趙五笑笑道:「這個你們可以不必問,我猜三位跟蹤那小子,可能也是為了同一目的,所以我們大可以私下談談合作的條件!」
黑心客烏光道:「什麼條件?」
趙五含笑走過去,緩緩豎起一根指頭道:「第-」
三兄弟不約而同地望著那根微微擺動的指頭,等待趙五說下去。
但趙五卻並沒有接著說下去。
他趁三兄弟目光都集中在他那根指頭上的一剎那,突然一歪身子,飛起一腳,對準肉食客萬無忌的心窩,呼的一聲,踢了過去!
肉食客萬無忌猝不及防,一腳正中要害,當下悶哼一聲,腰向前弓,人朝後退,張口噴血如注,一跤跌倒下去,就沒有再動彈。
原來這個自稱趙五的麻子不是別人,正是黑鷹幫總舵七堂中,以心狠手辣知名的趙大麻子!
趙大麻子一腳踢向肉食客時,右臂一曲一橫,同時以肘拐撞向黑心客烏光的小腹。一招兩式,既快又狠,美妙無方。
黑心客烏光也未能躲開這一撞。
不過,他顯然不像肉食客挨得那麼慘,只踉蹌退出兩步,便將身形穩住。
就在黑心客烏光目閃凶光,探手想抄兵刃之際,隔壁小巷中,突然竄出一人。
這人從小巷中冒出時,不帶一絲聲息,他奔近黑心客烏光身後,揚刀砍下!
血光一閃,一個黑心客,登時變成兩個。
反覆客居笑仁見大勢不妙,拔腳便想開溜。趙大麻子一個箭步竄上前去,對著他後腦,就是一拳!
居笑仁被打得滿天星斗,情知逃生無望,決心捨命一拼。
只可惜形勢懸殊,他想拚命也沒機會了!
就在他咬牙定神,準備轉身拚鬥時,趙大麻子突然使了摔跤招式,伸腿一絆,口中冷笑道:「躺下吧,夥計。」
居笑仁身子一傾,果然乖乖地躺下。
那使刀的黑鷹幫徒,趕過來又加了一腳,居笑仁劇痛難熬,登時昏死過去。
趙大麻子伸手一攔道:「綁起來帶走,本堂還要問他的話。」
形意拳吳德很快就找到了油老鼠以及油老鼠的兩名夥計。
三人帶著滿身的酒氣,並肩睡在河邊一排樹蔭下,只是呼吸早已停止多時。
三人身上沒有血漬,也沒有傷痕。
如非仔細近前觀看,誰都會以為他們躺在那裡細聲聊天。
這種死法,當然逃不過像形意拳吳德這等大行家的一雙眼光。
他不僅一眼便看出三人是死於一種陰柔的掌力,同時還看出三人並非死於現場。這三具屍首,顯然是從別處移了過來。
三人就住在前面一間屋子裡,屍首怎麼會從別處移過來的呢?
這無疑只有一種較為合理的解釋:三人正在跟蹤某一個人,結果被對方發覺了,因為雙方身手相差太遠,以致遭對方一舉同時擊斃!
三人跟蹤的人,會不會就是小孟嘗吳才?或是飛腿追魂宮寒呢?
形意拳吳德皺起眉頭,發了一會兒呆,只好趕回客棧,據實稟報。
白天星暗暗慶幸之際,滿以為毒影叟一定會大發雷霆,沒想到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毒影叟一邊聽吳德報告,一邊微微點頭,聽完之後,竟然什麼表示也沒有。
鬼鏢段如玉面現怒容道:「油老鼠他們幾個,行動一向小心謹慎,如果換了普通人物,絕難發覺他們的破綻,所以我猜想必然是宮寒那老傢伙下的毒手!」
毒影叟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鬼鏢段如玉在說什麼,抬頭望望天色,忽然起身道:「你們大家都跟我來。」
熱窩裡現在更熱鬧了。
因為酒保老蕭以及天山四丑中老大黑心客和老三肉食客的屍首,均已被人於後院以及後門外先後發現。
如今大家議論紛紛,談的都是這兩起血案。
刀會已經結束,竟然仍有血案發生,而且死的又是一些不相干的人物,這意味著什麼呢?
