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漢永遠不需要安慰。
高大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想法,高忠。我找你來,要告訴你的,便是這一點,這一次與以往不同。」
高大爺說到這裡,忽然轉身從書架後面取出兩個小包袱,放在桌子上道:「這裡,一包是衣服,一包是銀兩……」
高忠愕然道:「老爺這是什麼意思?」
高大爺道:「我不是打發你走路,高忠。我的意思,只是要你先到鄉下找個地方住下來,過一段時期,等事情平息後,像以前一樣,我還會派人把你接回來的。」
高忠原想爭辯,但在聽到最後兩句話後,他忍住了。
這種情形以前也是發生過,而且不止一二次。
以前,高大爺每逢要跟道上人物決戰,因為他不會武功,跟在身邊已成累贅,每次都是叫他事先避開,事後再會在一起。
高大爺道:「我知道你一生節儉,捨不得多添衣服。去到鄉下後,購置不便,這包衣服,那是我穿過的,你揀一套穿上試試看是否合身。」
高忠不忍違拂老主人盛情,便拿了一套衣服,換穿起來。
高大爺老去房門口,向院外張望,似乎看看會不會有人在這時候突然闖進來。
只聽身後高忠欣然道:「老爺的衣服,老朽穿起來真是合身極了。」
高忠轉過身去道:「真的麼?站過來讓我瞧瞧。」
高大爺走近一步道:「你瞧,尺碼幾乎一寸不差。」
高大爺道:「你把領口穿歪了。」
他伸手去替高忠拉正領口。
高忠突然驚呼:「老爺,你」
高大爺低低地道:「高忠,我對不起你,家人裡面,只你一個身材、年齡和我差不多,甚至我們的相貌,也有點相似,我為了要逃命,只好委屈你少活幾年,你在黃泉路上,盡可安心,我一定多燒紙錢……」
他雙手十指,愈卡愈緊。高忠兩眼翻白,渾身抽搐,掙扎了一陣,終於寂然軟癱。
高大爺又去房門口張望了一下,然後將高忠屍體擺成一個面壁假寢的姿勢,匆匆穿起高忠換下的衣服,又以事先備好的易容藥物,改了面貌,方微弓著腰,以高忠平時走路的姿態慢慢走出書房。
高忠年老體衰,平時走路,一向都低著頭,就算他易容術不怎麼到家,他也不擔心會被人辨認出來。
這是他比艾四爺佔便宜的地方。
艾四爺比他少了個像高忠這樣的老家人。
高忠在他面前雖然非常恭順,但對一般人,則倚老賣老,架子奇大。所以,他也不擔心口音上出毛病,若是有人跟他談話,他只要不予理睬就行了。如意坊中人人都碰過高忠釘子,他這樣做,只有更像高忠。
他經過走廊時,撿到一隻竹籃,於是便提著這只籃子,不慌不忙地走出如意坊。
時近響午,大家還不見高大爺露面,便差蔡猴子去書房催請。
蔡猴子沒有請到高大爺,卻為眾人帶來一個幾乎無人相信的報告:高大爺殺死老家人高忠,穿著高忠的衣服逃走了!
這一報告,幾乎比一場無情大火,還要令人震驚。
但它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守門的家丁說,他們曾看到老家人高忠提著籃子出門,事實上老家人高忠卻遭人扼殺在書房裡!
那個假高忠不是高大爺是誰?
高忠不是高大爺扼殺的,又是誰扼殺的?
血刀袁飛,空心鏢谷慈,雙戟溫侯薛長空,一個個臉孔鐵青,雙目中幾乎要有焰火冒出來。
花六爺是薛長空殺死的,袁飛也曾在艾四爺人頭上吐過口水,這兩位殺手不齒他們舊東家的行徑是想像可知。但如今他們對高大爺的憤怒和痛恨,顯然比他們對花六爺和艾四爺的惡感,又更強烈了不知多少倍!
