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髮黑衣婆婆,乾瘦如柴的雙掌一照地,兩掌朝前一推——
一股濃黑的墨霧洶湧起處——
急勁無比的狂飆勁氣,隱隱中帶著破空生嘯的風雷之聲,逕向展寧立身之處擲到,只須一看來勢,分明這是一招地羅掌了。
現在的展寧,哪裡還是昔日的吳下阿蒙可比,眼看這兩掌威勢不比平凡,遂在寒凜微生中,雙掌一揮——
以牙還牙,地羅掌的第十招「十面埋伏」,應掌全力推出——
尤其展寧此刻正心存寒凜,這一掌,道道地地的勁道十二成。
兩股凌厲無清的氣流碰撞在一起,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暴響……
石破天驚的這一響,撼山蕩岳,宛如平地一響焦雷!
砂飛石走,場中一片混沌不清!
展寧雙臂一麻,馬步頓覺虛浮不穩,蹬蹬蹬退三個大步……
一掌硬接下來,展寧孤懸在半空的一顆心,倒是放了下來……
迫不及待地,凝神穿透障眼的塵幕,向那黑衣婆了打量過去——
那婆子似也沒能撿到太多的便宜,應著這聲巨震,也震退了兩步遠近……
皮皺臉上的鷂眼翻得幾翻,精光暴射的眸子,直在愕然閃爍不定……
察顏現色,她似也沒想到展寧年紀輕輕,掌勁竟有如此雄渾。
這一掌,雖然高低立判,場外袖手旁觀的三個人,神色就迥然不同了……
賀芷青原本情急萬端,熱淚盈眶,現在,她秋波緊盯住面帶愕然的展寧,百合花般的芙蓉玉面上,激起幾絲得意的笑意……
酒怪慣見的嘻容,早已蕩然無存了,面部肌肉在不斷抽搐之中,望一眼展寧,再瞥瞥那個白髮皤皤的黑衣婆婆,變顏變色,神情卻在起伏不定……
了行大師低誦一聲佛號,慈光湛然,目注展寧一霎也不霎。
黑衣婆婆啼般地笑道:
「難怪你這娃娃初涉武林,竟有這般不可一世的氣焰呢,卻也真不是浪得虛名,實實在在有點鬼門道!娃娃,今朝你遇上我巫山婆婆,是你的死期到了,適才你用上一掌『十面埋伏』,老身就用這招『十面埋伏』來超度你,如何?」
展寧傲性不歙,豪情勃勃地道:
「要恁般嘮叨嘀咕幹什麼,我管你什麼『巫山婆婆』,什麼『十面埋伏』!只有一句話:三掌你要是放不倒我,挾著你的尾巴,滾蛋!」
一句頂撞,激的黑衣老婆子心頭無名火發,白髮根根聳立,獰笑道:
「好,好,算我老婆子嘮叨不該,接著……」
黑衣飄舉,人影疾幌……
但見她十指箕張,雙掌在胸前一掄左右半圓,抬腕又一亮掌……
果然是一招「十面埋伏」,應手推出……
有了前番硬接一掌的經驗,展寧膽氣一壯,兩掌疾往前推……
這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展寧存心要與這巫山婆婆一判高低,煞煞她的驕狂之氣,所以,此刻全力出手的,原招原式,也是一招「十面埋伏」!
如雷似的轟然一聲——
這招硬接,顯然就不是前掌可比了!
