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突然在武林中一陣風似地傳了開來。
在某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無名堡為一群蒙面人突襲,由於事出不意,在風助火勢之下,全堡三百多人,幾乎沒有能夠留下一個活口。
大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方始逐漸熄滅。
事後有人冒險去到火場,只見原先氣勢宏偉的堡寨,如今已只剩得一片斷壁殘垣,瓦礫之間,焦屍縱橫,死狀之慘,令人不忍卒睹。
沒有人知道這是哪一派人物的辣手傑作。
沒有人知道那位無名堡主有否同時殉難,以及這場浩劫中,該堡之武師,還活下多少!
但是,不論如何,對整個武林而言,這都是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因為過去無名堡問事江湖時,從沒有使過這種殘酷而恐怖的手段;這不由得使人想起,這批人物既能將無名堡毀得如此徹底,在今後的武林中,他們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然而每個人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公開議論這件事。
因為沒有一個人能自信他強得過那位無名堡主,也沒有一個人願意步上這位無名堡主的後塵。
※※※※※
曾經煊赫一時的無名堡,就這樣在武林中消失了。
※※※※※
中條山百鹿谷,仍是一片荒蕪。
那裡並沒有出現房舍和開墾的人們,甚至連人影子都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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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翻楓葉,雪擁蘆花。
已經進入深秋季節了!
這一天,薄暮時分,荊襄之間的官道上,忽然出現一輛油篷馬車。
這輛馬車系由南向北行駛,車身上滿是黃土泥塵,拉車的兩匹牲口,也露出疲累的樣子,看來這輛馬車,在過去的幾天中,已走了不少路了。
車上的乘客,只有兩名,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和一個六旬左右的灰衣老者。
這兩名上了年紀的男女,任誰見了,都會猜想他們是一對夫婦,因為兩人之間,看來那樣隨便,而且又很少交談。
但他們並不是一對夫婦。
這時,那老人打了個呵欠,緩緩睜開眼皮,從懷中摸出一隻精緻的鼻煙壺,湊在鼻孔上喚了兩下,抬頭問道:「快到了吧?」
那婦人點點頭,答道:「快了,天黑之前,一定可以抵達。」
老人放回鼻煙壺,捻著頦下那幾根依稀可數的山羊鬍子,沉吟了片刻,忽又抬起面孔,眨著眼皮問道:「你真的見過那兩幅字畫?」
婦人哼了一聲道:「當然見過。我為什麼要騙你?」
老人仍不放心道:「你……咳……咳……你能斷定那兩幅字畫,真是唐寅的墨跡?」
婦人反問道:「我如果說是唐寅畫的,你相信嗎?」
老人又咳一聲道:「這個」
婦人接著道:「你既然知道我陰小小一個大字不識,還要這樣問了又問,豈不是多此一舉?」
老人說道:「老夫的話,已經說得明白,現在不妨再重複一次,老夫這次下山,完全是看在你陰大娘的面子,如果字畫不是唐寅的真跡,老夫掉頭就走,你帶去的那一百兩黃金,只能充作出診的車馬費。」
