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駝子拔出口中旱煙筒,「突」的一聲,向地上重重吐出一口煙痰,接著,磕淨煙鍋內的煙碴,吹出煙筒中余煙,煙桿兒往腰間一插,雙手抱膝,瞑目仰臉,輕晃著身子養起神來。
現在,要下手,正是千載一時的機會!
兩人相隔,不滿三尺,胡駝子坐處較低,他則坐在炕沿上,其勢正好是居高臨下,而且胡駝子又是仰著脖子閉著眼,別說他還有一身武功,就是換了普通稍為有幾分腕勁的人,也不難一釘插中胡駝於咽喉的。
「此釘見血封喉,不計人身任何部分……」
「老白」那種冷硬而充滿自信心和力量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如今,他沒有理由又懷疑老白此語之可靠性,他該擔心的,倒是他一鍆打出的準確程度,然而,這種擔心是多餘的!
三尺之隔,手長可及,他根本不需要用什麼手法,盡可轟雷不及掩耳般地一撲而上,照準喉頭一下插入!
「如臨時有所不忍,你便將是七星門的千古罪人了。」單劍飛掙了許久,終於咬咬牙,暗吁一口氣,五指一鬆,自懷中抽出一隻已為冷汗所濕的空手!不忍麼?也許。
不過,他還有…種更適切的理由說法:那就是老白並沒有限定他思考的的間,他得對利害得失從長盤算一番。
是的,胡駝子在他心目中一點好感也沒有,但是,這駝子究竟有什麼不對,竟要不明不白的死在他手上呢?
「沒有阻礙便罷,否則可以不擇手段對付!」
胡駝子是「阻礙」麼?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如果一定要這樣想當然可以,然而,人,總應有別於禽獸,在獲得絕藝之前,先就濫殺無辜,那麼,他尋取這份絕藝,又是為了什麼的呢?以暴易暴乎?
而且,就算丟開這一切都不談,他也得先試試其他的方法。
現在,他與胡駝子才不過剛剛在此相遇,對方根本就不知道他來此的目的,豈可遽爾出手?倘若「老白」或「老丁」竟就因此相責,那麼,所謂「七星門」亦不過如此而已,縱獲真傳,又有何榮可言?
單劍飛想至此處,忍刁;住輕輕一咳,低喊道:「喂,老駝,我問你一句話。」
胡駝子睡意受擾,十分不樂地睜開眼來道:「問什麼?」
單劍飛忽然想起:「我也真笨,設法將他騙出去,撬開踏石,秘芨便可到手,然後或易容,或他往,天地之大,難道還愁連這個駝子也躲不開不成?而且,這駝子不見了我,最多回宮報告。
聲,腿生在我身上,要跑隨時都可以,他既不知秘芨之事,根本不會認真,這麼簡單的辦法我都沒有想到,真是太可笑了。」
於是,他故意想一想說道:「你來洛陽已經不止一天,像你這樣只知道吃飽了睡,睡醒了吃,『萬劍會』和『護劍會』的人,難道會像我剛才那樣,於無意中自動送上門來麼』」
胡駝子恨恨地道:」用不著你小子『看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
邊說邊將眼皮合上,竟又顛晃著養起神來。
單劍飛氣惱之下,心想,不來幾句驚人的,諒你駝鬼瞌睡蟲趕不走,於是,輕輕一嘿,沉聲道:「目前宮中出了一件大事你知道不知?」
胡駝子一「嗯」,果然霍地坐正身子,張目駭道:「你說什麼?」
單劍飛本想說出玫瑰聖女的事,順便探探這駝鬼的口氣,說明玫瑰聖女給傳回去可能會有何等遭遇?話到喉頭,暗道一聲悄好,忙又咽將回去。
不是麼?「這事你怎知道的呢?」「聽人說的?」「聽誰說的?
「這事除了你一個,外面怎麼沒有人知道的呢?」
好了,他勢非承認親自目睹不可。
那麼:「你站在什麼地方?」「沒有其他的人,而宮中『一令八玉』居然毫未理會有你在旁?」「易容,什麼身份?離現場多遠?你小子一身功力竟已高到玫瑰聖女和一令八玉都無法覺察到:你在暗中窺伺麼?」
至於人面皮具更是說不得。
胡駝於見他遲疑不言,不由瞪眼怒喝道:「你小子是皮癢還是骨頭癢?」
單劍飛故意深深一歎,好像又難過,又有餘悸地搖搖頭道:「兩名桃花女,在安陸附近不知誰下的手,唉唉,該處地當要道,這事恐怕早將宮中驚動了……」
胡駝子狠狠地向下啐一口,罵道:「我還以為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奶奶的!」
單劍飛乘機說道:「誰要都像你老駝這副心腸,兩條人命當然算不得什麼……啊,雪不下了,老駝,洛陽我尚是第一次來,『起來出去逛逛如何?」
胡駝子打了一個呵欠,緩緩站起道:「出去走走也好。」
相偕出了竹林,單劍飛邊走邊問道:「剛才我問你『萬劍會』和『護劍會』的事,你說『別替古人擔憂』,你意思莫非是說已得到一點眉目?」
胡駝子嘿了一聲,一邊探手拔取旱煙筒,一邊冷冷地道:「今晚再出去一趟,明天一早飛雪回宮,再下去,我們便可整天吃狗肉,喝老酒,專等宮中派人來此接應了!」
單劍飛暗駭不已,怪不得這駝鬼如此安穩,原來他已探得「萬劍會」及「護劍會」的消息!駝鬼呀駝鬼,我原無意下手於你,現因你駝鬼這一句話,就算不為秘芨的事,也無法讓你再活到明天天亮了!
洛陽城中,到處都是人聲笑語。大街上行人來往,步履匆匆,十個人之中總有二三個背的是…頭放著算盤,一頭包著賬簿的青布包裹,餘者也都大擔小筐的,裝的儘是年貨。胡駝子喃喃低罵道:「明兒就是大除夕了,奶奶的就沒有好痛痛快快的過上一個好年!」
單劍飛心想:「別嫌年難過了,恐怕今年的年你想過也過不成呢!」念及此處,不禁一陣黯然。他自有知以來,識人雖多,但真正與他生活在一起的,除了「百塵」和「百非」,便以這名胡駝子時間最久,而現在,他卻開始盤算如何置對方於死地。這為的是什麼呢』為了胡駝子阻礙他取下半部『秘芨』?不是,他剛才已想過了;這是有方法可以避免的,因為胡駝子根本不知道秘芨的事,問題在他自己如何運用手段硬指胡駝子不死秘芨便無法取得,那是昧心之論。
那麼,為了胡駝子是玉帳聖宮的一員麼?當然不是。
聖宮中,那麼多人,嚴格來說,究竟有幾人罪在不赦?別人不說,就說一宮之主的玫瑰聖女吧。你能說玫瑰聖女做錯什麼嗎?如說身為聖宮一員便是有罪,那麼,他單劍飛自己呢?不論你舉出多少理由,他也同屬聖宮一員,厥為無可否認的事實!』他有不得已入宮之理由,別人難道就沒有嗎?