正因為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大家談起來也就分外的起勁。
張弟大概受不了這種紛擾,已經提前走了。
原先那張桌子,仍然空在那裡。
毒影叟坐下後,朝形意拳吳德一甩頭道:「去那邊請錢大俠過來一下。」
錢大俠就是錢如命。
錢如命正一個人坐在角落上,對著一壺酒怔怔出神。
他聽說毒影叟要找他,很快便跟吳德走過來了,不過誰也不難看出,這位鐵算盤雖然是面帶微笑,但顯然並不樂意受到這種邀請。
毒影叟道:「請坐!」
錢如命欠身道:「謝謝老前輩。」
毒影叟等錢如命坐定,緩緩接著道:「此刻這座大廳中,有沒有錢兄信得過的人。」
錢如命微微一愕,臉上的笑容登時消失。
因為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毒影叟竟會於此時此地,突然問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毒影叟不是一個無話找話說的人,老毒物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錢如命眨著眼皮,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毒影叟輕咳了一聲道:「錢兄用不著揣摩老朽的用意,只管照實回答老朽就可以了。」
錢如命一定神,連忙賠笑道:「各位都不是外人」
毒影叟搖搖頭道:「最好別將老朽計算在內。」
錢如命很不自然地咳了聲,又指指白天星道:「別人不說,就是我們這位天星老弟——」
毒影叟又搖了一下頭道:「今天情形有點特殊,你最好也別將他計算在內。」
錢如命有點惶惑道:「前輩是不是要在下找這樣一個人出來,有事差遣?」
毒影叟道:「是的。」
錢如命向滿廳掃了一眼,忽然朝西邊賭台上一名黃衣漢子招手道:「吳福,你來一下!」
應聲走來的黃衣漢子吳福,正是吳才的家丁之一。
家丁離開主人,而且閒得無事可做,他的主人,又在忙些什麼呢?
吳福走過來道:「錢大爺找小人有什麼吩咐?」
毒影叟道:「你去後面廚房裡,替我們拿一碟乾淨的薑片來。」
吳福望著錢如命,錢如命點點頭,吳福立即轉身向後院走去。
不一會兒,薑片取來,毒影叟支開吳福後,指著那薑片,望著錢如命道:「錢兄有沒有興趣吃兩片?」
錢如命臉色微變道:「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毒影叟點起煙斗,緩緩吸著道:「吃下之後,不妨試試運一下真氣,看各處經脈是否一切正常?因為老朽見你錢兄今天的氣色似乎不太對勁。」
錢如命呆了片刻,忽然拿起兩片生薑,一聲不響,吞了下去。
毒影叟點頭道:「很好,現在慢慢運氣。」
錢如命依言吸了一口氣,略略加勁運轉之下,臉色突然慘白,冷汗成串,滾滾而下。
白天星馬上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錢如命原來早就被老毒物做了手腳!
被老毒物做了手腳的人,就只是這位鐵算盤一個人?
白天星手心裡也在冒汗。
毒影叟緩緩噴了口煙霧,道:「看你錢兄的臉色,足證老朽觀察無誤,不過,你錢兄可以放心,像這種小毛病,老朽尚能效勞。」
他緩緩地又噴了口煙霧,揚臉悠然接著道:「現在能不能煩錢兄先帶老朽去見見吳公子?」
在錢如命的帶領下,毒影叟不僅馬上見到了小孟嘗吳才,同時還意外地見到了另外兩個人飛腿追魂宮寒和黑牡丹辛玉姬。
因為黑皮牛二的豆腐店,就在熱窩緊隔壁。
店後那間小茅草屋,門一推開,大家便看到了屋內的老少男女三人,正圍著一張小木桌,在那裡一邊喝酒,一邊低聲聊天。
毒影叟於門外遠遠站定,慢條斯理地又裝了一斗煙。
錢如命推開門,徐徐後退,像遊魂似的,又傍著毒影叟身邊站下。
吳才等三人只好硬著頭皮,從屋裡走了出來。
三人起初全都惡狠狠地瞪著錢如命,似乎恨不得要把錢如命一口生吞下去。
直到他們於陽光下,看清了錢如命那張只比死人多口氣的慘白面孔,他們才突然省悟,弄清了這是怎麼回事。
一片烏雲,突然遮住陽光。
天色突然陰暗下來。
小屋前面,男女八人,分兩邊對立著,誰也不說一句話。
人人臉色都像天色一樣陰沉。
烏雲遮住陽光,如同在每個心頭上,突然投下了一片不祥的死亡陰影。
這是一個凶險的僵局凶險而關係微妙。
大家如今已很難分辨得出,究竟誰是靠得住的朋友?誰是真正的敵人?
就拿錢如命來說吧:他本是吳才的人,現在呢?
相反的,吳德和段如玉目前雖是毒影叟的人,但這兩人也不一定就是毒影叟的死黨。
只要能委以重利,或是局勢突然逆轉,兩人照樣會變成另一個錢如命。
要使這兩人倒戈,當然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飛腿追魂宮寒搜盡枯腸之下,最後只有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白天星身上。
他已覷空向白天星使了好幾次眼色,示意白天星就近發難,向毒影叟下手。
只要白天星一動手,他們這邊三個人,合力收拾吳德和段如玉兩個人,自是不成問題。
但可惜白天星只當沒有看到,全然無動於衷。
宮寒的心冷了!