婦人道:「是的,我聽得清清楚楚,這是你第六次提起,你這位五手怪醫比二十年前-嗦多了。」
五手怪醫笑接道:「一個人多了二十歲,多少總得改點樣子,就拿你陰大娘來說吧。老夫記得……嘻嘻……」
婦人白了他一眼道:「虧你好意思,拿了人家的診金,還要人家的身體,現在居然還有臉皮提起這些事!」
五手怪醫道:「喲喲,我的好大娘!那可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好在這裡沒有外人在場,你別說得這麼難聽好不好?」
麻金蓮已經起了皺紋的雙頰上,居然給羞得升起了兩片紅雲。
她眼睛轉動了一陣,忽然低聲說道:「我們再來談件事情如何?」
五手怪醫似是嚇了一跳,雙手連搖道:「使不得,使不得……盛情心領……我……我……
這幾天的車子……就……已經……夠……夠……受的了!」
麻金蓮狠狠啐了他一口,紅臉瞪眼罵道:「你老渾蛋想到哪裡去了!」
五手怪醫微微一怔道:「那……那……那你……要跟老夫談什麼?」
麻金蓮目光一轉,忽又緩下臉色,笑道:「在提及正事之前,奴家另外有件事,想讓你老鬼先猜一猜,最近奴家曾由我們公子那裡獲得賞賜,你猜我們公子他賞了奴家一樣什麼東西?」
五手怪醫搖頭道:「老夫一向注重養生之道,從不浪費精力,與人爭奇鬥勝,徒作無益之舉,你陰大娘另外找個消遣的方法吧!」
說著,甩甩衣袖,籠起雙手,同時緩緩閉上眼皮。
麻金蓮恨得暗暗咬牙,但口中卻笑著道:「你怎知道這件事對你沒有好處?」
五手怪醫輕輕挪動了一下身軀,懶懶地道:「好處在哪裡?無論那是一樣什麼東西,老夫若是猜中了,你難道還會將它轉送給老夫不成?」
麻金蓮悠然接著道:「你又怎知道奴家不會將它送給你?只怕你這位富可敵國的名大夫看不上眼,送給了你,你也不要,倒是真的。」
五手怪醫頭一抬,兩眼睜得大大的,帶著懷疑的神氣望了過去道:「那是一樣什麼東西,你肯隨便送人?」
麻金蓮右手平托著向前一伸,笑道:「東西就在這裡,你自己看罷!」
五手怪醫看清之下,登時為之目瞪口呆!
原來麻金蓮此刻托在掌心上的,竟是一顆足有龍眼大小,渾圓晶澈,光芒四射,價值無法估計的夜明珠!
車身微微顛簸,珠子在掌心上不住地來回滾動;由珠子上發出來的光華,也隨之閃爍不定,看起來更覺誘人。
五手怪醫的一雙眼光,直勾勾地牢盯在那顆珠子上,不稍一瞬;就像一隻羽毛倒豎、伸長了脖子的公雞,在注視著一條在牆腳下爬行的蜈蚣,準備隨時飛撲上去,一口啄入腹中似的。
麻金蓮側目淡淡一笑道:「這顆珠子你看怎麼樣?」
五手怪醫喉結骨輕輕滑動了一下,貪婪地嚥下了一口口水,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也許根本就沒有聽到麻金蓮在問他的話。
麻金蓮微微一笑,低聲又道:「你看這顆珠子,它能使奴家年青多少歲?」
五手怪醫愣然頭一抬道:「你說什麼?」
麻金蓮的臉孔又紅了!
五手怪醫眨著眼皮道:「你是說」
麻金蓮低下頭,羞澀地道:「奴家是說……是說……這顆珠子……如果你看了中意,奴家只想……只想……拿它跟你交換一張藥方。」
五手怪醫茫惑地道:「藥方?什麼藥方?」
麻金蓮眼角一飛,微帶惱意道:「奴家的話,你又不是沒有聽見;就是沒有聽見,看也該看得出,猜也該猜得到。幹嗎你一定要逼著奴家再說第二遍?」
五手怪醫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張目期期道:「你……你……染上了惡疾?」
麻金蓮氣得一張面孔全變了顏色,半天說不出話來。
五手怪醫一看風色不對,連忙接著道:「噢噢!是的,是的,這個役有什麼……小意思……珠子你先收起來……都是老朋友,哪裡談到這個,咳咳。」
