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劍飛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然,勉強點了一下頭。
小叫化見了,顯得很高興,衣襟一掀,自腰間撒下一隻小口袋,打開,一件一件遞了過來道:「銀子,都在這裡,分文未動。
斷劍,我看了老半天,不知出處和名稱,或許就是令師的那支「七星劍』也不一定。還有,這兒大概是『七星劍訣』的一部分,不過,請予信任,小弟只是猜測,雖然曾經約略翻動過幾頁,但絕對設有記下其中任何的一個字!」
最後,遞出那個小布包;小布包顯然曾被打開過,小叫化朝布包望著,笑容忽然收斂,眼光略垂,誠恐誠惶地低低說道:「要不是見了這支『七星令』!唉唉!小弟罪該萬死,尚望兄台,務必見諒呀!
小布包中究竟是什麼東西,這以前,單劍飛連自己都不知道,他聽說小布包已給拆開過,本來就夠緊張的心情不由得更加緊張起來,這時不及答腔,手伸處,一把便將布包抓來手中。
打開布包,目光所至,單劍飛一顆心立刻為之狂跳起來:「啁啊,怪不得他說什麼『七星令劍』,劍,又是劍!」
原來小布包中包的,竟是一支具體而微的袖珍金劍!
這支袖珍金劍雖然長僅三寸左右,形式卻與一般寶劍沒有兩樣,劍身霞光閃閃,似為赤金冶鑄,兩面分別鐫有七顆北斗狀排列著的星花,劍穗為黃藍兩色的錦線編結,顏色很暗淡。
金鉤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
北斗……七星……看來這支袖珍寶劍大概就是那位什麼「七星劍桑雲漢」的信物「七星令劍」,怪不得對方要誤以為自己是七星門下了。
單劍飛思忖著:「可是,它怎會在我身上發現的呢?百非師』父說:『它也許就是你全部身世,惟一可資追查的一絲線索。』又說:『希望你能不因急於瞭解這一點而毀了你自己!』百非師父這樣說,當然是指這支袖珍寶劍而言,但是,百非師父這番話又該作何解釋呢?」
這種種,在目前,是無法得到解答的。在目前,為了安全,他只有一件事好做:將錯就錯!
思念及此,唯恐對方瞧出破綻,連忙收斂心神,一面將各物放回懷中,一面從容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原物如故,一樣不少。」
小叫化神色一寬,搓著手笑道:「小弟姓舒,名意,舒暢的「舒』,意思的:意』,外號『聖手小通天』,兄台如何稱呼肯見示否?」
單劍飛見他意誠,因據實回答道:「小弟單劍飛。」
小叫化舒意目中一亮道:「『桑劍飛』?那麼七星劍桑老前輩不僅是你……」
單劍飛一愣道:「你說什麼?」
小叫化舒意也是一愣道:「怎麼?你說的難道不是三又木麼?」
單劍飛幾乎又出毛病。這以前,「桑雲漢」三宇,他雖不止一次聽到,卻從沒有去留心它的寫法,現在他才算弄到明白,「桑雲漢」的桑,原來是三又木!當下,連忙搖頭道:
「噢,不,你誤聽了。字是單雙的『單』,『市讀』切,讀若善惡的:善』,去聲,與『桑』字音略諧而字異。」
小叫化哦了一下,又道:「原來是這樣的,那麼單兄目前正想去哪裡?」
單劍飛不善謊言,雖有戒范之心,卻依然照直說了出來:「去岳陽。」
小叫化眼一眨,低低說道:「好了,你去岳陽的原因我明白了。」身軀一轉,揚手扮了個鬼臉,笑道:「就這麼說,咱們岳陽再見,小弟還有點事,不能奉陪了!語氣歇處,身形已於廟外消失。
單劍飛怔怔然,又驚又疑,我去岳陽的目的他知道?他怎會知道的呢?他這樣說就像真的而且無惡意,難道又是一個誤會不成?
不過,他也懶得再為這些去操心了,自己要做的事還多,就算天會塌下來,也等塌下來再說吧。
於是,單劍飛又自襄陽起程。這一次,他將腳程放慢下來,白天行路,夜晚便找一處聊避風雨的隱僻所在歇下,轉眼之間,一個月過去了,單劍飛身體各部分也在逐漸轉變。
他感到視力明銳,精力充沛,丹田一口真氣已能自由升沉運轉,真氣提起,身輕如絮,真氣下降,穩如生根,在無人處重演達摩三絕招,不但已能像百非和尚那樣打出無形掌風,而氣勢上,且似乎更較百非和尚打出的還勁疾。
不過,他始終感覺到,真氣貫達雙臂時,以雙掌發出,總嫌不甚如意,有一天,他忽然明白過來:「對了,這是劍訣,我需要一支劍,假如借劍發揮,一定更能淋漓盡致!」
明顯的進境,令他行程更慢,也促使他修習更勤。
列著的星花,劍穗為黃藍兩色的錦線編結,顏色很暗淡。
金鉤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
北斗……七星……看來這支袖珍寶劍大概就是那位什麼「七;星劍桑雲漢」的信物「七星令劍」,怪不得對方要誤以為自己是七星門下了。
單劍飛思忖著:「可是,它怎會在我身上發現的呢?百非師』父說:『它也許就是你全部身世,惟一可資追查的一絲線索。』又說:『希望你能不因急於瞭解這一點而毀了你自己!』百非師父這樣說,當然是指這支袖珍寶劍而言,但是,百非師父這番話又該作何解釋呢?」
這種種,在目前,是無法得到解答的。在目前,為了安全,他只有一件事好做:將錯就錯!
