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大怪事?
難以數計的「流螢」會聚在一起,成就「崖門恨宮」四字,已足令人驚奇,而這四字偏又是篆體,筆勢龍頭蛇尾,勁遒非凡,螢火蟲懂得寫篆體字,說來有誰肯信?
甘平群再一凝視,忽覺眼底一花,出現的四字頓時又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半點綠星。
他愣了半晌,忽想到轉輪王既可在離船之後,支使各船上的炸藥同時爆發,若有這一類奇人隱居在崖門,預設下螢火蟲並以黑布蒙起,待時揭發,待時遮蔽,可不是同一道理。
夜幕低垂,暮氣四合。他籌思已久,看看四野無人,一層身形,疾如一朵流雲向那出現過「崖」字的山頭飄去。
這是一座荊棘叢生的小峰,除了荊棘之外,儘是高低不同,大小不一的石筍、石鼓,幾乎把整座山峰遮蔽得看不見泥沙。
但他未登峰之前,已看準「崖」字最後一筆的末端,一尺不差地撲向預定之地,在他那「虛室生白」的目力之下,極清楚地看見荊棘的葉上反映出閃爍的星光。
「咦——葉子上會長出發光的寶沙?」他心下犯疑,先向四方掃了一眼,然後伸手摘葉。那知指尖一觸及葉面,立覺這張葉子又冷又硬,決不是尋常的荊棘葉子,趕忙把手觸回。
他再端詳一下,發覺這些荊棘上面會發出微弱閃光的葉子不少,但這一類葉子每隔五六寸便有一張向左延伸,形成一個「一」字。
「哦——原來如此。」他頓悟這「一」字正是「崖」字的最後一筆,由此可見那什麼鬼火集字,全是人為的玄虛。
他為了證實這意念,輕身一躍,登上荊棘,迅速向前面瞥了一眼,果見相隔丈餘才又橫列的發光樹葉,那還不是「崖」字的倒數第二筆?
他在頃刻間看破「崖門恨宮」鬼火的玄虛,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然而,這一位武林隱者弄出這些玄虛來唬人,到底有何用意?
由於探山的人全數失蹤一事看來,這處神秘的地面該隱藏有十分兇惡、殘忍的人物。但獨腳神丐能夠生還,自己三人由皇恐灘登岸,遇上二位婦人,看來也不是什麼凶魔惡煞,難道山上另有毒蛇猛獸傷人?
他認為設置玄虛的人縱非善類,也不是毫無理性的惡魔,不便摧殘對方的東西,一長身形,又奔向亂山深處。
「咦——」
這一聲少女的聲音傳來,甘平群急一伏身軀,投向石根,再一縮身,藏進荊棘叢中,隱聞一個少女口腔低聲道:「老九,你大驚小怪什麼?」
先發聲那少女以略帶驚訝的口氣道:「你可嗅到男人氣?」
「呸!你想男人想瘋了,恨宮十里周圍,連公狗都沒有一隻,
那來的男人氣?」
「七姐你不知道,前年我被那姓嚴的奸徒騙得和他夜夜春宵,待我結了珠胎,他卻一走了事,但他那股男人氣確也迷人……」
一聲輕笑打斷老九的話頭,老七已接著道:「你這小狐狸精真不要臉,怪不得你會被男人迷了,當時你若在慰興閣,只怕被你迷的男人還多著哩。」
老九「噗嗤」一笑道:「你自幼就身入恨宮,怎知男人的好處?」
「夠了,夠了!男人要有好處,你也不會到恨宮來。」
「唉!上了一回當,學了一回乖,可惜已『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恨宮的歲月也不十分好過。」
甘平群猜想那被喚成「老九」的女子就是私逃的吳汝恕,聽她有這分悔悟,也覺得十分可憐。但那「七姐」又笑著罵道:「這還不是你自作自受?你若不是專想男人,又要保有假深閨少女的身份,連你宗主的話也不聽,怎會受騙吃虧,落人恨宮?」
「七姐別說了,人家悔恨得什麼似的,你還故意嘔人。」
「好吧,不嘔你就不嘔你,你相信真有男人氣吧,你先說方才嗅到男人氣落在那裡?」
「唔!『人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人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方才確確實實嗅到就在近處,這時又捉摸不到了。」
「呸!聽你說了一大堆廢話,還不如巡山去哩。要是當真有男人人山,敢情你這騷狐會有一份。」
「哼!你居長不尊,以為我還會想?」
甘平群聽她二人調笑的聲音由近而遠,悄悄爬出棘叢,登上峰顛,由石隙探頭望去,但見亂山裡面小峰無數,房屋依山建築,星棋羅布,為數不少,卻又零落得不成章局,驟看起來,還以為是山村農舍,那有「宮」的氣概?
