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暴雨,再加上濃密的山城霧氣,視界一片迷濛!
雷聲隆隆,配合著偶爾的閃電急馳,端地威勢無比!
音韻驟密中——一條捷如脫兔地青色人影,疾如流星奔電,撲向那幽邃深遠的地獄谷口。
青衣人的來勢,真個是迅猛無他,當他看清雨幕中的谷中形勢,藉徐力招化「飛鷹盤旋」,平空在谷口繞行了三匝,極目搜索既畢,這才失望的輕歎一聲,一飄一閃,掩進了這恐怖著名的地獄谷!
一步跨進兩峰夾峙的谷口,呈現在眼前的,則是一條模糊而幽暗的砂石山道!
想是雨量來勢過急,左另山峰的積水,全向這條砂石山道上傾瀉下來,嘩然有聲地,朝谷口急湧出去。
谷裡,谷外,黝黑無光!
青衣人,哪還顧得劈頭而下的勁急風雨,點足飛身,潛進峰麓的叢林之中……
這一叢連天密林,確真是黯黑無比,漆黑一片……
青衣人單護胸,摸索行不三丈,頓然哺咕道:
「不好!這樣穿林而入,固然可以聊避風雨。但是,誰知這地獄谷有些什麼鬼魅魍魎隱藏著,我人生地不熟,難免遭受別人的偷襲之厄!」
一念至此,抽身卻又退出林來,淋浴著劈頭而下的狂風急雨,沿著刻正水流湧急的砂石山道,宛如燕子三抄水,直向谷底急奔前進……
漫天雨幕中,如入無人之境!
走完一段狹窄的谷道,眼前卻又開闊了許多……
青衣少年凝神極目,透過層層的雨幕,打量出去——
左前方隆然有物,一如犬蹲似的,一座建築孤懸在山腰裡!
想必這就是老船夫所說的破廟所在之地了!
青衣少年無暇多作思考。足尖一點地,一招「潛龍入雲」輕功,上拔了三丈開外,雙臂左右一舒,臨空一折,在樹頂枝巔微一藉力,便向破廟所在之處,撲了過去……
飛身來在破廟前,不禁又停住了……
就是這樣一頭躦進去嗎?
危險!危險!這太危險!
適才老船夫說過,這破廟該是地獄谷中的唯一一處建築,地獄谷若真有什麼凶險,不用說,這破廟就是製造凶險的大本營!
父親既應約到這地獄谷來了,少不了,也是要到這破廟裡來的!
所以,這破廟必是重要的關鍵所在,自己理當小心為佳!
忖度至此,青衣少年藉路邊的一方巨石藏妥身子眼耳並用,細心觀察起來……
說怪也真怪,這座已經頹廢了的破敗神廟,居然建築在一處凸出的山脊上,山脊光禿禿的,就連一根足以掩蔽的樹木也沒有!
廟門卻是撒開在那裡,裡面也是黑越越的,令人無法窺其之奧!
不但看不到一線亮光,而且也是聲息杳然!
除了暴雨落地,發出一片連續的浙瀝聲外,谷中顯然一片死寂……
這是什麼原因呢?……
適才自己尚未登岸之際,分明聽得真真切切,有連續幾聲慘嚎起自這地獄谷裡,怎地當自己潛進谷來,卻又半點聲息也沒有了?
難道是我來得晚了,一切俱已失之交臂了麼?
青衣少年惑然想到此處,一念忽又興起,暗道:
「俗說會無好會,約無好約!這大紅柬帖分明約定在二更與三更之間。此刻至多二更方罷,三更未來,時辰未至也未事知!」
「我父親既是成名了的一代大俠,他立意前來赴約,相信他必定是要來的!」
「此刻我既已提前趕到地獄谷來了,只要自己藏好身子,能夠打探一點谷中的虛實,也就不虛此行了!」
心念電轉,毅然決定了自己的心意,提氣縱身,撲向破廟階前……
年久失修的這座破廟,處處儘是破瓦斷垣,屋頂洞天,一陣暴風雨瘋狂而來,廟裡廟外全是嘩然一片……
青衣少年在廟外廊前穩住身子,屏息靜聲,對週遭仔細打量一遍,眼看確無蹊蹺了,這才飄然閃進廟來……
廟裡雖也是雨聲滴答不止,地下積盈寸,較之長久淋浴在急雨之中,在感覺上,卻又寬舒了不少!