這浪子似乎並未受到毒物禁制,怎麼會偏向於老毒物呢?
難道浪子也知道他們已從錢麻子處獲悉寶藏秘密,如果殺了老毒物,只有對他自己更不利?
若是這樣,他只有先下手為強了。
這老鬼打定主意,立即向老毒物賠笑拱手道:「事情好像有點誤會……」
這是一聲問路石,也正是這位飛腿追魂的狡猾處,因為他必須提防對方洶洶而來,也許真是為了別的事。
如果對方是為了別的事而來,他說得太露骨,豈非不打自招?
毒影叟徐徐噴了一口煙霧道:「也談不上什麼誤會,我們只不過想見見那位錢麻子而已!」
宮寒點點頭,同時又朝白天星飛快地溜了一眼。那意思似說:老弟,現在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白天星仍然只當沒有看到。
宮寒輕輕一哼,嘴角不禁浮起一絲陰險的笑意,他望著毒影叟,坦然點著頭道:「不錯,那麻子的確已提供了大悲寶藏的下落。」
毒影叟徐徐噴著煙霧,等候下文。
宮寒頓了一下,又道:「如今你古老既然也獲得了消息,宮某人當然只有按照江湖道義行事。」
毒影叟依然一聲不響。
宮寒忽然微笑道:「如果宮某人提議將寶藏三一三十一,分作三份,古老是否同意?」
毒影叟一哦道:「分作三份?」
宮寒微笑道:「是的。」
毒影叟道:「另一份派給誰?」
宮寒一指白天星,笑道:「我們這位天星老弟!」
毒影叟似乎有點意外,忍不住也望了白天星一眼,微微點頭道:「只要天星老弟具有獨佔一份的充分理由,老朽當然不反對。」
宮寒又轉向白天星笑道:「現在該是你老弟向古前輩解釋解釋了」
白天星道:「我不想解釋。」
宮寒道:「哦?」
白天星道:「我只是對這種分配方式,有點意見。」
宮寒道:「哦?」
白天星道:「我要獨得二分之一!」
宮寒怔了一怔,眼珠子一轉,忽然點頭道:「可以,只要古老答應,我跟吳公子這邊,完全沒有意見。」
像這種順手放把野火的好機會,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毒影叟果然露出詫異之色道:「你老弟是說你老弟獨得二分之一,另外二分之一,由老朽跟吳公子他們平分?」
白天星道:「不是。」
毒影叟道:「否由怎麼說?」
白天星道:「另外的二分之一,全歸您老!」
宮寒和吳才,均為之臉色大變。
如今用不著解釋,毒影叟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大悲寶藏原來就落在這位浪子老弟的手裡!
毒影叟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沒有立即表示意見。白天星緩緩接著著:「我白天星是何許人,料想在場各位應該全部清楚,但大家也應該清楚另一件事,那就是我白天星實際上並不重視這份寶藏。」
別人說這種話,聽的人準會嗤之以鼻,但這種話若由一品刀口中說出來,就絕沒有人會懷疑它言不由衷。
因為一品刀若是個貪財好色之徒,早在若干年前,就是一個億萬富翁了。
白天星頓了頓,又道:「因此,前輩只要答應晚輩一個小小的要求,前輩就可以得到寶藏的二分之一!」
他最後這幾句話,當然是向毒影叟說的。
毒影叟神色一動道:「什麼要求?」
白天星一字字地道:「替今甥女楊燕姑娘報仇!」
宮寒和吳才的臉色更難看了。
毒影叟也不禁臉色一變道:「你說燕丫頭已經遭了別人的毒手?」
白天星冷笑道:「我記得前輩曾跟晚輩提過我們這位吳公子的經濟狀況,楊燕姑娘獲得七星刀,當晚就失去蹤影,而我們這位吳公子身邊,卻多了另一位姑娘,這情形晚輩即使不說,前輩其實也該心裡有數。」