「叮噹……」
「來人止步!」
朝南那面山口響起一串鈴聲,隨聞一聲嬌叱。
靜夜,些微聲音也會傳出很遠,甘平群聽出那正是巡山的「七姐」的喝聲,心想同在一個時候,又來了一位入山同道,倒也不太寂寞。那知心念方罷,忽聞那邊傳來一陣熟耳的豪笑聲。
這豪笑一進甘平群耳膜,頓令他熱血翻騰,筋脈怒張,暗罵一聲:「你這老魔王居然也來了!」他一發覺轉輪魔王也來到崖門恨宮,幾乎要躍出藏身之地,但忽然想到不知恨宮主人和這魔王有何交情,魔王來意何在,只得猛剎住即將飄起的勢子,恨恨地瞪著那邊山石。
轉輪王笑聲一收,隨即朗聲道:「請即報知恨宮主人,說是海外安皇路親自來訪。」
「哦——你名叫安皇路,久仰,久仰。」甘平群聽得轉輪王自己報出姓名,頓覺此行不虛。
那「七姐」似因對方說是海外來的,略怔一怔,隨又冷笑一聲道:「恨宮主人向來不見外客,你休來這裡白撞。」
轉輪王似因「白撞」二字而有點光火,沉聲道:「你這小妮子恁般不懂事,若不看你主人面上,安某可要教訓你了,還不快傳報進去。」
「七姐」冷冷道:「你想在姑姑面前倚老賣老,沒那容易的事,老九,你可先試試這人究竟有多少斤兩。」
一個少年的聲音叱罵道:「憑你還不配。」
「高泰不可!」轉輪王叱止那少年,隨又一聲豪笑道:「安某只因和你們主人有舊,才以禮登門,區區一座恨宮,豈能限制得了我?」
他這話半點也不誇張,甘平群知道自己既能承虛而入,以魔王那樣高絕通玄的藝業,更該是毫無遮攔,但那「七姐」又冷哼一聲道:「你別在姑姑面前誇口,崖門恨宮不是你家,方才不知那一位小丫頭昏睡,才被你五人闖到這裡,你要見恨宮主人不難,只要能走通『綠慘紅淒陣』,到達迎賓室的階前,姑姑便可替你傳報,但是,話得說在前頭,這陣勢一經發動,任你是大羅天仙也難飛渡,若果自忖不行,立刻滾了回去還來得及,這還因那些小丫頭放了你們到了這裡,要不然,姑姑可不和你說這麼多廢話。」
這席話搶白得轉輪王一肚子悶火化作桀桀怪笑,震得亂山齊鳴,陰風四起。
「鈴……」
一串金鈴響聲起處,峰頭、石筍、枝葉、房屋,俱出現流螢萬點,遍山罩在陰森森的綠光之下,驟看起來如同鬼域。
甘平群只顧注視那邊山口,不料流螢忽現,連自己藏身之處也突然亮起十點螢光,若非躺下得快,幾乎身形盡露。
這時,他獲得接近這種古怪設備的機會,趕忙凝聚目力,仔細察看,發現那些流螢全是大如米粒的空心晶珠,珠內綠絲繚繞,而這些晶珠又嵌在蔓籐和荊棘的葉子上,葉子連柄全是厚約二分的鐵質製成,一端插進蔓籐或小枝上,隱隱看出細絲糾結,想見這些細絲可能通到縱橫的總機關。
他在雷州海面的船上,遇上那種可把人燒焦的怪網,記憶猶新,料想眼前這些細絲決碰它不得,只好貼地緩緩爬行,猛聞轉輪王縱聲大笑道:「恨宮主人精心設下這些雷霆網固足傲視湖海,但是放在安某眼中,並非無法可破。安某願稍待片刻,若果主人仍無待客之道,休怪我毀損寶網了。」
甘平群暗喜道:「只要你這魔王一破此網,立與恨宮主人為敵……」
他幸災樂禍地希望魔頭破網破陣,不料轉念之間,一聲清磬響起,立聞一個珠圓玉潤的聲音道:「何方貴客賁臨,雪兒怎不先傳報就遽施網罟?」
轉輪王朗聲笑道:「海外安皇路與恨宮主人曾有數面之緣,今帶來門人四名,有要事面告。」
「啊,原來是五洋秀士,雪兒先引進貴賓廳。」
這聲吩咐過後,甘平群聽得那七姐答應一聲,滿山綠光盡斂,卻有一道極強烈的白光由一座高約三丈的石塔射出,把轉輪王一行進來的山口照耀得如同白晝。
甘平群由暗裡看去,見一位神清氣朗的中年書生帶著兩對少年男女,跟在二位紅裳女子身後飄然舉步。心知那中年書生必定是轉輪王,但這惡魔不但沒有窮儒「吳生余」那股寒傖氣,與漳州集賢居遇上的「甘知苦」也絕不相同,究竟那一付才是魔王的真面目?