展寧接實這一招,既覺雙臂疼痛如裂,心血翻湧不寧……
下身虛飄飄地,直朝身後踉蹌退去……
驚叫聲中,兩條身影電疾撲到……
展寧神志尚清,踉蹌中咬牙穩住馬步,眼看行將撲攏過來的酒怪與賀芷青,傲然一拂手,瞪眼苦笑道:
「不要……扶我,只要我不倒下來,我就……不輸!」
一縷細如蚊吶的傳音急語,響在展寧耳際——
「立刻抱無守一,寧神內省,第三招能接便接,不必帶傷逞強,老衲暫先纏住這巫婆子,你且運氣行功看看……」
巫山婆婆眼看展寧拒絕攙扶的果毅之色,皮包骨的皤皤白頭,也自連點幾點。
皺紋密佈的瘦頰,掠過一絲獰惡的詭笑,啟步再度欺進前來,笑道:
「對了,這才是大丈夫的豪傑本色,你倆給我閃開,就只有僅僅最後一招,勝負便要立判了……」
酒怪與賀芷青,焉能想到有了行大師傅傳音授意的一番過節,眼看展寧閉目無聲,以為他內傷過重我法再接這一招了……
耳聽巫山婆婆似褒還侮的幾句言語,同時擰腰轉身,就待雙雙出手……
了行大師何等機警,白色袈裟飄處,人已疾步來在場中……
搖手制止住這兩人行將撲起的身形,哈哈一笑道:
「不好!不好!這樣不好!展小施主既與巫山婆婆有三掌之約,我等何必插足其中,有礙雙方的體面。」
背著巫山婆婆,給二人又投上了一瞥知會的眼色,接口又笑道:
「請!我等還是場外觀戰正經!」
酒怪也摸不清老和尚的用意何在,怔神迷惑,與賀芷青先後又退出場來……
了行大師遲緩地轉回身來,面朝巫山婆婆,撫髯一笑道:
「老衲恁般解,你巫山婆婆還有什麼話說?……」
「老身無話可說!」老婆子吼得這一聲,擺臂一舒道:「你了行大師不用想在我老婆子面前耍心機,你也立刻給我退出場去!」
老和尚並無即時就退之意,雪眉蒼發一頓,微微笑道:
「你巫山婆婆可也算得上是個武林中的隱世高人,與一個後生晚輩較量高低,不也過份……」
不容老和尚把話說完,巫山婆婆鷂眼陡睜,厲聲大吼道:
「你這老禿驢不立刻滾出場出,莫怪老婆子存心毀約,要將你這少林寺,殺得寸地滅燼,雞犬不留!」
了行大師極度為難之中,展寧大喝在身後響起——
「師叔,你就依言退出場去,我不信巫山婆婆有啥了不起的非凡造詣,她要惡言毀掉少林寺,就看她掌上爭不爭氣,能否在這最後一掌放倒我了。」
話說聲中,已是幾個大步跨上前來……
看展寧這句話出口,老和尚心下一安,含笑也就步出場去……
展寧舉步來在巫山婆婆近前,手指當中未了的激戰火熾場面冷然笑道:
「我尊重你是一個隱居已久的世外高人,第三掌我若是倒下身來了,少林寺任憑全力施為,我等無話可說,倘使我展某能夠接下你這第三掌,該怎麼說?……」
巫山婆婆怒從心上起,卻又接口獰笑道:
「你有指望能夠再接我這第三掌麼?哈哈,你試試……」
身形初動,白髮飄飄!
左足一步前跨,吐勁發掌……
這一掌,顯然仍是沿用地羅掌,墨霧一似波翻瀾卷的浪潮,洶湧而至!……
至為淺顯地,成敗就在此一舉,老婆子存心要劈死展寧,掌下哪能輕鬆得了。
只需一見這迅辣兼具的態勢,便足以令人膽戰心寒!
慢說是酒怪與賀芷青,感同身受,面呈震驚而外,就連年高壽永,閱歷淵博如海的了行大師,見狀也變了一付顏色……
相反地,展寧此刻的心湖靜如止水,如果說他還有些許意念,那就是:
還有一掌了!
停下來的這一掌,任憑它是尊飛來的山嶽,也要將它支撐起來!
不管為了什麼理由,大而言之,是為了少林一派的存亡悠關!小而言之,為了自己的報仇與榮辱!這一掌是務必要將它接下來的!
只要自己不倒下去,這三掌賭約便就贏定了!
所以,千萬不能倒下去!
正因為縈這一念於懷,展寧適才在第二掌,已然受了輕微內傷,百忙中默然一提真力,運行了堪堪一個大周天,將翻湧的氣血鎮壓下去,急不可待的又步進前來!
現在眼看巫山婆婆全力運掌,推出一股排山倒海的墨霧衝向自己,遂也牙關緊咬,雙掌在胸前一開一合,向左橫跨半步,盡力兩掌前推——
也是一股墨霧之氣當胸捲起,逕向巫山婆婆的來掌勁氣上,撞了上去——
這一招,展寧用的是地羅最後一式的「十室九空」,捨九打一,全付精力集中於一兩掌接實後的這聲隆然暴響,宛如一響勾魂奪魄的喪鐘!