連胡三爺也紅著眼眶喃喃道:「我們老大這種作為,哪像是人……」
只有公冶長最冷靜,他吩咐花十八會合蔡猴子立即清點內眷及家丁的人數,又要谷慈帶人去府庫中封存財物,以便集中安排遣散。
一直忙到傍晚時分,才辦妥了善後事宜。
好在高敬如這老傢伙財力雄厚,雖被七姨太太帶走了大批珍寶,坊中留下的銀兩尚極可觀,遣散的內眷丁僕,每人都分得不少盤纏。
葛老夫子也走了。
如今,偌大一座如意坊,就是剩下胡三爺、公冶長、薛長空、袁飛、谷慈、花十八、蔡猴子,以及胡三爺那位報凶訊的侏儒家丁,快腿張弓等七男一女了。
天狼會要吞滅的對象,是關洛七雄,如今七雄本身不爭氣,只剩下兩個活口,而且又跑掉一個,他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
沒有人能說得出這是什麼原因,也沒有人想到要去追究它是什麼原因。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個原因來,那也許是因為他們裡面還有一個公冶長的關係。
尤其是對袁飛,谷慈,薛長空等幾位殺手,公冶長似乎有著一種無形的吸引力。
他們起初以為公冶長是貪圖高大爺給予的名利權力,真的在為高大爺賣命效力,結果他們發現事實上並非如此。
公冶長雖然接受高大爺的調度,但對高大爺並不尊敬。
那麼,公冶長以高府總管的身份,他到底為誰辦事?
現在,大家有答案了。
為公理。
為正義。
為每一個善良的人!
公冶長勇敢、機警。更重要的是:公冶長待人公平、誠懇!
谷慈是丁二爺的人,袁飛是艾四爺的人,薛長空是花六爺的人,他們在未跟公冶長相處之前,他們都是標準的黑道殺手,如今受了公冶長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每個人的氣質,都有了極大的變化。
就拿血刀袁飛來說,以後若有機會,他說不定還要跟公冶長在兵刃上較量一番。但是,在目前,他無疑會為公冶長做任何事。
艾四爺偷偷跑了,他顏面上也沒有光彩,但他忍辱鵲立終宵不肯悄然離去,顯然是為了等公冶長回來。
現在,以他們幾個人的力量,當然不足以與天狼會對抗,而他們也沒有一定與天狼會對抗的意思。
他們將一切取決於公冶長。
七雄等於已經消滅,公冶長又將做如何打算呢?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杏花鎮也漸漸的熱鬧了起來。
杏花鎮也是高大爺的地盤。
這個小鎮當然無法跟蜈蚣鎮相提並論,不過它總算是關洛道上的驛站之一,比起一般小鎮來,還是繁華得多。
俗云: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杏花鎮上也有酒家、客棧、賭場,只不過規模不及蜈蚣鎮上的萬花樓、太平客棧、狀元客棧,以及如意坊那樣宏大而已。
暮色四合中,一名駝背老人從鎮上慢慢地走了過來。
這老人便是高大爺。
高大爺如今已不是老家人高忠的面目。
他幾乎一走出蜈蚣鎮,便在相貌上又動了一番手腳,他知道他臨走時的殘忍手段,一定會犯眾怒。
他一方面要提防天狼會的人,一方面也得提防如意坊的一些殺手,或許會追上來找他算賬。
由於他一路提心吊膽,不時回頭張望,短短六十里路程,幾乎跑了他一整天。
不過,現在,他安心了。
他已確定身後沒有追兵,只要過了今夜,以後的日子就舒服了。
想到這裡,高大爺心情不由得又輕鬆了起來,趕路的疲勞,也彷彿完全消失。
不過,他並未因此而放鬆警惕心。
這座杏花鎮上,他可去的地方太多了。這裡酒樓和賭場的主持人,都是他的部屬,他如今雖在難中,相信這些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人,還不至於敢對他不尊敬。