思念及此,唯恐對方瞧出破綻,連忙收斂心神,一面將各物放回懷中,一面從容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原物如故,一樣不少。」
小叫化神色一寬,搓著手笑道:「小弟姓舒,名意,舒暢的「舒』,意思的:意』,外號『聖手小通天』,兄台如何稱呼肯見示否?」
單劍飛見他意誠,因據實回答道:「小弟單劍飛。」
小叫化舒意目中一亮道:「『桑劍飛』?那麼七星劍桑老前輩不僅是你……」
單劍飛一愣道:「你說什麼?」
小叫化舒意也是一愣道:「怎麼?你說的難道不是三又木麼?」
單劍飛幾乎又出毛病。這以前,「桑雲漢」三宇,他雖不止一次聽到,卻從沒有去留心它的寫法,現在他才算弄到明白,「桑雲漢」的桑,原來是三又木!當下,連忙搖頭道:
「噢,不,你誤聽了。字是單雙的『單』,『市讀』切,讀若善惡的:善』,去聲,與『桑』字音略諧而字異。」
小叫化哦了一下,又道:「原來是這樣的,那麼單兄目前正想去哪裡?」
單劍飛不善謊言,雖有戒范之心,卻依然照直說了出來:「去岳陽。」
小叫化眼一眨,低低說道:「好了,你去岳陽的原因我明白了。」身軀一轉,揚手扮了個鬼臉,笑道:「就這麼說,咱們岳陽再見,小弟還有點事,不能奉陪了!語氣歇處,身形已於廟外消失。
單劍飛怔怔然,又驚又疑,我去岳陽的目的他知道?他怎會知道的呢?他這樣說就像真的而且無惡意,難道又是一個誤會不成?
不過,他也懶得再為這些去操心了,自己要做的事還多,就算天會塌下來,也等塌下來再說吧。
於是,單劍飛又自襄陽起程。這一次,他將腳程放慢下來,白天行路,夜晚便找一處聊避風雨的隱僻所在歇下,轉眼之間,一個月過去了,單劍飛身體各部分也在逐漸轉變。
他感到視力明銳,精力充沛,丹田一口真氣已能自由升沉運轉,真氣提起,身輕如絮,真氣下降,穩如生根,在無人處重演達摩三絕招,不但已能像百非和尚那樣打出無形掌風,而氣勢上,且似乎更較百非和尚打出的還勁疾。
不過,他始終感覺到,真氣貫達雙臂時,以雙掌發出,總嫌不甚如意,有一天,他忽然明白過來:「對了,這是劍訣,我需要一支劍,假如借劍發揮,一定更能淋漓盡致!」
明顯的進境,令他行程更慢,也促使他修習更勤。
自襄陽出發,先後一共走了三個月之久,單劍飛始到達岳陽1地面。半部心訣,業已完全習畢,現在,他要做的便是如何將這:上半部秘芨藏起來,以及要如何去找得那位下半部秘芨的持有1人:「姓白的」。
岳陽樓下,洞庭湖畔,單劍飛像流浪兒一般徘徊著,日復一』日,他的衣服益發破舊了,懷中的銀子也用去將近一半,然而,』他仍無法決定將那半部秘芨究竟藏到哪裡好;至於那位謎樣的人物「姓白的」,更是毫無端倪可循。
單劍飛在內功火候方面,一天比一天精進;但是,在心情方面,卻一天比一天更為孤寂落寞。
他不時想起元宵夜在襄陽城中見過一面的那名紫衣少年;也時常想起那名丐幫弟子,小叫化舒意;尤其是後者,他每一想及就不免奇怪:「他說將與我在岳陽見面,而且在語氣中還充滿神秘意味,可是,這麼久尚不見他人影子,難道這小子只是說著玩的不成?」
轉眼之間,又是半個月過去了。
六月上旬,有一天,洞庭河畔,終於展開了一幅奇異的景象:由黎明到日出,先後一個時辰不到,約十餘里長的一段湖堤上,突由四方八面馳集了近千名武林人物,馬嘶人云,沙塵蔽空……
所有來騎,有一共同特色,就是仍無一人佩有寶劍。
不過,這在今天,已算不了什麼稀奇事:最令人詫異者,莫過於來騎中,有一半以上為青年男女,而這群青年男女中,又以男的為多,女的僅佔十之一二。那些年輕少女,一個個均具中等以上姿色;而那些青年男子,亦不乏丰采俊逸之士,一般說來,縱或儀容不揚,也不失一種剛勁英氣,顯然在武功方面都有著不凡成就。
整個岳陽樓,座無虛席,向隅者,尚不知凡幾矣。
單劍飛大感驚奇:這些人都是來作什麼的呢?難道玉帳仙子又要假這附近發落什麼異己者不成?
