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古剎傳偈語 幽宮消豪情

    黑衣人道:「目前,我跟他的關係,也跟你與他一樣,一無所知。」「你也是看中了他的資質,準備將他帶走的?」「不錯。」「杜大俠已經答應了嗎?」杜少恆搶先接道:「已經答應,只等娃兒義母的一句話就行了。」拾得兒也立即插口笑道:「杜伯伯,我義母已經答應了。」杜少恆道:「方纔,你是去見你義母?」拾得兒點首說道:「是的,是義母叫我去的……」公冶十二娘向杜少恆問道:「杜大俠,你知道娃兒的義母是誰嗎?」「不知道,也沒見過。」「那麼,那位黑衣人又是誰?」「還是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告訴你。」他的答話可說是很不客氣。但公冶十二娘不但不生氣,反而嬌笑道:「那不要緊,遲早有一天我會知道的,而且,衝著你杜大俠,一切都好說,今宵的事,也就此拉倒……」曹子畏連忙打斷她的話道:「娘娘……」公冶十二娘接道:「子畏,別忘了在洛陽地區,是我作主。……」也不管曹子畏的反應如何,立即向杜少恆揮揮手道:「杜大俠,諸位可以走了。」公冶十二娘目前的這種態度,是很難令人理解的。

    按說,杜少恆這邊的實力,並未佔優勢,她實在沒有自打退堂鼓的理由。

    但站在杜少恆的立場,自然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窩為上策。

    所以,他也懶得去猜測對方自找台階的理由,立即偕同黑衣人離去,而且,在半途上也讓黑衣人將拾得兒帶走了。

    本來,他是堅持著,必須與黑衣人的主人或者拾得兒的義母見過一面之後,再放走拾得兒的。

    但他目前想開了,不!不是他自己主動想開了,而是方才公冶十二娘的話提醒了他。

    「目前……在武功方面,你頂多只能算是一個三流角色了。」以他在這兩天當中,所身經目睹的情況而言,公冶十二娘的話,應該算是持平之論。既然他自己只能算是一個三流角色,則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又何必堅持要將一個像拾得兒這樣的良材美質的人留在身邊,徒惹麻煩哩!

    何況,拾得兒是自動投到他身邊來的,撇開其謎樣的身世和來歷不論,他們之間,相處還不足兩天,又不曾辦過甚麼手續,自然可任其愛來就來,愛去就去,他本人沒理由阻攔。

    至於拾得兒此去,是禍是福?對未來的江湖大局是否會有甚麼影響?他也懶得去擔心。可不是麼,他自己的心靈上的負擔,已經是夠沉重的了,哪還有餘力去管人家的閒事。深更半夜,一個人冒著刺骨的寒風,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踽踽獨行著,只有地面被踐踏的積雪,發出單調的「沙沙」之聲,這情景,實在是夠淒涼的。

    他,一時之間,前塵舊夢,齊湧心頭,禁不住苦笑著喃喃自語道:「人生有三怕,一怕少年得志,二怕中年潦倒,三怕臨老入花叢……如今,這一二兩怕,我都親自體驗到了……」

    回到司馬元給他所安排的住處,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還是由後園中越窗而入。

    但他剛剛進入房間,立即被一股似有若無的淡淡幽香,沁得他悚然一驚。

    他之所以吃驚,倒並非是擔心有人暗算,而是由這一股淡淡幽香中,揭開了塵封已久的記憶。

    他一面精目環掃,一面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證明石室內飄浮著的,的確是一股對他而言,是非常熟悉的脂粉香,而不是室外的臘梅香氣。

    床上枕畔,平放著一張素箋,素箋上潦草地寫著:一切順其自然,最好暫時接受慾望香車主人替你所作的安排。

    字是用眉筆寫的,那檔然是出於女人的手筆。

    筆跡與前天所見的,在悅來客棧中的壁上題詞,以及當他和那瘋婆子與冷艷少女激戰之時,所接到的那個神秘紙團上的一樣。

    而且,也同樣的沒有上下款。

    那是甚麼人呢?莫非是她?不!那不可能,而且,筆跡也不像……?可是,這一股熟悉的幽香,又要作如何解釋呢……?還有,她為甚麼要這麼陰魂不散地,暗中跟著我?是善意吧,似乎沒有理由。

    是故意的捉弄我,或者是惡意吧,可又不像……?他,手捧著那張素箋,心中相商著……忽然,他的腦際靈光一閃,喃喃自語道:「莫非是那慾望香車的主人自我標榜所弄的玄虛?」這時,不遠處傳來司馬元的語聲道:「是杜兄回來了嗎?」「是的……」他的話聲才落,司馬元已悄然飄落窗外,注目問道:「杜兄,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杜少恆人目見對方那滿面風霜,以及足下雪漬宛然的情景,卻是不答反問道:「司馬兄也出去過了?」司馬元苦笑了一下,道:「不久之前,我似乎聽到這兒有甚麼聲息,不放心,特地過來察看一下,沒想到杜兄和拾得兒都不見了,所以……」杜少恆笑著接口道:「司馬兄請進來談吧!」當杜少恆將方纔所發生的一切,複述一遍之後,司馬元才接道:「怪不得我循著足跡找到那個地方時,已是荒園寂寂,只剩下滿地零亂的足痕了。」杜少恆撥弄者手中那張素箋,苦笑著,沒接腔。

    司馬元笑了笑,又說道:「至於這位一再留箋示意的人,我敢斷定,那必然是杜兄當年所結織的一位紅粉膩友,而且,她此舉絕對是善意。」杜少恆仍然沒有接腔,但卻長長地歎了一聲。

    忽然,一縷清吟,隨風傳來:莫風流,莫風流,風流後,有閒愁,月滿南園風滿樓……

    清吟聲起,杜少恆禁不住心頭一震地,立即穿窗而出,躍上了屋頂,司馬元也自後跟蹤而上。

    可是,這二位遊目四顧之下,但見櫛比麟次的屋脊上儘是一片銀白,卻不見一絲人影,而那一縷清吟,也戛然而止。

    司馬元禁不住喟然長歎道:「杜兄,此人功力之高,實在太可怕了。」杜少恆苦笑一聲,道:「是的,方纔,她顯然是使的傳音功夫中的絕頂功夫『千里傳音』之術。」司馬元點點頭道:「唔……看情形,那個人至少是在一里之外。」杜少恆仰首凝注那一片混沌的夜空,默然不語。