麻金蓮見他一口答應了下來,這才稍稍消了一點氣。
她將那顆珠子送過去往五手怪醫掌心中一塞,冷冷說道:「你這位五手大夫的脾氣,我陰大娘清清楚楚;我陰大娘的為人,諒你這位五手大夫一定也很明白,咱們之間,最好誰也別欠誰!」
五手怪醫本來還想推讓一番,但那顆珠子一拿到手上,那種圓滾滾滑溜溜的感受,又使他覺得為了說錯一句話,就賠上這樣一件罕世奇珍,也未免大方得太過分。所以他只皺皺眉頭,表示受得很勉強,便老實不客氣地將那顆珠子收了下來。
交易到此算是成立了。但這位五手怪醫仍未弄清對方向他索討的藥方,究竟是為了「治」
什麼病。
他現在唯一的辦法,便是等麻金蓮再開口。
麻金蓮已經付出如此一筆代價,當然不會再沉默下去,退回原來坐的地方,挪正身子之後,隨即抬頭問道:「你是開方子?還是你有現成的藥?」
五手怪醫故意捋鬚作沉吟狀,緩緩說道:「這個,得容老夫想想……」
口中支吾著,一面偷偷以眼角望過去,留意察看著對面那女人的神情變化。
麻金蓮自然不會想到這許多,當下迫不及待地搶著接下去,說道:「奴家的年齡,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你老兒;你只要能使奴家看來,就像三十剛剛出頭,也就可以了。」
五手怪醫像被毒蟲在屁股上螫了一口似的,突然一下子跳了起來,瞪大眼睛叫道:「原來,你……你……是指這個!」
麻金蓮呆了一下道:「你老鬼得了什麼失心瘋,這樣一下子叫,一下子跳的?」
五手怪醫什麼也不說,忙從袖管中取出那顆珠子,雙手遞了過去,打躬作揖地道:「我的好大娘,求你饒了我。這顆寶貝珠子,你還是自家留著吧!」
麻金蓮臉色微變道:「剛才不是已經說好了麼?怎麼又變了卦?」
五手怪醫搖手道:「剛才完全是一場誤會,都不必再提了,你大娘怎麼樣責怪老夫都可以。總而言之,一句話說完,這件事老夫辦不到!」
麻金蓮不勝詫異道:「什麼?辦不到?你這位五手大夫,幾乎連死人都醫得活,像這樣一點小事情你反而辦不到?」
五手怪醫苦笑道:「我的好大娘,你要知道,人是血肉之軀,可不像衣服那樣,穿舊了,隨時都可以再翻個裡子……」
麻金蓮不住地搖頭道:「奴家不相信,絕不相信。你老鬼忽然藉故推托,這裡面一定另有原因!」
五手怪醫急道:「說別的你不相信,那麼你再看看老夫我的這副尊容總可以吧?你大娘想想:二十多年前的五手怪醫,是這副德性嗎?我姓向的若是無所不能,可以使別人長生不老,為什麼不先叫自己永遠年青英俊?」
這個比喻,倒是相當的有力;麻金蓮聽了,果然就沒有再說什麼。
五手怪醫像是很累了似的,一屁股坐回原處,身子往後一靠,長長歎了口氣,又從懷中摸出那只鼻煙壺。
麻金蓮緊咬著下唇,兩眼望著車頂,呆呆出神。
隔了一會兒,她忽然轉過臉來道:「照你這樣說起來,我們公子的毛病,你老鬼也沒有把握,一定能夠治得好了?」
五手怪醫閉上眼皮,緩緩搖頭道:「那不一樣。」
麻金蓮注目道:「什麼地方不一樣?」
五手怪醫道:「醫治男人這一方面的毛病,可說是老夫的拿手好戲。只要你們這位公子,真如你所說的練過武功而且只有二十五歲,老夫保管在七天之內,就能使他轉弱為強,隨心所欲,力戰不疲!」
麻金蓮面孔微微一紅道:「你真有這份把握?」
五手怪醫道:「如果你陰大娘不太健忘,應該還記得,當年你也曾找過老夫,老夫曾經送給你一瓶藥丸,要你遇上中意的人……而對方恰好……又不怎麼行……則不妨一試,每次只須一顆……還記得嗎?結果靈不靈?」
麻金蓮眼一瞪道:「誰問你這些了?」
五手怪醫咳了一聲道:「這只不過提出來作為一個比喻而已。」