歸根結底,一句話,胡駝子將要把「萬劍會」及「護劍會』的消息遞回玉帳聖宮。這在單劍飛,是無論如何無法坐視的,要阻止胡駝子此舉付諸行動。以胡駝子的脾氣來說,除了殺之滅口,應無他途可循!
單劍飛最後想:「胡駝子呀!今夜以前,為報答你我私人相處的一段情誼,我將設法點化於你,如果你執迷不悟,那麼,事關武林劫運,我也愛莫能助了!」
這時,胡駝子忽然停下腳步,用力嗅了嗅,道:「他奶奶的,這家燒的羊肉好香!
走,小子!進去先灌它兩盅再說!」
挑開厚布幔,兩人走到一副近爐的座頭坐下。單劍飛心念微動,暗忖道:我何不先問問他「萬劍會」及「護劍會」究竟是怎麼回事再作計較?
於是趁夥計走開之際低低問道:「今兒晚上要辦的那檔子事內情究竟如何?」
單劍飛以為胡駝子一定會藉故推托,詎知,完全出人意外胡駝子競連想也沒想,就說了出來道:「洛陽方面,問題都在一座白馬寺!」
單劍飛目光一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胡駝子嘿嘿一聲接下去道:「我駝子又不是天生賤骨頭,不然,我駝子會無緣無故住到寺後那種死人地方去受那種活罪麼?」
單劍飛點點頭,什麼電沒有再問。他已暗暗決定:「既然如此,就不妨再放過這駝鬼一步吧,不須等天黑了,待會兒,酒至中途,我就借口離開,飛步趕回白馬寺後,取出秘芨,然後在前面寺中留張紙片,上寫『貴會種種,已為君山方面知悉,應該早作對策為宜』
不就了事了嗎?」
酒肉上來,單劍飛勉強陪了一會兒,便突站起來道:「老駝,你坐坐……」
「你要去哪裡?」
單劍飛嚴肅地道:「來洛陽在路上撿到一件東西,對本宮關係可大可小,剛才我忘丁拿給你看。為了謹慎起見,早上我在棚內發現有人走近,匆匆塞在炕下,你在這兒稍為等一下,我馬上去把它取來。」
胡駝子輕輕一哦,跟著點點頭道:「那你就快點去吧!」
單劍飛應得一聲,急步走出,一顆心幾乎跳出口腔之外;人至拐角處,藏身窺視,見胡駝子並沒有跟來,這才急急拔足飛奔,不消片刻已回到寺後。
臨至棚前,又回身仔細聆察了許久,待確定附近確屬無人,方推門進入棚內,順手掩上木門,大跨一步,俯身下去,雙手剛將那張破席移開,棚外遠處雪地上,竟遙遙傳來一陣沙沙腳步聲。
單劍飛一呆;又驚又怒,匆匆將破席蓋回原處,身軀一旋,手插懷中,緊捏著那支淬毒釘,運功凝神以待!
門開處,一人踉蹌奔人,單劍飛身形一閃,目光所至,不禁失聲道:「是……是你?」
胡駝子噴著酒氣,微透喘息地搖搖頭道:「不行,聽你小子一說,再好的酒菜也沒有心思吃喝下去了,,是什麼東西?快拿過來駝子瞧瞧!」
這駝鬼說的是真話?還是對他中途退席已啟疑竇!」
單劍飛不敢確定,也無從確定。駝鬼於晨間人屋時,出其不意露的那一手令他深具戒心、可是,急切間他又能拿出一樣什麼與玉帳宮「關係不小」的「東西」來搪塞呢?
他正自為難,手指在袋中偶一觸及另一樣物件,當下鋼牙一咬,暗忖道:「管他的,先應付了再說。」
於是,他裝出驚魂甫定的樣子,放開淬毒釘,迅速自懷中將那支「玲瓏小劍」取了出來。
胡駝子目光一直,脫口低聲驚呼道:「『七星令』?」
說完呆立著一動不動,顯因震動過度所致;單劍飛故作茫然地道:「什麼?七星令?什麼叫做七星令?我的意思,只是因為,它是一支具體而微的劍……」
胡駝子如從夢中醒轉過來,也不答話伸手一把將小劍奪過,反反覆覆地看了好一陣,忽然雙手往背後一別,倒退一步,然後上上下下,開始在單劍飛身上仔細打量起來。
單劍飛微微笑道:「以為我是偷來的不成?」
這時單劍飛口中雖然說得十分從容鎮定,然於心底,卻實在慌亂得很,同時也後悔不迭。
關於這支七星令,在他離開少林時,百非和尚曾異常沉重的交代過:「它可以說是你全部身世惟一可資追查的一絲線索,希望你能不閒急於瞭解這一點而毀了你自己!」
現在,他雖然事實上並不是為了想瞭解自己的身世,可是,這又有什麼分別呢?
他依然微笑著,因為,在這一剎那間他已經決定了。他心想:「胡駝子要說什麼就盡快說吧,讓我在臨死前先瞭解自己一下也好,咱們之間,早晚不免一拼,你饒得了我,我也饒不了你的!」
設想到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胡駝子頭一點,輕輕嗯了一聲,這一聲「嗯」的意思非常含混似說:「很好」。也像說:「唔,我明白啦!」
胡駝子點著頭,逕直將那支七星令塞入自己懷中;這一來,單劍飛反倒有點不安起來。
看胡駝子的神情,顯然確已知道了些什麼,或者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這駝鬼知道了的是什麼?想到的又是什麼呢?
再沒有一件事比處身危境,卻不知危險到什麼程度以及何時危險才會發生令人疑懼和苦惱的了。
可是,除了戒備和等待,又有什麼辦法呢?
