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紫衣女鬼自稱是人,笑聲未落,忽然有人哈哈大笑,隨見四條身影有密的樹叢後轉了過來。
甘平群一眼看去,認得正是在客棧見過的藍袍道人和閩南三虎。只見藍袍道人笑聲一斂,笑容滿面道:「紫鳳女,你又何必興妖作怪?好好一付人見人愛的甜臉孔,偏要扮成這付怪相,縱使不怕嚇殺別人,難道不怕漱玉儒生驚怪麼?」
甘平群聽那藍袍道人叫出「紫鳳女」三字,又覺自己誤將對方當作親娘,心頭一冷,便想走開。但想到這千載難得一遇的奇事,既已遇上,何不索性看個到底?
紫衣女鬼似因被揭破身份而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不錯,我就是聞人瑤卿,你玄谷老道不遠千里而來,究竟有何指教?」
玄谷道人打個哈哈道:「真人面前不敢說假話。貧道輕易不離華山,今番南來,正想向聞人女俠商借一樣東西,不知可否見容?」
「請說!」紫鳳女語冷如冰,目射寒芒,瞪在老道臉上。
「聞人女俠目前處境,想必已經自知,毋庸貧道贅說。現在黑白兩道高手,都趕來孤還嶺要劫奪女俠的藏之物,縱是你武功蓋世,仍然好漢打不過多人,萬一失手,豈不抱憾終天?是以,貧道甘願作毛遂自薦,只要女俠肯將浩然天罡錄借來過目,當盡力保護安全,而且一年之後,必定原壁歸趙,請問意下如何?」
聞人瑤卿漠然道:「若不肯借呢?」
玄谷道人一愣,隨又乾咳兩聲道:「不錯?……以女俠的聰明,未必不能預測後果。」
聞人瑤卿冷笑道:「余老道,你這老虎借豬的算盤,只怕是落空了。」
玄谷道人臉色一沉,陰惻惻地笑道:「貧道從來不願做落井下石的事,看你身受重傷,本該饒你一命,但既不知好歹,一味推三阻四,貧道也只好破例了。」
甘平群既知聞人瑤卿並非鬼魂,也就絲毫不感覺駭怕,見那道人居然要乘人之危,急叫一聲道:「道長且慢!」
玄谷道人怔了一怔道:「小哥有什麼事?」
甘平群拱手一揖道:「道長是清靜無為之士,不該乘人之危,奪人之物。」
玄谷道人望他一眼,笑起來道:「小哥欲以夫子之道,勸貧道不要那武林奇書!」
甘平群點點頭道:「理該如此!」
虎頭刀搶上一步,喝道:「小酸丁,憑你也配,那紅衣賤婢是你什麼人,這黃包袱怎又背在你身上?」
甘平群聞言之下,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閣下竟是妙手空空,樑上君子,昨夜把小哥這包袱光顧了去,不料被女俠光顧回來。」
虎頭刀被他說中前事,不禁臉皮一紅。
玄谷道人急伸手攔阻道:「新光不必作這意氣之爭,辦正事要緊。」
聞人瑤卿冷哼一聲道:「余老道別以為你華山劍術有什麼了不起,我聞人瑤卿雖然略為受傷,還不甚於怕上你那枝廢鐵,不過,話又得說回頭,你一意和我瞎纏,只怕今生今世休想再見『浩然天罡錄』的面。」
玄谷道人被紫鳳女這話氣得老臉通紅,但他已聽出話裡有因,急道:「浩然天罡錄是否已被人盜去?」
聞人瑤卿淡淡一笑道:「方纔的事既已落進你老道眼裡,何必明知故問?」
玄谷道人臉色一沉,厲聲道:「可是穿雲堡范老兒得去了?」
聞人瑤卿仍然語冷冰道:「我奉勸你這牛鼻子一句: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玄谷道人縱聲大笑道:「范日華能奈我何?」他話聲一落,轉向閩南三虎喝一聲:「走!」但見四道身影如旋風越野,疾捲而去。
聞人瑤卿眼看玄谷道人一行背影消失,才詭笑一聲,急向甘平群道:「孩子!跟我來。」
她走至古墓前面,將墓前一座石香爐向左轉三下,向右轉四下,立間軋軋一陣響聲,墓碑自動移開,現出一條下行的石階。
甘平群放大膽子跟著聞人瑤卿下行四五丈,依那隧道向右拐彎,盤盤旋旋走了半晌,到達一座圓形石室,頓覺眼前一亮。