但是,他決定放棄這種念頭。
他已無東山再起之機會,他現在需要的只是一種寧靜的享受。
七姨太太帶出的財物,已足夠他晚年的生活而有餘。
如今,安全比什麼都要緊。
愈少人知道他的行蹤,就愈安全。
他現在要去的地方,是一家叫合興的小客棧。
這家客棧不是他的產業,他選定它為會合的地點,便是為了這一原因。
因為這家客棧裡的人,不僅不認識他高大爺,甚至連花狼和張金牛也不認識,只有這樣,才會安全。
高大爺慢慢走向合興客棧,但並不是直接走進合興客棧。
數十年江湖經驗,已將他磨成一頭老狐狸。
他知道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走進客棧,也會有危險。他先須將四周環境看看清楚。
客棧前面有個小涼棚,七八個腳夫模樣的漢子正在那裡喝酒聊天,棚外上風一堆稻草正在冒煙,那是燒著熏蚊子的。
高大爺看到改了容貌的張金牛也坐在一角,一面喝酒,一面轉過頭張望,神情顯得很焦急。
高大爺仔細瞧了那幾個漢子幾眼,確定都是一些真正的粗人,才慢慢進入客棧。
他沒有先跟張金牛打招呼。
這也是安全措施之一。
橫豎已經抵達了地頭,並不忙在一時,客棧裡面,他也得先查看一番。
他向夥計要了最後面的房間。
他要這樣一個房間的用意,是為了一路向後面走去時,好對經過的房間有一個仔細審察的機會。
這家合興客棧只有十來間小客房,高大爺跟在夥計後面,從天井裡慢慢地走過去。
有些客房裡笑語喧嘩,有些客房裡寂然無聲,高大爺留神察所,並未發現任何異狀,但也沒有能找出七姨太太巧姐和花狼究竟落腳在哪一間。
高大爺暗暗奇怪,同時也為之深感不安。
約得好好的,在這裡面,不見不散,人都到哪裡去了?
他知道除了去問張金牛,別無其他辦法。
於是,他連臉也顧不得洗一把,便向夥計要了一壺酒,匆匆向棧外走來。
張金牛仍然坐在老地方,一邊喝酒,一邊張望,臉上也仍然佈滿了一副焦急的神情。
高大爺以背部遮住身後眾人的視線,在木桌的左角坐下。
張金牛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但又轉臉朝鎮頭上望過去。這種廉價客棧,人多地方小,有空位,便湊合著插一腳,是談不上什麼禮節的。
高大爺對張金牛這種冷漠的態度,感到非常高興。
因為他的容貌沒有引起張金牛注意,這證明他的易容術已相當成功。連張金牛都認不出他是誰,別人自是更不用說了。
高大爺喝了兩口酒,然後引頸低低地道:「金牛,我已經來了。」
張金牛聞聲回頭,先是微微一怔,接著不禁露出驚喜之色道:「原來老爺子」
高大爺做了個噤聲手勢,張金牛立即警覺地嚥回底下的話頭。
高大爺壓著嗓門道:「怎麼沒有看到七娘娘們?」
「在裡面。」
「哪一個房間?」
「左首第四間。」
「你已經跟他們見過面?」
張金牛點點頭,臉上的神色很不自然。
高大爺心頭一震,忙問道:「是不是路上出了什麼事情?」
張金牛又想搖頭,又想點頭,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後低聲道:「說來一言難盡,老爺子請先進去見見七姨娘吧!」
高大爺也急著要見那位寵妾,於是便又捧著酒壺,匆匆地向棧中走來。
小客棧,人手少,只要客人不催著辦事,夥計們往往故意裝聾作啞,任由客人出入而不予理會。
這對高大爺來說,正是求之不得。
那夥計假裝沒有看到他,他也假裝沒有看到對方,逕自走入後院。
左廂第四間客房,就在他的客房隔壁也就是他剛才經過的,沒有聽到一點聲音,以為是開空房的那一間。
高大爺站在房門口,以指節骨輕輕叩門。
房中問道:「誰呀?」
果然是七姨太太巧姐的聲音。