他止不住好奇心驅使,便沿堤從擁擠的人馬之中緩緩穿行過去,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的單劍飛,膚色早給太陽曬黑了許多,一襲粗紗藍長衣又舊又破,除了少個席包少根竹杖外,簡直與一名叫化無異,所以,他一路走過去,一點也未引起注意。可是,他走了足有半個時辰,什麼也沒有聽到;每個人都心專神注地望著湖心君山方向,好似在等待什麼一般。
最後,他煩了,抽身向離堤稍遠的一排柳蔭下走去,驀地,他忽聞身後有人低低笑喊道:「喂,單兄,等會兒咱們一起過去怎麼樣?」
單劍飛一驚,急忙回頭轉身,發話者是個落單的青衣少年,手牽一匹驃馬頭戴一頂寬邊大涼帽,帽沿斜斜遮去半邊臉,面目一時無法看清楚,單劍飛戒備地冷冷反問道:「一起去哪裡?兄台是在跟誰說話?」
少年輕輕噢了一下,跟著,走近一步,壓低嗓門兒低低笑道:「是的,抱歉得很,小弟魯莽了,不過請單兄放心,小弟這次參加,也是奉命行事;單兄身份只有小弟一人清楚,小弟定當代守秘密,待會兒進去之後,單兄不先招呼,小弟決裝做互不相識也就是了。」語畢,臉微揚,擠擠眼扮了個怪相,牽韁悠然走去一邊。
單劍飛看清了,原來就是小叫化舒意!他本想追問清楚,繼之一想,這樣做甚為不妥,對方這一保證,免去顧慮不少,又何必再去自找麻煩?現在他想:「不用再打聽了,這些人去那裡,我也跟去那裡,不比問誰都來得強麼?」
約莫巳牌光景,堤岸人群中,突然哄起一片歡呼。
單劍飛站起身,引頸望去,湖面上,自君山方面,正向這邊;遙遙駛來無數只木筏;不一會,木筏靠岸,岸上人馬開始爭先恐後地向筏上搶登;其實那是不必要的,木筏計有百餘隻之多,均為雙層原木編扎,每筏可載七八騎,安穩異常;經過頓飯之久,堤岸人馬,全部上完,單劍飛也雜在裡面;拿篙壯漢們,開始划動筏上那種特製的漿葉,駛回君山。
筏上壯漢們,一個個孔武有力,光著上身,運漿如轉蓬,僅耗去一個時辰,君山即已到達。
木筏攏灘,筏上武林人物各登坐騎,揮鞭搶向一片谷地駛去;谷地上涼棚高張,四周附設馬廄,棚內陳設著上千石墩;涼棚對面,約五丈開外,搭著一座宮殿式的漆柱高台,檯面廣闊,兩邊台廂,各設有一排百花彫空太師椅,迎面正中,有三個顯目的座位,每張座位都在椅背上披著一幅白錦,中央白錦繡的是一朵紫色玫瑰,左椅牡丹,右椅芍葯。
近千名武林人物,各佔一墩,紛紛落座,一霎時,台上棚下,鴉雀無聲。
不多一會,迎面高台上,自台後傳出一陣悠悠細樂,樂聲止,一道清脆而越揚的語音開始向涼棚這邊傳送過來:「敬請肅靜!現在發言者,為君山:玉帳聖宮』內宮值殿「花令』,奉:玉帳聖母』金諭:聖宮今招考『花奴』、『花隸』各若干名,由『玫瑰聖女』率同『左花相牡丹仙姬』、『右花相芍葯仙姬』主持,陪試者為本宮『十二金釵』,考選於台例宣示畢,金鐘七響後正式開始!」
語音略頓,復又緩緩接下去道:「『聖母』復出,『聖宮』成立,自『玫瑰聖女』代『聖母』,於少林達摩殿處理五劍派之後,即已分派專人廣揚天下,睽諸今日諸俊彥之踴躍與會,自毋須多作贅言,如今,本花令開始宣示與考細則,敬請留意,此次招考,計分『甲』、『乙,兩榜。人甲榜者任職『花奴』。入乙榜者任職『花隸』。考甲榜者,限五劍派門下弟子;不屬於五劍派門下者,一律限考乙榜。本宮雖曾懸有今後武林中不得「使劍」,「佩劍」,「意圖習劍」之禁例,今日招考,卻不在此限,本宮備有各式寶劍五支,五派門下,可備取合手者演用,與試者毋庸通報姓名和門派,本宮主試與陪試之聖女暨諸仙姬自能一一辨認,序給予評分,人選後再錄名登冊,如有人意圖蒙蔽,則以大不敬淪,當場格殺!」
又頓了一下,方接道:「今日到會之各派女弟子,一律免試,權錄為『花蝶』,經三個月就姿容及資質各方面甄定後,再分發『十二金釵』座下,傳授本宮武學,逐步遞升『百花花姬』。」
最後,聲浪微揚,作結語道:「本宮此次招考,重在文武兼資,如能於武功外兼通詩詞,不論已作或前人所作,均須與君山與洞庭有關當場吟誦,另錄花簿,來日即可參與『十二花郎』之特選,宣試至此完畢;:玫瑰聖女』、『左右花相』、『十二金釵』,請依唱名循序升殿即位!」
細樂再起,樂聲中,花令朗聲唱名道:「『左花相牡丹仙姬』、「右花相芍葯仙姬』,請升殿!」
萬眾屏息矚目下,兩名髻聳金雀步搖,面垂輕紗,著宮裝,曳鳳鳥,身材苗條而裊娜的白衣佳人,自台後兩邊側門冉步而出。
自左邊側門中步出者,胸前繡有一朵金黃色的盛放牡丹;自右邊側門中步出者,胸前繡的,則是一朵深紫色的媚春芍葯。
兩女面目雖不可見,但僅就移步間那種飄飄欲仙的脫俗神韻,就已夠人心旌搖蕩的了。
兩女步出前台,向涼棚這邊疊手微福,然後雙雙旋身,高高步登迎面那三張寶座,分左右坐下。接著,五名青衣小婢出現於寶座腳下一字橫列,人手一盤,盤內分別橫放著一支脫鞘長劍。
台後花令繼續唱名道:「『清卿』梅姬!」
「『幽卿』蘭姬!」
「『雅卿』茶糜姬!」
「『靜卿』荷花姬!」
「『禪卿』梔子姬!」
「『壽卿』菊花姬!」
「『野卿』薔薇姬!」
「『狂卿』桃花姬!」
「『素卿』丁香姬!」
「『名卿』海棠姬!」
「『殊卿』瑞香姬!」
「『醉卿』芙蓉姬!」
一時間,衣香鬢影,目不暇接,美不勝收,十二金釵,按唱名先後,依序自台後碎移蓮步走出前台,步步生花地分別坐去兩邊台廂中,正好一邊六人。
十二金釵,亦著宮裝,惟服色各異,雲髻上所插步搖,則為:十二種不同的金瓣花朵。
另外有一個特色是,十二金釵沒有一名戴面紗,柳眉杏眼,各具殊色,年齡看上去,均在雙十左右。
再接著,金鐘悠然敲響。
涼棚中的武林人物,尤其是搶坐在前三排的那些青年漢子們,十有八九眼光發直,雙頰燥熱,心跳隨著鐘聲加速……
單劍飛自離少林,心思重重,很少過問身外事,他做夢也投有想到,過去這看來平靜的幾個月中,玉帳仙子競變本加厲地生出這麼個新花樣。小叫化舒意之所以說「岳陽再見」,原來是這麼回事!