他念頭一轉,又覺得這層顧慮已是多餘,轉輪王笑聲始終未改,只要一發豪笑,必定露出破綻,何況還常帶著那對「金童玉女」?
不多時候,轉輪王一行進入一間大石屋,那道強烈的白光也立即斂去。
甘平群料想那石屋定是什麼「貴賓殿」,急趁白光驟斂的瞬間,一連幾個縱步落往牆外,藏身在花叢裡面側耳傾聽,但聞一串寒暄過後,才聽到那珠圓玉潤的聲音問道:「秀士夤夜蒞臨敝宮,請問有何見教?」
轉輪王語音帶笑道:「無事不敢打擾清修,只因區區今日沿海尋找一位本門叛徒,忽發覺他由皇恐灘頭登岸,想他可能潛來此山,特夤夜趕來奉告。」
「那人藝業如何?」
「他就是新近崛起江湖的甘平群,年紀甚輕,但已獲於非子心傳,若不及早剪除,江湖上難有寧日。」
甘平群聽出轉輪王意在挑撥恨宮主人對付自己之意,暗罵幾聲「卑鄙」,但那珠園玉潤的聲音又笑道:「江湖上本來就無寧日,我和於非子無冤無仇,犯不著翦除他的傳人。」
轉輪王沉聲道:「不然,那小叛逆同時又是羅喉老兒和東嶽無化道姑的入室弟子,與神女宗也有極密切的淵源,聽說貴宮網羅各宗各派的失意門人,說不定與小叛逆敘起淵源,便會變生肘腋,你這恨宮主人也難得終宵安寢。」
稍頃,恨宮主人又笑道:「秀士說得還有幾分道理,但各宗派的失意門人在我這裡得意,怎會忽然叛我?」
轉輪王輕歎一聲道:「人心最是難測,幾十年來,敝門收容天下高手不可勝計,收留之後又以『壯氣丸』增厚他們功力,視如手足以羈糜他的身心,誰知自從小叛逆一進敝門,立即學足三十六種氣功絕藝,三十六種水功絕藝,連那『雷厲風行』的絕學也練有幾分火候,幾乎令我受士叛親離,無處安身之苦。」
恨宮主人詫道:「氣功三十六絕是雷神的武學,難道也被你網羅了去?」
轉輪王嘿嘿兩聲乾笑道:「不錯,但他已背叛敝門。」
「唔。」
恨宮主人稍停,又道:「雷神的武學確是不俗,他在你座下充任何職?」
轉輪王微帶笑聲道:「他藝業功力雖臻峰頂,也不過在十高手中居第六位而已。」
恨宮主人似微感驚奇,緘默了一下,續道:「那就難怪了,當年一仙、二王、三神,並尊於世,紗帽癲仙和二王不知下落,三神該是第一流的高手,結果在你門下只能位居第六,自是心有不甘,也許居他前面的人還比他不上,怎不令他背叛?」
轉輪王呵呵大笑道:「夫人說的雖是,但我門下以才藝取人,決無先後倒置之理。」
恨宮主人沉吟道:「若事實果如秀士所說,那些背叛的人確是無良,至於我門下尚未發現有叛徒,縱令她不滿意恨宮,生心外向,只要不洩本宮秘事,我也不予追究,秀士盡可請便了。」
轉輪王被對方忽然下了「逐客令」,頗似失望地急道:「安某自應從命,但有一事尚請夫人玉允。」
「何事?」
「風聞十七年前曾與窮博士吳生余定情的周羽步,托庇在貴宮,半年前與甘平群同時背叛本門,逃回中州的翟妮寧,也出現於零丁洋海面,不知可有其事?」
甘平群一聽到轉輪王問起這兩件事,與自己探宮目的完全相同,頓時緊張起來。
然而,屋裡面的恨宮主人卻以極嚴肅的聲調說道:「秀士此問,已涉及敝宮禁例,無可奉告。」
轉輪王沉聲道:「難道收容逃逋,也算作禁例之一麼?」
恨宮主人輕輕一笑道:「閣下早知敝宮網羅各宗派的失意門人,何必又多此一問?再則,來者既人恨宮,當年恩怨自己一筆勾消,我雖職掌全宮,也無暇查究她們來歷,甚至於那人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所以說無可奉告之義在此。」
甘平群見這位恨宮主人居然不受脅迫,不禁暗自喝采,但想到也許她不知對方是殘忍絕倫的轉輪王,又不禁暗替她擔心。