麻金蓮眨了一下眼皮,道:「我們公子已經看過不少大夫,花去了不少的錢,他自己也懂得一點醫理,這個毛病就是治不好。而你老鬼如今卻說得這般容易,可見你這位五手怪醫,的確與眾不同。現在奴家不妨再問你老鬼一聲:奴家求你的事,你老鬼是真的辦不到?還是剛才這顆珠子,不能滿足你老鬼的胃口?」
五手怪醫歎了口氣道:「這裡面的道理,說來也許你大娘無法領會,但不說又無法使你死心;須知一個人的少壯老衰,正如時序之有春夏秋冬一樣;你們這位公子,他只是氣血失調,而非氣血枯竭,他才二十五歲,又練過武功,正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可貴的一段時期;這段時期中,病來得容易,但也去得快;就像春天的樹木花草,即令折下一截照樣能活一樣,至於你大娘……」
麻金蓮果然聽得有些不耐煩。
五手怪醫輕輕一聲乾咳,也就頓住語音,沒有再說下去。
麻金蓮沉默了片刻,忽又抬頭問道:「你老鬼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五手怪醫苦笑了一下道:「正如你大娘所說,我五手怪醫連死人幾乎都醫得活,哪會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只不過這種辦法……」
麻金蓮差點跳了起來道:「噯呀,我的老祖宗,既然有辦法,你怎麼不早說?管它什麼辦法,辦法就是辦法。這有什麼分別呢?快說來奴家聽聽!」
五手怪醫聳聳肩,道:「我一說出來,你大娘不罵才怪!」
麻金蓮一咦道:「怪了!你替奴家想辦法,奴家幹嗎要罵你?」
五手怪醫清了清喉嚨,道:「請你大娘心平氣和地聽,事情是這樣的:老夫有一種藥膏,塗在人的臉上,可以使人容光煥發,膚色嬌潤,白嫩如脂,但塗敷一次,只管三天用。」
麻金蓮怔問道:「三天之後呢?」
五手怪醫道:「便須用水洗淨面孔,再塗一次。」
麻金蓮道:「塗上去仍能像第一次那樣使人容光煥發,嬌嫩白潤?」
五手怪醫道:「是的。」
麻金蓮大喜道:「這不就可以了?有這樣大的好處,別說三天塗一次,就是一天塗兩次,也不算麻煩呀!」
五手怪醫道:「你大娘有沒有想到,老夫既然有這種藥膏,為什麼一直等到現在才說出來?」
麻金蓮遲疑地道:「是不是因為塗用了這種藥膏,也有它的害處?」
五手怪醫道:「害處大了!」
麻金蓮道:「什麼害處?」
五手怪醫道:「一個人如果連續塗用三年,三年之後,便會失效。
麻金蓮道:「再塗呢?」
五手怪醫道:「失效之後,塗得再多些,也沒有用處,而那時候,這個人的容貌,便會因而顯得特別蒼老。」
麻金蓮忽然笑了起來。
五手怪醫惑然道:「你笑什麼?」
麻金蓮掩口道:「奴家今年四十出頭,你看三年之後,即便不塗這種藥膏,奴家還會不會再重新年青起來?」
五手怪醫又歎了一口氣道:「既然你大娘這樣想,老夫當然無話可說。」
麻金蓮又交出那顆珠子,然後手一伸道:「這種藥膏拿來奴家看看!」
五手怪醫道:「老夫藥箱中,只有一瓶,是準備留著必要時易容之用;等會兒到了貴莊,我另外配方,再調製兩瓶,有了三瓶,儘夠你用上三年了。」
說著,取過座位底下的藥箱打開,從裡面拿出一隻大白瓷瓶,麻金蓮滿懷喜悅地接下了。
五手怪醫接著又說道:「大娘在敷用這種藥膏時,有幾件事,必須記住。」
麻金蓮臉一抬道:「哪幾件事?」
五手怪醫道:「第一不能在雨中行走。」
麻金蓮笑道:「奴家有的是丫頭使女,連好天都懶得動一步。」
五手怪醫道:「其次是怕眼淚。」
麻金蓮笑道:「在奴家記憶之中,已想不起什麼時候曾經流過眼淚;這種藥膏如果真的有效,奴家會笑出眼淚來,倒是不無可能。」
五手怪醫道:「出汗時亦須注意。汗和淚都是鹹的,雨水有時還不一定沖得掉,汗水和淚水則一衝便是一條溝痕。」
麻金蓮怔住了!