在這之前,展寧還是一個神志清醒,傲氣橫生的少年豪傑,在這之後,展寧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葉飄萍,進退兩難,無所是從了……
萬分神奇地,他並不感覺巫山婆婆的來掌真有什麼了不起,也沒感覺有半點痛楚在身,甚至第二掌硬接下來的氣血翻湧的現象也不存在了……
但是,有一點卻是特別又特別——
怎麼搞的?經過這聲隆然暴響之後,週遭的熱球火把倏歸全部熄滅了。
眼前頓呈昏黑無光,一團漆黑!
最令人玄惑不解的,一條闊背峰腰的健壯身子,怎地忽而變得輕靈起來。
簡直身輕若絮般地,飄呀飄……飄呀飄……
不好!不好!糟糟糟!
敢情我已是身受重傷,而理智喪失了麼?
一縷不泯的靈心,勾起既經喪失了的神志,展寧倔強剛毅地,心底暗自大叫!
「穩住!穩住!這是最後一剎那,千萬不能倒下去!」
不能倒!不能倒!萬萬不能倒!
還有一件事展寧沒有忘記費吃奶的力方始勉強啟開目,叫了一聲:
「不……要……扶……我!……」
展寧認為,除了這兩件事必要之外,其他的,不值得費心來計較了。
只要兩條腿撐住不倒下來,其他的事用不著自己去關心!
耳邊,彷彿響起賀芷青的一聲哀嚎,與酒怪老哥哥的連著呼叫之聲……
展寧有心啟口作答,奈何力不從心……
慚漸地,漸漸地,那些嚎叫之聲越去越遠了!
終於,聲息杳無,闐無半點聲息!
一切也沒有了!
事實真是這樣的嗎?
不然!
五乳蜂面壁面前,此刻正仍是燈火通明,人群分明的列在兩邊!
在展寧身後,參差站立著,而又色露嚴肅的有酒怪,賀芷青,瘦和尚,胖和尚,少林掌門人,蘭娘,以及六個紅衣上座!
這些人,大半都是七情已除,六欲已淨的佛門弟子,但是,一個個顯然已是豪情勃發,熱淚盈眶……
最激動的,莫過於賀芷青與酒怪,一個早已梨花帶雨,口裡哀叫聲聲……
一個則彷彿親情乍斷,老淚縱橫……
只有蘭娘,仍是那付令人難以捉摸的冷然神色,誰也不知道她想些什麼。
儘管每個人的表情大有迥異,有一點卻是迥然相同,那就是——
只准眼看,不准動手!
—一就沒有敢來觸摸展寧!
一任他面色灰白,目簾微闔,嘴角噙著一絲傲然的微笑,沁沁血絲掛在腮邊,宛如一尊毫無生氣的石膏塑像,岸然矗立在那裡!
面對展寧,約莫十丈距離,拄杖顫巍巍地,正是那個心毒手辣,而又造詣非凡的巫山婆婆,那婆子,鷂眼一瞬也不瞬,一直盯在展寧身上……
口裡「咦」了幾聲,雞皮皺臉上的神色,也在變化不定……
在她身後,站著的正是那個面如冠玉,而又目露淫邪光茫,身穿蟒袍的三殿宋帝王,他,早已凶威頓歙,喋口無聲的立在當地!
三殿宋帝王的身後,只剩下兩個狼狽不堪的紅衣判官,他倆狠狠索索,噤若寒蟬!
了行大師唯恐巫山婆婆心術不正,出手偷襲僵立中的展寧,早就一步跨進場中,眼看巫山婆婆並無就走之意,遂口佛號道:
「阿彌陀佛!敢情你這女菩薩有心背信,不遵守諾言是麼?」
「放屁!老身一諾干金,豈肯背信於一個後生小子!錯過今天,只要這小子常在江湖上行走,總有他喪生之厄的一日!」
惡狠狠地說到此處,極目一掃當前的一群少林和尚,冷哂道:
「只是便宜了你等這群少林禿驢們……」
猛然一轉身,衝著那三殿宋帝王喝道:
「怎麼?就剩下你一個人?」
宋帝王訕然諛笑道:
「我地獄谷平白在少林損失慘重,難道就恁般虎頭蛇尾,撤兵回谷?」
巫山婆婆自正沒好氣,聞言一瞪眼,叱道:
「這樣說來,你這三殿閻王尚是存心不服,還想動動手嘍?」
三殿末帝王愕然有頃,遂又陪笑道:
「不是!不是!我是說您巫山婆婆,您,巫山老前輩……」
「廢話少說,谷主面前有老身擔代!走!」
沒得好說的了,宋帝王右臂凌空一揮……
一聲田螺哀嗚響起——
地獄谷有備而來,敗與而歸,一剎時鬼火憐憐,鬼聲啾啾,撤兵退出寺去!……
巫山婆婆神露狠毒地,又向展寧投上一臀,獰笑中杖一柱地,身形沖天而起……
一轉眼也就縱跡杳無了!