胡駝子在屋內踱了幾圈,正待伸手去摸旱煙筒,忽然腳一跺,猛叫一聲道:「不好!」
單劍飛給嚇一跳,怔然道:「什麼事不好?」
胡駝子連連揮手催促道:「快去,就是剛才的那一家,我一時心急,丟下一大塊銀子,忘記找零,不行,不行,差得太多……」
單劍飛又好氣又好笑,側目道:「胡大師傅有的是銀子,多餘的就算給小賬不就得了?」
胡駝子氣得翻眼道:「你小子倒真闊氣,全部的賬才不過一錢三分有零,難道小賬要給九兩八錢六分多不成?」
單劍飛不禁呆了呆道:「你丟了十兩整?」
胡駝子揮手道:「去,去,快去,城裡那些傢伙壞得很,討遲了,他們說不定還真以為是給小賬的呢。」
單劍飛無奈,只好走出棚,胡駝子於身後又叫道:「小賬可酌量給一點,這一家的酒和羊肉都不錯,順便帶幾斤肉和一壺酒回來!」
單劍飛哼了哼,算是回答。這時天空中又飄著雪花,單劍飛一路走,一路暗暗冷笑,心想:「哼哼,這一次可真的要對你駝鬼不起啦!」
趕到那家羊肉店,情形果如胡駝子所說,單劍飛毫不費事地將余銀找回,並買了一壺酒,和一包切好的羊肉。
現在,有一點是得到證明了,那就是胡駝子匆匆趕回去,的確投有其他原因。
不過,現在的問題已不在這上面,所以,他找著一處無人所在,仍將一瓶「化骨散」仔細放人羊肉中。
他必須取得下半部「七星劍訣」!他也必須取回那支「七星令」!
藥下在酒中不甚妥當,因為酒他自己也要喝。下在羊肉中則不同了,羊肉是冷片,肥肉是白色的,藥電是白色,把藥擦在肥肉上,沒有流動的危險,而且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只須將其中一半做上手腳,等會兒自己再注意刁;向有毒的部分下筷子便行了!
回到寺後茅棚前,天色已經微暗。
胡駝子站在茅棚門口,一『手托著煙筒呼嚕呼嚕的抽吸著,神情似已有點等得不耐。
單劍飛渾身燥熱,心跳得很厲害。但是,他咬緊牙,盡量不去多想,因為事情演變至此,他已再投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人棚放下酒和肉,便想去爐前加柴,胡駝子阻止道:不必燙了,冷肉搭冷酒別有風味。」
單劍飛轉過身來,胡駝子突然欺上一步,注引氐聲道:那支七星令你是哪兒撿得的?」
這一點當時就該問了,胡駝子直到此刻方想起來,這是胡駝十不夠細心的地方。不過,胡駝於本來就是粗人一個,情有可宥,而單劍飛竟對這個早晚必然會碰著的問題一點準備沒有,可就夠大意的了。單劍飛心頭暗震,故此比著手勢拖延道:那是在,在……」
胡駝於冷冷道:」不必扯謊,就在這白馬寺附近對嗎?」
單劍飛一怔,心想:「這駝鬼怎麼想的?」不過,無論在哪裡撿得都沒有多大分別,對方這樣誤會也好,至少也可免得多想心思了。於是,他頭一點,淡淡答道:「是的,我說在來路上撿得,並沒有分城裡城外,你何必如此認真?而且我又何必騙你?」說了最後一句,單劍飛氣壯了。
胡駝子如果不信任他,那麼,說什麼都是一樣;胡駝子如果對他不生懷疑,那麼,他這樣便夠力量了。
不是麼?你駝鬼倒說說看:騙了你,我有什麼好處?
胡駝於哼了哼,果然沒有再說什麼。
接著,兩人仍照日間位置坐下,羊肉擱在中間火爐上面一塊木板上,胡駝子喝了一大口酒,抓起筷子說道:「吃完這一頓,就將起更,我們也可以開始行事了!」
嘴裡說著,溜上木板上的羊肉一眼,筷頭一順,便待擇肥挾去,筷頭指向,正是滿擦化骨毒散的部分。
單劍飛心頭一緊,暗喊道:「我這樣做,算忠臣?算孝子?
還是英雄好漢?我的聖賢念到哪兒去了?我究竟是人還是畜生?
竟用這等卑劣手段謀算於人?」
他急急地伸出筷子一架,笑道:「佐料都澆在這邊,來,你吃這邊的。」
手拉紙角,輕輕一轉,便將羊肉掉了一個邊。
胡駝子道:「都一樣。淡淡說著,就近信筷於無毒部分挾了一塊送人呂中,顯然一點沒有發覺什麼蹊蹺來。」
單劍飛暗叫一聲慚愧,總算鬆出一口大氣。
如今,底下的問題,是如何處置這有毒部分的一半羊肉,胡駝子吃相一向不雅,誰也不敢斷定他下一筷子將會落向什麼地方。加之這包乾肉雖說有兩斤多,但以他們兩人的食量而言,吃到最後,根本不可能還有剩F來的,如不立即設法,出毛病也不過早晚之事而已!
單劍飛正大感作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胡駝子忽然一怔神,將手中筷子向木板上一拍,失聲叫道:「糟糕!」
單劍飛愕然道:「什麼事?」
胡駝子手探懷中,抬頭注目道:「知不知道:金庸』在什麼地方?」
單劍飛點點頭,表示知道,胡駝子自懷中取出一個紙包,匆匆朝他手上一塞,連連催促道:「快去,快去,馬上就去,進緘往右有座玄妙宮,就是晉代羊皇后五度遭禁的地方,現在是一批道士住在裡面,那些道士都不是什麼好人,據我駝子所知,他們今夜三更以前將會派人前來這邊白馬寺,你去就守在該宮附近,一見有人向這邊出發,便放出這支號炮,這種號炮放時不帶一點聲響升空甚高,爆出的藍焰火花,歷久不散,我這邊見到了,自能一目瞭然……」
單劍飛道:「要是投有人出來呢?」
胡駝子道:「過了三更,如果不見動靜,你就立即趕回來,我們會合之後再按預定計劃行事。」
單劍飛點頭:」好」目光一掠木板上的羊肉,突以其疾無比的手法裂紙分出那有毒的一半,草草一包,納入懷中笑道:「假如這是你老駝為了這些羊肉才不惜使出的調虎離山之計,那麼你就錯了!」
語畢,不待對方再有其他表示,一跳下炕,打開門,飛步而去。
金庸與洛陽,近在咫尺之間,單劍飛出城走了不消頓飯光最,已然抵達。剛出洛陽西門,他便將那包有毒羊肉拋去,他拋掉打毒羊肉,無異拋去身心上一種沉重的上形負荷,一路走來,輕快無比。
雪夜,大地靜得近乎荒涼;但是,像他此刻的心靈一樣,那是純潔的,寧和的。所謂: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單劍飛說什麼也沒有想到一個人做錯了事,及時悔改,居然會獲得如此這般的滿足與快慰!