高大爺心頭一暖,連忙低聲接著道:「是我,七娘。」
「敬如?」
「是的。」
房門吱的一聲打開了,高大爺急忙閃身擠了進去。
房中已經點起一盞油燈,但光線仍很暗淡。不過,光線儘管暗淡,高大爺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屋角那只裝珠寶的舊木箱。
這使高大爺為之寬心不少,只要愛妾和財物無恙,縱然出過一點小小的意外,也就不算什麼了。
高大爺四下掃了一眼道:「花狼呢?」
巧姐輕輕哼了一聲,沒有開口。
高大爺這才藉著燈光,發現巧姐眼眶紅紅的,臉頰上似乎還殘留一抹淚痕。
高大爺是老江湖,一看巧姐這副神情,心裡便已有數,但仍忍不住問道:「是不是那小子想打什麼歪主意?」
巧姐沒好氣地道:「他是你的好部屬,你為什麼不去問問他本人?」
高大爺大感意外道:「什麼?小子居然沒有溜走?告訴我,人在哪裡,我去找他。」
巧姐一哼道:「用不著找,人在床上!」
高大爺人高腿長,只跨了一大步,便到了床前。
他揭起被單一看,花狼果然躺在床上。
躺得平平穩穩,筆筆直直的,除了唇角留有一片紫血斑外,死狀還不算難看。
高大爺扭頭道:「是張管事收拾的?」
他這一問,其實是多餘的。花狼的死狀與花人才相同,巧姐不會武功,除了張金牛的十八連環飛腿,誰收拾得了這名花狼?誰又會來多管這種閒事?
巧姐很恨地道:「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起先還規規矩矩的,一到了這裡,獲悉箱中儘是值錢的珠寶,便起了不良之念。他先鼓如簧之舌,說你受眾人圍攻,一定脫不了身,勸我不如即赴省城,不必在這裡冒風險的癡等。我呵斥了他幾句,他惱羞成怒,竟索性動起了手腳來。」
高大爺大為緊張,脫口道:「後來呢?」
巧姐道:「幸虧張管事適時破門而入,一腳踢中他的心窩,才救了我一命。」
高大爺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總算他有先見之明。
他接著又問道:「沒有驚動這裡客棧中的人?」
巧姐道:「對面一夥客人,喝酒猜拳,吵得要死,張管事手腳又利落,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別人當然不會注意。」
高大爺點點頭道:「這樣也好,這個小子本來就不大靠得住,以後少一個人走在一起,只有更安全。」
巧姐指著床上道:「這具屍首怎麼辦?」
高大爺沉吟道:「沒有關係,我在隔壁開了房間,你可以先去隔壁住,等夜深人靜之後,我叫張管事移出去扔掉就是了。」
高大爺經過幾天來的提心吊膽,至此總算獲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現在,一切已成過去,天狼會也好,七殺手也好,無論外面問成什麼樣子,都跟他高敬如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已不再是七雄老大,甚至不再姓高。如今,他只是一個平凡而多餘的無名老人,過著平凡的生活,享受平凡的樂趣。
雖然這是一個值得慶賀的夜晚,但他仍不敢過分鋪張。
他只向店家要了兩大壺酒,一包內萊,一鍋稀粥,等夥計離去後,才叫來張金牛,關上房門,一方面為自己壓驚,一方面也為了向這位惟一的忠心的部屬聊表謝意。
酒不是好酒,菜也不是好菜,但在今晚的高大爺來說,這卻幾乎是他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頓。
因為這種粗劣的酒食,正象徵著一個新的開始。