一俟地獄谷人馬去得遠了,賀芷青珠淚如流,眼望著仍然僵立的展寧,哀叫道:
「展哥哥,你受傷沒有?地獄谷鬼卒已撤離,你已經勝利了呀!……」
回答賀芷青的,展寧仍是不言不動,一付傲然微笑的不變表情!
這一來,賀芷青駭然亡魂,一縷芳魂也出了竅……
現在,她情急萬端,口裡驚叫一聲,撲向展寧……
她快,有人比她還快……
賀芷青只不過身形幌動,作勢欲撲……
眼前人影電晃,兩條人影橫阻在她的身前……
這正是了行大師與蘭娘!
不待蘭娘啟口,老和尚已是動容喝道:
「女施主,你可知道這一撲的嚴重後果麼?那便是促成這展施主早登極樂,促成他就地脫力而死亡不治!」
經這一聲大喝,賀芷青愕然一怔神,半響直是作聲不得……
酒怪一時也慌的亂了方寸,情急支吾道:
「有沒有救?……總不能讓他…永久站在這裡……」
了行大師無暇答理酒怪,一偏臉,朝掌門人覺善長老道:「還是急待處理麼?」
眼看覺善長老應喏就持轉身,遂又大聲喝止道:
「且慢!你立刻著人打掃方丈靜室,容我安頓小施主!」
少林掌門人頻頻頷首中,縱身下山去了……
了行大師這才環掃一瞥週遭色帶惶急的眾人,正容道:
「此刻干萬惶急不得,一不小心,震散剩餘的一口真氣,展小施主難免脫力身亡,便就無藥可治了!」
酒怪緊張之色不懈,急聲又問道:
「以你看來,他的內傷重不重?」
老和尚閉目微吁道:
「重,重得很!若是老衲的判斷不差,他已是五臟離位了的!」
「你少林有藥能治嗎?」
「沒有!」
賀芷青聞言卻又嚎陶大哭起來……
了行大師蹙眉一轉臉,喝道:
「禁聲,老衲行將動手閉住他的氣穴,你這一嚎,不是全功盡棄了麼?」
老和尚厲色喝住激動中的賀芷青,面向情急的眾人苦笑道:
「我等到需偵騎四出,尋覓一味靈藥來拯救展小施主,但是,靈藥厲難覓得,一候過了七天,即使有藥也天計可施了……」
「要怎樣的靈藥呢?」胖和尚插口問上一句。
了行大師盤算須臾,閉眼答道:
「關外萬年野山參,天山靈芝茸,南海火中蓮,雪山千年冰無一不可!」
瘦和尚深瑣雙眉,插言道:
「這俱是幾味百年不得一見的仙藥,何況迢迢數千里,又要在七天之內……」
酒怪驀然觸動靈機,排開眾人,大步欺進前來道:
「老和尚,千年猴頭血三七的變形種,治得不治得?」
「變形種?…治得!治得!」雙手一攤道:「哪裡有?」
酒怪顯然就要啟步,倏又想到了什麼,用手一指僵立中的展寧道:
「此去貴州堯龍山,行程回總有四千餘里,老叫化衝著這條老命不要,也要在七天之內趕回來,至於他……我就鄭重托付給你了!」
言甫落音,點足就待飛身的同時……
胖瘦雙僧身形電閃,同時阻在酒怪身前道:
「酒蟲!以你看來,我五台雙僧的輕身功夫,能較你遜色得多?」
酒怪陡然一怔,未及拔開滿頭玄霧的一剎那……
兩條淡黃身影卻已沖天而起,飛逝如煙……
現在酒怪明白了,急聲大叫道:
「不必過份慌張!小心哪!那巫山鬼婆子還在附近……」
了行大師淡然一笑道:
「眼前安置這展小施主要緊,你等也來照顧著吧……」
話完一回身,步向噙血傲笑,逞強不倒的展寧……
眼角朝站在近前的僧人一示意,手臂向上一提,飛起五指……
應指響起展寧「哦」地一聲……
哦字出口,連帶噴出滿口如泉血柱……
兩腿一軟,便倒在酒怪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