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群輕歎道:「小可和愜妹分手不過大半個月,莫非又有別的急事?」
敖汝心含笑向旁觀的閒人深施一禮,道:「小女子敬謝列位客官捧場,只因遇上這位甘公子是熟人,今天不再唱了。」說罷,又深施一禮,轉向甘平群道:「帶我往你房裡去!」
請她唱過怨曲的吳生余走了過來,手裡拿有-張莊票,笑笑道:「敖姑娘且慢!先把這張莊票拿去。」
甘平群暗想這人,一出手就是千兩黃金,究竟是何來歷,忙勸敖汝心收下,轉向他笑道:「兄台若不嫌棄,待小弟和敖姑娘將正事談罷,便請移步敝室一敘,如何?」
吳生余搖搖頭道:「在下要處理由遠島送來的豬羊,這幾天無暇清談,改天再領教。」聲落,一揖而去!
甘平群聽說豬羊由遠島送來,心念一動,敖汝心已著急道:
「快往你房裡說,我也急著要走。」
敖汝心似有急事要辦,但一進房中即將琵琶往甘平群床上一放,坐了下來,展眉一笑道:「你這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品心閣匆匆了一兩個時辰,卻留給愜妹無限相思,飛帖我們神女宗的妹妹四處找你,為了她一個人多情,害苦了我們四處奔波,你也過意得去?」
甘平群輕歎道:「小可固知愜妹情深,因偶遇一件要事,耽擱大半月,不知她曾否見過金姑娘?」
敖汝心搖頭道:「誰是金姑娘?我不知道,她飛帖同門已是半月前的事,可能就是你忽然失去的時候。」
甘平群道:「帖上怎樣講?」
「大意是說法你可能被人擄往海外,要我們加意留神在各埠上落的海客,還要暗中密看貨物和豬羊。」
「奇怪?連豬羊要密看?」
「並不奇怪!」敖汝心笑道:「她大概恐怕你被別人偽裝成豬羊運送出去。」
甘平群心頭微驚,苦笑道:「我若要別人當作豬羊運送出去,這一輩子也休想再回來了。」他頓了一頓,轉過話頭問道:「愜妹除了飛帖找我之外,可曾提到我二位義兄?」
敖汝心輕搖螓首道:「這倒不見說及。」
甘平群暗忖葉汝愜該已和金雲鳳見過了面,否則不會知道自己失蹤,當時她心急之下,先飛帖尋人也是常理。至於二位義兄,馮行義既已決定守墓三年,報答師恩,趙如玉為了慰他岑寂,帶了何紊芸與他為伴也未可知。
敖汝心見他沉吟不語,又道:「你那二位義兄叫什麼名字?可告訴我替你飛帖去找。」
甘平群將二人姓名告知,但又搖頭道:「不必找他們了,我先往潮州一趟,見過他們之後,也要尋找仇人的蹤跡。」
敖汝心道:「你仇人是誰?」
甘平群道:「至今還不知是誰?但我相信不久將來,定可找到他!」
「唔!」敖汝心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先飛帖告知愜妹這個喜訊。」
甘平群笑道:「謝謝敖姑娘,同時也請另發幾張帖子,請姐妹們不必找我了。」
敖汝心嬌笑道:「這件事不勞你囑咐,我自己會辦!」她取過身邊的琵琶,由裡面抽出一朵紅色絹花,續道:「我這朵紅絹花贈給你帶在身邊,日後若需要我那姐妹們幫忙,只要以花為證,她們赴湯蹈火而不辭。」
甘平群見對方不過是神女宗的一名歌妓,竟有這份義氣,大起感動,喟然道:「姑娘這份盛情,令小可感激不盡,但我不欲因一人之事累拖多人,只能當是心領了。」