    司馬元意味深長地一歎道:「洛陽城已成了臥虎藏龍的所在,這一場龍爭虎鬥,可有得瞧的啦!」杜少恆仰首凝望如故,沒接腔。

    司馬元顯得很關切地,說道:「杜兄,到目前為止,我也感覺到這暗潮激盪的局面,多多少少與社兄你有關,我也能體會到你心中的感受,但在局勢未明朗之前,你彷徨焦急,都無濟於事,依小弟拙見,倒不如暫時任其自然,靜以觀變為是。」「唔……」「請記著,不論局勢如何演變,如何險惡,小弟永遠跟你站在一起。」幾句話,情真意切,對目前正潦倒窮途,孤立無援的社少恆而言,是相當感動的。

    但杜少恆卻顯得很冷靜地,苦笑了一下,道:「司馬元盛情可感,可是,我這一生中,連累的人太多,我不敢再連累你,所以,明天,我決心獨自離去……」司馬元不由截口問道:「離去?你要去哪兒?」杜少恆長歎一聲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以天下之大,總不致於沒有我杜少恆的容身之地吧!」「那麼,明夜三更,白馬寺的約會……?」司馬元道。

    「我會去的,請放心,我也不會自殺,因為,我的老母和妻子都在天一門的劫持中,只要我一息尚存,一定設法將他們救出來。」司馬元連連點首,說道:「對!對!杜兄,夜太深了,早點歇息吧!明天,我們再從長計議……」

    杜少恆未安歇,只是在床上盤膝跌坐,行功調息了個時辰,沒等到天亮,就悄然離去。

    當然,他沒向司馬元辭行,但卻留下了一約便條,除了對司馬元的一番盛情致謝之外,也誠懇地請其莫再過問自己的事。

    離開司馬元的利民當鋪後,杜少恆找了一家較偏僻的小客棧將自己安頓下來,準備好好地歇息一天,以便晚間去白馬寺赴慾望香車主人的約會。

    白馬寺位於洛陽城東二十五里,與龍門並稱為洛陽的兩大古跡,前者以塑像著稱,後者以石刻出名,都經過一千五百年以上的滄桑,也同樣是我國佛教上的偉構。

    白馬寺也是我國的第一所寺院,和佛教的發祥地,根據考據,它是建於東漢平帝永平十一年,是由於平帝遺人赴西域求取佛法,得印度僧人攝摩騰,竺法蘭二人,攜四十二章佛經以白馬馱負來到洛陽,為了紀念白馬馱經,乃將寺名定為白馬寺。

    白馬寺院既為東濟的平帝所敕建,其規模之宏偉與富麗堂皇,自是沒得話說,而其對佛像的雕塑技術,更是令人歎為觀止。

    綜觀全寺佛像,姿勢面貌,無一雷同,而其表情之傳神與逼真,實為藝壇一絕……今夜,仍然是風狂雪猛的寒夜,不過,由於地面積雪的雪光反映,能見度卻頗為良好。三更正,杜少恆準時到達白馬寺前。

    儘管白馬寺規模宏偉,佔地甚廣,但對於在洛陽土生土長的杜少恆而言,即使是閉著眼睛,他也能找得到天王殿的正確位置。

    不過,打從進入白馬寺的山門起,杜少恆就覺得今宵的白馬寺,有點不對勁。

    因為,儘管時已子夜,但佛殿中的長明燈是不會熄沒的。

    可是,今宵的白馬寺,卻顯得一片黝黑,看不到丁點兒燈火,就像是一座沒有僧侶照應的荒廢佛寺一樣。

    當然,也聽不到一點兒聲音。

    他,邊走邊蹙眉沉思著,是我離開家鄉之後的這二十年當中,這兒發生了甚麼變故?還是那位慾望香車的主人對這兒的住持有過甚麼特別交代?進入天王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尊挺著大肚皮,笑口常開的彌勒佛,以及分立兩旁的四大天王……一切的一切,都跟二十年以前,他所見到的並無兩樣。

    而且,殿中收拾得一塵不染,雖然見不到長明燈和香火,卻隱約地可以聞到一縷淡淡的檀香香氣。

    這些,足以證明他的第二個構想不錯,目前這兒的反常現象,是受了慾望香車的主人的影響。

    他,向著那尊彌勒佛抱拳長揖,雖然沒有跪下去,但神態間卻顯得非常虔誠。

    但他這深深一躬,卻換來一聲脆似銀鈴的嬌笑道:「杜大俠,即使你再虔誠一點,佛祖也幫不了你的忙啊!」杜少恆訕然一笑間,但覺眼前人影一閃,香風輕拂,那位在太白酒樓前見過面的紅衣女郎,已俏立他面前,含笑凝睇著。

    杜少恆神色一整,道:「這位姑娘,請示尊姓芳名,以免在下失禮。」紅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姓文,名真真,文武的文,真假的真,夠了嗎?」「哦!原來是文姑娘,文姑娘就是慾望香車車主……?」「不!不過,我此刻是以車主的身份同杜大俠你說話,所以,如果我的言詞之間,過於直率,我有甚失禮之處時,倘請杜大俠多多海涵。」「不要緊,文姑娘有話請儘管直言,我不會計較甚麼。」「那我就放膽直言了,」文真真正容接道:「關於本車主所提出的有獎征答問題,既經杜大俠答對了,自然會按規定給獎,但在給獎之前,有一點,我要特別加以說明,那就是:本車既以慾望二字命名,自有其深長意義,杜大俠有興趣一聞嗎?」杜少恆笑了笑,說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文真真笑問道:「杜大俠,古往今來,大千世界中芸芸眾生,熙熙攘攘勞碌終生,他們為的是甚麼呢?」杜少恆正容說道:「這是一個很有深度,也很廣泛的問題,但概括起來,卻只要用兩個字,就可以說明。」「那兩個字?」「名與利。」「名與利有甚麼好?值得所有的人,終日去鑽求,甚至於犧牲自己的生命?」「有了名與利,才能滿足生存的慾望。」「對了,杜大俠算是又答對一道額外的問題……」「也有獎嗎?」「很抱歉!這個答案沒有獎,」文真真含笑接道:

    「本車主認為,是人就有慾望,即使是已出世的僧侶,也不例外……」杜少恆截口接道:

    「不!這一點,我不同意。」「杜大俠有何高見?」「出世的僧侶,與人無忤,與世無爭,整日裡與大佛青燈,木魚貝葉為伍,還有甚麼慾望可言。」「錯了,杜大俠,我請問你,僧侶要不要吃飯?」「是活人,就要吃飯……」「聖人說過,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飯,是否也包括在人的七情六慾之中呢?」「這個……」杜少恆居然給問住了。

    文真真道:「何況,僧侶之中,也有無所不為的敗類……」杜少恆道:「那些敗類,是不能列入出世之人中的……」「即使是那些安份守己,他們平常的木魚貝葉,又何嘗不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慾望,也可以說是為了壓抑他們心中的慾望呢?」「……」杜少恆苦笑了一下,沒接腔。

    「所以,本車主認為,只要是活人,就有慾望,也可以說,大千世界,芸芸眾生,莫不是慾望驅使的奴隸。」杜少恆禁不住心中一驚,注目問道:「難道說,貴車主以慾望命名,就是為了要奴役世人?」「不!」文真真聲容俱莊接道:「本車主是要以菩薩心腸,盡一切力量,來滿足世人的慾望,所以才將座車命名慾望香車。」杜少恆道:「貴車主立意甚佳,只是,人,畢竟不是大羅金仙,個人力量有限,而人們的慾望無窮,貴車主能完成自己的心願嗎?」文真真道:「杜大俠說得有理,但本車主所說的盡力滿足人們的慾望,是有限制條件的慾望,第一是人的限制,第二是慾望的限制,比方說,有一個壞人,他想要殺人越貨,而所殺的又是好人,像這種人的慾望,本車主當然不會成全他……」「這就是人的限制?」

    「不錯。」「關於慾望的限制呢?」「這個麼!假如有人想要摘取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本車主自然是愛莫能助!」杜少恆:「這是說,貴車主立下此一宏願的,也不過是以盡其在我的精神,去滿足人們的慾望而已。」「不錯。方纔,杜大俠也說過,個人的力量有限,世人的慾望無窮,如果本車主要以佛家普渡世人的意旨去滿足人們的慾望,是不可能的,所以,除了上述的兩個限制條件之外,還得講究一個緣字……」「緣?」杜少恆截口問道:「就是所謂緣份?」文真真點點頭道:「不錯。」杜少恆禁不住苦笑道:「如此說來,貴車主所謂能滿足世人的慾望之說,真正能成為事實的,恐怕就微乎其微了。」「是的,所以本車主出道江湖,雖已一年有餘,卻還不曾有過滿足世人慾望的例子。」「是一直不曾找到一個有緣份的人?」「不錯,但現在已經找到了。」「如果文姑娘說的就是在下我,則我杜某人感到無限榮幸。」文真真嬌笑道:「是啊,這的確是一宗值得慶賀的事。」一頓話鋒,又含笑接道:「有關本車主行道江湖宗旨既已說明,現在該說到正題了。」杜少恆笑了笑道:「在下正恭聆著!」文真真接道:「本車主所要給與杜大俠的獎品,也就是滿足杜大俠的慾望……」杜少恆截口笑道:「這的確是一宗非常珍貴,也非常別緻的獎品,不過,在下有點替貴車主擔心。」「是擔心本車主役法實踐諾言?」「不錯。」、文真真一挑秀眉道:「這個,杜大俠請儘管放心,只要杜大俠提出的要求不過於離譜,本車主一定能夠使使你獲得滿足。」杜少恆笑道:「文姑娘一口一聲『本車主』,倒使人覺得文姑娘就是慾望香車的車主似的。」文真真正容說道:「杜大俠,方才一開頭我就過說過,我是代表車主說話。」杜少恆注目問道:「車主是文姑娘的甚麼人?」文真真歉笑道:「杜大俠,這不是我們應該談的問題。」杜少恆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之間,文真真又含笑說道:「杜大俠,請說出你的慾望吧。」杜少恆沉思著問道:「有限制嗎?」「有,只能提出三個。」「能讓我滿足三個慾望,貴車主已經夠大方了,請讓我多想想。」文真真抿唇嬌笑道:「杜大俠雖然目前頗不得意,但據我所知,年輕時的杜大俠,不論功夫文采,卻冠絕一時,俠蹤所至,艷聞頻傳,那些風流韻事,迄今猶膾炙人口,我想,杜大俠雖正在盛年,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當不至於再對女人有慾望吧?」杜少恆苦笑道:「那些陳得發霉的往事,文姑娘還提它則甚!」文真真嬌笑道:「好,不提,不提,杜大俠好好地想想吧!」「不用再想了,我已經擬定我的三項要求了。」「請說!」杜少恆正容說道:「第一,我要跟貴車主當面談談。」「這個……」文真真沒想到杜少恆首先提出這麼一個慾望來,因而一時之間,竟然僵在那兒,接不下去。

    杜少恆微笑問道:「這個慾望,不算太離譜吧?」文真真不自然地一笑道:「不算離譜,不算離譜。」「那麼,文姑娘還有甚麼為難之處呢?」「沒有啊,我是考慮見面的時間地點的問題。」「好,我讓你多考慮一下……」其實,以杜少恆江湖經驗之豐富,早已想到,那位慾望香車的主人雖未出面,卻必然會隱身暗處,以真氣傳音功夫,對文真真適時加以指示。

    因為,這白馬寺中的天王殿,規模宏偉,佛像如林,在目前這燈火全無的情況之下,即使藏著十個八個普通高手,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何況,以文真真的身手,不難忖測,那位慾望香車主,必然還一位絕頂奇人哩!