毒影叟立即轉向吳才厲聲道:「燕丫頭那裡去了?」
吳才又驚又怒,忙道:「前輩體要聽他的,這小子全是血口噴人!」
毒影叟臉寒如鐵道:「聽誰的都可以,老朽只要你交出一個燕丫頭來!」
吳才強自鎮定道:「晚輩已好幾天未見過燕姑娘,實在不知道燕姑娘去了何處,說不定這小子明裡贈刀……」
白天星冷冷打斷他的話題道:「楊燕姑娘昨晚有沒有來這裡,我們把牛二找來問問怎麼樣?」
吳才道:「可以!」
毒影叟朝形意拳吳德手一揮道:「老吳,你去」
他下面的話尚未說出來,吳才出其不意,雙肩微微一晃,身形突然掠起。
這位小孟嘗果然名不虛傳,只見人影一閃,已經上了屋頂。
走勢之快,宛如怒矢。
只可惜他還是比鬼鏢段如玉的鬼鏢慢了一步。
「刷!」
「蓬!」
銀光閃處,吳才身形一傾,應聲栽落下來。
飛腿追魂宮寒自然無法再袖手。
吳才中鏢落地,他跟著曲身而起,呼地一腿對準毒影叟心窩踢了過去。
追魂飛腿。
這一腿踢法非常特別,如果不是親眼看到,恐怕誰也不會相信腿法中會有這種招式。
他躍起時,全身屈曲,像個圓球,根本看不出他一腿將從哪一部位踢出來。
然後就像刀劍出鞘似的,足尖突自圓球中一彈而出,既猛又勁,凌厲詭異至極。
毒影叟一閃身,讓了開去。
形意拳吳德大喝一聲,立即填上空位,攔住宮寒去路。
宮寒身如旋螺,又是一腿飛起。
吳德不避不閃,左臂一劃,硬格來腿,同時欺步進身,一拳直搗宮寒面門。
兩人一個是腿上功夫,一個是拳上功夫,一時互不相讓,拳來腿往,每一招都是同攻向對方的要害。
鬼鏢段如玉像是有意要讓吳德殺殺手癮似的,居然袖手一旁,沒有發鏢助陣。
錢如命慢慢攏來白天星身邊,苦臉低聲道:「老弟,你得救救我才好。」
白天道:「怎麼個救法?」
錢如命道:「以你白老弟的身手,不難一下制住老毒物,只要能夠將這老毒物降服,事情就好轉了。」
白天星道:「姓段的誰招呼?」
錢如命雙拳緊握,冷汗又像雨珠一般流下。
一個段如玉,本不在他話下,可是如今他連四兩氣力也使不上,叫他拿什麼對付段如玉?
白天星輕輕歎了口氣,又道:「我其實也並不比你錢兄強多少,要能動手,我早動手了。」
錢如命一怔道:「你你也著了老兒的道兒?」
白天裡苦笑道:「只不過還沒到發作的時候罷了。」
錢如命忙道:「既然尚未發作,你老弟何不拼一下試試?老鬼取得寶藏,一定不會饒過了你,你老弟難道連這個算盤也沒打一下?」
白天星聳肩道:「這只說明你錢如命對這老毒物的認識還不夠。」
錢如命道:「這話怎麼說?」
啟天星道:「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的生機尚未完全斷絕,若是一動手,便完定了!」
錢如命道:「為什麼?」
白天星低聲道:「眼前就有一個現成的榜樣,你瞧瞧宮老頭吧!」
錢如命依言轉過臉去一望,兩眼突然瞪大,幾乎不相信如今所看到的,會是真人真事。
原來空地上一場激烈的打鬥,不知從何時起,已由捨命相拼,演變為可笑的兒戲。
只見這時的宮寒,飛腿如墜鉛塊,每一腿踢出去,其動作之緩慢,有若在對徒眾作示範表演。
情形至為明顯:飛腿追魂宮寒也著了老毒物的道兒,由於出力之故,毒性已經引發。
形意拳吳德似乎有意要將這老兒戲耍一番,他明明可以一拳便將宮寒擊倒,卻故意不採攻勢,宮寒掙扎著以慢動作進攻,他也以慢動作化解,一邊呷呷怪笑,像是逗小孩子一般。
宮寒臉色慢慢由白轉青,終於砰的一聲,不支倒地。
現在,只剩下一個辛玉姬了。
說也奇怪,這娘兒當吳才從屋頂滾落時,曾一度花容失色嚇得渾身發抖,如今又去了一個宮寒,這娘兒卻反而鎮定下來。
這娘兒的膽子,怎麼忽然壯起來了?