他來到城下,越城而人,依然右拐,果然找著一座道觀。
他上前辨明是玄妙宮無誤後,便退至遠處一間民房屋脊暗處藏起身軀,下面為出城必經之途,如此雪夜,宮中如有人外出,不論走低竄高,他以居高臨下之勢,只要不睡去,都不會看不到的。
更鼓交遞,初更、二更、三更……
三更敲過了,夜寂如死,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單劍飛心念偶動,忖道:「那駝鬼支開我會不會是為了要單獨行事?,啊,不好,我怕是真的上了這駝鬼的調虎離山之計了!」
單劍飛一念及此,片刻電耽不下去;身形一長,足下一點,便又向洛陽方面急急奔了回來。
穿林進入茅棚,茅棚中,一燈如豆,哪兒還有什麼胡駝子的人影子?
單劍飛一跺腳,躍出棚外,眼望前面白馬寺中的鐘樓,不禁又想道:「我現在縱然追出去,又濟得甚事?何不趁此機會先將秘芨取出來?」
匆匆再度入棚,掩上門,撥開破席,翻開石塊,移燈向窟中一照,單劍飛不由得瞧呆了!
沒有什麼秘芨是不是?
錯了!
石窟內有只鐵匣,匣蓋已啟,匣小端放著一本紙色已呈灰黃的手抄本,無論形式,大小與色澤,均跟上半部劍訣一樣,它,不消說得,當是下半部劍決無疑那麼,還有什麼不對呢?
原來劍訣上面另外還放著一封書函,怪就怪在書函紙色新鮮異常,顯系近日剛為人放人,「老白」什麼時候來過?
單劍飛匆匆俯身將書函與秘芨一併取出,再將石板安放原位,藏起秘芨,然後於燈下撕開書函的封皮。
「咱老白與老丁,『七星雙將』,都不愧為一時英雄!為什麼?
因咱們所見略同也!
「自從第一天、第一眼見到你小子,咱就告訴自己說:『哈哈,老丁呀老丁,這下你可輸咱老白一馬啦,合適人選咱現在遇上了,你呢?』誰知道,他媽媽的(小子,咱是罵老丁)咱竟是空自得意了第一場「夠了,都夠了!骨頭夠硬,人品夠高,機智夠警,文才夠華。而心地,現在也已證明夠仁厚,不從亂命,唯義是守。行,小子,有你的!小子,你知道,劍訣是剛放下去的,『化骨散』只是一瓶調味粉,『淬毒釘』也者,亦不過普通鋼釘塗上一層藍漆而已,兩者都傷不了人,如你小子求功心切而不擇手段的話,那麼,相抱歉,那就只有請你小子再回少林或另謀生路了!
「知道你小子不過三更不會回轉,既然時問還充裕,不妨再跟你小子聊幾句,第一,白馬寺的和尚只是普通和尚,玄妙宮的道士也只是普通道士,你千萬不可再去打擾人家的清修。第二,你小子那支『七星令』頗有來歷,它與你小子身世大大有關,關係在什麼地方,如今尚不便洩露,將來,相信總有讓你明白的一天就是了,在這裡,可以先告訴你小子的,就是你小子投入七星門下,將來為武林造福時縱然因而喪命,也是值得和應該的!
「說『再見』之前,咱也不想扳起臉孔來做什麼:交代』,一切依你小子本性行事即可,你小子說過的:『該怎樣,便怎樣』。
至於老丁,不必你操心,咱們自有碰頭之法。君山方面,咱也許還會回去也許不會。一切得看情形再定,另外,炕下有根鐵桿木殼的棍子,你可取出作為習劍之用,該棍尚有很多妙處,日後自知。老白匆草。」
天哪!所謂「胡駝子」,原來竟是「老白」所偽裝!
俗云「一悟百通」,真是一點不錯。現在單劍飛回溯往事,過去對胡駝子的許多不可解的謎團,都一起得著解答了!
他第一次見到胡駝子,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始終覺得這駝子實在有異於常人,但是,胡駝子就是老白化身,卻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他的易容術,為武林一絕……總之……如遇上身手奇高,而又不欲人知的武林人物,不管他外形如何,你都不妨……」其實,他該早就發現此事才對的,因為老丁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他了。他想到老白信上對他的讚美之詞,不禁感到一陣慚愧:「我真的夠得上機智麼?」
定下心神來,他又將留函重新細讀了一遍,令他心跳的是,老白也提到那支「七星令」,而且竟與百非和尚的看法完全吻合:與他的身世有關!
關係在何呢?他無從猜測。
他悵立片刻,走去炕前,俯身搜索,果然在炕下找得一支份量不輕的木棍。棍中包著藏桿,諒來不假,拿在手中試了試,倒還趁手。
現在,他一刻也不願浪費,過去拴好門,立即於燈下翻閱起那下半本劍訣來。
這下半本劍訣比上半部稍薄,說明了這套「七星劍法」,重在扎基。全部只有十四頁,每招二頁,首頁為基本招式,次頁為七種變化,,基本招式附有詳盡說明,每招所附之七種變化,卻僅有圖式而無文字,其用意,顯然是要修習者先「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然後逐漸領悟,進而達於融會貫通之妙境。
第二天,單劍飛又在屋角發現一籮食用之物,他知道這都是老白的有計劃安排,飲食既然不操心,他更可放心閉門刻意苦練了。
除夕夜過去了,年初一過去了,初三過去了,初五過去了,轉眼之間,已是正月十三。
這段期間內,單劍飛除了取雪化水飲用外,一直足不出戶,日子是寂寞的,但是,他內心並不寂寞。
因為,他有半部劍訣為伴,無數奧妙的招式等待他去深思、比擬、糾正,反覆勤練,遇上難處,他常會盤坐終日,忘食廢寢,一旦悟透,便又欣慰若狂,憂勞盡失,就這樣十幾天一轉眼就過去了!