五手怪醫道:「怎麼樣?大娘是不是有容易出汗的毛病。」
麻金蓮吶吶道:「平常時候,奴家倒是不怎麼容易出汗,但……但……每一次……到了緊要……緊要關頭……就止不住……汗出如雨……」
五手怪醫咳了一聲道:「唔,那種時候出汗,確是一件煞風景的事。」
他咳了一聲道:「一個人容易出汗,就是神仙也治不了,看樣子只好事先多注意,記住避免點燈了。」
麻金蓮脫口道:「不點燈怎行,奴家最歡喜是點了燈……光光亮亮……清清楚楚……彼此……」
五手怪醫忽然轉過身去,挑起車簾道:「啊!天快黑了,這是什麼地方?」
他一句話剛剛說完,車子也跟著停了下來。車子是停在一座巨宅的大門口。
四名長衣漢子,提著四盞燈籠,靜靜地等在台階兩邊,似乎在等候著為車中的貴賓引路。
※※※※※
假如這世上真有所謂快活如仙的人,那便是現在帶著五分酒意,躺在書房中這張牙床上,手裡摩挲著一顆罕見的夜明珠,眼中欣賞著兩幅唐寅的字畫,床頭桌上還擺著一桌酒餚的五手怪醫向必然了!
他還沒有見過這兒的那位尚公子。
而這一點,正使他雖然還沒有見到這位尚公子,卻已對這位尚公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主人不在家,而能將客人招呼得如此周到,實在不是一件容易事。
首先,他姓向的就辦不到。
他每次出門,都將臥室和藥櫃上加鎖,而只為那兩名看家的童子留下一份僅夠果腹的乾糧。
如果有客人來,別說招待了,連喝口茶,恐怕都成問題。
其實,就是他在家裡,他也很少招待客人。
去到他那裡的人,十有八九都有求於他;他肯點個頭,就已經夠對方感激的了。他為什麼還要勞神招待?
剛才,他下車之後,洗臉、喝茶、敬煙,種種待客之禮,無微不至。這些,本來就已經夠他滿意的了。
想不到接著擺上來的酒席竟是那樣豐盛。
更想不到連這兩幅價值連城的字畫,也替他送來書房中。
不過,他雖然佩服這位尚公子,卻並無感激之意。
因為,細細地想起來,他對今晚這番招待,實在可說受之無愧。
當今之世,只有一個五手怪醫。
誰是五手怪醫,誰都會受到這份禮遇,誰都應該受到這份禮遇!
五手怪醫摸摸頦下那幾根依稀可數的山羊鬍子,笑了。
因為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已經忘記當初怎麼選上這個行業的。這個行業真絕!打油沽油、上押店、賣壽板,沒有一樣買賣不可以討價還價,但你可曾見人跟醫生或藥店講過價錢?
少開一張方子,對一名醫生來說並不算什麼;然而,病家卻永遠不能少吃一帖藥。
他真沒有想到干醫生這一行業,會有這麼多說不盡的好處。
這一夜,五手怪醫睡得特別香甜。
※※※※※
第二天,天才濛濛亮,房門就給輕輕推開了。
進來的是個徐娘半老,丰韻猶存的中年婦人。
婦人手上托著一隻精緻的木盤,盤中放著各式各樣精美的早點。
五手怪醫緩緩欠起身子,打了個呵欠,問道:「這位阿嫂,請問你們公子,昨晚有沒有從樊城趕回來?」
那婦人掩口吃吃而笑,沒有答話。
五手怪醫怔了怔,道:「這位大嫂何事見笑?」
那婦人低下頭去笑道:「笑你老鬼的做工!」
五手怪醫又怔了一下道:「怎麼說?笑我」他眼光一直,沒有能夠再說下去。
因為他突然認出面前這婦人原來就是麻金蓮陰小小。
麻金蓮此刻的面孔一定紅得很厲害,但從表面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五手怪醫輕輕咳了一聲,本來想說:「你塗得太多了,像這樣下去,本可以用三年的份量,只怕不到一年半,就要被你用光了。」
但他話到喉頭,又嚥回去了。
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他五手怪醫向必然豈非白活了五十七歲?
