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沒有說完,眼圈兒卻又忍不住紅了起來。
俞人傑吃了一驚,連忙問道:「蓮妹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金素蓮滿含委屈地道:「這次你以為他老人家真是來看我的麼?」
俞人傑怔了怔道:「怎麼呢?」
金素蓮恨聲接道:「他跟你一樣:因事路過!」
俞人傑忍住好奇,先行加以安慰道:「蓮妹真是孩子氣,這還不是一樣?要不是因為有你在這裡,我們就算路過,會來這裡麼?每天從這裡路過的人,何止百十,別人又沒有過來看你?不是為了你,他老人家會以百忙之身在這裡一住就是三天?」
金素蓮想到過去三天爺倆歡聚的情景,一腔幽怨,迅即消失,俞人傑見她平了氣,這才接著道:「他老人家有沒有說,他這次是從什麼地方回來?或是正打算到什麼地方去?」
「他說是從巫山神女峰歸來。」
「巫山神女峰?」
「是的,他說是去替那位什麼噢,金羅漢是替這位金羅漢找一種什麼罕見的藥草。」
「找到沒有?」
「找是找到了,數量好像還不夠。」
「這種藥草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問。」
「那麼,他老人家有沒有提起這種藥草,除了巫山神女峰,還有什麼地方有出產?」
「沒聽提起。」
俞人傑歎了口氣,想了想,又問道:「而他老人家也沒有提起那位金羅漢的傷勢嚴重到什麼程度?以及目下養傷之處?」
金素蓮搖頭道:「沒有。」
俞人傑又歎了口氣道:「好了,你去弄飯吧!」
金素蓮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問道:「你是不是吃過了就走?」
俞人傑笑了笑道:「你答應嗎?」
金素蓮瞪眼說道:「你想我會答應嗎?」
俞人傑笑道:「既然去留之權不在我,還問什麼呢?」
三天後,俞人傑留下那兩份秘密文件,以及一份眷戀之情,悵悵然離開了那座小村莊。
走出村莊,他抬頭四顧,心底不期而然升起一股莫知所適的迷惘之感。
橫在他前面的,仍是那條老路。他是不是還必須得回到九宮山那座蛇鼠一窩的天魔總壇呢?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踏上官道,開始沿著江邊向前走去。
中午時分,來到沙溪鎮。
這座沙溪鎮,雖然只有百餘戶人家,因地處黃牛峽入川之口,往來船隻,多半泊此過夜,市容尚稱不惡。
俞人傑走進鎮頭,一面放慢腳步,一面放眼掃察,他決定先找個地方歇下來,好好思索一番,是不是就這樣回到天魔總壇?還是設法繼續打聽恩師及三義之行蹤?
他瞥及身前不遠處,一幅青白相間的酒帘,正在隨風飄拂,於是便向那爿酒肆走去。
來到酒肆門口,抬頭一看,他不禁猶豫起來。他猶豫的原因,正是緣由店門邊的那副對聯。
那副對聯,色澤已經褪盡,但兩行字跡卻仍依稀可辨:「鐵漢三杯腿軟,金剛一盞搖頭!」
他心想:乖乖,這麼烈的酒,喝下去豈非受罪?
就在他轉身正擬另覓去處之際,一名酒保已然快步搶出,將他去路攔住,賠笑打躬道:
「相公里面坐,裡面坐!」
俞人傑指著那副對聯道:「你們這兒的酒……」
那酒保連忙接著道:「包你相公滿意,凡是照顧過小店的客人,無不稱讚酒店的酒好,你相公進去嘗嘗就知道了!」
俞人傑懶得纏夾下去,他暗忖道:「我也不一定非喝不可,喝少一點,還不是一樣?
於是,他便在那酒保霸王式的遜讓之下,去到肆中。
店內狹隘得可憐,一共才擺了三副半座頭。所謂半副座頭,便是在靠爐的一張木桌上,有半邊堆滿雜物,僅半邊可供坐人!
這時店內,已經坐了兩名酒客。
靠門口一張桌子上坐著的,是一名藍衣老者;再過去的一副座頭上,坐的則是一名方臉壯漢。
那老者身材瘦小,一襲藍布單袍,又髒又舊,滿是補丁,似是附近村中的一位私塾先生。
方臉壯漢則很難看出操的是何行業。不過,有一點可以斷定,此君縱非武林中人,一身膂力必也甚為可觀!
俞人傑別無選擇,只得走去最裡面那張桌子坐下。
他真擔心要一下子再進來四五個客人,不知道這位酒肆的主人將怎麼排法?