經過近半月的工夫,單劍飛習會三招以及三招所附之二十一種微妙變化。
學到第四招,複雜程度又深一層。這一天,不知怎的,單劍飛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他細細計算了一下,知道今天是習俗所謂的「上燈日」,乃決意暫時停止練劍,讓心情舒散一下再說。
貼身收起劍訣,取出另一副人皮面具戴上一照,原來是副病叫化的面貌,於是便在老白留下的一堆破衣中找出兩件穿上,那支木棍正好當打狗棒用,反拴上門,出門向城中走來。
這時約莫午後光景,洛陽城中,熱鬧異常。
單劍飛信步前行,小一會來至一座酒樓下,他聞得酒菜香味,方想起今天尚未吃過東西,於是,毫不猶豫,進門拾梯而登,人到達樓梯頂,樓下忽然有人追上樓梯冷冷叱喝道:
「給我滾F來!」
單劍飛愕然扭頭,順著夥計眼光朝自己身上望了一望,這才猛然領佰,不覺暗暗好笑道:「我也真糊塗,竟忘了…』邪名夥計暴眼義喝道:「混蛋,你是下來不下來?」
單劍飛本想退下,給這一催,可有點火了,當下冷冷一笑,只做沒有聽得,掉頭繼續向裡走去。
樓上地方極為寬敞,如坐滿了,足足可容百人之眾。
不知道是新春關係,還是這兒酒菜太不便宜,這時上面僅上了二三成座,全數不到六十人。
單劍飛於臨街一副座頭坐下,那名夥計已像煞神般追了過來,單劍飛將木棍往腿彎裡一夾,不等對方開口,搶著在桌面上拍出一塊銀子,淡淡說道:「貴樓的規矩大概是酒錢先付,好,暫且拿去吧,等會兒,有得多,或者不夠,再告訴你家花子爺一聲就是了。」
夥計愕住了,敢情這尚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遇上這種事。
預收酒錢,當然是笑話。另一點:你開的是酒樓,人家有的是銀子,你憑什麼理由要人家「滾」?你這兒的酒菜專賣什麼人?
什麼人不賣?你在店門口標明沒有?
那夥計眨了半天眼睛,終於無言退去,至樓口暗示另一名夥計過來問單劍飛要些什麼酒菜,單劍飛隨意要了幾樣,夥計剛剛轉身走開,樓梯口白影一閃:忽然上來一名一身白衣的酒客!
單劍飛眼角瞥及身不由己的自座中站丁起來。
你道來人是誰?是前此那位與單劍飛邂逅過,自稱「楚卿」的「白衣少年」是嗎?
話雖這樣說,但是,單劍飛看清後,卻皺了皺眉頭,又坐將下去。他滿以為是白衣少年楚卿,結果卻不是!
來人頭戴文十巾,約三旬出頭光景,神色間從容自然之至,既無服孝之憂戚,亦無因衣著單薄而起的寒慄之意!
單劍飛正為來人之怪異而感到納罕之際,緊接著,怪事又出現了!
一個,又一個,白衣人連續現身!
不但衣色一律,就連午齡也就相去有限,最大者不過四十一,最小者亦不在三十以下,總數是有七名!
單劍飛心念一動,訝忖道:「難道這七人就是武林中,在關洛一帶頗負盛譽的『中州白衣七儒』不成?」
他在少林時,就聽說過「中州白衣七儒」的名頭,不過,他知道的並不多,僅知這七人為異姓兄弟,年事輕,武功高,而且每人均有一肚子才華,平常雖然眼高於頂,傲氣凌人,但由於七人甚少分散,一個個又都各具驚人身手,所以誰也不敢輕易去招惹他們!
白衣七儒登樓,樓下其他酒客們不知是敬是懼,竟都人人放杯停筷,似在等候什麼吩咐一般。
這時,七人中一人咳了一聲道:「我看那邊的位置比較好些!」
手指處,正是單劍飛占坐的地方。
其他食客恢復吃喝,原來他們剛才是在等待七儒決定坐處,以備萬一看中自己坐的地方時好馬上退讓。
一名夥計立刻奔來單劍飛桌前,乾笑著,與其說「商量」,反不若說「下令」來得恰當,但見他皮肉不笑地以鼻音說道:「這位大爺換個地方怎麼樣?」
單劍飛心想:「今日武林中真的已糟到連聲名甚佳的『中州白衣七儒』也都仗勢凌人不成?我倒要弄弄清楚。」
單劍飛想著,淡淡一揮手道:「讓地方可以,但請先過去問一聲憑什麼?」
那名夥計方將兩隻眼珠凸起,白衣七儒顯亦聽得,其中立有一人高聲道:「不,夥計,我們坐偏點,就在那位身旁順出一席來也一樣。」
夥計聽了,如獲大赦,狠狠瞪了單劍飛一眼,就在旁邊收拾起席位來,不一會,白衣七儒相繼過來入席坐下。
這期間,酒客不斷增多,但是,有一個明顯的現象,便是後來者都遠遠避開白衣七儒落座,以致白衣七儒和單劍飛等八人在樓上成了三面分離,獨處一隅的特殊人物,單劍飛這時心想:「從七人並未強迫我非讓不可看來,眾人這種態度應屑『敬』,而非『懼』,白衣七儒倒是名不虛傳。」
單劍飛想著,止不住又向七人打量過去,從七人坐的方位上,可看出七人的長幼之序,當單劍飛眼光最後落在那名「第七儒」臉上時,那名雙眉斜飛如劍的「第七儒」突然衝著他側目傲然一笑,道:「朋友慢慢喝,等會兒總讓朋友你知道:憑什麼』就是了!」
單劍飛頭一點,答道:「遵命。」心裡卻想道:「正在讚美他們,不意馬上得到反證,這傢伙身居七儒之末,一臉狂傲之氣卻遠勝他儒,他這話什麼意思?難道這傢伙已瞧出我也有武功在身,等會兒吃完了要與我較量幾手不成?」
單劍飛思忖著,情不自禁地暗暗伸手去摸桌下那根鐵心木棍,心想自己才練成三招法,不知夠用不夠用?
「七儒」如此說,其他諸儒均無表示,既未幫腔,亦未對「七儒」加以制止。這時樓下忽然跑上一名夥計,躬身附耳在首儒耳邊低低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首儒頭一點,淡淡說道:「好,叫他們上來吧。」
店伙欣然而去,沒多久樓梯響動,走上兩個人來。兩人老一少,一男一女,衣著寒酸,男抱琵琶女執牙板,原來是一對賣唱的祖孫!
那名年約七旬的老人尤甚特異之處,而那名孫女卻極為引人注目,年不過十五六,眉如淡淡春柳,眼若盈盈秋水,唇似新菱,鼻賽分波玉嶺,兩隻小辮子,沿肩垂胸,雖然一身衣服即破且舊,卻掩不住那種脂粉不施,美巾天成的自然媚韻!