現在,他才算弄明白過來:「前此出現於少林達摩正殿者,原來僅為玉帳仙子座下的『玫瑰聖女』,怪不得看上去那麼年輕。」
他進一步覺得:玉帳仙子先迫使五劍派解體,然後又對五派門下優容相招,如為拓張一己之勢力,也還罷了,然而收歸座下卻以「花奴」、」花隸」這等卑下的名義與之,這不明明是一種「超過諷刺」而近乎折辱的措施麼?怎麼今天還有這麼多人來參加的呢?這些人的心靈都麻木了嗎?
想到此處,單劍飛不禁對今日所有的這些人都生出鄙夷之感。
一筆抹煞,也許偏激了點;因此,他自問,也借此自寬自慰道:「這些人也很可能與我一樣,出於好奇來旁觀的吧?我總不信五劍派掌門人死得那麼豪勇壯烈,而門下弟子會奴顏事仇!不是麼?人,終究是人啊!」
金鐘敲得很慢很慢,涼棚中相當靜,靜到可以聽得每個人粗重的呼吸。
單劍飛坐處是倒數第二排中間偏右,這時,忽聽身左有人歎。口氣道:「老夫可惜早生了五十年,唉唉!
有人笑著接口道:「別灰心,老前輩,沒有限年齡,我說你老倒不如第一個上台試試。」
語音未了,大笑隨之爆起。單劍飛傾身側面一看,歎氣者不足別人,竟是元宵夜在襄陽以唐詩杜甫一句「老翁八十猶能行」
打中「孺子不可教也」那條燈謎的那個醜老人。
此老仍是那夜那副老樣子,水泡眼,一眨一眨的,外加幾根又稀又黃的山羊鬍子,手托旱煙筒,筒鍋中早熄了火,卻仍吸個I不停,另外,布袍換了紗袍,布質雖差,卻很鮮,似乎新制不久。
單劍飛暗暗搖頭,想及此老那晚最後被一個老婆子揚拐追逐的趣劇,不由得又氣又好笑,就在這時候,身邊忽有人低聲笑說道:「詩也好,詞也好,小弟可一竅不通,大哥臨時傳授一招如何!」
單劍飛聽聲音已知是小叫化舒意,連頭也懶得回一下,冷冷道:「你找我,我又去找誰?」
小叫化低低懇求道:「我……小弟……也是不得已,兄台不是不知道,這……這又何必呢?」
單劍飛想起丐幫在武林中素有義名,而從小叫化對七星劍尊敬的程度也可看出這名小叫化品格之清正,他說奉命行事,想來不假,於是,便不再堅持,回頭低低說道:「你坐過來一點。」
單劍飛和小叫化細聲說完,七響金鐘也適時敲畢。
金鐘響息,台下棚中,一下子寂靜下來。而台上,有一點相:當奇怪,迎面三張寶座,中央一席,理應為今天大會主持人「玫;瑰聖女」占坐的位置,至今仍空著,而台後司儀之花令也始終未:報唱「請聖女升殿」。這是一件相當怪異的事,但是,棚中近千武林人物,一個個目迷五色,竟無一人注意及此。
沉寂中,花令脆聲悠悠送出:「考選已經開始,請爭取優先,請爭取第一名!」
前三排青年人,氣血一湧,立有十餘名同時自石墩上一躍而起。
一片輕嘯聲中,如飛蝗騰撲同時向台上射去!
花令沉聲下令道:「以足落檯面先後為準,餘人退下,不遵者以『喧亂聖宮』論,與『大不敬』同罪!」
去勢疾勁,回勢亦頗敏捷,未待花令語畢,十餘人已借力倒射而回,台上只留一人!單劍飛注目望去,沒想到又是一個熟面孔!
誰?一點不錯,正是那夜那個包下全部會意格燈謎,儀表不俗言談舉止卻透著輕佻的黃衣青年。
這名黃衣青年能在十餘名年輕好手中以一肩之差佔先,身手不凡,自可想見。這時,棚中眾人都將眼光集中在黃衣青年一人身上,連台上十二金釵也都微微側面,相互瞟了一眼。
事情更出人意外了,黃衣青年定身之後,目光略掃,竟向捧劍之五婢走去!
單劍飛目光一直,牙關緊咬,恨不得馬上撲過去一把將此人揪下來重重打上兩個耳光才稱心!他想:「人甲榜限五劍派門下,五劍派門下必須使劍,我倒要看看這廝是五劍派中哪一派的不肖弟子?」
五婢盤中劍,由第一名起,長度依次遞減,首婢盤中劍,長足三尺三,末婢盤中劍,僅只兩尺七八;黃衣青年毫不猶豫將首婢盤中劍一把抄起,棚中眾人,不禁輕輕一呀。
劍長氣壯,劍短招靈,這種操演式的場合,聰明一點的,都會捨長就短,此人看上去並不傻,為什麼偏偏要取用最長的劍呢?難道他有所恃仗麼?因此,台下眾人,精神更加聚集了。
黃衣青年取起長劍,左右花相也止不住眼角互拋,似在彼此提示對方應對這第一個登台者留意。
黃衣青年身軀一擰,面對涼棚這邊,劍交右手,腳下單足點地,成金雞獨立式,左手拇指與無名小指互搭,駢食中兩指作訣,劍訣一搭劍身,單足微捻,一個螺旋,八方有禮,身在原地,式亦原式,神態從容,拿捏準確,不差一分一毫!