過去,當他有無數產業,婢僕如雲,姬妾成群,在關洛道上一呼百諾的時候,他像是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山坡上,成天只是想著如何才能爬得更快,升得更高。
為了達成這一願望,他不惜犧牲,不擇手段,但結果總好像進境有限,總覺得自己的努力似乎還不夠。
他永遠以為,以他高敬如已擁有的基礎,他的成就還應該更輝煌。
而今晚,他只剩下一妾一僕,以及有限的一箱財物,他卻感到了一種無比的滿足。
這種改變是可喜的。
高大爺並不知道,每一個劫後餘生的人,由於慾望遽降,都會產生這種心情,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胸好像突然豁達了起來。
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由於心境之轉移,燈下的愛妾,在他眼中,也彷彿比平日更顯得溫柔嬌媚,管事張金牛那張帶疤的紅臉,當然也變得更為忠誠淳樸得多。
壺酒很快地便喝光了,但高大爺仍然沒有一絲醉意。
一個人心情愉快時,是不容易喝醉的。
巧姐要他少喝點,早點上床休息,但高大爺不肯,堅持要喝一個痛快。
巧姐只好繼續添酒。
其實,以高大爺的酒量,這兩壺酒,就是高大爺一個人喝下,也不算什麼。何況有她跟張金牛陪著喝,高大爺根本就沒有喝多少。
高大爺向張金牛舉杯道:「金牛,這一杯,我敬你!喝完這一壺,你去辦事。難得你跟我這麼多年,始終一片赤誠,我高某人不管如何落魄,今後絕不會虧待了你小老弟就是。」
這是高大爺第一次以小老弟稱呼一名部屬,張金牛受寵若驚,慌忙端起酒杯道:「老爺子折殺小人了,這一杯祝老爺子福壽康泰!」
他說完,搶先乾了杯。高大爺很高興,微微一笑,也舉杯一飲而盡。
巧姐皺眉道:「你們慢點喝不行?幹嘛要喝這麼急?」
高大爺笑道:「你添你的酒,別管我們,這種滲水的燒酒,根本沒勁頭。」
巧姐只好又替兩人各添一杯。
張金牛舉杯道:「小人量淺,只能隨意,這一杯祝老爺」
他話還沒有說完,高大爺忽然打了個呵道:「奇怪!怎麼有點瞌睡起來了?」
巧姐道:「有什麼奇怪?你不想你已熬了多少個通宵?今天趕了多少路?就是鐵打的,也撐不住啊。」
高大爺身子晃了幾下,突然瞪大眼睛道:「賤人……你……你……在第二壺……壺酒裡……做……做了手腳?」
巧姐像游魚似的,一下滑離了座位。
事實上她這份小心是多餘的。
高大爺語氣雖然嚴厲,兩眼雖然瞪得又圓又大,但臉色已泛起一片薑黃,眼光也變得散漫呆滯,根本欲振無力。
他雙手撐著桌面,想要站起來,但只離座數寸,便又跌坐下去。
「金牛……快拿……」
他大概忽然想到張金牛也跟他喝的是同一壺酒,急忙提氣強忍著扭頭朝張金牛望過去。
這一望之下,高大爺一切都明白了。
張金牛好端端地坐在那裡,手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這支匕首顯然只是一種補救工具。
只要藥效靈驗,它是不會沾血的。
高大爺受了這一意外的刺激,如迴光返照,精神突然振作起來。
他喘息著道:「你們原來早有了好情?」
張金牛只是冷笑。
高大爺又道:「這樣說來,花狼也是你們有意害死的了?」
張金牛仍然一聲不吭。
高大爺問了兩句話。好像又支撐不住了,但他仍吃力地轉過頭去,再向巧姐問道:「他只是個奴才,他哪點值得你這樣做?」
巧姐看出已無危險,膽子也壯多了,冷笑著回答道:「他沒有七個老婆,也比你年輕得多。」
高大爺切齒道:「婊子就是婊子!」
這是他最後的一句話。也是很實在的一句話,只可惜他想通得太遲了。
假如黃泉路上沒有岔道,這位金蜈蚣一定很快地就會趕上老家人高忠。
他答應高忠的紙錢,一張也沒有燒。屆時主僕見面,不知這位講信守的高大爺,將拿什麼向那位屈死的老家人交代?