大家馬上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鬼鏢段如玉慢慢走過去,那娘兒眼角一飛,雙腮微微泛紅,忽然低頭轉了身,進了茅屋。
毒影叟笑著朝白天星和吳德兩人點點頭道:「我們走吧!」
白天星道:「不等段大俠一起走?」
毒影叟微笑道:「用不著等了,這叫做人各有志,他跟你老弟一樣,對大悲寶藏沒有多大的興趣。」
錢如命顫聲道:「前輩……」
毒影叟手一擺道:「解藥我會著人送給你,你先回客棧養養精神吧!」
這一次領路的人是白天星。
領向洪四住處。
張弟正在店堂裡負手來回打轉,似已等得有點不耐煩。
當他抬頭看見白天星從店外走進來,臉色一緩,正想開口之際,目光所及,忽又呆住了。
因為他馬上發現,白天星身後面還跟著兩個人。
誰也不難一眼看出:白天星顯然已失去自由,是被這兩人押來的。
張弟臉色一變,右手立即伸向刀把。
白天星推了張弟一把道:「你走開點,沒有什麼事。」
張弟退去一旁,兩眼圓睜如鈴,右手仍然緊握住刀把不放。
毒影叟望也不望張弟一眼,逕直走去一張木椅上坐下。形意拳吳德緊跟著走了過去,如影附形一般,傍椅垂手而立。
白天星轉向發愕的洪四吩咐道:「老洪,去把那只紅木箱子搬出來。」
洪四站著不動。
白天星沉臉道:「我說的話,你聽到沒有?」
洪四這才怏怏然轉身而去。
不一會,木箱搬至。取來的這只紅木箱子,與一般衣箱無異,只是因藏放過久,上面的紅漆,已盡為灰塵掩蓋。
白天星走過去,蹲下身子,伸手便待開啟。
毒影叟忽然輕咳了一聲道:「老弟且慢打開。」
白天星愕然轉過頭去道:「難道前輩懷疑晚輩在裡面藏了暗器?」
毒影叟含笑緩緩起身道:「哪裡,哪裡!老朽不過是久慕先賢墨寶,想親手取出來,先睹為快罷了。」
白天星只好縮手站起,遠退去一邊。
箱子上掛著一把鎖,鎖已銹蝕不堪,老魔只輕輕一扭,那把鎖便告應手而落。
扳開插銷,箱蓋掀起了。
一團煙霧升起。
這團煙霧,不是箱蓋上的灰塵,而是來自木箱的內部。
煙霧直噴老魔面門。
「化魂散!」
老魔喊完這三個字,人已倒下。
形意拳吳德見毒影叟陰溝翻船,竟被一陣毒霧噴倒,知道大事不妙,當下也不顧毒影叟的死活,一個箭步,便朝門口竄去!
張弟正待拔刀追趕,洪四已一抖手腕,笑喝道:「看我老洪的絕技!」
洪四這一手絕技,其實並不精彩。
因為他抖腕打出去的,只是一支普通的核子鏢,同時在手法方面,也談不上有何出色之處。
不過,這一鏢雖然沒有什麼花巧,打擊的部位,倒是被他選對了。
這一鏢正中吳德後腦,吳德雙臂張開,向前顛蹌了幾步,方才雙膝一軟撲地倒下。
屋子裡突然靜了下來。
毒影叟直挺挺躺在紅木箱子旁,面孔已慢慢腫脹起來,神智似乎還很清醒。
化魂散顯然並不是一種可以立即致人於死命的毒藥。
白天星緩緩走去老毒物身邊站下,低頭含笑道:「老前輩趁著還有一口氣在,可有興趣聽一段短短的故事?」
毒影叟眨了一下眼皮,如果不是頸部已經麻木,他一定會點頭的。
他怎會不感興趣呢?
白天星倘若不作一番交代,他即使嚥了氣,恐怕也難閉上眼睛。
白天星微笑著接下去道:「當我們見面的第二天,我其實就發覺你老鬼吸煙時,噴出來的煙霧大有文章。當時我原可以來個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當場將你老鬼制服,但我結果並沒有那樣做,你老鬼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嗎?」
毒影叟又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他很希望白天星能說出是什麼原因。
白天星微微笑道:「那是因為我緊跟著就發覺,你老鬼原來對大悲老人的生平,也跟一般人一樣,瞭解得並不深刻!」
毒影叟瞳孔微微凝縮,像是很不服氣這種評斷。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因為你老鬼如果真正瞭解大悲老人一生的言行為人,你老鬼便該早就知道,大悲老人當年除了雅好珍玩之外,其實,還有另一種很特別的癖好。」
毒影叟目光中露出詢問的神氣。
意思像是說:什麼癖好?
白天星笑道:「大悲老人的另一癖好,便是喜歡收集古今各類醫藥奇方。」
毒影叟兩眼圓睜,像是一下聽呆了。
白天星笑道:「所以,我浪子雖然從未利用毒藥去害人,但如認真地說起來,關於這一方面的常識,我這個浪子實際並不比你老鬼差多少。」
毒影叟臉上的紫氣突然加濃。
白天星微笑道:「否則,不須你老鬼動手,早在十多天前,黑鷹幫那個蟹臉漢子的一碗白酒,就會叫我浪子在七星廣場上躺下來了!」
毒影叟呼吸漸漸濁重起來。
這老毒物是不是在悔恨,自己不該過分托大,早應該防到這世上會用毒的並不是他古無之一個人呢?