那酒保跟著走來桌邊,哈腰間道:「相公來點什麼下酒菜?」
俞人傑眼光一掠,看見方臉壯漢桌上放著一碟五香豬耳朵。一碟鹵香干、一碟鹽花生,於是用手一指:「照來一份好了!」
那酒保應了一聲是,又問道:「酒呢?」
俞人傑見方臉壯漢和藍衣老者的兩張面孔,全喝得紅通通的,益發不敢多要,當下想了想了道:「先來四兩吧!」
「是的,相公!」
酒和菜都是現成的,不一會那酒保便送來三隻小碟子,以及一把歪嘴子的小錫壺。
俞人傑手把錫壺,淺淺嘗了一口,才知道壺中裝的原來不是酒,當即抬頭向那酒保招呼道:「喂,夥計,有茶沒有?沒有茶就拿酒來吧!」
那酒保聞言一怔道:「相公是說……」
俞人傑將錫壺揚了揚道:「這個用不著了,白開水沾著酒味,喝起來實在不好受!」
那酒保手在圍裙上不住揩拭,期期地道:「這個,咳,咳……」
前面桌上的那名方臉壯漢,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俞人傑轉過臉去,注目問道:「這位老大何事發笑?」
那壯漢用手一指,笑得打跌道:「你老弟以為你現在喝的是什麼?白開水?哈哈!妙極了,真是好比喻,沾著酒的白開水!」
俞人傑指著錫壺道:「那麼它是什麼?」
方臉壯漢笑著接口道:「它就是這一帶招待外鄉客的『五分酒』!」
俞人傑眨了眨眼皮道:「『五分酒』?」
那酒保連忙賠笑說道:「是的,有些客人,酒量不大,咳咳,要是……相公……覺得不過癮,喝完這四兩,再換上四兩濃一點就是了!」
俞人傑聽得火往上冒,心想:一定得喝完了才能換?嘿嘿,好個可惡的傢伙,你也未免太不長眼睛了!
他這廂正想發作,不意那壯漢已然搶在他前頭,笑容一斂,轉過臉去,沉聲喝道:「你他媽的皮厚,居然敢說要人家喝完了才換,老子聽了第一個有氣!告訴你,老子也是外鄉人,你他媽的不乖乖地快去取了來,老子馬上揍人!」
那酒保一慌,連忙賠笑打躬道:「是,是,大爺息怒,小的這就去換了上來!」
俞人傑覺得這漢子甚是豪放得可愛,於是趁那酒保換酒之際,就座拱了拱手,悅容問道:「這位老大府上哪裡?」
那壯漢道:「開封。哥兒呢?」
俞人傑道:「啊,怪不得口音這麼熟,原來是小同鄉,在下也是開封。」
那壯漢一怔道:「哥兒既然也是開封人,怎麼回音中川腔這樣重?」
俞人傑當然不便告訴對方這是為了模仿惡君平,日久成習之故,當下笑了笑說道:「在下有個親戚住在川東,雖是開封出生,卻是在川東長大。」
那壯漢噢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接著,又問道:「哥兒如今打算去哪裡?」
俞人傑信口道:「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久慕三湘勝景,甚為心嚮往之,打算先去洞庭一帶,隨意遊覽遊覽,老大呢?」
那壯漢道:「我們可以同一段路,我是去華容。」
兩人愈談愈投機,終於坐在一處。最後,那漢子大概見俞人傑一身衣著並不怎麼光鮮,連酒賬也搶著付了。
走出酒矮,那壯漢提議道:「咱們搭船如何?」
俞人傑點點頭道:「小弟亦有此意,不過,這次你可別搶著付船錢。」
那壯漢連忙接著道:「這個你老弟放心,咱可不會打腫臉充胖子,三四十文酒錢,算不了什麼,成弔錢船資,咱可惠不起!」
俞人傑益發覺得這漢子值得一交,當下邊走邊問道:「小弟忘了請教:老大貴姓?」
那壯漢道:「咱姓賀,名大寶,別人都衝咱喊『賀大個兒』,你老弟以後也喊咱一聲『賀大個兒』就是了!」
俞人傑笑道:「『大個兒』跟『賀大哥』,聽來並無分別,喊一聲賀大哥,豈不中聽些?小弟名叫俞人傑。」
賀大寶忽然問道:「俞兄年紀這樣輕,怎麼不發奮讀書?」
俞人傑沒有想到對方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賀大寶見他不開口,不禁歎了口氣道:「俞兄弟的困難,你不說咱也知道,只可惜此去華容,咱的那份差事,不曉得成不成,否則說不定咱倒可以助你老弟一臂之力。」
俞人傑知道對方誤會了他的意思,不過為了對方系出自一番好意,他也不想多加解釋,於是順口問道:「賀大哥要去華容謀事,怎麼反從川中來?」
賀大寶歎了口氣道:「要談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俞兄弟既然也是開封人,可曾聽人提過以前北城的那座天龍府?」
俞人傑點點頭道:「聽人提過……」
心底下則止不住暗暗驚奇。他實在想不出這位賀大個兒,為什麼會忽然提起天龍府?以及他跟天龍府又有什麼淵源?