轉輪王嘿嘿乾笑道:「恨宮雖然自有禁例,但各宗派也不是全無規章,若果貴方禁例與別派規章不合,那時又該以誰的為準?」
恨宮主人笑笑道:「我倒想先問閣下一句,如果你要喝酒,別人要喝茶,那時該以誰的方推?」
轉輪王被反問得一愣,旋即冷冷道:「那時當然各行其是,但不能和這事相比。」
恨宮主人道:「同樣的道理,為什麼不行?」
「難道夫人要一意孤行?」
「什麼叫做孤行?難道定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路才算有了同道?」
「嘿嘿!夫人言重了,不過,恨宮收容別派棄徒,別派自無話說,若收容別派叛徒,只怕難有寧日,安某相勸夫人之意在此,尚望再三深思。」
恨宮主人笑起來道:「俗話說『好人難做』,閣下偏要來做好人,這番怕要失望了,我可以略透消息,那就是本宮收容棄徒和逃逋,為不爭的事實,但決不收留別派的叛逆,閣下盡可放心了。」
「好,好。……」
轉輪王一陣豪笑道:「既是如此,安某也就告辭了,但願夫人言而有信,更願敝門叛徒翟妮寧不致托庇恨宮之門。」
恨宮主人冷笑道:「且慢著走,有關貴門翟妮寧的事,何妨先告知一二,也省得敝宮有失察誤收之嫌。」
轉輪王沉吟道:「那叛逆不知由那裡學到雷音掌和星雲步,後來和甘平群投效本門,充任第三對玉女金童,學得七十二般絕藝,旋即相偕私奔……」
「你放屁!」
這一聲舌綻春雷似的嬌叱起自門外,轉輪王暴喝一聲,一掠而出。
甘平群不料翟妮寧也藏在近處,待聽到她發話罵人,不禁愣了一下,猛想及轉輪王和恨宮主人定要迫出,趕忙一長身形向原路飛奔。
「小叛逆往那裡走?」
轉輪王雖由前門追出,但他並未發現翟妮寧卻看見另一道白影,在他那銳利目光下,已認出屢次和他交手的甘平群,急折轉方向,疾如流星般循影追趕。
甘平群為使翟妮寧容易脫身,索性縱聲狂笑道:「轉輪老魔,你我不妨先比試一場輕功,然後再比劍術。」
轉輪王怒喝道:「本王不擒你這叛逆,回去立即辭職。」
甘平群笑道:「你休把話說滿了,恨宮主人正要看你的好戲哩。」
轉輪王猛發覺這兩句話已把自己身份降低不少,不由得略頓一頓。
甘平群一聲長嘯,又將距離拉長二三十丈,登上一株楓樹,叫道:「魔王快回去辭職吧,你輕功已輸了一籌。」
轉輪王一再被他抑揄,暴喝一聲,震得樹搖山動,八面生風,恨不得一步追上。
驀地,一聲鐘響未歇,那慘綠的「螢光」又已漫山遍佈。
恨宮主人那珠玉般的聲音也同時叫道:「安秀士請即止初,休要自陷羅網,那小鬼頭登上綠映楓窗,若不自下楓樹受縛,再過一會兒連命兒也沒有了。」
甘平群當時走得匆忙,一步登上楓頂不覺有何異樣,那知鐘聲一起,立見腳下綠光流瀉,紫氣騰騰,一股熾熱薰得肌膚生痛,再聽恨宮主人那樣一說,不禁微驚道:「夫人何必助紂為惡?」
恨宮主人漠然道:「我最恨恃技橫行,狂妄胡鬧,你還不快來受縛。」
甘平群朗笑道:「若果夫人真恨恃技橫行、狂妄胡鬧之人,理應先縛那自稱安皇路的轉輪老魔才是。」
恨宮主人冷笑道:「好一個利口小子,安皇路是以禮來訪,你這小子卻是偷來竊聽,二者截然不同,若不下樹受縛,我就要發動雷火,蒸酥你的骨肉了。」
甘平群見那轉輪王被一張紅綠相間的光網攔在一邊,自己身下的光網也和那張完全相同,情知厲害,但因恨宮主人過分自恃,心頭大為不悅,隨又朗聲道:「小子並非不能破網而飛,只因不欲損毀夫人的寶器。」
他實在不知如何破網,但那恨宮主人聽得又是一驚,冷笑道:「你用什麼破網?」
「在下用的是天倫劍!」
此話一出,轉輪王禁不住發出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