敖汝心正色道:「備而不用總比不備的好,由得你藝業高絕,有時防備不周,未必就不遇上意外的事。窮家丐幫雖說人多勢眾,可能幫你的忙,但他們的地盤是廢祠破廟,容易令人注意。
不如我神女宗姐妹分佈在閨閣、茶肆、酒館、勾攔、旅邸,甚至於棲身在達官貴人家裡,人數也不下於窮家丐幫,若有急事,和窮家丐幫一里一表,呼應起來,對你大有幫助。你和愜妹分手的時候,想是太過匆忙,她一時沒想到這紅絹花,才沒分給你一朵,再也不必推辭。」
甘平群想起對方說得十分有理,接過絹花,問明使用方法,又道:「姑娘你方才進來,說過有急事要走,不知有何急事?」
敖汝心道:「你可記得姓吳那客人說過的豬羊?」
甘平群點點頭道:「我也覺得十分奇怪,那人說過豬羊由遠島送來,他需要去處理,難道他是豬羊販子?」
敖汝心道:「那人是什麼樣的人?我也不知。聽說連日來,已有幾批豬羊運到,照說起來,由這裡運豬牛羊出口倒是常事,運進來則並不尋常,所以我想往碼頭察看一番,看那些豬羊販子是什麼來歷?」
甘平群道:「方纔姓吳的儒生一說,我已覺得可疑,姑娘既有情意,你我一道走,如何?」
敖汝心喜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不過,我先回去發飛帖,換過裝束再來。還有一位蘇汝情妹妹在客棧等著我哩!」
甘平群在房裡等待片刻,即聽到一陣環珮響聲走來後院,開門一看,果是敖汝心帶了一位比葉汝愜略大幾歲的少女來到。
這時,敖汝心和那少女俱是罩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披風,隱約看出裡面粉紅色的緊身勁裝,手裡抱著一具琵琶,腰間繫著一個小鼓,肩後斜插雙劍,恰似出塞的昭君,上陣的木蘭。
敖汝心一見甘平群走出房門,立即回顧那少女笑道:「情妹妹,這位就是甘公子,快上前拜見。」
那少女將琵琶向胸懷一放,微屈雙膝,蹲矮身子,含笑輕喚一聲:「甘公子!」
甘平群俊臉微熱,急回她一揖,苦笑道:「二位休作耍我。」
敖汝心上前笑道:「不是作耍你,但你和我這汝情妹子要故作親熱,才不令人起疑。反正神女宗的姐妹彼此間沒有醋意,也不用擔心愜妹怪你,何況還是一起去辦正事哩!」
甘平群恍然大悟,不再忸怩,泰然輕執蘇汝情的柔荑,笑道:「你二位公然佩劍,難道不怕別人起疑?」
蘇汝情回眸一笑道:「這本是我們賣藝姑娘的行頭,時常也舞劍娛客,有什麼值得懷疑的?方才碼頭那邊人聲嘈雜,快點走吧!」
這一座專供海舶泊碇的碼頭,已泊有十艘單桅帆船和二艘雙桅帆船,另外一艘三桅巨船想是吃水過深,寄碇在相距碼頭幾十丈遠的海面上。
數以百計的大肥豬被豬籠匝緊在碼頭上厲嚎,數以百計的大肥羊,被麻繩綁在頸上,也淒切地哀叫,最奇怪的是,這些肥豬、肥羊,每一頭部有百斤以上,而且當那濃眉巨眼,惡狠狠拿著鞭子的壯漢踱到近前,當面的豬羊也就立刻停了嚎叫。
那壯漢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鞭子,鼻裡不停地哼,嘴裡不住地罵道:「你們這些畜生,平時就會搗蛋,待把你送上斷頭台,零星宰割,你就知道厲害了……」