賀大寶接下去說道:「過去,咱便是在這座天龍府當差,後來因為看不慣那位令狐大爺頤指氣使的驕態,便將差事辭去,自己做點小生意。咱是十四歲進府的,三十歲出來,干了剛好十六年。在這十多年裡頭,咱惟一的收穫,便是跟在幾位總管後面,學會了幾路拳腳。
不是在你老弟面前吹大氣,你老弟別瞧咱這副愣登相,等閒七八個漢子,咱可還不放在眼裡哩!」
俞人傑點頭道:「這個小弟看得出來。」
賀大寶歎了口氣道:「但也就是這幾手毛拳毛腳害人,咱原來便不是做生意的料,有一次喝醉酒,竟然糊里糊塗,又將一名挑精揀肥的顧客打傷,當地容身不得,只好跑去川中找朋友。這幾年下來,除了填肚皮,還是一點出息都沒有,直到上個月底,這才聽到一個好消息,說是華容有家鏢局……」
俞人傑聞言不禁一怔。鏢局?自天魔教橫行江湖以來,這一行早就無人敢幹,連關洛道上的十多家,都已於兩年前相繼關門,與魔教總壇近在咫尺之間的華容,怎麼可能還有著一家鏢局呢?這裡面一定有蹊蹺!
他迅忖著,不禁岔口問道:「這家鏢局叫什麼名字?」
賀大寶一搖頭道:「還不知道。」
俞人傑又是一怔道:「那麼」
賀大寶連忙接著道:「事情是這樣的:據說這家鏢局局主,頗具雄心,他意思不干則已,要干就得大大幹一下……」
俞人傑道:「你是說這家鏢局才在籌組?」
賀大寶道:「是的。這家鏢局成立之後,據說除在華容設局外,並將於關洛、淮陽、冀魯各地普設分局,所以需要相當多之人手,月薪也訂得頗為優厚,只要能被錄用,非但吃穿不愁……」
俞人傑仍然覺得無此可能。
要像賀大寶所說的,這位未來的鏢局主,無疑是武林中的知名人物。既是武林中的知名人物,就不該無視於目前武林之大勢,在天魔教氣焰不可一世的今天,還容許你來開設這樣一座鏢局?
真的要開鏢局,也可以,那便是由天魔教主來當鏢局主!
這會不會是天魔教擴張勢力的一個騙局呢?就他所知,應說無此可能。
因為這等大事,依魔教之規章,一定得由護教會議通過。他從總壇出來,才不過一二十天,根本就沒有聽說過魔教有此計劃!
俞人傑想著,一時也不敢斷定,賀大寶是否誤聽謠言?不過,有一件事,他是決定了,不論此事是真是假,他都得跟去華容,查個水落石出,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賀大寶這樣一條漢子為了生活誤人歧途!
在真相未明之前,他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這時只得順著對方語氣問道:「該局月薪優厚到什麼程度?」
賀大寶登時精神一振,搶著答道:「說了你老弟也許不相信……」
俞人傑心想:那怎麼會不相信呢?我真想先告訴你老大哥:待遇愈好,問題愈大!天下沒有一個生意人,會在利未可卜之先,肯將大把銀子掏出來。
賀大寶頓了一下,接著道:「據說經該局錄用之鏢頭,統稱武師。武師又分三等:第一等叫『黃衣武師』,第二等叫『白衣武師』,第三等叫『黑衣武師』。『黃衣武師」月薪百兩,『白衣武師』月薪五十兩,『黑衣武師』月薪二十兩。你老弟想想吧:這種優差,去哪裡找?咱也不存什麼大志向,能弄上個黑衣武師的名義,就夠心滿意足的了!」
現在,俞人傑完全相信確有其事了!
不稱「鏢頭」稱「武師」,武師分三等,恰好以「黃」「白」、「黑」三色為別;如說這只是一時之巧合,有誰相信?
是的,這事與天魔教無關,不過,從武師以黃、白、黑三種衣色為別,這位鏢局主是何許人,也就不問可知了!
兩人說著,已經來到江邊。正好有條船要到岳陽,兩人問過船資,尚不算離譜,便相繼上了船。
第二天,俞人傑將賀大寶叫去船尾,看清只有一個掌舵的,乃又舊事重提,低聲問道:
「賀大哥昨天說的那件事,是打哪兒聽來的。」
賀大寶道:「一個朋友的朋友。」
俞人傑道:「賀大哥怎知道這事一定靠得住?」
賀大寶道:「咱那個朋友,在咱面前從沒有說過假話,他的朋友也應該不會騙他,所以咱十分相信。」
俞人傑點點頭,心想:這倒是個聽來簡淺,其實很是高深的道理,以誠待人之人,人必以誠待之。
當下又問道:「小弟也從川中來,卻未曾聽人提到這件事,可知此事在外面尚是一大秘密,等大哥到了華容,將如何著手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