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劍聖之聲

    金雲鳳展顏笑道:「你繼父之志的精神,令人十分佩服。但於非子是前代劍聖,你要學劍藝,除了找回『浩然天罡錄』,還有誰的劍藝可學?」

    甘平群沉吟道:「雲妹你是否精於使劍?」

    金雲鳳失笑道:「雷音劍雖是師門絕藝之一,但比起天山的雷電劍、黃山的霹靂劍、鳳凰山的風雲劍、少林的達摩劍,仍然略遜一籌,在這些名家劍法裡只能居於第五位,更難和於非子獨創一格,神鬼莫測那種神劍法相比,我對你說的當然是實在話,對任何人來說,我也不會說師門劍法不行,你若要學雷音劍,我可以教你,不過,也許要白費工夫,還不如你力破『四極』那幾招嗚嗚怪響的神妙哩。」

    甘平群當時情急之下,把天倫劍當作三管龠使用,以內力震出嗚嗚的響聲,擾亂敵人心神,不料果能奏功,想起來也自覺好笑,搖搖頭道:「我意思不是要學你的雷音劍。」

    金雲鳳微愕道:「那為什麼問我是否精於使劍?」

    甘平群道:「你若精於使劍,則劍聖秘笈裡的劍法已該熟記了。」

    「哦——」金雲鳳失聲道:「你說的不差,我在路上也曾翻閱那秘笈,裡面的字句似通不通,又費解又難記,我對它不感興趣,但那三個劍式、三個掌式和兩個坐功圖式,我已記得十分清楚。」

    甘平群詫異道:「劍、掌都各只有三招?」

    金雲鳳笑道:「我說的是極簡單的三式,任何人一看就會。」

    甘平群道:「能不能演出來看看?」

    「這有何難?」金雲鳳拔出寶劍,「一」字橫天,架在頭頂上空,左下臂曲向身右,五指平伸,掌心向下,雙腳站直,腳尖並在一起,面孕微笑,不言不動。

    甘干群看了半晌,詫道:「你怎不演出招式來?」

    金雲鳳好笑道:「這可不就是『抗天一劍』?」

    「怪呀!」

    前代劍聖的劍藝——抗天一劍——竟是恁地簡單,由得甘平群聰敏過人,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但他知道金雲鳳決不騙他,也拔出天倫劍依樣畫葫蘆,擺出「抗天一劍」的架式,並請她細心指正。

    金雲鳳一面糾正他劍式的姿勢,仍忍不住詫問道:「你能信得過這些是劍聖的武學?」

    甘平群正色道:「我沒有不相信的理由,他也沒有需要騙人的道理。這劍式雖然簡單,而萬物推原還不是『無極』二字,你再演下二式,讓我學個齊全再說。」

    劍式雖是十分簡單,但他一絲不苟地模仿,費了不少時光才學會「抗天一劍」、「誅心一劍」、「闢地一劍」,接著,他又學三個掌式和二個坐式,這才滿意地笑道:「到底此行不虛,還收回幾式精深的武學。」

    金雲鳳一臉惶惑之色,深鎖蛾眉道:「精深的武學?在我看來,是簡到不可再簡。」

    甘平群笑道:「我先問你一句,寫字的起頭一筆,一共有多少種?」

    金雲鳳隨口答道:「橫、垂、撇、點,四種。」

    甘平群笑了一笑,點點頭道:「孫子曰:『色不過五,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聲不過五,五聲之變不可勝聽也,味不過五,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兵事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雲妹曰:『筆不過四,四筆之變不可勝書也』。」

    金雲鳳見他晃著腦袋,吟哦不已,好笑道:「雲鳳何幸,得見書瘋子,瘋子之變不可相近也。」

    二人相視大笑。

    少頃,甘平群收起笑聲,一本正經道:「雲妹你認為三式簡單,還幸劍聖畫出三式,尚有可解之理,如果他只畫一式,甚至於是一片空白,就沒有人能夠領悟。」

    金雲鳳偏著秀臉,顰顰眉道:「你好像已全明白似的,何不說來聽聽?」

    甘平群搖頭道:「『領悟』二字,談何容易,不過,劍聖的用意,我自信已猜中幾分——那就是『由簡而繁,由一而眾。』——我打算以半年時光索解他這六式劍掌,若有小成,便直向轉輪島去了。」

    金雲鳳驚道:「你憑三式劍和三式掌,就想制勝轉輪王?」

    甘平群點頭道:「這三劍三掌就好比橫垂點撇一般,後面含有萬千種變化,若能全部誤解、精練,應該是夠了。」

    金雲鳳聽說要由三個架式裡悟出萬千式,覺得未免太玄,細想起來又覺有點道理,欣然道:「預祝平哥哥成功。」

    「好說,謝謝雲妹。」

    「唔,走吧。」

    二人並肩下峰,那知還沒走得幾步,甘平群忽然「咦——」一聲道:「這裡怎會有松果?」

    金雲鳳好笑道:「一顆松果也值得奇怪?」

    甘平群向四周察看一遍,沉吟道:「附近全是雜樹,只十幾丈外有一株孤松,樹梢比峰頂還低,松果怎能飛到這裡?」他撿起松果一看,見有幾塊鱗片折痕猶新,更是驚奇道:「這是被人擲來的,怪不得剛才好像聽到『拍』一聲響,等我過去看看。」他拿起松果,走回那座巨石。