全廳靜下來了,祖孫倆於樓梯口遙遙躬身,然後相偕向七儒席邊走來。祖孫倆顯然已經店家招呼過,知道七儒都是些什麼人物,因之走時腳步緩慢,神色謙恭,均於臉孔上現著迎人的笑意。
俟祖孫兩於席旁三四步處站定,三儒,也就是剛才看中單劍飛坐處的那名白衣儒士首先搶著吩咐道:「先來一段豪氣點的!」
祖孫倆欠欠身,接著,琵琶撥動,牙板緩敲,那名少女微俯下俏臉,金珠走玉盤般漫聲唱道: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
剛唱得兩句,首儒立即搖手道:「且住,嗓音雖佳,歌詞卻太俗,李白這幾句,近年來已給兩京唱爛了,最好來點雅而含蓄的,能唱點沒人唱過的則更好!」
那名少女抿唇一笑,旋即接下去又唱道:寄語長安沽酒肆少令客醉如今樂事他年淚……
五儒聽得直皺眉頭道:「太傷感了。」
那名少女音尾一收,乃又換一曲道:消磨白髮詩與酒斷送青春利與名春風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二懦乾了一杯,點點頭道:「這還差不多。」
那少女正待再唱下去,七儒忽然手一擺,大聲道:「算了,歌頌昇平的沒有味兒,否則又太煞風景,到此為止,咱們還是來行個酒令吧。」
首儒,二儒不置可否,四五六儒力表贊同,三儒大聲接口道:「對!這位小姑娘聰明伶俐,正好煩她爺兒倆代唱酒籌兒!」那老者聞言,四下望了一眼道:「『花』與『鼓』準備好了沒有?」
儒搖手大笑道:「用不著,用不著,咱們要行的這個酒令別緻得很!」
那老者臉露茫然之色,顯然不解三儒此語的用意。
三儒朝七儒下巴一抬,笑道:「七弟還等什麼?將日前剛弄到的那副牙籌兒拿出來呀!」
七儒含笑自懷中取出兩隻小牙筒,一隻交給那少女道:「拿著這個,且站在這兒別動。」接著,又將另一隻牙筒交給那老者道:「你拿這個,站去對面。」
爺兒倆分別接下牙筒,好奇地互望一眼,然後,那老者依育執著牙筒繞席走到三儒這一邊。
酒廳中再度沉寂下來,大家都拿眼光盯在七儒身上,要看看這名滿關洛的「白布七儒」
玩出什麼新鮮花樣來。
七懦容得老者於三儒身邊站定,頭一點,大聲笑道:「好,打開牙筒,隨便抽一根籌兒出來!」
老者遲疑地將牙筒打開,信手拔出一支製作極為精巧的牙籌兒,七儒笑了笑,大聲接著說道:「上面怎麼寫,高聲念出來!」
老者反覆將牙籌看了數遍,皺眉道:「怎麼只有一個字?」
七儒笑道:「不相干,那裡面百來根籌兒都有一個或二個字,最多的也只有三個字,你只管將那個字念出來就得了。」
老者又朝牙籌上望了一眼道:「是個『是』字,是非的『是』。」
七儒頭一點,又轉向那少女笑道:「現在有勞姑娘也在牙筒裡隨便抽出一根,並將上面的字句當席朗報出來。」
那少女毫不猶豫地自習:筒中拈出一根同形牙籌,目注牙籌上脆聲念道:「與席者應就:令籌上所出文字,各誦唐詩一節,末詞一段,元曲一折;不能者,缺一種罰一杯,缺兩種罰三杯,三種全缺則罰九杯;無論詩、詞、曲,均不得與前人稍有重複,酒亦不得請代,代者同罰!」
七儒哈哈大笑道:「好極了!」
首儒二儒眉峰微皺,四五六儒已開始沉思起來,酒廳中眾酒客,包括單劍飛在內,聽得少女念完,都不由得暗暗一愣,心想:「『是』字雖然是個習見的字眼,但是,一個人縱擅文學,又不是書櫥子,一時間要分別找出嵌有這個字的唐詩,宋詞,元曲各一段,豈不太難了些?」
三儒也好似滿有把握,這時大笑著向首儒催促道:「大哥先開始呀!」
所有眼光,一下子都集射到首儒身上。
那老者背向單劍飛,單劍飛看不到老者此刻的表情,對面七儒身旁的那名少女,此刻秀眸流盼,分別在七儒七張臉上轉來轉去,似乎充滿新奇之感,又似不信七儒每個人都真的能交卷一般。
首儒稍作沉吟,緩緩念道:「賈島送孫逸人:『是藥皆黯性,令人漸信仙』。秦觀望海潮:『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西廂:『是事休怕怖,請夫人放心無慮……』」
末句出口,全廳大笑,大笑聲中,彩聲與俱。
三儒喊得一聲好,率先滿乾一杯,其他諸儒亦都紛紛舉杯相賀。
單劍飛點點頭,心想:「這三節佳雖未必,但電算難為他的了。」
二儒放下酒杯,接著朗聲道:「姚合贈張藉:『古風無手敵,新語是人知』。」頓了頓,接下去道:「楊無咎眼兒媚:『是人總道,新來瘦也,著其來由』了又頓了頓,又接下去道:「汗衫記:『讀書萬卷多才俊,少是未,一世不如人……』」
大家都喊一聲好,很多酒客也自動跟著諸儒乾杯。
單劍飛卻暗暗搖頭道,心想:「如此交卷太勉強了,」
三儒似是早有準備,接上去大聲念道:「香冊詠石樓:『是夜忽言歸,相攜石樓宿』!