這座石室正中,設有一張石几,四個石墩。石几後面,擺著一具朱漆棺材,油光耀眼,一法不染,但是棺蓋大開,裡面空無一物。室高只有丈餘,懸有一粒明珠,映得全室通明,纖毫畢現。
聞人瑤卿指關一個石墩命甘平群坐下,微微一笑道:「可是金鴛鴦著你往盧家莊打聽人?」
「是!」甘平群嘴裡雖答得快,但詫異的神情已流露在臉上。
聞人瑤卿瞥他一眼,又道:「可有什麼信物帶來?」
「一個金線鴛鴦的包袱皮,和一隻玉盒。」
「玉盒?快給我看!」
甘平群這才將玉盒取出,已被聞人瑤卿一把奪去。
但見她捧著玉盒,仔細端詳,喃喃道:「不錯,正是這件東西,想不到她倒不計前仇,還把他……」忽然一頓,注視甘平群半晌,續道:「金鴛鴦可曾告訴你的身世?」
甘平群黯然道:「養母臨終之時,只說我娘親姓盧,閨名印生,是這裡盧員外之女,並將外祖父與親娘形貌告知,此外並未說及他事。」
「她可另有書信?」
「沒有。」甘平群搖頭道:「她說,只要我媽見到包袱,便會明白一切。」
聞人瑤卿歎息一聲,取過包袱仔細察看半晌,忽然由布角夾縫裡抽出一張寸許見方的小紙片打開一看,頓時淚如泉湧。
甘平群驀地一驚,急道:「你老莫非就是盧……」
聞人瑤卿流淚點頭。
「媽啊!……」甘平群悲呼一聲,「撲通」跪倒膝前,抱著聞人瑤卿的膝蓋哭泣。
聞人瑤卿搖著他的肩背,默默地流淚。
良久,聞人瑤卿替他揩乾眼淚,淒然道:「孩子!先坐下,讓我將個中隱情從頭細說。」她一抹臉孔,將散發掠往頸後,登時現出一張眉清目秀,俏麗無倫的面貌。那可不就是金鴛鴦日常提及的盧印生?
甘平群癡望半晌,忍不住又輕歎一聲:「媽——」再度撲進懷中。
也不知這位盧印生天性涼薄,還是自感愧疚,對這分離多年的愛子歸來,除了默默流淚之外,竟不多說幾句安慰的話,攤開掌中那付猴皮面具,柔聲道:「十幾年來,我為了逃避世人耳目,戴上這付面具,想不到還是被那班武林梟雄識破真相,引起莫大的屠殺。」
甘平群對於這位從未見過一面的親娘,真太陌生了。一種孺慕之情佔據心頭,令他除卻癡癡望他親娘臉孔,靜靜地聽她訴說之外,不敢多插一句。
聞人瑤卿頓了一頓,再把那紙片細看一遍,掌心一合、一開,那張紙片立即化作粉末,隨攤掌時的微風飄散。
「媽!你變的好戲法!」甘平群雖快滿十六歲,但沒學過武藝,也沒見過精奇的武藝,竟把聞人瑤卿這種絕技當作戲法。
聞人瑤卿苦笑一聲道:「這是武藝,不是戲法。」
「媽!平兒要學。」
「這個……將來再說吧。你可知道金阿姨的左臂何失去了?」
「難道是因為學武?」
聞人瑤卿長歎一聲,目光凝視屋頂,彷彿追思一連串冗長的往事。
「媽!你怎麼又不說話了?」
「哎!誰知由何處說起?」聞人瑤卿歎息道:「宿怨方休,新仇又起。……你金阿姨原是我的侍婢,因我疑心她做了壞事,才斷她一臂,命去找漱玉儒生回來……」
甘平群眨眨眼皮,茫然道:「漱玉儒生是什麼人?」
聞人瑤卿黯然道:「他姓甘,名益苦,也就是你爹。」
甘平群渾身一震,急道:「後來找到沒有?」
聞人瑤卿慘笑一聲,指著那小玉盒道:「這是你爹隨身攜帶之物,裡面盛有『金創拔毒散』。此盒既落到你金阿姨手中,可見她已見過他的面,不過……你爹已經死了,而且死的十分淒慘……。」她忍不住心頭悲痛,竟自掩面痛哭。
甘平群大駭道:「難道是金阿姨殺……」
「胡說!」聞人瑤卿一聲斷喝,打斷他的話頭道:「你不要疑神疑鬼,金阿姨遇見你爹的時候,他已一命垂危,連這『金創拔毒散』也不能救。原來他受一種極重的掌力所傷,而這種金創拔毒散只能救治兵刃暗器的毒傷。」
甘平群怒目圓睜,一躍離懷,叫道:「媽!誰是殺父兇手,快告知平兒,平兒要為父報仇。」
聞人瑤卿看他幼稚得可憐,好像兇手就等他去殺似的,不禁苦笑道:「孩子,你那知道仇人武藝已是天下無敵,要想手刃強仇,若果不服下天龍膽,練成浩然天罡錄上的絕藝,可說是此生無望。」