    而這,也正是杜少恆說讓對方多考慮,實際上卻是讓對方有時間去接受慾望香車主人的傳音指示。

    少頃,文真真才點點頭,道:「好!我答應了。」杜少恆禁不住精神為之一振,注目問道:「文姑娘已決定何時何地?」文真真道:「見面的時間,地點,另行通知。」這一答覆,當然使得杜少恆殊為失望,只好苦笑了一下之後,補上一句道:「好……我相信文姑娘的金諾。」文真真注目接道:「杜大俠請說第二項慾望。」杜少恆道:「我的第二項與第三項慾望,實際上是二而一的問題,嚴格說來,那只能算一個慾望。」「唔……請說下去。」

    「貴車主既然對我的一切都很清楚,當然也知道我的老母和妻子都破天一門所劫持?」「是的,杜大俠是希望本車主幫助你救出令堂,尊夫人,和令公子等人?」「不錯,但我的意思,只是想請貴車主能設法增強我的武功,讓我自己有力量去完成此一心願,所以,我才說,這是一個二而一的問題。」文真真沉思了少頃,顯然是在聽過她的上司的傳音指示之後,才點點頭,道:「杜大俠這個二而一的慾望,本車主也答應成全你……」「那我先謝……」「不過,有幾句話,我要事先說明,杜大俠必須特別謹記心頭。」杜少恆連連點首道:「我會謹記在心中的,文姑娘請說。」文真真正容說道:「有關營救令堂,尊夫人,以及令公子的事,不論杜大俠你增強武功的結果,能否完成此一目的,本車主都絕對負責代為完成,甚至於也可能單獨代為進行此一任務,不過……」略為一頓話鋒,才殷殷地接道:

    「杜大俠也明白,天一門是一個神秘的新興組織,到目前為止,對於天一門主是誰,其總舵設於何處,江湖中還不曾有人知道,所以,這任務進行起來,可不是短期內所能圓滿達成的,杜大俠可不能限定時間。」「這一點,我明白,但請貴車主盡速進行就是。」「那是當然,本車主之所以要這麼說,也決非藉口拖延,以圖卸責。」「那我就放心了。」「關於增強武功一節,杜大俠是否還記得,天一門主那位二夫人公冶十二娘,所說過的話?」杜少恆微微一怔,道:「文姑娘能否提個醒兒?」文真真道:「公冶十二娘曾經說過。她說你杜大俠的武功,目前頂多只能算是一個三流角色。」杜少恆截口苦笑,說道:「這些,我當然記得。」文真真道:「公冶十二娘此話雖然有點欺人太甚,但卻也是持平之論。」杜少恆又苦笑了一下,道:「我本人也同意公冶十二娘的那種說法……」「這就行了,杜大俠是大行家,當知道,一個人對於武功方面的成就,天賦,福緣,與勤修苦練,是不可或缺的三項要素?」「這個,我同意……」「以杜大俠本身的條件,以及目前武林中的武功水準來說,即使本車主盡最大的力量,來增強你的武功,恐怕也難以擠身於當今頂尖兒高手之列。」杜少恆顯得有點失望地,道:「聽文姑娘這語氣,似乎也不是決不可能」文真真點點頭道:

    「是的,這也算得上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杜少恆輕輕一歎道:「那也不要緊,只要貴車主能記得自己的諾言,全心全力進行就行了。」「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文姑娘還有甚麼吩咐嗎?」文真真嬌笑道:「吩咐是不敢,話卻還有幾句,也是提醒杜大俠緊記心頭的幾句。」「在下正恭聆著。」「杜大俠當知道,天下沒有不勞而獲的收穫,俗語說得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界,今生作者是,杜大俠生活體驗比我豐富得多,也同意這些說法嗎?」這幾句平平淡淡的話,聽在杜少恆的耳中,卻有如暮鼓晨鐘,特別發人深省,也好像是黃鐘大呂,震得他心神震顫,暗中冷汗涔涔。

    這,倒並不是文真真的話中,貫注了甚麼佛門「獅子吼」之類的神功,而是這些話中,對杜少恆而言,具有特別的涵義。

    他,怔了怔,才茫然地點點頭道:「我同意。」文真真正容接道:「好!請記住我最後幾句話,在本車主替你進行增強武功的過程中,無論遭遇到任何困難或挫折,你要堅信,本車主所說過的話一定會實踐,不可動搖信心!」她雖然是一直殷殷而談,有如閒話家常,但最後那一句「不可動搖信心」的話,卻是聲容俱莊地,語聲鏘鏘,擲地有聲。

    這情形,使得杜少恆悚然動容道:「在下記下了。」文真真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錦囊,雙手遞了過去,正容說:「杜大俠,請接著。」杜少恆接過那錦囊,蹙眉問道:「文姑娘,這是」文真真神秘地一笑道:「這玩藝兒名叫慾望袋,也是杜大俠答對有獎征答的獎品,杜大俠要想完成方纔所說的那些慾望,就必須特別珍惜它。」杜少恆點點頭,說道:

    「我會特別珍惜它的。」文真真道:「還有,杜大俠必須擇一個僻靜而特別安全的所在,才能拆閱。」杜少恆叉點點頭,道:「在下記下了。」「告辭……」這小妮子可真絕,說走就走,杜少恆但覺眼前一花,已失去她的所在。

    憑杜少恆的身手和二十多年的江湖閱歷,竟然連文真真離去時,使的是甚麼身法,也看不出來,使得他禁不住苦笑著喃喃自語道:「這小妮子好高明的身手,又是多麼像她……」

    他,手持著那個慾望袋,默然沉思,也不知他在想些甚麼,良久,良久,沒有任何的動作,那情形,就像是這天王殿中又多了一座塑像似地。

    一聲輕笑,由西跨院中傳來:「這個人好像有點兒神經兮兮的。」語聲好像有似曾相識之感,但在他沉思失神之間,卻沒法記憶起究竟是在哪兒聽到過。同時,也儘管這語聲來得這麼突然,但由於他這些日子所遇上的,不可理解的人和事實在太多了,所以,他還是那麼鎮定地,顯得聽若未聞。

