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感喟道:「從這種小地方,正可以看出你那位大師伯,為人是如何的謙抑自守。他認為,你師祖傳下的,共有兩個徒弟;他外號湊巧被喊做『天龍老人』,如仍稱這套武功為『神龍筆法』,在視聽上,不無專美之嫌。這樣,很容易使外間誤會,以為只有他,才是人指神箭之嫡傳弟子,即使老夫能夠泰然處之,他也會感覺不安的。」
「那怎麼會呢?」
「誰不這麼說?可是,你這位大師伯固執異常,為師的拗他不過,結果只好同意他將『神龍』兩個字改成『金玉雙飛』。」
俞人傑又問道:「『神龍筆法』與『金玉雙飛筆法』,取義深遠,穩貼確切,可說都是好名稱,怎麼後來又改成『縱橫譜』以及『金筆縱橫七十二式』這兩個不同的名稱呢?」
老人苦笑了一下道:「將『神龍』二字易為『金玉雙飛』,可以看出你那位大師伯之為人,同樣的,由『金玉雙飛』再改成『金筆縱橫七十二式』,亦正足以說明我們這令狐賢侄之為人!」
「您的意思可是說……」
「這還不簡單?你大師伯將『神龍』二字易為『金玉雙飛』,雖然借口說是,在八招之中,金玉兩個字,重複出現,應非偶然,實則乃隱喻他跟我師兄弟二人,應如金玉般,情義堅定,共勉共勵,雙雙發揚門戶之光也!而我們這位令狐賢侄,再捨『金王雙飛』,重取『金筆縱橫七十二式』這一名稱,顯然是因為你大師伯只收了他這麼一個弟子,老夫又退隱多年,門下無人,生死不明,已成了有『金』無『玉』,再無『雙飛』可言,加上他出道未久,即被武林尊為『金筆大俠』,順理成章,自有改號之必要!」
「原來是這樣的……」
「嘿嘿!要談原來?可才不是這樣的呢!最初,他改的名稱,只有六個字『金筆七十二式』!後來,大概從你爺爺他們口中,知道老夫尚在人世,且一直將這套筆法戲呼為『縱橫譜』,他這才加上『縱橫』兩個字,定名為現在的『金筆縱橫七十二式』!」
俞人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您在聽人傑說起那帖『子午散』系以一冊『縱橫譜』換來,要表示驚訝了!」
老人正容沉聲道:「老夫之所以不憚其煩,要在為你講授招式之前,先說出這些細節,就是不希望你將來成為第二個金筆令狐玄!令狐玄並非無足取處,但要學也只能學他的豪放、英勇,和潔身自好!」
俞人傑凜惕地應了一聲:「是的,人傑記住了!」
「吃過晚飯,你可以先上床去睡,好好地養足精神,明天黎明時分,先為你講解這套筆法的心訣!」
俞人傑不安地道:「那冊縱橫譜落入那位袖手神醫手中,有沒有什麼關係?」
老人淡淡地說道:「武功一道,因人而異,相信這冊縱橫譜將不會帶給姓施的什麼好處就是了!」
俞人傑愕然道:「為什麼?」
「不為什麼。最後那一招『一筆雕龍』,其中最重要的三個變化,次序顛倒,破綻百出,如懷疑它為這套武學的先天缺陷,一定會對這套武學感到灰心,若是勉強拿來應用,則無異授敵以柄!」
俞人傑大驚道:「要不生意外,人傑……豈非……」
「你沒有聽到老夫剛才說過,武功一道,因人而異麼?簡單地說來,如只能發現問題,而不能設法解決,就不配獲傳這套筆招。」
「您以為假使換了人傑,就能找出它的癥結所在?」
「難說。不過你要能平心靜氣,仔細思索一種完美的武學,為什麼會有這種不合理的現象,進而懷疑它是否屬於一種考驗,在不斷地反覆研揣之下,想發現錯誤所在亦非難事!」
「那位袖手神醫也可能這樣做啊!」
「無此可能。」
「道理何在?」