麻金蓮眼角一飛,道:「另外的那兩瓶,你什麼時候動手調製?」
五手怪醫忙道:「今天就動手,等等我要進城一趟,還差兩味藥,需要配齊。你們公子還沒有回來吧?」
麻金蓮道:「還沒有。昨晚已經派出人去接了!」
※※※※※
五手怪醫進城配藥,花了不少時間。
因為他要配的藥,其實不止兩味,他怕洩露了秘方,藥不肯在一家店裡買,且在其中摻雜了好幾味用不上的閒藥,以備實際調製時,再悄悄從中抽掉,這自然要花不少時間。
等到他從城裡回來,尚公子也從樊城回來了。
五手怪醫當然不知道眼下這位尚公子,就是當今江湖上名氣愈來愈響亮的金龍大俠。他若是知道這一點,肯不肯來,無疑將大成問題。
就是肯來,也將不止只索一百兩黃金和兩幅唐寅的字畫。
向什麼樣的人,開什麼樣的價錢,他向來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否則他五手怪醫也不會積下今天這麼一大筆用十二輩子也用不完一半的財富了。
五手怪醫不愧是個老江湖,他雖然不知道這位尚公子就是金龍大俠,但憑他數十年來望聞問切的功夫,已看出這位貴公子絕不是一位普通的貴公子。所以,他心裡第一個升起來的念頭,便是如何施展老手段,相機再敲一票。
可是,關於這一點竟完全不勞他費神,便讓他達到了目的。
尚公子含笑將他迎入大廳,落座後寒暄不上幾句,便開門見山地笑著對他說道:「晚生托庇祖蔭,家中頗集有一些珍寶古玩,先生如能在七日之內治好晚生的隱疾,晚生願再奉上來瓷兩件,若是先生能將七日之期縮短為五天或三天,晚生則將大開庫門,在所有的收藏之中,聽由先生任擇兩件!」
五手怪醫只是點頭,一句話沒有。
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五天?三天?嘿!有一天也就儘夠了。他當然不能讓對方的病好得這樣快。
醫生對病人的病情,愈表示棘手難治,愈受到病家的崇敬,連這一點都不懂,還能算個醫生嗎?
再說,對方最短的限期是三天,他急著一天治好了對方的病,又有什麼好處?
三天,很快地過去了。
尚公子的隱疾如期痊癒。
尚府的庫門也如約打開。
尚公子和五手怪醫並肩而行,一路談笑著向庫房中走去。
兩人現在走進去的,真是一座庫房嗎?
不錯,兩人現在走進去的,正是一座庫房。
因為只有一座庫房的牆壁才會這樣堅厚,只有一座庫房中的光線才會這樣暗淡,也只有一座庫房,才會這樣像迷陣似的,穿過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鐵門。
五手怪醫滿心歡喜。
像這樣一座庫房,裡面收藏的東西,還會錯得了嗎?
而他,將可以在所有的寶物之中,隨心所欲,任意擇取兩件!
五手怪醫忍不住偷偷歎了一口氣。
一個人一旦交上了好運,真是沒有話說。
又一道鐵門打開,第一間儲藏室到了。
五手怪醫的一顆心,登時激烈地跳動起來。
他的一顆心已經很多年沒有像今天這樣跳動過了,就是當年轉麻金蓮的念頭時,也沒有跳得這樣利害。
不過,儘管他的一顆心跳得很利害,他的頭腦卻仍然十分冷靜。
他一路上,不斷地在暗中提醒自己,姓向的沉住點氣!慢慢地找,細細地瞧;千萬記住,不要決定得太快,這種機會永遠不會再有第二次。即令已經看中了某一樣,也不要馬上表示出來,如果選不到更好的,吃回頭草還來得及。
總之,不能操之過急,不耍造成遺憾……
※※※※※
第一間儲藏室中,陳列的全是古今名人字畫。
進門便是一幅吳道玄的門神像,兩邊則是二王和二鐘的草書和八分書。
再過去則有北齊劉殺鬼的斗雀圖。
韋叔文的萬馬奔騰。
王維的山水。
米顛的狂草。
褚遂良的行書。
王僧虎的端書。
左思的三都賦,潘岳的西徵賦……
五手怪醫愈是往下看,愈是懊悔不已。他真不知道當初為什麼別的東西不要,竟只要了兩幅唐寅的仕女圖!
看看吧:在這一間儲藏室中
唐寅算得上是老幾?
真是害死人的唐寅!