    另一個嬌甜語聲道:「冬梅不得無禮。」一聲「冬梅」,使得杜少恆於沉思的幻景中回到現實中來了。

    冬梅,當然就是位於北邙大墓中的魔宮中,那位曾經跟他打過交道,顯得有點兒神秘的俏丫頭,也就是方才說他神經兮兮的人。

    另一位責備冬梅不得無體的,自然是天一門門主五絕神君的二夫人,被稱為娘娘的公冶十二娘。

    杜少恆雖然心中明白過來,但外表上,卻仍然沒有一點反應。

    公冶十二娘,冬梅二人,已出現天王殿的左側月洞門口,入目杜少恆那泥塑才雕似的神情,冬梅忍不佳掩口微笑道:「娘娘,我敢打賭,他在想些甚麼。」公冶十二娘一雙美目,盡在杜少恆的週身上下打量著,一面漫聲應道:「你丫頭且說說看?」冬梅嬌笑道:「他在想文真真。」「甚麼文真真?」「就是方才代表慾望香車主人,給杜大俠頒獎的那位美姑娘呀!」「哦!你怎能斷定他是在想文真真?」「娘娘,你瞧他那副發呆的神情,難道不是靈魂兒被文真真勾走的表現嗎!」「我不同意,丫頭,你要知道,以往,杜大俠的每一個情人,都算得上是天姿國色,方纔,那個文真真固然長得很美,但卻不見得比他以往的情人更美……」杜少恆突然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們主僕二人,冷然說道:「你們,陰魂不散的纏著我,是甚麼意思?」公冶十二娘先向冬梅笑道:「現在,實事證明,他的靈魂並未被文真真勾走呀!」然後,才向杜少恆媚笑道:「沒甚麼,杜大俠,只是一點小意思……」「說!」

    杜少恆顯得聲色俱厲。

    「別那麼凶巴巴的,我們此行,對你來說,完全是一片好意,請你到我的分宮中去小住幾天。」「為甚麼?」「因為,在所有女人中,莫不把你當成現代唐僧,想將你煮而食之,我也是女人,當然應該當仁不讓。」杜少恆是一片疾言厲色,公冶十二娘偏偏是一副煙視媚行的蕩婦姿態,使得杜少恆有啼笑皆非感。

    沉寂了少頃,仕少恆才輕輕一歎道:「我有自知之明,打是打不過你,但你該知道,士可殺不可辱……」公冶十二娘截口笑道:「杜大俠,我一點也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你也應該知道,作為一個男人,能成為無數美女獵取的對象,這應該是一件足以自豪的事。」杜少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道:「可是,我目前落得家破人亡,無容身之地的慘景也是由於……唉!」公冶十二娘嬌笑道:「你目前這般慘景,也是由於女人而起,是嗎?」「何必明知故問!」「所以,目前你一見到漂亮的女人,就感到頭痛?」「唔……」「可是,我這個女人不同,你自己也明白,在目前這莽莽江湖之中,你已沒有容身之地了,但我卻不但可以讓你有一個容身之地,而且還可以幫助你重振昔日雄風。」杜少恆苦笑了一下道:「話是很動聽,但我不能相信。」公冶十二娘神色一整,道:「你必須相信我才行,我不妨坦白告訴你,本門的少主,和那位總巡察曹子畏,都要生擒你,以向門主邀功,如非是我硬行阻止,你早已成為他們的階下囚了。」杜少恆道:「他們要生擒我去獻功,我相信,你是他們門主的二夫人,我也相信你有力量阻止他們對我採取行動,但此中玄機,卻令人費解。」

    「你覺得很矛盾?」「不錯。」「是的,由表面上看來,是很矛盾,你是咱們門主必欲擒獲歸案的人,而我卻是門主的二夫人,我為甚麼要跟門主唱反調,又有甚麼力量可以保護你,是嗎?」「你自己明白就行。」公冶十二娘嬌笑道:「看來,我如果不說明真正的原因,你是始終不會相信的了。」一頓話鋒,又含笑接道:「我老實告訴你,當我成為門主的二夫人之前,曾有過約法三章,其中之一就是,凡是我所看中的男人,不許他過問。」「他容許你保護他的敵人?」杜少恆苦笑道:「即使他容許你加以保護,我杜少恆也不至如此窩囊……」一聲輕笑劃空傳來,道:「有志氣,不愧是曾經名震江湖的一代大俠。」話到人到,微風颯然中,曹子畏已卓立公冶十二娘身旁。

    公冶十二娘冷然叱道:「子畏!你敢不聽我的話!」曹子畏笑道:「不敢……」「不敢就給我閃開!」「可是,人家已說明,不願受婦人女子的保護,娘娘何不成全我建一次奇功哩!」就當公冶十二娘與曹子畏對話之間,一旁的冬梅卻乘機以真氣傳音向杜少恆說道:

    「杜大俠,你忘記文真真臨別時的叮嚀了?」杜少恆一怔之下,也以真氣傳音問道:「方纔,你們也在旁邊?」「不錯。」「你指的是哪些話?」「就是那『不論遭遇任何困難或挫折,你要堅信她』的那幾句。」這時,曹子畏已被公冶十二娘一頓申斥給轟走了。

    公冶十二娘目注杜少恆嬌笑道:「杜大俠,你該看得出來,方纔,我跟曹子畏,不是在表演『雙簧』。」杜少恆的確有這種感覺。

    他,不但懷疑公冶十二娘與曹子畏是在表演「雙簧」,而且也懷疑冬梅是故裝神秘,以促使他自投羅網。

    不過,這個念頭又立即被他自己否定了。

    因為,他深深明白,不論是公冶十二娘也好,曹子畏也好,自己都不是他們的對手,不論是要殺他,或生擒他,都並非難事,實在沒有如此做作一番的理由。

    同時,以文真真功力之高,暗中有人竊聽,應該覺察到,如果文真真已覺察有人暗中竊聽,而故意裝迷糊,則此中經緯,更加令人難解。

    何況,文真真臨別時那些叮嚀,也的確頗堪玩味。

    難道說:「甚麼困難,挫折……指的就是這些事情嗎……?」他這心念電轉之間,公冶十二娘又嬌笑道:「杜大俠,請恕我再說句不好聽的話,目前,你除了到我那個分宮中去,較為安全之外,可說是寸步難行。」杜少恆漠然地接道:「如果你能先替我解開一個疑問,我可以自動跟你去分宮中。」公冶十二娘道:「說吧!只要是我所知道的,一定詳為解答。」杜少恆目光深注地,問道:「告訴我,你們那個門主是誰?」公冶十二娘道:「很抱歉!你剛好問上一個我沒法答覆的問題。」「是不願,還是不敢?」「是不能。」公冶十二娘苦笑道:「因為,到目前為止,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杜少恆冷笑一聲道:「你們已是夫妻關係,如果你我異地而處,你會相信嗎!」公冶十二娘輕輕歎道:「你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但我說的,的確是事實,而這,也正是我和他貌合神離的原因之一。」已經成為夫妻了,卻不知道作丈夫的是甚麼人,這可的確是罕見的奇聞。