涼棚中,很多人情不自禁地喝出一聲「好!」
黃衣青年依例見過禮,劍訣一領眼神,環靠之右足一踢,右手長劍同時以雁落平沙姿勢朝右下方劃出。
有人唔了一聲道:「『雁落干沙』!氣派蠻足,招勢卻輕鬆得很……」
這人系坐在山羊鬍子老人身前,語未畢,山羊鬍子老人已接口哼道:「你懂個屁!」
這時遲,那時快,台上黃衣青年右足踢出,上身同時右傾,眼看全身重量盡落左足,右足也快踏近地面,這種情形下,身手再好的人,也須右足踏實後方能變招換式,可是,說來令人難信,黃衣青年口進一聲嘿,振劍揚波,竟借虛空一滑一圈之勢,全身陡然射向左上方,與先前攻擊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台下轟然叫出:「要得!」
喝彩聲中,山羊鬍子老人前面那人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上身一轉,暴著眼球向醜老人道:「你怎麼說?」
醜老人自嘴上拔下旱煙筒,答道:「這一招叫『反覆無常』!」
有著一雙金魚眼的那人,臉色一板道:「剛才你說老子懂懂個什麼?」
醜老人淡淡接口道:「沒聽清楚嗎?懂個屁廣金魚眼那人臉上全變了色,醜老人卻敲敲煙灰,緩緩又接道:「老夫七十七,你呢?滿三十了嗎?如果滿了,那就比老夫最小的孫子只差二三歲!」
金魚眼那人氣為之結,悶吼道:「老子乃何許人,你這老東西認清了沒有?」
醜老人捻著山羊鬍子笑道:「老夫十年前在魯西救過一個渾小於一命,那小子自稱『鎮魯西』,還說是什麼西『長拳』的嫡裔傳人,閣下該與那小於沒有什麼關係吧?」
金魚眼那人駭然脫口道:「當年救家師的,就是,就是……」
忽然認出對方身份,不禁舌尖打結,額汗如豆,像要拔腿逃跑,也侮要爬下地求饒,一副可憐可惱的神情。
醜老人歎道:「華山派這小子一陣精彩表演,硬給你渾蛋鬧掉了!」
單劍飛一驚,訝忖道:「華山門下?」急急移目台上,台上,黃衣青年果然已將一套劍使完,這時正將那支長劍放回首婢木盤中。
十二金釵最後一名,「醉卿」芙蓉姬向正座上左花相頭一點道:「合格,應錄甲榜。」
台後花令隨即揚聲道:「入選之『花奴』,為示兼擅文事,請即朗誦有關君山或洞庭之詩詞,詞不得少於一折,詩不得少於絕句兩句,不能亦不勉強,可向左右花相致揖退人後台。」
黃花青年意氣飛揚,面向台下朗吟道:「『曾遊方外見麻姑,說道君山此本無;原是崑崙山上石,天風吹落洞庭湖!」
吟畢,返身向中座之左右花相一揖,飄然進去後台。
醜老人歎道:「華山:龍吟劍』雖然死得不值,但能調教出這麼一個幾乎不比『五劍』那五個師叔差勁的徒弟,也虧他的了。」
單劍飛聽呆了。黃衣青年竟是華山掌門人「龍吟劍」的徒弟?世上會有這等禽獸不如的冷血人物?師父頭顱尚溫,居然竟為女色之追逐而忝然事仇,甘遺罵名於百世?
單劍飛由憤怒而轉入深沉的悲哀;今日武林,成何世界?這是誰造成的?誰還在鼓勵這股污流,欣見其氾濫?
他忍不住再朝那位醜老人望去,此老之年齡、閱歷、語氣,以及有著那麼一位身具駭人功力的老伴,在武林中當屬前輩異人,然而,瞧他這樣子,顯然是個老不正經,尤其剛才他對一死一活,華山師徒二人的評語,弄不清他究竟是褒是貶?他到底是正是邪?
這時,第二名上台了,竟是小叫化舒意,單劍飛不意這小子這麼滑溜,剛剛還在身後,一下子居然搶去眾人之前,由此可見這小子也頗有兩下子的了。
小叫化上台沒有戴涼帽,青衫合身,手臉乾淨,眉是眉,眼是眼,看上去相當英秀,但他望也不望五婢盤中劍,雙手一抱拳,然後嘻笑著,一派孩子氣地打出一套掌法。
「這小子打的『醉仙掌』?」
「大概是丐幫弟子吧?」
「可能是。可是,這就怪了,『風雷叟』那個老叫化頭兒,人如其名,脾性之烈,無以復加,丐幫這小於怎會有這個膽子的呢?」
「嘻嘻……這個……你哥子也是過來人……十五六,氣血方剛,再說……一旦進入聖宮,十個風雷叟又待如何?」
在一片竊竊私議中,小叫化一趟掌法打完。火候雖嫌不足,但行招走式卻是靈活異常,勢子一收,電博得不少彩聲。
彩聲停歇,「殊卿」瑞香姬轉向主試席頷首道:「合格,應錄乙榜。」
後台尚未傳出花令的吩咐,小叫化眼珠骨溜溜一陣滾轉,嘴唇翕動著,好像生怕到口的話再不說出來可能會忘了似的,腰幹一挺,朗朗唱道:「:湖光春色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裡一青螺』!」
棚中有人喊了一聲:「要得,格老子的!」
台上十二金釵也有數名點頭表示讚許,小叫化如獲大赦般,連向左右花相作揖也給忘了,身軀一轉,急急朝台後奔去。棚中眾人見了,哈哈大笑。台-上左右花相眼角互瞥,似乎也覺有趣。
就這樣,一個時辰不到,已有二三十個人順利通過人錄,其中有能文的,也有不能的;武功成就,亦復參差不齊。
不過,這二三十人年紀都很輕,儀表大致也都不錯;看到錄取標準這般寬鬆,接著上台的可就踴躍了。
有一件事,頗令單劍飛欣慰,就是除了第一個上台的那名黃衣華山弟子以外,再未出現五劍派門下。
又半個時辰過去,又有二十餘名上榜。
這時在台上應試的,是一個一身白衣,操山西口音的青年漢子,手上使的,則是一對判官筆。直到此人演完收住勢子,單劍飛方才看清,此君不是他人,正是「太原三莢」中的那位「老人」:「白面書生」吳之尤!