尚公子側臉微微一笑道:「怎麼?這些字畫之中,有沒有向老中意的?」
五手怪醫含蓄地點點頭道:「唔……很好,很好……這些字畫都不錯!」
尚公子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又笑了一下道:「那我們就再進去看看別的吧!」
於是,兩人經過一番遜讓,出了這間儲藏室,又向另一間儲藏室走去。
五手怪醫心中已經暗暗打定主意:假如沒有其他更好的珍品出現,那幅劉殺鬼的斗雀圖,他是要定了!
※※※※※
第二間儲藏室中所藏的是各個朝代之陶瓷器、錢幣、刀劍,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裝飾品。
五手怪醫對這些東西興趣不濃。
他只朝其中那幾把形式奇怪的刀劍溜了兩眼,便從懷中取出鼻煙壺,不時輕輕咳一聲。
尚公子手一抬,笑道:「請!」
※※※※※
走進第三間儲藏室,五手怪醫又心跳了!
他一生所收集的各種玉器,不可謂不多,但如跟眼前這間儲藏室比較起來,他簡直找不出一個適切的譬喻。
不用說比較了,想想都會叫人臉紅。
尚公子只是微笑,一句話不說。這是他做主人的風度,他不對任何陳列品加以介紹,以免影響客人的選擇。
五手怪醫於室中站定,四下掃了一眼,突將手中的燈籠一口吹滅!
尚公子不由得點頭道:「向老果然是個行家!」
口中說著,也跟著熄去了自己手裡的那盞燈籠。
兩盞燈籠先後熄滅,室中登時變成一片灰暗,只有從天窗上照射下來的一點點光亮,勉強可以辨別人影物形。
五手怪醫又在室中四下掃了一眼,接著便向儲藏室的一角走去。
那是一隻小巧玲瓏的酒杯!
如果室內的光線夠明亮,可能誰也不會留意到它的存在,但此刻它卻在灰暗中閃耀著一片奪目的光華,宛如烏雲中的一輪暈月,銀白中微帶一股淡淡的金黃。
尚公子哈哈大笑,道:「好,好!有道是:貨賣識家。這只夜光杯,今天算是找到一個真正的主人了!」
五手怪醫猜想的一點不錯,果然是只夜光杯!
他雖然曾經一再警告自己,不要決定得太快,但在知道了這的確是一隻夜光杯之後,他的主意改變了。
一幅劉殺鬼的斗雀圖,再加一隻夜光杯,他還能希望找到什麼更好的東西呢?
只聽尚公子笑著又說道:「好,好,好,就這樣決定了,這只夜光杯,算為一件。還有一件,我們再換個地方去看看!」
五手怪醫幾乎有點不敢置信。
什麼?還有地方可以看?
好險!幸虧他沉得住氣!
尚公子轉身去輕輕一擊掌,兩名遙遙跟隨著的家丁,立即有一個奔過來,為兩人重新點上燈籠。
門外是一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廊。
尚公子邊走邊問道:「向老月前有幾位高足?」
五手怪醫搖頭道:「一個也沒有。」
尚公子有點意外道:「一個也沒有?是因為沒有遇上合適的人選?還是您老根本就沒有收授傳人之打算?」
五手怪醫輕輕咳了一聲道:「過去有一個人的名字,不知道公子有沒有聽人提起過?」
尚公子道:「誰?」
五手怪醫道:「回春妙手方三帖。」
尚公子道:「有,有,有,是的,有這麼個人。聽說此人不但醫術十分高明,一身武功也不錯,任何疑難重症,三帖包好。又聽說這人,原來的名字並不叫『方三帖』,而是叫做『方鐵山』。『鐵山』被喊成『三帖』,原只是一時之戲稱,不意卻因此流傳了開來。此說不悉是真是假?」
五手怪醫道:「一點不假。」
尚公子道:「這已經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此人不知道如今是否尚在人世?」
五手怪醫道:「聽說還活著,只是生活得並不怎麼如意。」
尚公子道:「向老見過此人?」
五手怪醫道:「他便是向某人的業師。」
尚公子一呆道:「什麼?原來……您……您……您跟這位方三帖是師徒?」
五手怪醫道:「是的,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