    由這一點,也不難想見那位天一門門主,是如何的神秘難纏。

    「那麼,」杜少恆沉思著問道:「當初,你們是如何結合的?」公冶十二娘道:「當初,自然是各有目的,不過,這些,我暫時不願說。」話鋒略為一頓,又正容接道:「杜大俠,有一點,我要提醒你,江湖上,講究的是力量和機智,甚麼協議,諾言,有時侯是不值一個子兒的,你懂我的話嗎?」杜少恆一曬道:「這是說,你之所以能保護我的安全,並不全憑那所謂約法三章?」公冶十二娘點點頭道:「不錯。」杜少恆笑道:「看來你也是一位夠神秘的人物,衝著你這一份神秘,我應該……」他忽然嚥下了即將說出的話。

    公冶十二娘含笑代接道:「應該跟我去分宮,是嗎?」「不錯……」「那就快點走吧!

    寺外已備妥馬車。」「不忙,有一個問題,我先要問清楚。」公冶十二娘蹙眉問道:「你不覺得,你的問題太多了一點嗎?」杜少恆正容接道:「事關我的安危,我不能不特別慎重一點。」「好,請說。」「你,口口聲聲說,對我是一番好意,要保護我的安全,那麼,我敬謹請教,前天晚上在古墓中的情形,又如何解釋?」公冶十二娘啞然失笑道:「哦!原來你說的是這個。」杜少恆冷笑道:「現在,你沒法自圓其說了吧?」公冶十二娘嬌笑道:「這個,我無法自圓其說。」扭頭向冬梅笑道:「冬梅,你幫我解釋一下,我已經說得舌敝唇焦啦!」「婢子遵命!」冬梅嬌應一聲之後,才向杜少恆媚笑道:「杜大俠,前天晚上在古墓中的情形,完全是少主的安排,與娘娘無關。」杜少恆冷哼一聲道:「在這洛陽地區,究竟是你們少主指揮娘娘,還是娘娘指揮你們少主呀!」「自然是娘娘指揮少主呀。」「那麼,當時,你們娘娘為何不出面保護我的安全,而任由那個少主作威作福?」「當時,娘娘不在分宮中,是由少主作主,與軍師和分舵主共同商議,設法將你引來分宮中的,杜大俠請回想一下,當你與司馬大俠進入娘娘的行宮時,是否曾見到娘娘?」「進入古墓時雖然沒見到她,但當我遭受暗算,失去知覺後醒轉時,卻看到她和你在我身邊。」公冶十二娘插口接道:「這就是了,我是當你昏迷之後,適時趕回來的,要不是我堅持不放,你於昏迷中就破解往本門總舵去了,為了你,當時,我還和少主發生過爭執,這些,你應該還記得?」「可是,當時你並未說明要保護我。」「留你在行宮中,那不就是事實的表現了嗎?」杜少恆輕輕一歎道:「好!我姑且相信你,不過……」他的目光轉向冬梅。

    俏丫頭冬梅似已預知杜少恆要問她些甚麼,因而連忙以真氣傳音向他說道:「我的一切現在不能問……」同時,公冶十二娘卻笑接道:「既然相信我,就不必再不過甚麼的了,咱們走吧!」在杜少恆的實際體驗中,俏丫頭冬梅的神秘色彩,似乎還濃過她的主人,尤其方纔她還以真氣傳音,搬出文真真的話來慫恿自己暫時避到魔宮去,因而更加重了她的神秘色彩。當然,他也知道這些話不能在公冶十二娘的面前問出。

    即使冬梅不傳音阻止他發問,他也是不會問出口的。

    此刻,更是就著公冶十二娘的話,順風扯起帆來:「好,走就走!」「唔!這才乖……」四十出頭的人,卻還被一個花信年華的少婦,像哄小孩似地說他乖,這種情形,的確是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但此刻的杜少恆,卻不能不忍。

    當然,他之所以委屈求全,也還有別的因素。

    基於最現實的觀點,此刻的杜少恆確是寸步難行,既然有這麼一個去處,為甚麼不硬著頭皮闖一闖哩!

    朝壞的方向想,即使是自投羅網,他也認了,他曾經少年得志過,也由於少年得志,欠下不少的孽債,如果此行是冥冥中有意安排來懲罰他,不也正好藉以減輕他心靈上的負荷?

    朝好的方向想,說不定會另有奇遇,能使他有機會救出老母妻子,並重振昔日雄風。此外,那位自稱代表慾望香車主人的文真真姑娘的態度,也是促成他決定去魔宮的原因之一。

    因為依常情而論,以文真真身手之高,公冶十二娘主僕潛身附近竊聽,斷無不能察覺之理。

    既然明知有外人竊聽,而故意裝迷糊,那就顯然是有意促成他前往魔宮。

    有著這些聯想,則文真真那「不論遭遇到任何困難或挫折,都不可動搖信心……」的話意,不但特別值得玩味,而且還似乎會有某種暗示在內。

    俗語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自己是憂患餘生,早已將生死置諸於度外的了,既然連生死都已置之度外,又還有甚麼可怕的……出門外,果然停著一輛華麗的雙套馬車。