段宏章洞仙詞:『是曾約梅花帶春來,又自趁梨花,送春歸去』絲竹芙蓉亭:『你是猜,止不過月明千里故人來』!」
全廳轟道一聲:「好!」
四儒干了賀酒,又自斟一杯喝了,三儒訝道:「四弟你這是怎麼了?」
四儒搖頭苦笑道:「葛長庚西江道:『遙想和靖東坡,當年曾勝賞,一觸一詠,是則湖山常不老,前輩風流去盡』。刮地風:『團圓日是有,想思病怎休?』抱歉,唐詩一節,只好認罰了。」
五儒大笑道:「杜甫詠歸雁云:『是物關兵氣何時免客愁』?豈不是現成的?」
四儒苦笑道:「一時想不出有什麼辦法?」
三儒向五儒笑催道:「好,五弟的詩算有了,清接下去再念宋詞元曲吧。」
五儒愣了愣,忽然悶聲不響地連乾三杯,深深吐出一口酒氣歎道:「果然不易……」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六儒聳肩搖頭,也自罰一杯,方出聲朗吟道:「辛棄疾鷓鴣天詞:『是處移花是處開,古今興廢機樓台』!望江亭:『掛起這秋風布帆,是看它碧雲兩岸』。慚愧,缺的也是唐詩。」
七儒意氣飛揚地接著念道:「張來暮春:『庭前落絮誰家柳?葉裡新聲是處鶯』!趙以夫水龍吟:『擊楫功名,摧鋒意氣,是人都說』!『神奴兒撞了我,打是麼?不打緊也』!」
七儒吟罷,將酒杯向單劍飛遙遙一舉,傲然笑道:「憑這些,當然不夠不過,朋友假如興致好,何不也來一下湊湊熱鬧?」
單劍飛不防第七儒竟真的向自己示起威來,心頭一動,揚臉側目:「獻醜得當,有賞乎?」
七儒大笑道:「那可得要看玩藝兒能值多少才能決定了」
單劍飛淡淡地道:「金銀非所欲,明珠珍寶亦非所欲,萬一符合式范,但願七位能答應窮叫化一個小小的要求也就夠了!」
七儒大笑道:「行行行,除了『上天入地,,『和取皇帝老兒腦袋瓜子』,咱白衣老七做主答應你朋友了,請道來!」
單劍飛有心逗逗對方,聞言故意一板臉孔道:「是話休題!
你是何人我是誰?」
七儒臉色一變,勃然道:「閣下是誰?」
單劍飛微微一笑道:「這是元曲『駐雲飛』中的『閨怨』一折先念元曲不可麼?」
七儒一呆,其他六儒也是一呆。廳中更靜了,剎那間,似乎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全廳不聞一絲聲息。
單劍飛又笑了笑,朗朗吟道:「『是客相逢皆故舊,無僧每見不慇勤』唐人白居易。」
單劍飛漫吟著,偶有所觸,不期然一聲輕喟,仰臉漫聲道:「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陽花石盡……更不復,新亭墮淚……問中流,擊楫何人是?」
音韻繞樑,如秋空雁,如月夜簫,七儒均為之色動,那位第七儒不待單劍飛說明詞源,已離席大步走過來,舉杯大叫道:「咱:白衣第七儒』服了你朋友了,先敬一杯,再聽吩咐吧!」
單劍飛對這七佗白衣儒士本無惡感,現見第七儒能屈能伸,既有英雄氣,又不失君子雅度,益發起敬,於是也持杯起立道:「不敢當,花子敬七位一杯!」
七儒同時起身於了一杯,首懦目光一掃其他諸儒,轉向甲劍飛手一拱,緩緩說道:「做兄弟七人,把共生死,一人有承諾,餘者理應共當,雖然咱們老L剛才太狂鹵了一點,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過了,就得算數,朋友有何求於在下兄弟七人,敬請不吝明教。」
單劍飛還了一禮,正容道:「諸君子重諾,在下欽佩萬分如諸君子不以為要求過分,今年中秋夜,城西白馬寺,希望能與七位再謀一聚,並聽取『七星劍』桑雲漢的下落,如『七星劍桑雲漢業已離開人世,則願知悉其死因及遺骸下葬之處!」
白衣七儒聞言之下,人人變色。但是,沒有一個再有進步襄示,首儒迅速又望了另外六儒一眼,轉向單劍飛點點頭,沉重地道:「謹如所囑!」
袍袖一拂,向桌面擲出兩錠白銀,顯已無心繼續吃喝,目光再次一掃其他六儒,領先下樓而去。其他六儒互瞥一眼,默默然相繼離座。
單劍飛佯作不見,掉臉望去窗外,然於內心,感到十分難過。
從白衣七儒臨去時那種沉凝的神情看來,可見此七人重諾婦山,為武林巾相當愛惜羽毛的人物;同時,由此亦不難想像要先成這項承諾之艱難的程度。新春歲首,人家趁興而來,結果給自己一語套牢,害得人家意味索然,落得一身重荷,未竟全席而去,自己這樣做,豈不太忍心了麼?
不過,單劍飛雖然感到內疚,卻並不後悔。
「七星劍」桑雲漢之所以落得今天這樣生死不明,亦是為了武林公益,身為正派武林人物,可說人人都有關心他下落的道義責任,「白衣七儒」縱然以此為苦,卻不能以此為怨;所以,單劍飛默然片刻,也就算了,由於這件事,單劍飛不禁更生出一絲感慨:「俗云:求人不如求己』,假如今天我自己武功夠高,閱歷夠深,又何必像這樣贊心機要他人代勞』我為什麼不盡快去充實自己?」想到這裡,他也沒有心情再呆下去了。
單劍飛回過頭,正待招呼夥計算賬,眼光四掃之下,這才發現剛才那對祖孫已不知於什麼時候離去了,他有種莫明所以的悵然之感,不知怎麼的,他總覺得,那是令人羨慕的一老一少。
「百非」在少林,洛陽與嵩山,咫尺天涯:「老丁」、『:老白」,來了又去了,不知何日再見;玫瑰聖女雲師師,小叫化舒意,白衣少年楚卿,一個個,在他生命中都像一朵浮雲,一縷淡煙,悠悠而來,悠悠而去;帶走一份情感,留下一點記憶;茫茫人海,為何只有他一人,孤獨如斯?無依如斯?
他在桌上留下一塊碎銀,挾起那根鐵桿木棍出店;他的腳步踉蹌,身心微感飄忽;他現在惟一能感覺到的,便是脅下挾著的這根份量相當不輕的鐵桿木棍!
在三分酒意中,他告訴自己:到目前為止,只有這支木棍才是他自己的東西,他與它,將相偕縱橫四海,走遍天涯;為減少像自己這樣的流蕩孤兒,他應該窮有生之年,去維護每一個幸福的家庭,永遠保持幸福……
他想著,走著,眉峰舒展,心境逐漸開朗,步伐也隨之沉穩有力起來;但他卻忽略了一件事,在走向白馬寺後的路上,他身後已先後集積了約五六十名武林人物,暗暗伺候著他了。
一路上,街頭牆角,每隔十來步,便有三三兩兩,與他穿著大同小異的叫化子,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隨著單劍飛大步前行,那些叫化們敏捷地繞道向前遞移,單劍飛進入茅棚不久,整座竹林,已給圍得水洩不通,然而,單劍飛本人卻毫不知情。
單劍飛進入茅棚,正待取出劍訣修習第四招之際,茅棚外忽有…個沉重而熟悉的聲音道:「朋友出來見見啦!」
單劍飛星目一亮,霍地旋轉身軀,足尖一撥,打開柴門,手中木棍一緊,嗖地一聲竄出棚外。
抬頭之下,單劍飛迷惑了。
怪不得口音頗熟,來的竟是剛才酒樓上那名賣唱的老者!