白天星點點頭,笑道:「好,你老鬼的時間大概差不多了,我的故事,也已說完。最後,謝謝你老鬼今天幫忙收拾了宮寒那個老狐狸,以及吳才那個小狐狸。同時,我也勸你老鬼轉世為人,心術放正派一點,並切記今天的教訓,你老鬼如非專以毒藥害人,今天就不會落得這般淒慘的下場!」
毒影叟雙眼突然凸出,唇角同時溢出一股紫色血水,那是給最後一口濁氣迫出來的
聽一個後生小子的教訓,叫他如何忍受得了?
他終於以最後一口氣,換得了永遠的清靜。
白天星收起笑容,默默地站立了片刻,然後緩緩轉向洪四道:「這兩具屍首,一起拖去後面埋了吧!」
洪四將兩具屍首移走之後,張弟走過來道:「你方才說的,都是真話?」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面對一個垂死的人有什麼好欺騙的?當然都是真話。」
張弟道:「你既然不擔心老鬼下毒的伎倆,為什麼你每次見了這老鬼,都要怕成那副樣子?」
白天星聳肩道:「假戲真做啊!否則怎能取得這老鬼的信任?」
張弟道:「那麼,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既然只是演假戲,為什麼還要害我每次都陪著你提心吊膽?」
白天星忽然笑了笑,道:「我第一個要瞞的人,其實就是你。」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微笑道:「為了逼真!要不是你跟在後面窮緊張,我的這一套把戲,也許早就給老鬼識穿了!」
太陽快下山了。
天色漸暗。
風從原野吹來,像新磨的刀片子,一陣陣刮得人肌膚裂痛。
井老闆的棺材店裡,冷冷清清的,見不到一個人影子,隔壁何寡婦的豆漿店裡,則不時傳出笑謔之聲。
井老闆又上了牌桌子?
白天星忽然停下腳步,眼光在棺材店中緩緩搜索,似乎在檢點著店中那些木材,還能派上多少用場。
隔壁店門口,忽然有人探首含笑招呼道:「白頭兒是不是找老井?來來來!他在這邊。」
打招呼的人,是蔡大爺。
這時候的蔡大爺,該在熱窩才對,怎麼會忽然跑來何寡婦店裡呢?
白天星定一定神,慢慢走過去,笑著道:「你們已經湊夠一桌?」
蔡大爺笑道:「不是打牌,我們是在等著喝老井的喜酒。」
白天星一怔道:「喜酒?」
蔡大爺笑道:「你過來瞧瞧,就知道了!」
白天星走來店門口,抬頭朝裡一望,果然立即明白了怎麼口事。
屋子裡面,坐滿了人,一眼望去,差不多全是鎮實鎮尾的一些熟人。
井老闆又穿那套剛縫製的新衣服,帶著一臉又興奮,又難為情的神氣,端端正正地坐在店堂一角看上去十足是一副準新郎官的氣派。
何寡婦面孔紅得像抹了一層薄薄的胭脂,正在另一角跟趙老闆和盛跛子等人說話。她轉頭看見白天星和張弟走進來,面孔不禁又紅了些。
白天星走了過去,笑著說道:「恭喜啦!大姐。」
何寡婦紅著面孔,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大姐無兒無女,不趁現在找個依靠,再拖下去就沒人要啦!」
張弟輕咳了一聲,裝作要吐口水,又悄悄轉身出去。
白天星接著轉向井老闆,笑道:「好福氣,老井。什麼時候喝喜酒?」
井老闆紅臉訥訥道:「晚……上。」
白天星微笑道:「回龍刀呂青雲來不來?」
井老闆一呆道:「你說誰?」
白天星微笑道:「二號!」
井老闆露出一臉茫然之色,好像完全聽糊塗了。
白天星微微一笑,又道:「當然了,少不了公冶兄弟,以及鐵頭哈秋,對嗎?」
井老闆呆在那裡,瞠目不知所對。
何寡婦臉色微微一變,轉頭望向蔡大爺,好像在說:這浪子難道瘋了不成?