「因為在他姓施的換上別人也一樣只知道它是一套不傳秘學,一旦發現缺點,他可能會有很多的想法,但絕不可能想到它是一種考驗,在原冊上就能找得答案。只有師徒之間,在直接傳授武功時,才會利用機會考驗,才會生出考驗之假想!」
轉眼之間,三個月過去了。
這一天,逍遙書生從城裡回來,神色顯得嚴肅,他將兩小一起喊去書房中,取出一幅路道草圖,向俞人傑道:「這是巴東附近一座小村落的地址,你帶著素蓮,夜裡上路,可按地址前去投奔一個叫張大媽的啞老婦,只要出示這幅草圖,對方自會收留,在半年之內,最好能足不出戶。七十二個變化,已經講述完畢,你如今所欠缺的,只是火候問題,相信再半年,也該差不多了!」
金素蓮忍不住插口道:「爺爺不去麼?」
老人臉孔一板道:「要爺爺去陪你們是不是?」
俞人傑小心地道:「是否這幾天外面又起了什麼重大變化?」
老人恨聲說道:「這批狗賊子,愈來愈不像話了!最近這半個月以來,各地少男少女失蹤之事件,時有所聞,劫殺案件,更是層出不窮。關洛道上,富商大戶,人人自危,從開封到咸陽的十六家鏢局,均已先後關門。嘿嘿,老夫就不信去了一個金筆令狐玄,武林中就再沒有人敢來收拾這批賊子!」
金素蓮忍不住又說道:「那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搬地方?」
老人瞪起一雙眼睛道:「你以為搬地方是為了你丫頭麼?西郊白馬寺、南郊龍門一帶,已有賊人出現,說不定今天就會搜來這座日祖閣,萬一賊人來,你要老夫顧誰好?」
俞人傑一怔道:「他們搜什麼?」
「搜一個人!」
「誰!」
「你!」
「魔方怎會知道我在這附近?」
「如果老夫猜測不錯,這無疑是惡君平公孫節那廝的傑作。上次,戚家那小子第二天就離開洛陽,這廝於第一樓撲了空,懷恨之際,正好將前一天毒無常等人遭殺的那筆賬,完全栽在你頭上!」
「事情已經過去三個月之久,這廝既想借刀殺人,當時為何不栽誣?」
「借刀殺人自然不及親手報復來得痛快,但他到處找你不著,又有什麼更好的辦法?現在閒話少說,快去幫丫頭把東西收拾收拾吧!」
第二天,在一輛沿洛水官道南行的破舊的馬車中,金素蓮見俞人傑愁眉不展,似乎有著心事的樣子,不禁關切地道:「傑哥,你怎麼一句話不說?」
俞人傑深深歎了一口氣,搖搖頭,沒有開口。
金素蓮眨著眼皮道:「是不是」
俞人傑忽然坐正身軀道:「蓮妹,我問你一件事:你是否覺得愚兄前此這段時期,無論在哪一方面,都表現得太軟弱了?」
金素蓮頗感意外道:「這話怎講?」
俞人傑歎了口氣道:「我也解釋不來,總而言之,我只覺得,從跟你們在扶風分手以來,無論什麼事,都好像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
金素蓮咦了一聲道:「關於你找鴻賓客棧那個夥計作替身,以及處置王家那對男女的方式,我不是都為你辯護過了?」
「愚兄不是指這兩件事。」
「那麼你是指何事而言?」
俞人傑又歎了一口氣道:「愚兄一直想不透,前此在長葛,遇上那位毒無常,何以不拚一死,而竟任其生擒……」
金素蓮瞪大一雙眼睛道:「怪了!一個人想死還不簡單?你現在也可以從這車上跳下去啊!真是莫名其妙!我問你:什麼叫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什麼叫做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韓信不忍胯下之辱,勾踐不蒙嘗糞之羞,後來又何能一個登壇拜將?