白面書生雙筆一合,面轉台下,想了想,朗聲吟誦道:「『當時避世乾坤窄,此地安家日月長;草色幾經壇杏改,浪花猶帶洞庭香』!」
白面書生吟畢,面呈得色,向左右花相作完揖,移步便想進去後台。
台後花令突然含笑喝止道:「且慢!」
白臉書生臉一抬。台後傳出花令的輕笑道:「這位新選『花隸』如何稱呼?」
白面書生轉疑為喜,心花怒放,心想殊遇來啦,這麼多入選者,誰都沒有當場報名,自己這次例外,不是遭到青眼垂瞇還有什麼呢?於是,強抑著一股喜悅,端正身軀朗答道:
「吳之尤!
梁山軍師吳用的吳,之乎者也的之,尤……尤……就是……就是「無恥之尤』的『尤』。」
台上台下,哄然大笑。
白面書生一時情急脫口,要收回已然不及,這時羞惱交集下,忽又大聲道:「小町外號:白面書生』,是『太原三英』老大!」
台後花令笑道:「誰問你這些了?」
白面書生滿臉大紅,益發進退失據。
花令笑了笑,接下去道:「還有,剛才那首詩是你自己的作品嗎?」
白面書生道:「不是。」
花令又問道:「那麼,說得出它的出處嗎?」
白面書生期期道:「這……這個,小可一時可……可記不起來了。」
花令笑著道:「假如你是真的記不起來,那麼,本令可以告訴你:這是唐人李泉的一首詩,詩題為『詠桃花洞』,最後一句是『浪花猶帶洞桃香』,而不是『浪花猶帶洞庭香』,『桃』與「庭』在詩中雖然相差有限,但桃花洞在桃源縣,放生潭,在桃花江南岸,離這兒路程可不算短呢!」
台下聽了,又是一陣哄笑。
單劍飛暗暗心驚,他真還沒有想到聖宮中一名花令竟然如此博聞強記。
白面書生羞愧無地,俯下頭囁嚅著道:「是……是的,謝大姐指教。」
花令繼續說道:「本令前已交代明白,詩詞不限己作或前人之作,其目的在考查應試者兼涉旁通的程度,不通並不要緊,但像閣下這種『錯將洞桃作洞庭』,就不免有藐視矇混本聖宮之嫌了!」說至此處,語音一沉道:「姑念錯在無知,現在滾下台去吧!」
台下眾人大感意外,松時那麼松,嚴起來又這麼嚴,玉帳仙於行事,當真還跟當年一樣,太難捉摸了。
白面書生呆了片刻,臉上紅白輪轉,卻只好無趣地走下台來。
經過這陣波折,台下立即響起一片唧唧喳喳,良久無人登台。單劍飛正皺眉間,耳邊忽聞有人輕笑道:「兄台怎不上去一顯身手?」
單劍飛回頭一看,不禁又驚又喜,低叫道:「啊,是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坐在小叫化空下來石墩上的,正是元宵夜在襄陽有過一面之緣至今尚在他念中的那名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笑了笑道:「剛來沒多久,怎麼樣?上不上去?」
單劍飛打趣道:「你呢?」
紫衣少年輕聲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既入江湖歷練,當然必應身人其境,看一看所謂聖宮究竟是什麼樣子才是道理了。」說著,身子一站,側目笑接道:「我先上,你接著來!」語畢,不待單劍飛再有表示,雙肩微晃,原地越眾平射而出。
涼棚離武台,隔有三丈餘,武台高逾五丈,普通登台者,多是步出涼棚,至台下,方始提氣而升;而現在的這名紫衣少年,一氣平射四五丈,中途不借力,不改去勢,人至台邊,竟能振衰上揚,飄飄落於檯面中央。
一陣奇寂,然後是一陣轟雷般的歡呼,單劍飛不由看得呆了。先後兩次,對方沒有問他姓名,他也忘了向人家請教,兩人只是靈犀暗通,彼此有著一見如故之感,他只覺得對方人品挺俊,眉宇間秀氣洋溢,卻一直沒有想到對方會武功,當然更想不到對方武功已有如此驚人成就!
單劍飛感到不勝惋惜,心想:「我慚愧沒有能阻止他上台,至於奉陪,可萬萬辦不到了。」
台下狂呼,台上的十二金釵和左右花相也似乎深受震動,十二金釵十二雙秋波,一致凝住,眼波中充滿訝異之色,左右花相臉上輕紗微微飄動一下,兩人都似乎想開口說什麼,卻又強行忍住。
台後花令突然高聲叫道:「免試。這位取了!」不知怎的,竟忽然咭咭一笑,又道:
「武功可免,文事方面卻不能通融!」更怪的是,花令這樣一說,十二金釵一個個抿唇低下頭去。一派忍俊不禁神情。
真個是「宮樣衣裳淺畫眉,舉袂含羞忍笑時」。跟見十二金釵這種花嬌媚態,令棚中一千武林人物,幾乎人人為之魂銷。
單劍飛卻甚感不解,心想:「真是少見多怪,這有什麼好笑的?」
這時,但見紫衣少年身軀一旋向台下從容笑吟道:「八百煙波羅眾國,洞天台殿玉帳宮』!」
單劍飛點點頭,忖道:「好!洞庭煙波八百里,君山在道家亦有第一洞天福地之稱,吟來不著斧,甚見痕功力。」
棚中其他人,則盲目地喊了一聲好。紫衣少年竟和小叫化舒意一樣,未同左右花相作揖,逕往後台走入。
經過紫衣少年展露了這麼一手令人咋舌的無上輕功以後,一時間,人人自慚形穢,益發無人敢再上台了。
眾人正感猶豫沉悶之際,忽聽台後花令揚聲宣示道:「全場肅靜,聖女升殿!」
細樂悠然而起,樂聲中,兩婢前導,兩婢後隨,…-名濃纖合度,頭戴玫瑰冠,面垂紫羅紗的紫衣女郎自後台緩步而出。
全場鴉雀無聲,十二金釵及左右花相一致離座起身。
這名紫衣玫瑰聖女,一身衣著遠較「左右花相」與「十二金釵」簡單,僅在一身紫色勁裝外面加披了一襲紫紗薄披:饒是如此,行止間自然流露出來的那種雍容華貴氣質,仍非「十二金釵」與「左右花相」諸姝所可比擬。
聖女就座,秋波橫掃,點點頭,花相暨十二金釵先後落座。
就在這時候,一條偉岸身形,突自谷外閃射而人。
台上台下,相繼轉頭朝來人打量過去,但見來人不過三十出頭年紀,長方臉、廣額、隆準,雙目精光奕奕,一身青綢勁裝儘是沙塵和汗漬,神色充滿了煩躁和憔悴,來的正是「華山五劍」
中的「五劍畢義度」!