蔡大爺眼珠子一轉,突然埋下腰身,猛朝白天星後心一頭撞了過去。
他一直跟在白天星身後,白天星此刻正面對著對呆的井老闆,當然無法發覺蔡大爺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可是,說也奇怪,當蔡大爺一頭撞去之後,白天星的身軀竟像突然變成了一塊滑板,只見他順勢一偏,蔡大爺一顆腦袋,就從他脅下冒了出來。
白天星低聲微微一笑道:「哈秋原來就是尊駕?」
蔡大爺兩眼翻白,頸骨如爆蠶豆似的,格格卜卜一陣脆響,血從嘴角湧出,頭一歪,不動了。
鐵頭哈秋,頭堅如鐵只可惜頭骨似乎還不夠頑強。
屋中桌翻椅倒,人人奪門達命。
蔡大爺何以突然變成了鐵頭哈秋?誰也沒有這份閒情逸致去追根問底了。
白天星挾著蔡大爺屍身,朝店門口緩緩倒退。何寡婦花容失色,也在慢慢往店後退去。
白天星朝她點點頭道:「看在小張的情分上,你逃命吧。」
井老闆一愕,突然指著何寡婦道:「賤人,你?」
何寡婦臉色如土,向後不斷縮著身子,張開嘴巴,想要分辯,但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井老闆切齒恨恨地道:「待老子宰了這小子,再跟你賤人算賬!」
這位井老闆再不像個準新郎官了。
他話一說完,雙目中陡然射出一片殺機,跟著雙掌一錯,身形如梭射出。
白天星人已退出店外,蔡大爺那具屍體,依然挾在他的脅下。
一陣勁風撲來,井老闆人到掌到。
白天星身子一轉,蔡大爺屍身飛旋如蓬,只聽砰的一聲,井老闆一掌砍在蔡大爺脛骨上!眾人全瞧呆了。
井木匠是什麼時候練成的一身武功?
白天星忽然大笑道:「閣下就是一號,大概是不會錯的了!」
張弟刀已出鞘,這時神色一動,便待上前助陣。
白天星大喝道:「跟總管香主站去一處,用不著你幫忙!」
熱窩裡的一批酒客,已聞訊先後紛紛趕到。
以將刀郭威為首的七名刀客,亦在其中,他們在看清跟白天星動手的人,竟是鎮上開棺材店的井老闆,無不大感意外,他們問身邊的閒人,這是怎麼回事?人人搖頭,回說不知道。
他們再看雙方動手的情形,更是驚異萬分。
自從張弟殺死馬立,白天星叫他們去找廖三,而廖三又不見。面,他們差不多都已知道,這個姓白的浪子,實際上就是正牌一品刀的化身。
如今,令人無法置信的是,在眼前的這一場惡戰之中,武林中人人談虎色變的一品刀,這時竟一路被逼後退,左支右細,險象環生,看上去居然不是那個棺材店老闆的敵手!眼前這個以井老闆面目出現的傢伙,究竟是何許人?
眾刀客正相顧驚疑間,戰況突又發生變化也可以說是突然惡化。
只見井老闆吐氣開聲,忽然旋身飛腿,放棄原先的掌招,改以一套詭異的連環腿法,將白天星往對面牆角逼去。
每一腳都帶起一片虎虎風聲,每一腳踢去的地方,都是白天星身上的要害。
招式綿綿不絕,毫無破綻可尋。
只要是血肉之軀,可說絕沒有人能承受得了其中任何一招。
白天星後退無路,一時又無化解之策,只得拼提真氣,陡地拔起身形,向鎮頭那一邊一群閒人的頭頂上掠去。
那群閒人唯恐遭受池魚之殃,紛紛驚叫走避。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名黑衣漢子,反應稍遲,首當其衝。
白天星落下去時,他如果站立不動,白天星的雙腳,無疑正好就要踩在他的腦袋上。
這漢子只顧瞧得起勁,直到白天星雙腳離他頭頂八尺許,他才突然驚覺過來。
白天星大喝道:「快走開!」
那漢子哎喲一聲,縮起脖子,轉身就走。
怪事就在這時候發生了。
那黑衣漢子起步時是向右轉,但只朝前踏出一步,突又由左邊轉了回來。
換句話說,他等於只是在原地打了一個圈子。一道銀光,猝然閃起。
原來那漢子一轉身之間,手上已多了一把寒芒森森的利刃。
現在,這把利刃砍去的地方,正是白天星的一雙小腿!膽小的人,已經閉上眼睛。誰還忍心再看下去呢?