    金雲鳳也因石上那一聲響才驚醒過來,但那時情意綿綿,不加留意,經甘平群一說,頓覺方纔的纏綿盡被外人看去,說不定自己親筆繪就的藏寶圖也落在那人手中,不覺蓮步輕移,向那株孤松走去。

    「不要走!」

    她走到松下,正待上前查看,忽聞「頓」一聲輕響,一道綠影掠林而去,趕忙嬌叱一聲,起步疾追。

    甘平群到達那座「定情石」,果見石上留有被松果擊過的痕跡,暗忖當時自己二人昏昏沉沉,如果擲果之人懷有惡意,將松果擲向頭頂,應是非死必傷。

    他正思忖擲果人的真正意圖,忽聞金雲鳳叱聲,回頭看去,猛見一道綠衣纖影在林梢疾掠,暗自好笑道:「原來是個姑娘,怪不得她不敢現身,只敢擲果。」

    他猜想那綠衣姑娘定已偷看個飽,最後才不耐煩起來,擲來松果把人驚醒,金雲鳳追去還不打緊,自己縱是追到,這事怎好區處?

    他移步走近那株孤松,忽見樹皮剝落,樹幹上竟有人所指勁刻劃雲鳳「普陀山上」那首詩謎,每筆深淺如一,頓覺那綠衣姑娘指勁不弱,恐怕雲鳳有失,趕忙一長身形,循二女的去向疾追。

    那知剛達峰腳,猛覺腹痛如絞,迫使他停步下來,剎那間,身上寒熱交攻,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

    一覺醒來,人物全非。

    但見——燈如豆,四壁蕭疏,不知置身何地。

    他運起目力看去,原來竟已居於斗室裡面,自己躺在床上,趕忙撐起上軀,那知不撐還好,這一用力之下,週身皮肉筋骨頓時疼痛欲裂。

    「不要動!」

    一個女子口音在耳邊響起,接著又道:「你到底能醒過來了,先試運氣行功,打通『三焦』膈膜看行不行。」

    甘平群聽出那女子並無惡意,想要開口答應,卻發覺喉舌乾枯,半聲都沒有響,不禁駭得面色大變。

    那女子急道:「你不要妄想言動,趕快依照我的話行功。」

    甘平群枉具一身功力藝業,卻落到不能動彈的地步,只好依那女子指點,運氣行功。食頃,忽覺一股熱力由「百會穴」射入體內,通關搜脈,在體內疾走幾遍,然後下透「湧泉」,一去無蹤。

    耳邊又響起那女子的笑聲道:「你這老該死,好端端又來鬧什麼玄虛,由那小鬼自己練下去,可不多得一分練歷?」

    一位青年的口音朗笑道:「我只是舉手之勞,比你那嘮嘮叨叨像唸經似的告訴他去摸索要好得多了,小哥,你可以起來了。」

    甘平群暗忖這二人年紀不大,口氣卻老得出奇,開口「小鬼」,閉口「小鬼」,不知是什麼人物,依言欲起,那知心念方動,全身竟飄浮貼上高約五尺的屋頂,不禁駭然叫了一聲。

    那女子格格笑道:「看你多作孽,小鬼若不會氣納丹田,也就別想下來了。」

    青年人笑道:「誰教你方才嘮叨半天,還沒嘮叨出氣納丹田一句。」

    甘平群依言氣納丹田,身子悠悠墜下,站直起來,回目四顧,卻不見人影,急拱手道:「前輩你在那裡,且容小子參見。」

    他發覺自從那道熱力注入體內,渾身痛楚全失,頃刻間便能御氣升沉,功力又增進一層,情知遇上異人,雖覺對方口音並不蒼勁,但仍以極恭謹的口氣說出自己心意。

    「格」一聲輕響,房間推開,一道綠光射入,如豆的燈光無風自滅。

    甘平群向外一看,見一對二十幾歲上下年紀的年輕男女對坐小飲,那女的已向自己點頭招呼。急步出房門,才發覺濤聲如雷,波浪洶湧,敢是身在船上。但他這時不暇細看,趨前一揖道:「二位前輩在上,小子甘平群身受大恩,不敢言謝。」