乍一跨進廟堂,撲鼻傳來一股霉濕氣味,與陣陣血腥……
對這伸手不見五指,且又生疏萬分的環境,青衣少年縱然膽識過人,可也難免心有餘悸,此刻接觸到這股令人震慄的血腥氣味。一顆心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難安了。
青衣少年下意識地伸手摸摸揣在懷中的一支「千里火」,霍地,又將手縮了回來,暗暗自我嘲笑道:
「傻瓜!不想活了麼?」阻止住自己的盲然行動,卻也禁不頓足聳鼻,直向血腥氣味的來處,接近過來……前進一步,刺鼻的血腥氣味則更令人欲嘔……
青衣少年情知事態不凡,全神戒備中,仍是一步……一步摸索過去……
任他輕身躡足,腳踏地上的積水,發出細微的聲音。
「咚」地一聲,青衣少年躡足前進的腳尖,卻是踢個正著……
地上,不知是一個什麼軟錦棉的物什,隨著這一踢,卻也翻了一個身。
發出「拍」的一聲清響!
這一來,青衣少年哪裡還有魂在,向左疾一飄身,閃身落在殿角……
掄臀圈掌,待變就要吐勁……
出奇地,時間在靜寂中打發過去了!
少年人心下一寬,吁出一口長氣,忖道:
「我真是草木皆兵,太沉不住氣了,如果我適才踢到的,是一個好生生的活人,請問,他躺在這積水盈寸的地上幹什麼呢?無疑的,躺在地上的,必是一個死人,有了這個死血腥氣.味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又何必大驚小怪?可是,死的是誰?是不是我的父親?我既然以身涉險,趕到這地獄谷來了,似也該將這蹊蹺摸清楚的!」
就在少年人心意,行止難定的同時——
驟雨緊密中,一股閃電遽起——
隨著這遽明閃強光,將這暗黑了的冥冥宇宙,照耀的如同白晝!
少年人不防有此,退無可退,只好緊依在破廟間,無所遁形!
藉著這兩閃強光,青衣少年卻也將當前的景物,瞥了個清清楚楚——
不錯!徐了自己以外,這間破的廟堂裡,沒有一個活人!
地上卻橫三矗四,滿眼儘是死屍!
乍一入眼,這些死屍全是血肉狼藉不堪,慘不忍睹!
未待少年人將屍體看個真切,閃電卻又遽然熄滅……
雷鳴聲中,大地又歸復原來的一片漆黑!
破廟裡,既然沒有第二個活人存在,青衣少年一心惦念著父親的安危,打懷中一把掏出「千里火」,就向屍身纍纍之處,走了過來。
用手一幌「千里火」,半俯著身子顧不得地上儘是血水一片,在屍體堆中認真搜尋起來……
滿地屍身,俱是血肉模糊,軒輊難他,要他細分辨可有自己的父親在內,卻也不是一樁容易的事!
觸目驚心,觸手卻又餘溫尚在,少年人黯然又忖道:
「這些人,分明死去不久,方才在那過江渡船上,所聽得的幾聲狂嚎哀叫,想必就是來自此地的了!
怎地卻有這許多人死在這裡呢?
這究竟是些什麼人?……」
青衣少年懷著解不開的困惑與疑團,借手中擎著的火種亮光,在滿地屍體堆中,察細子微地認真端詳起來……
這些死人,即使血肉糊模而狼藉不堪,在其裝束與鬚髮上打量,全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年人!……
有兩個身著道裝的三清弟子!
有一個和尚!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八個……九個……
嘿!竟是十四具屍體!
少年人幾曾見過恁般滲絕人寰的場面,極力壓制住脊尾湧起絲絲的寒意,心有不釋地繼續搜尋起來。
啊?這是什麼?……
陡地這一發現,少年人直如口焦雷驚頂,不禁呆了一呆……
一滴屋漏水,落在青衣少年的面門上,頓使這少年打楞神之中,又復清醒過來……
微微一咬自己的嘴唇,再度俯下腰身——在躺自己腳下的一具屍身上,展開全陣急驟的翻撥……
不錯!不錯!不錯!
這古銅顏色的儒衫,鵝黃腰絲絛,白襟,青履……
這不正是父親離家時的裝束麼?