突聽有人大聲讚美道:「好一招回龍刀法!」
發出這一聲讚美的人,竟然是白天星。
然後,像奇跡似的,白天星眼看著就要迎上刀鋒的一雙小腿,突然消失不見。
就像半空中橫放了一根桿子,白天星好像在這根無形的桿子上,突然藉力使力翻了一個觔斗。
刀光閃過後,白天星一掌拍下。黑衣漢子的天靈蓋,頓告應聲開花。
一朵醜惡的紅花。
張弟全身均為汗水濕透,虛脫得幾乎要昏厥過去。
直到現在,那幾位刀客方始恍然大悟。這位一品刀先前的節節敗退,原來是早有成竹在胸。他的目的,乃是為了要製造一個機會,轉到那一邊去,收拾回龍刀呂青雲。
井老闆嘴角一絲笑意剛剛浮起,只不過一轉眼之間,這片笑意就變成了一種肌肉扭曲,雙目中同時露出股恐懼之色。
白天星身形頓而復起,人在半空中,朗聲大笑道:「你夥計那套腿法,再踢出來給我瞧瞧!」
井老闆咬咬牙齒,果然躍身迎上,又是一腿踢出。
白天星大喝聲:「好!」
大喝聲中,不閃不避掌迎向來腿拂去。砰的一聲。兩條身形同時落地。
一個直立,一個橫躺。站著的是白天星,躺著的是井老闆。
井老闆掙了一下,想坐起來,臉色一慘,冷汗如雨,復又躺下。
白天星轉向將刀郭威等人,點點頭道:「這一位便是品刀大會的真正發起人,你們過來看看他閣下是誰吧!」
七名刀客一起走了過來,地上那位斷了腿的井老闆,只好閉眼聽任擺佈。
除去他臉上的易容膏之後,七名刀客不禁全呆住了!
因為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偽裝井老闆的人,赫然竟是華山擎天居士宰萬方。
白天星撇下發呆的七位刀客,轉身走向張弟。
張弟跟無影神拳管大海站在一起。
白天星取出一紙方勝兒交給管大海道:「麻煩管兄,請把這個帶給江幫主。」
管大海道:「這是什麼東西?」
白天星笑道:「你打開來看看,就知道了。」
管大海道:「我可以打開?」
白天星道:「當然可以。」
管大海將紙方勝兒拆開,只看了兩行,就抬起頭:「白兄……這……這……這是什麼意思?」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這意思是想請江幫主轉告貴幫上下,大悲寶藏其實早就換了主人,除了一幅明妃畫像,你們可去七星棧找錢如命追查下落之外,其餘的每一樣,每一件,這上面都交待得清清楚楚。」他又笑了一下,道:「至於出售寶物所得,你們也可以根據後面的清單,向各地善堂查對數字一如有不盡不實,你們可以再來找我。」
管人海臉紅如肝,訥訥道:「我……我…還是不懂……白兄的意思。」
白天星微笑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意思管見不懂,總有別的人懂。」
他說完,一拉張弟道:「沒事了,我們走吧!」
張弟邊走邊問道:「鐵頭哈秋是什麼時候變成蔡大爺的?」
白天星道:「不大清楚,可能跟胡老頭被害的時間差不多。」
張弟道:「井老闆呢?」
白天星道:「那當然是今天才發生的事。」
張弟道:「你是不是剛才一進門,就發覺井老闆已經換了一個人?」
白天星道:「還要早一點。」
張弟道:「什麼時候?」
白天星道:「哈秋打招呼的時候。」
張弟微怔道:「那一聲招呼,有什麼毛病?」
白天星笑問道:「你認為何寡婦會不會真肯嫁給一個像井老闆那樣的粗人?」
張弟道:「當然不會。」
白天星笑道:「那不就得了麼?何寡婦不會嫁給井老闆,如今居然答應下來,她要嫁的人,會是誰呢?不消說得,自是另一個人!」
張弟道:「於是你就想到了這位擎天居士?」
白天星忽然歎了口氣,道:「我其實早就該想到才對。」
張弟道:「為什麼?」
白天星道:「因為這位擎天居士一身武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易容一道,在當今武林中,卻不作第二人想,楊燕假扮才子尹文俊,能扮得那麼惟妙惟肖,無疑就是這廝的傑作,那時,照理我便該想到這個傢伙。可惜我跟那些刀客一樣,為華山派虛名所誤,竟始終沒懷疑到這位大居士身上。」
張弟道:「這樣說起來,就連百善大師和三絕道長的身份,也有問題了?」
白天星點首道:「是有點問題,說不定就是由公冶兄弟所裝扮。」
張弟像被提醒什麼似的,忙道:「那麼,這對公冶兄弟,以及廖三段如玉等人,要不要一併找出來,斬草除根?」
白天星搖搖頭道:「用不著麻煩了,這種為人作嫁的三流貨色,總有一天會倒霉的,現在讓他們去提心吊膽,受點活罪也好。」
張弟默默走了幾步,忽又問道:「這裡事情完了,你打算去哪裡?」
「去省城。」
「幹什麼?」
「整修房子。」
「做什麼用?」
「安置莫家父女。」
「安置莫家父女?」
白天星側臉微微一笑道:「不懂我這樣做的用意,是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