五劍進入涼棚,目光回掃,忽向就近的一名鏢師模樣的中年人問道:「蔡鏢頭,我那師侄申象玉來過沒有?」
姓蔡的鏢師極為尷尬地點了一下頭。五劍怒目道:「人呢?」
姓蔡的鏢師眼角一溜武台,苦笑笑沒有開口。
五劍牙一咬,臉色頓轉鐵青;身軀霍地一旋,一聲悶吼,突然頓足振臂,向台上撲射而去!
台上,玫瑰聖女、左右花相,以及十二金釵,一個個妙目凝注,端坐如故,容得五劍身形飛臨武台上空,左右花相同時沉喝道:「廢了!」
十二金釵,應聲揚手,十二蓬閃光銀蕊,閃電般向五劍面門集射而至。
五劍急怒攻心,毫無防範,身形一滯,雙手掩面,自台頂仰天摔落!
同一時候,捧劍五婢中,一婢仗劍循縱飛身而下,劍起處,眼看五劍身首就要分家,就在這一『發千鈞的剎那,涼棚中突有人發出一聲斷喝:「劍下留人!」隨著斷喝,一條身形自涼棚中疾射而出,去勢之速幾較適才上台的那名紫衣少年猶有過之。
仗劍婢微一錯愕,來人已至身前,左手一拂,點了五劍三處大穴,右手一抄,將五劍輕輕挾起,動作之快,有如巧手穿針,敏捷而自然。眾人看清此人相貌,均不禁為之一呆。誰也沒有想到現下奮勇救人者竟是那個水泡眼、黃板牙、猥瑣而暖昧的山羊鬍子醜老人!
醜老人挾起五劍,並無放腳逃跑之意,當下但見他手捻山羊鬍,跨前一步,向台上嘻嘻而笑道:「我的小宮主,假如老夫多事小宮主會見怪麼?」
說也奇怪,台上那位視五劍派掌門如奴僕,進出少林,如人無人之境的玉帳仙子嫡系傳人玫瑰聖女,這時在看清來人為誰後,微微一怔,竟然改容傾身,含笑答道:「聶老好說,您老瞧著辦也就是了。」
醜老人似甚快慰地哈哈一笑道:「老夫二十年未履江湖,好多人都已將老夫忘得乾乾淨淨,老夫縮頭時,宮主最多剛剛出世,而今居然斷然賣老夫這麼大面子,佩服,佩服,就憑宮主這副慧眼,今後二十年,武林中的天下算是你玫瑰神女的了!」
語畢,正待挾著五劍離去,不想就在這時,谷外突然傳來一陣怒詈道:「你這殺千刀,老不死的,無緣無故向老娘討銀子添新衣,老娘就知道你不懷好意,怎麼樣?老娘沒料錯吧?你這老不死,殺千刀的……」
隨著怒詈,旋風般捲到一條人影,枯發飛舞,壽拐高揚,正是那個面如鳩盤的老婆子。
醜老人變顏變色,先頗驚惶,繼而瞥了瞥腋下的五劍,神色一緩,忽然鎮定下來。
鳩面老婦奔至近前,壽拐正待劈頭砸下,及至見到醜老人那副夷然不畏之色,反而呆了一呆,一時舉拐不下。醜老人捻著山羊鬍,眼角一溜腋下暈厥的五劍,悠然露出一對大板牙笑道:「小老兒若不適時趕至,這小子將一命不保,請問賢妻,小老兒哪一點錯了?」
鳩面老婦一聲啊,突然扔去手中壽拐,一把將五劍搶抱人懷,呼天搶地的乾嚎起來:
「義兒,義兒,你要有三長兩短,將來九泉之下,我這做姑媽的又拿什麼向我那死鬼弟弟交代啊於嚎一收,忽然抬頭厲聲道:「誰下的手?快說!」
醜老人信手一指。「打那邊走的,臨走時說什麼:『如有不服,盡可找去天山……』小老頭救人要緊,一時也沒有聽清楚,唉唉,說來實在是愧對賢妻!」
鳩面老婦跺足大罵道:「天山?哼,天邊老娘也要趕上那個狗賊!」說著,便待縱身而起,醜老人急忙喊道:「且慢!」鳩面老婦扭臉叱道:「嚕嗦個什麼勁兒?」
醜老人從容不迫地俯身撿起那根壽拐,雙手干持,躬身送過去賠笑道:「賢妻怎好丟下這個?還有,賢侄傷勢不輕,人不妨交給小老兒,小老兒別的不行,關於療傷,賢妻是知道的。」
鳩面老婦人無詞可駁,以人易拐,殺氣騰騰地依著醜老人所指方向一路潑罵而去。
醜老人穩了穩身軀,捏著手指,喃喃計算著道:「天山……
一來一回……唔……這一次可要清靜一段日子了。」
邊說邊走,不多一會兒,也於谷外消失不見。
這一幕是可笑的,但是,誰也沒有發笑的心情,尤其是單劍飛,一直疑忖道:這對怪老夫婦究竟是誰?