驀地,對著碼頭這邊城門,響起一聲驚心動魄的厲笑令人毛骨悚然。笑聲未落,一位窮儒打扮的身影已走上碼頭,但見他身軀歪歪倒倒,腳下踉踉蹌蹌,橫一步、縱一步,佔盡一條寬廣不到四尺的行人道。
揮鞭的壯漢急一指鞭梢,喝道:「兀那瘋子,休踩上大爺的豬羊,當心……」
那知一語未畢,窮儒已走到近前,肩尖一傾,竟向他心坎撞落。
揮鞭壯漢趕忙退後一步,橫臂一攔,喝道:「你這酸丁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窮儒雙目失神,瞪向壯漢的臉孔,忽然慘笑一聲道:「你這畜生,老夫總算是找到你了。」
壯漢臉皮一紅,怒道:「你敢胡說八道,大爺就把你丟下海去。」
窮儒忽又一聲厲笑,跨上一大步,一掌摑出。
「啪」的一聲脆響,那壯漢不但被摑個正著,而且一個踉蹌絆著一個豬籠,坐向籠上,壓得籠裡的豬發出厲嚎。
真正是「一犬吠影,群犬吠聲。」一頭豬嚎了起來,霎時群豬並嚎,群羊並叫,聲震遐邇。
單桅海舶上的水手,一聞豬羊齊叫,紛紛躍上碼頭,看他那份矯捷的身手,分明全是武林健者。
窮儒反而毫不在意,停身下來,側耳側聽,「咦——」一聲叫道:「怪哉!怪哉!豬羊同一叫聲,真是千古奇聞也。」
那壯漢吃窮儒一個耳刮,又羞又怒,躍起身軀,厲聲道:「什麼怪哉?快拿命來罷!」
窮儒忽然大叫道:「這群豬羊可是要賣?」
那壯漢正要揮鞭,聞言一愣,摸一摸自己臉上,冷笑道:「難道你這瘋子要買?」
窮儒喃喃道:「瘋子!瘋子,要賣!要買!」
那壯漢真不知對方真瘋假瘋,暫時按下怒火,冷冷道:「你要買多少?」
窮儒仰首看天,茫然道:「統統買!統統買!」
壯漢怒道:「你這窮酸可是要尋老子開心?」
窮儒哈哈笑道:「豈敢!貧儒家財萬貫,只因一女淫蕩,二女凶頑,老妻助虐,三兒無知,將貧儒驅逐離家,乃欲以家財換些畜類來養育,看是畜類知恩報德?還是人類知恩報德?尊駕這是一大群畜類正合貧儒之意,若果不賣,貧儒也不勉強,若是要賣,只怕除了貧儒,便難得這樣一個大主顧了。」
壯漢雖捱過一巴掌,此時卻被窮儒說得心活,臉色略舒,向他打量半晌,將信將疑道:「五百頭豬,每頭價銀十兩,總值五千兩,一百二十九隻羊,每隻價銀九兩,總值一千一百六十一兩。
二者合計六千一百六十一兩銀子,你能夠買得起?」
窮儒屈指一算,呵呵大笑道:「每兩黃金抵紋銀十六兩,六千一百六十兩紋銀,價值黃金三百八十五兩,方才貧儒聽了一曲,出手便是千兩,你這伙畜生不貴!不貴!貧儒除了給價之外,另添十五當作四百兩整數,不知還有存貨沒有?」
那壯漢臉色瞬息數變,愣了半晌,才道:「存貨是沒有了,這是最後一批,前兩天各運兩船上來,閣下想是不曾遇上。」
窮儒大笑道:「果然!果然!那是豬羊各佔一半,每樣都整整六十頭,全已由貧儒買了下來,原來和列位同是-伙。」
那壯漢一聽對方再提起「一夥」二字,猛覺已被罵了,臉色一沉,厲聲道:「他們船在那裡?」
窮儒咳咳兩聲,好整以暇,道:「貧儒要船無用,貨物在博賀上岸之後,誰知船在那裡?」
壯漢微微一怔道:「你們在博賀交貨?」
「當然!」窮儒隨口回答道:「這幾船豬羊,仍請送到博賀,貧儒自當加倍給酬,否則這活口貨也不要了。」