她移步走近石壁,將壁間暗鈕一按,「格」一聲響,石壁忽然裂開拳大的小洞,一道白光由穴口射出,被她一把握在手中,原來是一條腳拇指粗細,通體雪白的小蛇,隨又探手人穴,取出一卷羊皮紙,正色道:「這一卷就是近年來,武林人物夢寐以求的『浩然天罡錄』,出於百年前劍聖於非子的手筆,揉合儒釋道三家武學奧秘,若能練得七成以上,已是中原無敵,但這本珍藏手卷,是以速計筆法成,不僅是每一節互不連貫,而且詞意深奧,最難通曉,若非生具絕頂聰明,並以天龍膽開導氣機,任何人也難練到四成以上。」
甘平群不覺失聲道:「天龍膽要往那裡找?」
聞人瑤卿微微一笑道:「天龍膽是以千載巨蟒膽液與萬年火龜合練而成之丹藥,必須放進雪娘娘肚裡消除火毒,歷時三週年才可服用,我守在這古墓,便是因天龍膽火候未到。此膽服下不久,不但能抵一甲子面壁苦修之功,而且毒難侵,百邪難害。若是重傷的人得到天龍膽服用,功能起死回生,比那什麼九還丹,參芩丸,還要強過幾倍。算起來,此膽火候已足,愉是你的福緣了。」
甘平群但見她放下羊皮卷,和指甲向被抓在手中,通體雪白的小蛇肚皮上一劃,那小蛇立即腹破腸流,並沒有半點紅血,只露出一粒梅子大小的紅丸,晶瑩奪目,隱泛霞光,詫道:「這小蛇莫非就是雪娘娘?」
「你還不算太笨。」聞人瑤卿淡淡一笑道:「這紅丸就是天龍膽,你快服下去。」
甘平群搖搖頭道:「媽!你方才受傷,你服!」
「孩子!你快服去,裡面還有一粒。」聞人瑤卿不容分說,將那粒紅丸紅強塞進他的嘴裡。
天龍膽入喉即化,甘平群只覺一陣甘香馥郁之氣衝下咽喉,行五臟,攻百骸,頃刻間渾身舒暢,連毛孔裡面也透出一種芬芳。
但他向聞人瑤卿一瞥,卻見她已經將死蛇擲過一邊,頓悟這曠世難逢的天龍膽,本來就只有一粒,方纔她說還有一粒,那還不是騙誑自己服用?恩深如海,除了自己親娘,誰肯在生命垂危之時,將靈藥贈送給別人受用?
「媽——」她悲呼一聲,撲向她的懷裡,泣道:「你要孩兒武藝速成,也用不著出此下策呀。你老人家身上負傷,該服下天龍膽,治好傷,帶孩兒往別處學藝,然後母子同去申雪父仇!這時怎生是好?……」
他心裡一陣悲痛,幾乎語不成聲。
聞人瑤卿忽然笑道:「孩子!你叫媽已經夠多了,我因你爹娘的仇人是武功高絕,心腸詭詐的人,所以要騙你食天龍膽,把浩然天罡錄上的武學速成。其實,我並不是你的親娘,你親娘張靜君比你父早死,也比你父死得更慘……」
甘平群怎肯相信?反而好笑道:「媽,你真會騙人,金阿姨說媽的名字是盧印生,怎會又跑出一個張靜君來?」
聞人瑤卿側耳一聽,臉色忽然一變,急道:「又有人到了外面了,我出去看看。若有人衝得進來,你千萬不可說你爹娘的名字。」
她話聲一落,但見人影一閃,便即無蹤。
甘平群愣了半晌,想起紫鳳女騙他服天龍膽,眼見重傷難治,縱是能學成絕藝,但失母之痛,用什麼能夠補償?他天性純厚,暗悔來的不是時候以致親娘失去治傷的良藥,一種悲苦之情立即佔滿心頭,忍不住淒然下淚。
驀地,一陣沉重而急促的腳音響起,舉頭一看,即見聞人瑤卿一路踉蹌進室,駭得他高呼一聲,一步衝上,把她扶穩,哭道:
「媽!有什麼傷藥沒有?」
聞人瑤卿似是以勉強提著最後一口氣奔回,此時倚在甘平群臂彎裡「哇」地一聲,吐出滿地淤血,淒然慘笑道:「我死能瞑目了,你爹娘的仇人是銀……」
「銀」什麼,她沒說出來,又連嘔幾口黑血。
甘平群急得手忙腳亂,把她平放在地上,自己跪在身側,哭叫道:「媽!是誰傷了你?是誰?……」
但由得他嗆天呼地,聞人瑤卿已經不能再開口說話,只見她微睜失神的眼睛,盡力看他半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便即溘然長逝。
甘平群千里尋親好容易找到親娘,而親娘又在這種情景之下傷重而亡,怎不教他哭得肝腸欲斷?