疑忖間,台上忽然響起玫瑰聖女冷冷的語音道:「現在,時辰無多了,欲投效聖宮者,請勿猶豫,今日散會後,洞庭方圓八百里之內,將劃為聖宮禁地,任何武林中人,非經本聖宮許可,不得擅人一步,違者處死!」
單劍飛心頭一震,迅忖道:這怎麼行?我奉命找「姓白的」,必須在洞庭一帶遊蕩,離開洞庭,又去哪裡找人?
他想著,一發狠心,毅然長身而起!
雖然這時候的他,一身輕功已能做到越眾騰射,然後一個起落直上檯面,然而,他沒有這樣做;跨越人家頭頂是一種逾節的:張狂行為,他不習慣;同時他覺得,除非應變對敵,一點泛泛的輕身功夫,也無炫耀之必要。
於是,他從石墩的行列中,昂首闊步走出去,直至台下,方提氣一躍登台。
今日與會之少年英豪,無一不是鮮衣怒馬,而現在挺立在台上的單劍飛,背背舊行囊,一身舊布衣,顯得十分寒酸,然而,他衣裝雖然寒酸,眉宇間那股挺拔俊逸之氣,卻為前所未見,這一現身,猶如滿池浮萍一支荷,台上台下,眼界突然為之一亮。
尤其是那位正中寶座上的玫瑰聖女,更是秋波盈注,目不轉瞬,單劍飛吸氣定神,然後上跨一步,向寶座中一抱拳,注目朗聲道:「在下單劍飛,有一事擬先向聖女請教,未知可否?」
台後花令,不期然發出一聲輕噫;玫瑰聖女舉臂微揚,阻住花令發言,然後朝單劍飛緩緩領首道:「說來聽聽。」
單劍飛從容地說道:「就是想知道聖宮今日除了招收『花奴』、『花隸』之外,是否尚需他項人才?」
玫瑰聖女望著他,不答反問道:「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單劍飛端容道:「單某雖僅為一名少林逐出門牆的俗家弟子,流落江湖,無處棲身,但自信尚不致因饑寒飽暖所襲,而作賤到自甘為『奴』為『隸』的程度,所以,單某若蒙聖宮另予安排,單某願盡一己之能,自食其力。」
玫瑰聖女淡淡問道:「除武功外你有何能?」
單劍飛岸然答道:「粗細皆能,粗能劈柴擔水,細能司帳司扎!」
玫瑰聖女道:「曾於少林習藝幾年?」
單劍飛答道:「三年有零。」
玫瑰聖女道:「後因何事見逐?」
單劍飛答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因打柴晚歸,不願接受杖刑而自請除名!」
玫瑰聖女輕輕一歎,自語道:「是的,這正是少林之所以為少林!」眼光一抬,又問道:「關於文事方面,你是說粗通翰墨?
抑或經史詩詞皆曾精涉?」
單劍飛躬身道:「學無止境,雖兼涉,日精不敢。」
玫瑰聖女注目道:「前人詠君山之作,不勝斗量,在你以為哪一首最好?」
單劍飛道:「詩為心韻,隨感而發,詞意因境遇而異,憂樂不同情,貶頌不並格,頗難泛論,君山乃山中之仙,如以秀逸而言,似數雍陶易之『風波不動影沉沉,翠色全微碧色深;應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為佳。」
玫瑰聖女聽得不住點頭,注目間,忽又問道:「唐代詩人,有幸有不幸,就你所知,其中遭遇最堪人歎息者,應該數誰?」
單劍飛想了想答道:「有唐一代,詩風雖盛,然詩人間之不幸事卻也最多,宮主所指,在下無法妄測;不過,在下總覺得該代汝州人劉庭芝曾得絕句:『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後悔不祥,乃更作:『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細味之,仍覺不祥,乃棄去。事為宋之間所悉,陰使奸人刺殺劉庭芝,而將上述諸句潤首飾尾收入己集,在下想來想去,因得驚句而喪生,這該是唐代詩人中最大的一樁悲劇了!」
「你竟知道得這麼多?那可比孟浩然因給明唐無意見到他一句:『不才明主棄』……」
顯然,她的原意是指孟浩然因一句五言送盡前程之事,不意單劍飛所說的這位劉庭芝,竟比她所想的孟浩然遭遇更慘。
玫瑰聖女說著,頓了頓,喃喃輕念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秋波微黯,突然緩舉玉臂吩咐道:「錄用單劍飛,暫且不列名義,派在廚下充司廚胡駝子的助手!」
單劍飛躬身道:「謝宮主。」身軀一直,往台後走去。
身後,玫瑰聖女繼續吩咐道:「顯投本宮之姐妹們,請登台;今年首次選,至此結束!」
單劍飛進入台後,台後錦幃低垂,只留下一線通道,直達後面出口,這時一婢掀幃而出,僅比了一下手勢,一聲不響,當先領路。
單劍飛本意想看看那名司儀花令生得何等模樣,眼看已無法遂願,只好默默跟在那個女婢身後,由後面扶梯走下。
走下扶梯,前面不遠,又是一條谷道,谷道盤旋,或上或下,兩巖夾峙,一邊窺天,令人有如入迷宮之感。
前面那名女婢矯健,走約盞茶光景,眼前一亮,視界突然開朗。單劍飛頭一抬,目光所至,心頭一震,幾乎當場暈厥過去。
你道怎麼了?
原來此刻映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翠篁修竹,竹林後樓台隱約,顯即聖宮所在,在這時,林邊一字長蛇陣,人數約五十名,排列得整整齊齊,正是適才所收錄的一千「花奴」、「花隸」。
那些「花奴」、「花隸」在做什麼?
在接受週身檢查!
今日所取錄之「花奴」、「花隸」,總數不下七八十人左右,在武台上耽擱最久的,便數單劍飛。
而從開始到結果,再加單劍飛在台上耗去的那段時間,先後足有三個時辰之久,可是,檢查通過者,尚不及人數一半,檢杳之仔細,蓋可想見了。
他,單劍飛,能接受這種檢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