還有……還有……顎下那一叢斑白鬍鬚!
即使頭顱粉碎,血跡模糊,以軀體與衣著上來辨別,卻是不容置疑了的!
見景傷情,正如同一支利箭,貫穿了少年人的心!
抑止不住的淚水,沿著腮邊滾落下來!
淚珠,滲和著當頭滴落的屋漏水,點點滴滴,映著手中的微弱火種,發射出晶瑩的閃光……
哭不得!青衣少年似這般警告著自己,隨又興起一念忖道:
「塵世間,裝束相似的人不也多的是?
我可不能個中有錯鬧出笑話來!
總得找出一件物,來證實自己的想法呀!」
想到這裡,少年人強抑住悲痛,復又伸手在屍身上摸索……
驀地!
一聲低沉而急促的人語傳來——
「熄掉自己的火!少年人!」
打進這獄谷起始,青衣少年情知環境惡劣凶險,自始不敢鬆懈自己的成備,乍聞這聲來得過份突冗的低喝之聲,亡魂喪膽中,藉式就地一翻,閃身躍進牆角……
倚住壁角站定身子,駭然抬眼,向身後打量起來——
除了地上的十四具屍體之外,哪裡還有一個活人?
少年人駭詫不已,喝道:
「什麼人?你是什麼人?」
一聲人語,又在青衣少年耳邊響起;
「不用害怕,少年人!我仔細觀察你,已有許多時光了,若是我心存惡意你不也要躺在地上了嗎?……」
這一來,少年人可將聲音的來處摸清楚了!
沒想到,在破廟洪奉的神龕中。還隱藏著一個活人!
聽聲音,辨語氣,活脫脫還是個女人!
她的話,可是一點也不假,若是她立意不善,或是與這地獄谷惡鬼同流,自己豈不早就慘遭毒手,魂登極樂了?
青衣少年正值念隨心轉,忖度不盡的同時,一絲語聲又起:
「少年人,你叫什麼名字?」
這絲語聲雖仍是急促而低沉,卻像中氣不足,有氣無力!
青衣少年急欲解開凡中之謎,大步移向神龕,口裡則漫漫應道:
「我姓展,單名一個寧字,安寧的寧!」
「啊,展寧?……」女聲沉吟有頃,忽又問道:「你是那裡人?」
展寧不虞有此一問,檄微一頓道:
「鄂北襄陽!」
女聲深深一哦,接口急道:
「你是華中展雄飛展大俠的什麼人?」
展寧仰臉答道:
「展雄飛正是家父,您是?……」
「敢情你要問我麼?……即使說出來,可能你也有個耳聞的……」
話尚未完,神龕裡一陣悉悉索索……
緊接著,白色身影幌動,歪歪倒倒的,走出一個拔發銑足的女人來……
若非是彼此曾經交談了幾句,在這微弱亮光照射之下,頓然出現這樣一個滿臉血漬斑斑,被頭散發,赤著雙足的白衣婦人。展寧準以為是厲鬼顯靈,被驚駭的魂不附體!
現在,縱然知道事出蹊蹺,因為無法了然對方的身份,展寧雙目愕然圓睜,卻也不敢伸手過來攙扶!
白衣婦人極其吃力的,在展寧身前五尺之處站穩身子,微啟目說道:
「雪峰山有個白娘娘,你可曾聽人說過?……」
展寧一驚不小,怔神奇道:
「什麼?您就是雪峰山的白老前輩?……」
白娘娘血跡斑斑的面色上,綻出一絲苦笑道:
「白老前輩不敢當,白慕如就是我!」
現在展寧一無顧慮了,疾步走上前去,用手扶住白娘娘惑然問道:
「白老前輩藝震九江,與那龔洪龔老前輩,郝樂天郝老前輩,不是齊名共稱為湘中三奇?怎地此刻落得這般景象?」
一句話順嘴而出,話說上半,復又發覺有欠妥當,倏地住口不言……
白娘娘似未注意及此,用手指指地上屍堆苦笑道:
「湘中三奇齊名有什麼用?龔洪名兒,郝樂天老兒,不是已作古了麼?……」
話說完,逕向展寧急聲又道:
「熄掉你的火種,孩子!」
展寧一口吹滅擎在手中的火捻子,急雨狂風飄搖的這間破廟中,又呈現漆黑一片!