「哈哈!正是這本秘笈!」
這一陣得意的笑聲,使他驀地驚覺,舉頭一看,見那玄谷道人已站在身側,手裡正拿著前代劍聖於非子的手澤,趕忙躍起身子,喝道:「你這出家人怎起貪癡之念,還不把羊皮卷還我?」
玄谷道人嘿一聲乾笑道:「還你?休做夢吧,貧道先看看有什麼絕學。」
他當真旁若無人,把那卷羊皮舒開細閱。
忽然,他臉色微變,厲聲道:「這書裡指說的天龍膽藏在何處?」
甘平群昂然道:「天龍膽早就進我肚裡了。」
「你?」玄谷道人臉色一沉,又跨上一步,但當他目光觸及甘平群那凜然難犯的面目時,不禁一怔道:「漱玉儒生是你什麼人?」
甘平群一愣,正待擬實回答,猛憶親娘臨終遺言,只得又把到口的話縮回。
但那玄谷道人何等奸詐?一見他欲語還休的神情,心下已經明白大半,隨即嘿嘿怪笑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不但相貌是同一個模裡打出,連那又臭又硬的骨頭也不曾走樣。紫鳳女是你什麼人?」
甘平群冷冷道:「你這貪嗔老道還不配問。」
「好說,你正是紫鳳女的私生子!」
甘平群雖然不諳武藝,但聽得對方辱及親娘,怒火頓起,暴喝聲中,猛可飛起一腳。
玄谷道人雖是武林中屈指可數的人物,那把一位藉藉無名,又怕鬼的少年放在心上?不料甘平群服下天龍膽之後,腿勁十分沉猛,而且又是含怒而發,這一腿飛出竟是一閃即到,駭得他一個轉身,橫飄三尺,猛聞「啪」一聲響,那本羊皮捲袖已被踢出門外。
真正是陰溝裡翻船,玄谷道人平日自視甚高,頤氣指使,怎料一位後生小子把他已得到手的秘笈踢飛,不由得老羞成怒,反而嘿嘿乾笑道:「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有一手,那就怪不得本道爺下手太辣了。」他話落人起,一閃身軀,已扣緊甘平群腕脈。
「哈哈!」
又一聲朗笑傳來,石室裡氣旋激盪,風聲颯颯。
玄谷道人大吃一驚,急忙放鬆甘平群,同時疾轉身軀。一眼瞥去,見那卷羊皮已落在來人手裡,不由得又是一怔。
那人哈哈一笑道:「玄谷道長可信得過兄弟從不打誑?」
玄谷道人略一沉吟,立即滿臉堆笑道:「穿雲堡主雲天高誼,語重如山,貧道若存疑忌之心,也不至於立即趕回,再找紫鳳女理論了。」
甘平群見那秘笈又落穿雲堡主手裡,心頭暗笑道:「這真是螳蟬不知黃雀在後,我就先瞧你的。」他恨極玄谷道人奪去秘笈,巴不得穿雲堡主把這惡道打敗,卻聽那穿雲堡主哈哈一笑道:「余道長好說,敞堡雖辱蒙同道抬愛,怎比得上華山萬一,以道長今天一反常態,莫非為了這卷浩然天罡錄麼?」
玄谷道人眼珠一轉,笑道:「范堡主快人快語,猜得雖然不差,但這卷浩然天罡錄乃貧道方才拋落門邊,若肯擲還,當不忘高誼,回敬一份人情。」
甘平群忍不住冷笑一聲道:「你這牛鼻子好生奸詐,分明是偷了我的秘笈被我踢落門邊,怎又變成你自己拋落?」
玄谷道人臉色瞬息數變,若不是穿雲堡主在旁,為了保留自己身份,敢要一掌將甘平群打死。
但那穿雲堡主范日華卻忽然哈哈笑道:「武林之物,有德者得之。兄弟雖偶得秘笈,還不敢自居物主,道長既肯以人情交換,自是求之不得,但不知道的說『人情』兩字,是怎樣隆重的一份賞賜?」
玄谷道人正色道:「范堡主中了紫鳳女的毒針,決難挨過十二時辰,若肯擲還秘笈,貧道當為堡主盡力除毒,如何?」
范日華被他一語提醒,暗自吃驚,但他早知玄谷道人不諳醫理,何況紫鳳女的鳳毛針決非尋常傷藥可解,生怕受騙上當,不禁沉吟起來,
玄谷道人見對方默不作聲,不由得冷笑道:「范堡主何妨退一步作想,若你只願貪得秘笈,一旦毒發身亡,難道要把秘笈帶往九泉去練?」
穿雲堡主身軀猛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