壯漢濃眉一揚,環睛一轉,冷笑道:「貨已下定,萬無再裝上船之理,你究竟要不要?快說。」
窮儒晃一晃腦袋,慢吞吞道:「貧儒並非打退票,而是就地租船運貨,加倍給酬,若不如此,幾百隻豬羊,教我如何帶走?」
壯漢沉吟道:「既是這樣說,你且稍待,我問過東主再來!」
他招招手,召來兩名水手裝束的大漢,附耳說了一陣,然後踱著腳步,走上二大桅船,直進後艙,旋見三桅巨船一個黝黑的窗裡,忽然現出如豆的燈光,時斷時續,閃了半晌,壯漢又走回碼頭,改了一付臉孔,向窮儒笑道:「敝東主已經答應,但你可先將貨款送來,並請隨船前往。」
「這有何難?」窮儒搖手人襟,抽出一張莊票,看了一眼,笑笑道:「這是雷州金豐銀號的莊票,恰是黃金八百兩,你若不相信,可找人先把現金提來,貧儒先上船坐候便是。」
壯漢接過莊票隨手交給一位大漢,吩咐道:「你二人進城提款,快去快回!」
他似因窮儒舉止闊綽而微起敬意,遣令二人去後,回過臉來,面向窮儒堆笑道:「區區姓古,名豪山,忝為豬羊總管之職,還未請教閣下台甫?」
窮儒哈哈笑道:「好說!好說!貧儒姓吳,大名是生余,蓋自覺此生已是多餘地。豬羊總管請即裝貨上船罷,不過,還得吩咐貴屬下一聲,起貨務須謹慎,這活口若有傷亡,便要加四倍扣除貨款了。」
古豪山臉上閃過一絲怒色,忽然濃眉一緊,又強作歡容,笑笑道:「貨物既是客官的,我們自會謹慎。」
他一揮長鞭,在空中接連爆出「啪啪」的響聲,接著叱喝一聲:「各船裝貨!」
單桅船上的水手聞聲呼應,紛紛搬豬牽羊,亂哄哄鬧成一片。
這時,臨海城門忽又出現三條人影,並響起如泣如訴琵琶聲,夾著一個少年口音歌道:
「旅魂孤魄對斜暉,吮苦銜哀事盡非,
二女未求能跪哺,三兒尚望拾朱絆,
多年撫養翻成恨,老淚縱橫轉被譏,
我已有家歸不得,伊人空白泣寒幃——」
這三人邊走邊彈,邊行邊歌,歌聲一歇,恰也來到陳列豬羊的碼頭。
歌的是一位年未弱冠的少年儒生,他正挽著一位二九年華,手抱琵琶的白衣少女並肩踱步。身後跟著一位年華雙十的少女,手抱琵琶彈出淒切動人的樂曲。
吳生余雙目蘊淚,注視冉冉而來的三人,大叫道:「你們別來,已沒有千兩黃金了!」
來的少年儒生朗笑一聲道:「千金散盡還復回,晚生套用尊駕身世作歌,理應奉送一千兩才是。」
吳生餘點點頭道:「小友果然是套用我的身世,唉!『是非留與後人評。』不歌也罷,你挾妓遨遊,該往名勝古跡,風和日麗之地才是道理,來這骯髒的碼頭作甚?難道也要步陶朱公後塵,買些活口回去生息?」
少年儒生笑道:「豬羊活口俱被尊駕買盡,那還有晚生的份?」
吳生余大詫道:「我買盡豬羊活口,你又從何得知?」
少年儒生笑道:「晚生與這二位女伴已經傾聽多時,知尊駕有海上之行,既是同屬雅人,敢求附驥,做,一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伴當,順便也買幾件脫不了的貨,想也與尊駕並行不悖。」
吳生余愕然道:「還有什麼好買?」
少年儒生一指載運豬羊的船舶,正色道:「這些大海船上的貨已被尊駕一買而空,據這位豬羊總管口述已無存貨,當然也用不著回去再運,不如連船拍賣,豈不多賺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