巧姐靠門站著,張金牛坐在桌旁,兩人呆呆地望著地上的高大爺,臉色都很難看。
做虧心事,全憑一鼓作氣。
等事情辦成了,這股氣洩了,那才是一個人真正感到緊張和害怕的時候。
如今房中這一對男女,心情便是如此。
也不知過去多久,才見巧姐怯生生地抬頭問道:「你車子是不是已經備好了?」
「是的,已備好多時了!」
巧姐的一張臉孔,突然變了顏色。
因為回答她這句話的人,並不是張金牛。
聲音來自房門外,
如冰一般硬。
如冰一般冷。
張金牛突然跳身而起,就像他坐的那張凳子上,突然冒出了一根尖釘子。
這位張老大的反應的確快。
只可惜他一跳起來,就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
他渾身一軟,又坐了下去。
但巧姐並不知道來的這人是誰,她一邊向床後縮著身子,一邊朝張金牛比著手式,意思要張金牛以對付花狼的手段去對付外面這位不速之客。
張金牛像個洩了氣的球,軟癱在凳子上,一張面孔已比地上的高大爺好看不了多少。
巧姐不明就裡,低低催促道:「快出去啊!你難道是個死人不成?」
一個擅長正宗辰州薛家十八連環飛腿的人,當然不會是個死人。
但是,張金牛心裡清楚,在如今房外這個人面前,他的一套連環飛腿,即使再練上個十年八年,到頭來他照樣還是個死人。
坐在屋子等死的滋味當然不好受。
但他別無選擇。
他如果聽了這女人的話,開門出去,那只有死得更快。
一道銀光,如蛇信般閃了閃,門閂斷裂,房門敞開。
一個英俊的青年人站在房門口。
巧姐原以為來的是什麼凶神惡煞,如今見來人只是個不滿雙十的美少年,膽子頓時壯了不少。她向張金牛問道:「張管事,這位公子是誰?」
張金牛沒有理睬她。
他望著少年道:「段少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他已不存活的希望,只想死個明白。所以他問這句話時,神態和語氣都顯得相當鎮定。
巧姐喃喃道:「段少俠?這個姓氏蠻熟的嘛。」
她現在更放心了,因為張金牛和這少年好像還有幾分交情,否則張金牛絕不會如此從容自若。
她對自己的姿色,一向極具信心,如今她只希望這少年不要忽略了她的存在,她故意喃喃自語,便是為了想引起對方的注意。
但段春卻連望也沒有望她一眼,他冷冷地瞪著張金牛道:「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只這一件,是不是?」
張金牛點點頭道:「是的。」
段春道:「好,我告訴你。你們後面,一直有天狼會的人跟著,我是天狼會的人一路引來的。」
張金牛似乎忘了只能問這一件事,忍不住脫口道:「天狼會的人在哪裡?」
段春道:「你等一會兒,可以在路上見到他們。」
張金牛當然明白段春要他走的是一條什麼路。這條路高大爺剛剛起程,如果他腳下加快一點,他第一個追上的人,無疑便是高大爺!