單劍飛正待出聲相詢,眼角偶掃,不禁皺眉住口。原來他看到左右林中佈滿了人影,一個個鶉衣百結,手橫打狗棒,顯然都是丐幫弟子。
單劍飛暗暗奇怪,心想:「丐幫做什麼要與我為難?面前這老者又是誰?他看上去並非丐幫中人,為什麼卻成了這些丐幫弟子的領袖呢?」
本來,單劍飛大可詢問或解釋,小叫化舒意為丐幫「四結掌令丐」,是丐幫幫主「風雲叟」的直屬弟子,在丐幫中身份僅決於五名「五結長老」,他只說出與小叫化舒意為故交,相信什麼問題都會解決的。
不過,單劍飛現在另有一種想法。
這老者他尚是第一次相見於酒樓,在酒樓上,他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對方呢?應該沒有。
那麼,對方為什麼要跟他過不去?這一點,他想先弄明白。
其次,老者與那名少女只不過先他一步下樓,何以能在頃刻間召集如此之眾?顯然地,老者與那少女,登樓賣唱便是為了有所圖謀!那麼,圖謀何事?怎又會牽涉到自己頭上的?
所以,他忍耐著,要看對方將采伺種行動。
談動手,他正好藉機試一試已習成之三招七星劍法的威力,等到真正不可開交時,再抬出小叫化舒意的招牌來亦不為遲。
破衣老者欺上一步,沉聲道:「朋友不是沒有生眼睛,難道還真的要老夫親自動手不成?」
單劍飛注目道:「在下不識台端為誰,也聽不懂台端在說些什麼?」
破衣老者嘿嘿一笑,道:「那就算老夫放屁好了!」
冷笑聲中,左腳一探,右臂猛伸,五指如鉤,閃電般向單劍飛當胸抓來!
單劍飛乃有意激怒對方,以便試試三招劍法,成竹在胸,自然毫不慌亂。
當下木棍一順,腳踩七星步,旋風般三環相運,身形輕靈無比地向左側飄飄閃開,口中同時招呼道:「請亮兵刃,幸勿自誤!」
破衣老者一擊不中,顯得既驚且怒,一『聲悶吼,如影隨形,返身再度撲上!
單劍飛見老者出手辛辣,功力渾厚,不敢過分大意,於是,以棍代劍,以三招七星劍中第一招「笑指紫薇」,棍尖一抖,輕描淡寫地向對方左肩點去。這一招可視敵人反應,隨時於中途改成上挑、下劈、斜砍,或橫掃;變化微妙,計有七式之多,除非對方熟知本劍法,或者練有先天罡氣護身,否則,單這第一招就無法討得了好去。
破衣老者顯然識貨,目睹棍至,一聲輕噫,居然沒有盛氣硬接,左肩微卸,疾閃八尺有餘,臉一揚,向左側林中沉喝道:「將棍來!」
單劍飛不由得暗暗驚佩,惟有行家才能識貨,換句話說,識貨便是行家!
對方竟能於匆匆掃瞥之下看出這一棍空手化解不得,其目力之利,見聞之廣,蓋可想像。
他這三招七星劍法一來是修習未久,二來以棍代劍,在威力上,終究遜色不少,對方既能識得厲害,呼棍再戰,必然另有化解之道,要是初次臨敵便落敗續,豈不有損師門絕學之威譽』左側竹林小心聲飛射出一根粗實的木棍,破衣老者反臂一抄,迎接在手,單劍飛不得不故作鎮靜地高聲笑道:「早就告訴你」
破衣老者更不打話,手中木棍一緊,劃起呼呼風響,棍影重重,驀地向單劍飛當頭罩落!
單劍飛不敢怠慢,口喝一聲:「來得好!」手中鐵骨棍一挺施出三招中的第二招「斗換星移」,左手捏訣,斜取敵方胸前「幽門」、「通谷」、「石關」三穴,右手代劍之鐵骨棍如矯龍騰空,閃電般向來棍攔腰點去!
這一招劍掌兼施,變化連綿,可虛可實,雖說點出的是「棍頭」而非「劍尖」,但是,名門絕學另有一種名門絕學的氣派,一招出手,端的聲勢驚人。不過,單劍飛並無傷害對方之意,他滿以為對方既然識得第一招「笑指紫薇」的厲害,對這第二招「斗換星移」當然更不敢貿然力拼,只要對方收招換式,他縱有進取之機,也只有就勢罷手,免得將來相見時彼此難堪。詎知事實大出意料之外!
破衣老者對第一招「笑指紫薇」雖洞若秉燭,但對這第二招「斗換星移」卻視若無睹。
單劍飛一棍點出,劉方竟將棍勢一沉,原式不換,硬生生一棍砸下!
單劍飛無奈,只好手腕一振,真力貫注棍尖,正迎來棍。兩棍於半空中成「丁」字式一下接實,照道理說,一棍挾雷霆萬鈞之力凌空下劈,一棍以獨柱擎天之勢奮力上迎,其間勞逸之勢不可同日而語,吃虧當然是單劍飛。
可是,兩棍相接,「禿」的一聲爆響,單劍飛執棍如初,破衣老者手上那根足有兒臂粗細的桑木棍卻被震脫手飛出!
這還不算,緊接著,另一怪事出現。
破衣老者被震脫的那根桑木棍,飛上半空時明明是完整的一條,及至落地,卻斷成兩截。依常理,斷口處既是為另一根棍頭撞擊所致,自應呈現犬齒交錯狀才對,可是,如今斷口卻是干齊如削,單劍飛與破衣老者,掠眼瞥及,均不禁微微一呆!
單劍飛定神笑道:「再去取一根沒有裂痕的來吧,這一次不算就是了!」
在目前,他又哪能知道對方木棍是折於自己棍尖所發出的一片七星劍氣,在兩棍相交之前一剎那劍氣已透棍切穿對方棍身呢?
破衣老者顯然也接受了這種想法,冷冷一笑,又向後一招手,第二根桑木棍立即又破空飛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