白娘娘幽幽一歎道:
「孩子,你來遲了!」
展寧心弦猛然一顫,哀聲問道:
「老前輩,您說我爹,他……他……」
話說到此,展寧早已泣不成聲,抽搐不停……
白娘娘用手板住展寧的手臂,頻頻搖撼道:
「禁聲!禁聲!孩子,現在可不是你放聲哀痛的時候,此刻強敵環伺,你的性命也難保哩!」
展寧悲聲轉弱,接口又問道:
「孩子,你是怎生進谷來的,沒人發覺你麼?」
展寧緩緩抬頭來道:
「我乘這陣暴雨傾盆潛進谷來的!」
沒人發覺你?」
「沒有!」
白娘娘一疊連聲說了兩聲:「好,好!」語氣一變而趨堅決道:
「孩子,乘此刻雷雨未止,你既瞭解此間情況,——現在你可以走了!」
展寧滿口銅牙一咬,恨聲說道:
「我不走!我要報仇!」
「你要報仇嗎?……嘰嘰……格格格格……」
這聲聲充滿情感,而又極盡鄙視的淒厲笑聲,響蕩在一團漆黑的破廟裡,配合著隱隱的雷鳴更使人心弦震顫,毛骨悚然!
想是白娘娘也有顧忌,驀然自行止住笑聲,偏面喝問道:
「展寧,你自幼練過武?」
「是的!」
「投拜的那位名師?」
「晚輩從幼從父習藝!」
「展雄飛的『乾坤十八掌』,你得了成火候?」
展寧欺欺艾艾的道:「大概……具有……八成火候!」
「你自信能夠青出子藍,更勝於藍麼?」
展寧懾於白娘娘的急問語氣,默然瞠目不答!
白娘娘語氣轉為祥和又道:
「孩子你錯了!慢說你從幼從父習藝,『乾坤十八掌』還只具有八成火候,就算你慧質天生,青出子藍,身處這惡敵環伺的地獄谷中,也無濟於事的,你再想想喪命在這破廟中的,除了與令尊齊名的神州五義之外,就是我們湘中三奇,貴州七傑,哪一個造詣也比你展寧強呀,此刻你若要從逞匹夫之勇,不是枉送一條小命麼?……」
展寧雙手扶住白娘娘,讓她依在牆角坐下身來,俯下腰身問道:
「白老前輩,您可是負了傷?」
白娘娘喘息稍安,音如游絲道:
「唔,我中了那廝兩記『地羅掌』,若非是這陣暴風雨來得正是時候,豈能容我在屍堆裡爬起身來……」
展寧極為關懷的道:
「老前輩,您現在感覺如何?」
白娘娘哀聲一歎道:
「想是胸腔受到巨震,五臟離了位……」
「您能否運功調息,自我治療試試看!」
「沒有用,真氣散而不聚,方纔你進廟之前,我已經……試過的了!」
白娘娘抬眼一瞥廟外的雨勢,黯然又道:
「雨勢小了些,孩子你還是趕快走吧!再遲,要走也走不掉了!」
展寧不忍辜負白娘娘忍痛勸導之意,毅然作決道:
「好,我走!可是我爹的遺骸……」
白娘娘苦笑道:
「這滿地遺屍哪一個也算得是你的長輩,我勸你此刻盡速求去才是正經,不要盡在小節上耽誤時刻,日後若能殲敵報仇,也算盡得人子的大孝了!」
展寧沉思稍暫,匍匐在地上,面向屍體磕了八個頭。回身衝著白娘娘道:
「老前輩,我們走吧!」
「我們?……」白娘娘霍然會過意來,哀聲說道:
「孩子你又錯了!我勸阻你不要攜帶令尊的遺骸,可並不是要你攜帶我,趕緊走吧!我已是一個垂死的人了……」
「這……」展寧似乎理直氣壯了,凜然說道:
「老前輩,您也太誤解我了!適才您所教導我的,我將牢牢記在心裡,固然,我將沒齒不忘家父的血海深仇,但是,您白老前輩卻是此刻虎口餘生的一個活人,我與其馱著家父的遺體出谷,確不如救援你白老前輩,為當前的潔劫武林保留一份元氣,難道就不是一大善舉麼?」
白娘娘沒料到當前這少年,竟有這殷的通情達理,豪氣干雲,一時反而吶吶語塞,半晌無法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