尚公子遲遲地道:「聽向老的口氣,你們師徒之間,是不是感情不太融洽?」
五手怪醫歎了口氣道:「說來一言難盡。有了一個『五手怪醫』向必然,人們就忘了『回春妙手』方三帖,你公子知道的,這並不是我向某人的錯,哪一個人沒有向上之心,一個當徒弟的,總不能一當就是一輩子呀!可是,家師他老人家,卻偏偏不能見諒。你叫向某人還有什麼辦法?」
尚公子道:「您說令師近年來生活得怎樣?不怎麼如意?」
五手怪醫道:「自從二十多年前,他因為誤投了一味藥,將一名富翁的獨生子醫死,便很少再有人上門,誰知禍不單行,接著沒有多久,又發生了一件事……」
尚公子道:「發生了一件什麼事?」
五手怪醫道:「有個病人被他回絕了,說是已經無藥可治,最後送來向某人這裡,卻為向某人所治好……」
尚公子咳了一聲道:「從此以後……」
五手怪醫又歎了口氣,說道:「從此以後,他便改了行,以課讀為生,有一段時期,聽說連買米下鍋的錢都沒有。」
尚公子道:「向老念在師徒的情分上,一定接濟得他不少了?」
五手怪醫道:「是啊,有一年除夕,我派人送去三斗米和幾斤醃肉,結果你道他怎麼說?」
尚公子道:「他怎麼說?」
五手怪醫怒道:「他說:『噢噢。我這個徒弟真好……』就只這麼一句,竟當著來人之面,將米肉全餵了雞和狗!」
尚公子又咳了一聲道:「所以……」
五手怪醫道:「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如想日子過得太平,最好不收徒弟。」
尚公子道:「高見。」
五手怪醫道:「就為了這一方面的顧慮,向某人連成家都不敢,因為如果討不到一個好老婆,」有時比徒弟還要難以信託。譬如說」
尚公子笑:「譬如說合下的這位陰大娘,是嗎?」
五手怪醫哈哈大笑!
尚公子又道:「話雖這樣說,不過像向老這一身醫術,既不肯收授傳人,又不肯著書立說,想起來也實在可惜得很。」
五手怪醫捋鬚微笑道:「是嗎?」
※※※※※
長廊盡頭的這間儲藏室,怎麼樣看,也不像一間儲藏室一它只能說是一間書房。
如果說成這是一間書房,也只能說是一間窮書生的書房。因為裡面除了文房四寶之外,只有一桌、一椅、一榻!
噢,對了,桌子上還有一部厚的藥典。
但你如果說它不是一間儲藏室呢?卻又不然。因為它也像剛才的三間儲藏室一樣,是從一道鐵門走進去的。
而且這一道鐵門,比剛才那道鐵門,似乎還要來得堅固。
五手怪醫感到意外,自是意料中事。
他指著桌上那部藥典道:「公子帶小老兒來看的,就是這部藥典?」
尚公子笑道:「中意嗎?」
五手怪醫道:「公子別取笑了,向某就靠這玩藝兒起家,幾十年來不知道翻爛多少部,家中少說一點……」
尚公子笑道:「不論你曾經翻爛了多少部,以及現在家中還有多少部,你自信這部藥典,你能背得出來麼?」
五手怪醫詫異道:「背它幹嗎?」
尚公子笑道:「假如你沒有倒背如流的自信,今後你便少不了它!」
五手怪醫睜大眼睛道:「今後」
尚公子笑著說道:「時間之長短,得由你自己決定;因為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寫盡你一身所學,只有你自己清楚!」
五手怪醫一呆道:「你」
尚公子笑道:「本公子知道你老兒也會一點武功,不過千萬別在本公子面前賣弄,我估計你這位五手怪醫決抵不上一名無名堡的武師。」
他又陰陰地笑了一下道:「無名堡最近之遭遇,你老兒大概也聽人說過了吧?」
五手怪醫臉色慘白,渾身發抖,能冒汗的地方全出了汗。
他仍然只說了一個字:「你」
尚公子微笑著道:「本公子便是目前江湖上最熱門的人物『金龍大俠』尚文烈!你是第一個見到本公子真面目的人,單憑這一點,你便該引以為慰,引以為豪,你說對嗎?另外,本公子再告訴你一件事:你老兒千萬不可藏私,每一個單方,我都會找人復驗,以決定它的靈效,耍花槍只有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