    這輛馬車,不但外表華麗,裡面的陳設也非常講究。

    儘管外面是風狂雪緊的數九寒天,但車廂內卻是溫暖如春。

    不但溫暖如春,而且氣氛中也充滿者盎然春意,因為,公冶十二娘,和冬梅二人,正以無比愉快的神情,一左一右地,緊緊偎著他而坐。

    由於杜少恆已看開了,也可以算是豁出去了,因此,他盡去愁懷,幾乎又恢復了二十年前那種玩世不恭的灑脫豪情。

    他,向左邊瞧瞧,又向右邊瞧瞧,突然雙伸猿臂,摟住她們的纖腰,爽朗地笑道:「我不是唐僧,現在,我已成了豬八戒啦……」公冶十二娘吃吃地笑著,沒接腔,只將一個嬌軀,向他偎緊再偎緊……俏丫頭冬梅卻嬌嗔道:「娘娘,他罵我們是螂蛛精呢……」杜少恆連忙笑嚷道:「沒有啊!你可不能冤枉人。」冬梅接道:「娘娘,他說他是豬八戒,豬八戒只有進入絲洞時才左擁右抱,他這話,不就是將娘娘和我,都當作蜘蛛精了嗎?」杜少恆笑道:「冬梅,你怎麼可以斷章取義……」冬梅嬌笑道:「不管怎樣,待會,我不饒你……」

    公冶十二娘忽然正容說道:「冬梅,別野了,我要問他一件正經事。」「是!娘娘……」冬梅嬌應著,坐正了嬌軀。

    公冶十二娘卻目注杜少恆笑問道:「杜大俠,方纔,文真真給你的獎品,可以讓我們瞧瞧嗎?」「當然可以。」杜少恆答得很爽快。

    公冶十二娘媚笑道:「你不怕我們強取豪奪?」杜少恆輕輕一歎道:「此時此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自身的生死我都沒法作主,還能顧慮這些緩不濟急的身外之物嗎?」「你夠豁達,但我不難想像到,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何以見得?」「原因很簡單,你自己已意識到,文真真給你的那個甚麼慾望袋中,不會有甚麼珍貴的東西。」「話也有解釋嗎?」

    公冶十二娘點首接道:「當然有,你我都知道,慾望香車主人,最近一年以來,武林中的一位謎一樣的奇人,別人對他一無所知,但,他對於江湖中的一切動態,卻可能瞭如指掌。」

    「不錯,那一神秘性,決不下放你們的門主。」「像這樣的一位人物,會輕易地將極珍貴的物品交給像你這般處境的人,而不暗中加以護送的嗎?」「有道理,有道理……」「而且,這道理你也早已明白,所以才顯得這麼大方。」杜少恆苦笑了一下,道:「不錯,我的確有過這種想法,不過真相是否果如你我所猜想的,還得實地看過之後,才能知道。」「那麼,請拿出來吧。」「好的……」慾望袋由杜少恆懷中取出來了。

    方纔,勿促之間,杜少恆不曾仔細觀察過,現在卻看清楚了。

    那是一個質地與製作都極為考究的錦囊,而且由於懷中體溫的烘薰,取出來時,還散發著一股如蘭似麝的淡淡幽香。

    他,徐徐地由錦囊中抽出一個折疊得頗為工整的一方紙兒,再徐徐地打開。

    那是一張也散發著一股淡淡幽香的素箋,上面用眉筆寫著娟秀的小楷,只有四句:望門投止,隨遇而安,莫嗟命蹇,勿懼色難。

    像是一位高僧所說的偈語那麼艱澀費解。

    就字面解釋,這四句話很淺顯,任何人都能一目瞭然。惟一令人費解的,是那個「門」

    字,不但令人費解,而且這個「門」字還寫得特別大。

    至於後面那兩句,卻顯然隱含著濃厚的調侃意味。

    因為,如所周知,儘管年輕時的「玉面修羅」杜少恆,春風得意,艷聞頻傳,但他目前的命運,卻的確是不好,身處逆境,而叫他「莫嗟命蹇」,那自然是提醒他應該自我反省,不要怨天尤人。

    至於,「勿懼色難」四字,就更只能意會,不可言宣了。

    那可能是諷刺過去的到處留情,也可能是調侃他目前的遭遇,但就事論事,應該是調侃他目前的遭遇的成份較多了。

    而且,也似乎有著某種暗示。

    總而言之一句話,那四句「偈語」,對目前的杜少恆而言,只有苦笑的份兒。

    首先打破沉寂的,還是公冶十二娘。她,嬌笑著道:「喲,這位慾望香車的車主,倒是蠻風趣的嘛!」冬梅笑道:「娘娘,這個『門字』,為甚麼寫得特別大呢?」公冶十二娘道:「天一門至大至強,蓋世無雙,自然應該將『門』字為大一點呀!」冬梅連連點頭道:

    「對,對,一定是這個意思……」公冶十二娘笑道:「如果不是這個意思,難道你還能說出另一個意思嗎?」接著,卻向杜少恆笑問道:「少恆,你說,我這個解釋還合理嗎?」「杜少恆」改成了「少恆」,公冶十二娘算得上是善於利用時機,得寸進尺起來。

    杜少恆聞言尷尬地一笑,說道:「合理,合理……」冬梅也含笑接道:「娘娘,看情形,那位慾望香車的主人,早就諒准我們會來接杜大俠的?」「唔……」公冶十二娘漫應一聲之後,才向杜少恆媚笑道:「少恆,現在,你應該心安理得了吧?」杜少恆苦澀地一笑道:「我早就心安理得了……」

    回到北邙山上的那個地底魔宮之後,公冶十二娘才向杜少恆歉笑道:「少恆,很抱歉,我必須暫時封閉你的真力,以防意外。」杜少恆算是已經豁出去了,也真的已作了慾望香車車主所提示他的「隨遇而安」,聞言之後,淡然一笑道:「方纔,我好像說過,此時此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清燉紅燒,都悉聽尊便……」公冶十二娘嬌笑道:「別說得那麼可憐兮兮的,只等我認為你確已定下心來之後,就會替你解除這一道禁制的。」話聲一頓,立即玉指連揚,接連在杜少恆的胸前和腹部點了三下,並媚笑道:「從現在起,在這個分宮,你有絕對的活動自由,唯一的限制,是不能獨自走出分宮的大門。」「還有甚麼吩咐嗎?」