一個國土重光?」
「還有後來遇上那位花花公子……」
「這也沒有什麼不對呀!這是你的機緣,運用是否得法,則全憑你的機智。在那種情形之下,你週身穴道受制,除了以暴制暴,你能怎樣做?假使你指的是後來不該再受對方之援手,更是荒謬不經。一個人走累了,想坐下來休息休息,當然他得選一棵乾淨的樹幹。但當他掉在海裡時,他是否該因漂來之浮木,上面被蟲蛀過了而棄之不顧?」
俞人傑不忍不住失笑道:「蓮妹真會說話!」
金素蓮斂容正色道:「小妹這只是就事論事,要是你真像你所說的那樣軟弱,非但爺爺不會收你為徒,小妹也早不會理你!」
俞人傑甚為感動道:「蓮妹,你這番話,遠勝一帖良藥,使為兄心頭的陰霾,為之一掃而空。尤其最近這兩三個月來,你為使愚兄能夠專心受業,可說衣不解帶,備嘗辛勞,愚兄真不知道將來如何報答賢妹才好!」
金素蓮噗哧一笑道:「我來告訴你好不好?最好的報答就是別再像剛才這樣愁眉苦臉!」
俞人傑只強笑了一下,迅速掉臉望去車外。馬車繼續前行,直到辛莊打尖,兩人均未再講一句話。
辛莊上車,走了一程,金素蓮首先打破沉默道:「傑哥你剛才怎麼說?」
俞人傑怔了怔道:「什麼時候?」
金素蓮一字字道:「你說:蓮妹,你這番話,遠勝一帖良藥,使為兄心頭的陰霾底下一句怎麼說?」
「為之一掃而空。」
「真是這樣嗎?」
俞人傑臉孔微微紅了一下,跟著咬咬牙,低下頭去,似乎有話想說,而又無法出口一般。
金素蓮皺皺眉頭道:「是不是想說什麼,擔心小妹承受不了?」
俞人傑毅然抬頭道:「可以這樣說,不過,愚兄心意已決,尚乞蓮妹成全!」
金素蓮有些著惱道:「什麼話,你不能一次說出來嗎?」
俞人傑肅容懇切地道:「相信蓮妹一定會諒解的,就是這次去巴東,愚兄只想將賢妹送到地頭,而不想跟賢妹同時留下來……」
金素蓮似乎早已猜著這一點,聽了並不如何意外,只是眨了眨眼皮道:「你不放心爺爺?」
俞人傑點頭接著道:「是的,愚兄以目前這點成就,也許幫不了什麼忙,但如能隨時聽到一點消息,在心理上總是一種安慰……」
金素蓮又眨了一下眼皮道:「要給他老人家知道了怎麼辦?」
俞人傑苦笑著搖搖頭道:「愚兄沒有想得這樣遠,同時也不會因任何顧忌,而中途改變主意,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將來,他老人家知道了,不論施何責罰,愚兄都願甘心接受!」
金素蓮想了一下又道:「這樣會不會影響你的進境?」
俞人傑沉吟著回答道:「影響應該不會太大,因為愚兄招式已熟,差的只是火候,這段期間,愚兄當然不會放過任何溫習的機會。」
金素蓮咬咬嘴唇,最後點頭道:「好的,就這樣決定吧……」
如今,武林中對那個繼天龍府遭劫之後所崛起的天魔教,仍然不甚清楚的,只剩下兩件事了:它的總壇設在哪裡?教主是何許人?
這是一個初冬的早晨,天空一片灰暗,朔風凜冽,砭刺肌膚,在江陵北上荊門的官道上,正飛馳著一匹棗紅色的健騎。
馬上乘坐的,是一名黑衣人,由於這位騎者頭臉緊裹在一頂有護耳的皮帽之內,也看不出是男是女,以及多大年齡。
只知道此人騎術之精,堪稱歎為觀止。但見他雙手捏韁,身軀向前平俯,隨著馬兒起落之勢,極其自然地一升一伏,使人遠遠看上去,不期而然地會生出一股如同身受的飄逸之感。
這邊,一人一騎甫於官道盡端消失不久,後面來路上,跟著出現一名年約三旬上下的灰衣勁裝漢子。
這名灰衣漢子,顯然是在追趕著剛剛過去的那一人一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