張金牛本已抱定必死之心,一想到這裡,不禁機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人在意氣飛揚時,很少會想到鬼神,也很少相信鬼神,一旦命懸俄頃,觀念就變了,所謂陰曹地府,便恍然有如下一站要落腳的旅店。
說來也許很可笑,但實情確是如此。
這位張老大如今不僅不想死,求生欲反比平常來得強烈,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後見到高大爺。
他畢竟只是個奴才,高大爺在他心目中,還是有點份量的。
段春冷冷地接著道:「你話已問完,還等什麼?」
聽這位虎刀的口氣,顯然是要張金牛以手上那支匕首自行了結。
張金牛咬咬牙齒,像是橫下心腸似的,揚起匕首,對正自己的心窩道:「這只怪我自己一念之差呀……」
這當然只是他的一種姿態。
就在匕首揚起,待要下戳之際,他猝然扭轉手臂,振腕一揮,匕首脫手如練,向段春小腹射去。
張金牛雖不是一名暗器高手,但這睹命一擲,力道可也相當猛勁。
他襲取的部位,也極正確。
以段春的一身功夫,他如擬取對方雙肩以上的部位,雖然較易致命,但命中的機會,則很渺茫。
改攻下腹,就不同了。
段春如今是站在房門正當中,前進或後退,都躲不開這一刀,向左右閃避或向上縱起,則又有門框擋著。
他惟一的化解之法,是以刀背磕擋。
但是,這位虎刀因為未將房中一男一女放在心上,他那口名滿江湖的北斗斷魂刀,此刻仍懸佩在腰間,並未拔出。
而張金牛所以敢背城借一,也正是因為看準了這一點。
他並不奢望這一匕首擲出去,就能要了敵人的性命。他只希望這一刀能叫段春受點創傷,功力打個折扣,就很滿足了。
只要段春中了刀,身手一時欠靈,他也許就有機會奪門逃命。
只可惜這位張老大偏把最重要的一件事給估漏了。
段春並不是個死人。
同時,段春又為什麼要如他所想像的,一定要躲避他這一刀?
刀光一閃而沒。
不是沒人了段春的小腹,而是沒人了段春的右掌心。
段春伸手一把抄住匕首,就像從水面撈起一葉浮萍。
他將匕首拿在手中拋了拋,才冷笑著道:「我不想污了我的刀和手,有了這個正好。」
他沒等這句話說完,反手一揮,匕首第二次飛出。
這一次它是飛向它的舊主人。
虎刀段春,當然也不是一位暗器高手。
不過,無論什麼暗器,以死人為目標,總比以活人為目標要容易命中得多。
張金牛一刀落空,魂膽俱裂,事實上早與死人無異。
他兩眼呆呆地瞪著段春,就像要看看段春這一刀將要射中他什麼地方似的,當匕首迎面飛來時,他幾乎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噗!匕首透胸而入。
張金牛只像歎氣似地輕輕哼了一聲,便向後倒了下去。
他滿臉是血,死狀雖比高大爺難看,但絕氣時顯然不及高大爺痛苦。
高大爺臨死之前,神智完全清楚,而這位張老大則在失手之後,便進入了半昏迷狀態,這一刀也只等於斬斷了他的呼吸而已。
虎刀段春一刀了結了張金牛,巧姐的美夢也醒了。
原來張金牛跟這少年並無交情。
這少年長得雖不像個凶神惡煞,事實上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凶神惡煞。
她縮在一角,索索發抖,這時知道躲也不是辦法便來床前,雙膝一跪合掌哀求道:「少俠……饒命……」
段春微微一笑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做出了這種事,還想活命?」
巧姐心亂如麻,她根本沒有能聽清楚段春說了些什麼,她只看到段春臉上浮起的笑容。
這給她突然重新帶來了希望。
這小子如果想殺她,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如今這小子不僅沒有下手之意,而且其臉上還現出了笑容,小子心底真正打的是什麼主意,豈非昭然若揭?
再說,小子殺了張金牛,沒有接著殺她,誰又敢擔保這小子不是為了「假公濟私」?
巧姐的勇氣來了,但她反而故意垂下眼光,作楚楚可憐狀道:「只要少俠肯高抬貴手,奴家……我……我……」段春微笑道:「你怎樣?」
巧姐道:「願跟少俠你一起走。」
段春道:「走去哪裡?」
巧姐道:「隨便你,你歡喜去哪裡,我就跟你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