    「別那麼生份好不好,甚麼吩咐不吩咐的。」她,滿臉嬌嗔地,但眼角眉梢,卻浮現著無限風情。

    「這叫作相敬如賓呀!」他也風趣起來。

    一旁的冬梅拍手嬌笑道:「妙啊,好一個相敬如賓。」公冶十二娘抿唇微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但有一件事,我得先行交代一番,這,對你這位大情俠來說。也算是一個好消息。」「哦……請講」公冶十二娘笑道:「那就是這分宮中所有的娘兒們,包括冬梅在內,只要你有興趣,隨時都可以大快朵頤。」「那我先謝了……」冬梅媚笑道:「娘娘,婢子也先謝啦!」「死丫頭!」公冶十二娘笑叱一聲後,又向杜少恆說道:「少恆,這丫頭胃口奇大,你可特別當心!」冬梅立即嬌笑道:「娘娘,這叫強將手下無弱兵呀!」公冶十二娘瞪了她一眼道:「丫頭,我真懊悔把你寵壞了!」接著,連連揮手道:「出去,出去,別在這兒惹人生厭……」

    十天過去了。

    這十天,杜少恆是在胡天胡地,倚翠偎紅的情況下荒唐過去的。

    他,重溫了荒廢已二十年的「功課」,卻也使他的意志更為消沉了。

    是的,醇酒,美人,由來就是消沉英雄壯志的兩大禍害,何況是對杜少恆這種憂患餘生,又別有懷抱的傷心人。

    他,真的是「望門投止,隨遇而安了」。

    管他甚麼溫柔不住住何鄉。

    在這十天當中,他並未看到那位甚麼少主,軍師,以及總巡察等人,他也不曾向公冶十二娘發問過。

    公冶十二娘雖然說很大方,不禁止他跟別的女人親近,但那只是口角春風。

    事實上,在這十天當中,他除了跟公冶十二娘窩在一起之外,不曾跟任何女人接觸過,即使那伺候他們的冬梅,也不例外。

    很顯然,公冶十二娘已將他視為禁臠了。

    不過公冶十二娘雖將他視為禁臠,都還算很體貼他的,也不曾竭澤而漁,旦旦而伐。因此,儘管他日處溫柔鄉中,對他那強健的體質,卻並沒有甚麼影響。

    當然,在這十天當中,他也曾旁敲側擊地,希望由公冶十二娘口中採出一點消息來。但他失望了。公冶十二娘口風之嚴,遠出他的意料之外,即使是雙方在歡好的忘我情況之下,也休想挖出一點甚麼消息來。

    這是杜少恆進入魔宮後第十一天的辰已之交。

    當然,這是由滴漏銅壺上所知道的時刻。

    因為,深處古墓下的魔宮,整天見到的,都是夜明珠的珠光和燭火,是沒法辨別晨昏和時刻的。

    杜少恆和衣斜倚一張雕花大床的床欄上,正在閉目養神。

    室內只有他一個人,陪伴者他的,除了室內那豪華的陳設之外,只有床頭幾上一瓶正散發著沁人幽香的淡紅色臘梅。

    嵌在室頂的夜明珠所放射著的柔和光芒,照著他那張清瘦的臉龐,兩道斜飛入鬢的的劍眉微微蹙攏,很顯然,他是在想著心事。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止於門口,但杜少恆沉思如故,連眼皮也難得睜開一下。

    少頃,只聽冬梅的話聲嬌笑道:「杜大俠,你瞧瞧是誰來了?」杜少恆仍然沒睜開眼睛,只是漫應著:「這兒不會有我的朋友。」「沒有朋友,卻有親戚,表弟,這些年來,我找得你好苦。」那是一個略顯沙啞的男人語聲。

    杜少恆身軀微震,雙目也倏地張開。

    呈現他眼簾的,是一男一女並肩立於寢室門口。

    女的是冬梅,男的卻是一位年約四旬上下的中年文士。

    此人中等身裁,長長的臉,高高的鷹鉤鼻,臉色蒼白,目光無神,而且雙目中滿佈著紅絲,一眼就能斷定他是酒色過度所致。

    儘管此人稱呼杜少恆為表弟,也儘管杜少恆於聽到此人的話時,曾經身軀為之一震,但他見到此人時的表情,卻顯得相當冷漠。

    他,冷冷地注視著那人,半響沒有吭氣。

    那中年文士不自然地一笑道:「表弟,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的表兄曹適存呀!」「我當然認識,儘管睽別二十年,你我都垂垂老矣,但你的特徵是不會改變的。」杜少恆懶洋洋地生了起來,向曹適存擺手作肅容狀道:「請!」原來這位曹適存,就是前文中曾經提到過,二十年前替杜少恆出喂主意,想出一個三全其美的辦法,將石瑤姑替杜少恆撮合的那位表哥。

    按說,彼此誼屬中表,睽別二十年之後,劫後重逢,杜少恆應該感到特別興奮才對。但事實上,此刻的杜少恆,卻顯得出奇的冷漠,這實在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

    曹適存向冬梅揮揮手,示意其先行離去,然後緩步走入室內。

    杜少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請隨便坐」曹適存在一旁的一個錦墩上坐下之後,才笑問道:「表弟,你好像不歡迎我來?」「哪兒話,我正有很多事情,要向你請教哩!」

    「沒問題,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一定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不過甚麼?」

    杜少恆的神情談吐,一直是那麼冷漠!

    「我想知道這二十年來你是怎麼過的?」杜少恆深長地一歎道:「一個心靈上滿是創傷,負氣離家的人,你想,他會有好消息告訴你嗎?」「這個……」曹適存苦笑了一下,道:「那麼,這些年來,你是否已找到湯紫雲和石瑤姑她們?」杜少恆道:「沒有,但現在,我找到了公冶十二娘。……」「表弟,你還是那麼到處留情。」「古人說得好:溫柔不住住何鄉,對於一個像我這樣,家破人亡,四海無立身之地的人來說,能有這麼一個安身之處,又何不樂得享受一番哩!」「對!對!歡樂須及時,莫待春光老,表弟,你的人生觀是對的,但我不能不提醒你,令堂,尊夫人,侄公子等都還健在……」「這些,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應該發奮圖強,設法將他們解救出來,千萬莫被醇酒美人,消磨了雄心壯志。」「……」杜少恆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卻沒接腔-

《怒馬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