    那女的指一張椅子命他坐下,微笑道:「小哥還算有緣,先賞覽海上風光再說罷。」

    甘平群見這對年輕男女神清氣朗,分明是神仙眷侶,急遜謝幾句,然後側身入座。

    那青年人笑道:「過份拘束,反而不好,我別號於是子,這位是拙荊。」

    甘平群肅然道:「原來是於前輩和於夫人,小子孤陋寡聞,大失儀注了。」他靈機一動,急避席而立,躬身道:「請問於前輩與劍聖於非子可是一家?」

    於夫人從開笑臉道:「他是我們大夥兒裡面的小滑頭,幾時又闖出『劍聖』這頭銜來?」

    「小子失敬!」

    甘平群聽那男的自稱為「於是子」,已自起疑,於夫人口氣中又暗示劍聖於非子比她小,頓悟三者是兄弟嫂叔關係,趕忙雙膝一屈,便欲下拜。

    於夫人玉掌輕輕一揮,笑道:「誰要你鬧這個?」

    甘平群在她一揮之下,頓覺週身被一種無形罡氣束緊,動彈不得。

    於是子作勢一托,把他托回椅上,點點頭道:「於非子是我胞弟,他最喜胡鬧,但也是淡泊名利,朝游北海,暮宿蒼梧之人,『劍聖』的頭銜,只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你先服過天龍膽,再又誤服血蝮之血,體內又曾經受傷,溫涼、劇熱、內傷,三事交征,若非遇我夫婦路過,你這身功力多半要毀滅了。」

    於夫人笑道:「你也別想居功,這小哥若果遇上別人也是一樣。」

    於是子正色道:「我那有居功之意,只告訴他莫亂吃東西而已。」

    甘平群情知對方不喜客套,雖發覺身外束縛已解,仍然正襟危坐,唯唯稱是,轉口問道:「請問前輩,當時可見二位少女追逐?」

    於是子道:「四野空寂,並無一人。」

    於夫人端起酒杯,笑道:「邊吃邊說,比較熱鬧些,阿蘭送一壺酒給這位小哥。」

    「來了。」

    一個宛轉得像黃鸝的聲音響起,一位豆冠年華的青衣少女已飄然來到身旁,手捧的銀盤裡,置有玉壺、玉杯、牙筷。她輕將銀盤放在甘平群面前,衣袂輕揚,又飄然而去。

    於夫人笑道:「這小妮子連一杯酒都不肯斟,小哥自己動手。」

    甘平群面對異人,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斜視,直待於夫人把話說完,才含笑一聲:「小於遵命放肆了。」自端玉壺斟酒。

    三杯下嚥,膽子略壯,即席拱手道:「小子斗膽,意欲上瀆前輩清聽,不知可肯見容?」

    於是子微笑道:「你有話儘管說,不必介意。」

    甘平群肅答道:「於今擾擾中原,群魔肆毒,前輩這等高手何不大張撻伐,盡掃妖氛?」

    於是子笑道:「我先代做官,曾清帝側,最後落得身首分離,盡掃妖氛,該是皇帝家人的事,我兄弟只望在『非皇土』之外遁世逃名,再不管那些傻事了。」

    甘平群正色道:「前輩不做將軍,不任宰輔,小子不敢非議,難道連武林正氣,也能任它消沉下去麼?」

    於是子注視他俊臉半晌,微微頷首道:「小哥還夠得上說這話,但你要知道,『江山輩有人才出,各領春風五百年。』若都要我們老幾輩的人去管,請問小輩的人除了吃飯、拉屎、枕於逸樂之外,所行何事?」

    他一語切中時弊,甘平群雖不耽於逸樂,仍不免俊臉微紅,帶著幾分尷尬,嚅嚅道:「前輩並不老。」

    於是子縱聲大笑道:「老了,老了!將近二百歲的人不算老,普天下也難找到老人了。」

    甘平群駭然道:「前輩竟將達二百歲?」

    於是摸一摸下巴,卻沒有鬍鬚可捋,微現苦笑道:「我親見『土木之變』、『奪門之變』、『賀蘭之捷』、『寧藩之平』,你說我有多少歲數?」

    甘平群迅速一算,失聲道:「最少也有一百九十四春秋矣。」

    於是子欣然道:「差不多,我今年一百九十六,只相差兩歲而已,但我那老弟恰和你所算的相同。」

    甘平群忙道:「劍聖前輩可還健在?」

    於夫人接口道:「小滑頭的成就比我夫婦高,我們死不了,他們更是不會死,豈有不健在之理。」

    甘平群喜道:「不知他老人家可肯見外人?」

    「老人家?」於夫人失笑道:「他永遠是十六七歲的娃娃臉,還配得『老人家』三字?」

    「哼!誰說我不配?」一個少年聲音由遠處飄來,甘平群喜得站起身子。

    於夫人罵道:「小滑頭,有人找你。」

    「不見,不見,我忙得很哩。」

    「你到底搞什麼鬼?」

    「行遍中州人不問,朝吟飛渡幾重洋。」那少年的曼吟聲越去越遠。

    於夫人向他丈夫笑道:「你看這小滑頭終年忙些什麼?」

    「他是個『無事忙』。」於是子笑了一笑,道:「小哥你坐下來罷,非子只許他去找人,不許人去找他,因為他萍蹤無定,由他最後那句話聽來,不知又往什麼地方的海島去了。」

    甘平群悵然若失,歎道:「小子緣慳一面,但能聞其聲,已是算大幸事了。」

    於夫人詫道:「你有事找他麼?」

《九陰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