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凶信頻傳

    長城各口,雖不如「關」的雄偉,但因是交通要衝,商賈往還,倒也是車水馬龍之地。

    天色傍晚,威魯口北,忽然來了八男五女,的的蹄聲,已令招來客商的店伙引勁遙望。這十三位老少男女雖然帶有九匹駿馬,但這些駿馬的鞍上卻是空著。

    原來這夥人,正是在長城上激戰轉輪王,痛殲他得力的三位「令主」的英雄俠女,馬匹本是甘平群和華倫正由北地選來的良駿,因他尊崇這位開蒙授藝的「爺爺」尤成理,而對方又遜謝不肯跨馬,只好大夥兒步行相陪。

    進了威魯口,但見酒帘飄揚,肉香撲鼻,麻三勝「蟈」地一聲,吞下一口饞涎,笑呼道:「晉北威魯口,臊羊居的烤羊肉最出名,麻某未立微功,合當謝客。」

    菊兒轉望范桂仙和甘平群一眼,輕聲嬌笑道:「你二人說,烤羊肉是那裡的最好吃?」

    范桂仙神秘地瞧她一眼,「噗」一聲失笑道:「當然是離開後營子那天,在山上烤的好吃!」

    她這一聲失笑,笑得菊兒艷臉微戲,輕輕「呸」了一聲,諸女相顧一眼,發出會心的微笑,甘平群佯裝不懂,轉問尤成理道:

    「尤爺爺意欲歇在那裡?」

    尤成理見這位只經傳藝幾個月的少年對自己恭謹異常,感慨良深,輕喟一聲道:「北方不比江南,尤其是在長城各關口,除了牛羊之外,倒也沒有什麼好吃的,麻老弟既說臊羊居,就算是臊羊居罷。」

    菊兒一厥櫻唇,高呼一聲:「我不要!」

    甘平群微微一愣,笑道:「為什麼?」

    「呸!不為什麼。」

    「哦——店名不好。」甘平群忽明白她嫌那店門的頭一個字,話才出口,菊兒已牽起她的坐騎奔到直街南端,停了下來,叫道:「這裡才好哩!」

    各人到達一看,店名是「鹹雅居」,店面倒也整潔,麻三勝卻笑起來道:「這是威魯口最不中吃的店。」

    「誰說的?」菊兒把韁絲交給店伙,跨進店門,邊行邊叫道:「要是做不出好味道的牛肉羊肉,我就把這家的招牌打碎,哼,懂了沒有,烤的、燉的、炒的、蒸的,揀好吃的一概搬上來,開兩桌,一桌七人,一桌六人,要是聽錯了話,乾脆把耳朵也拿來炒了。」

    陪著她走進後院的店伙,直是必恭必謹,唯唯連聲,她大模大樣先坐上座頭,又揚著臉蛋,吩咐道:「你這店兒要揚名,除了用心做來好菜,送來好酒之外,再拿來一方大紅布。」

    各人隨後進店,聽得她這般吩咐,不禁一愣。

    金雲鳳微微一笑道:「菊妹妹,你要大紅布幹嗎?」

    菊兒正色道:「拿來寫『尤成理,甘平群,尹瑞菊在此』掛了出去。」

    甘平群愕然道:「菊妹休得胡鬧。」

    「才不胡鬧哩。」菊兒道:「老魔要找我們,我們也要找老魔,若不掛出招牌,他又怎會知道。」

    尤成理領了各人落座,點點頭道:「菊姑娘說得有理,只怕會把他嚇呆了。」

    「不會。」菊兒輕搖臻首道:「『盡奴中土仙王客』七字,吸引不少人去受辱,我們也掛個招牌出來,轉輪老魔不致於恁地怕死。」

    她話中方落,先坐在角頭座上的兩位少年對視一眼,緩緩起身,算賬出門而去。

    甘平群但覺那二人臉型很熟,迅速一想,不禁「啊」了一聲,追出門外,

    尤成理也失聲叫道:「原來是那兩個金童。」

    菊兒輕笑一聲道:「但願他追不著,好回來吃一頓安閒飯。」

    轉輪老魔的座前金童在威魯口出現,可不正說明老魔還未遠走高飛?各人俱覺甘平群孤身追去,大為擔心,菊兒卻從容自若,好像沒有那事似的一疊連聲吩咐上菜。

    金雲鳳忍不住輕斥道:「菊妹你獨自吃得下?」

    菊兒笑道:「什麼『獨自』,你看他又回來了。」

    果然話聲一落,甘平群又垂頭喪氣進來,連呼「可惜」。

    菊兒好笑道:「可惜什麼,叫好菜不吃,才真正可惜哩,我早知你追不上,也知他們躲在什麼地方,但要等到飯後再告訴你,要不哪,你餓著肚子去打架,不累死你才怪,你過那邊桌去陪,那邊全是老人家罷,這邊可不要你。」

    甘平群正要坐下,卻被她末後兩句轟了起來,苦笑一聲道:「我坐在那裡都是一樣。」但他話一出口,猛覺自己確是應該陪伴長輩人物,當下移步過來,見只設有七個座位只得順手牽過椅子,菊兒又笑道:「你再加椅子就成了八人啦,麻大個子過這邊來。」

    麻三勝似是受寵若驚,急道:「我在這邊好敬酒。」

    「不,轉過來這邊也好敬酒。」菊兒嘴角泛起笑意,接著又道:「在那邊桌子,你敬別人的酒,來這桌是我們敬你的酒,這合算的事都不幹?」

    這話一出,不但是在座各人知她大有用意,連麻三勝也知她故意要作耍自己,尷尬地連呼幾句「不敢當」,但他到底知趣,為了博取這些姑娘們開心,仍和甘平群換過座位,故意扮出無可奈何的神情,惹起一陣哄堂大笑。

    也不知這家「鹹雅居」怕被摘招牌,還是廚師手藝不壞,送上來的菜居然味味可口,各人吃,盤杯翻底,笑語聲喧,菊兒更是喜上眉梢,羞要得麻三勝苦笑滿面。

    驀地,街上丁冬一陣琵琶聲起,各人略為靜下笑聲,卻聽有一個嬌嫩的嗓子唱道:「暗想東華,五夜清霜寒控馬,尋思別駕,滿廳殘月曉排衙,路危常與虎狼狎,命乖卻被兒童罵,到如今誰管咱,葫蘆提一任閒玩耍。」

    尤成理聽得呵呵大笑道:「那姑娘唱得大有意思,恰與咱們同一情影。」

    葉汝愜娥眉一蹙道:「莫非是我們姊妹來了?」

    菊兒急道:「找她進來。」

    葉汝愜輕輕搖頭道:「她們若是有來事尋找我們,見你掛出的招牌,還怕自己不進來麼。若果沒事,暴露她們形跡,反而不好。」

    說話間,琵琶聲漸來漸近,卻在店門前停下,唱道:「問先生有甚生涯?賞月登樓,遇酒簪花。皓齒朱唇,輕歌妙舞,越女秦娃。不索問高車駟馬,也休提白雪黃芽,春雨桑麻,秋水魚蝦,痛飲是前程,爛醉是生涯——」

    葉汝愜不待那人唱畢,已「噫」的一聲道:「方纔唱『駐馬聽』,倒不沒有什麼,這時唱『折桂令』,分明是有為而來,華大叔,我不便出面,煩你去請她進來唱。」

    華倫正含笑起身,從容離座,過了一會,帶著兩名歌會到達。

    這人——年長的一個已是花信年華,但長得娥眉皓齒,肌骨豐腴,身穿一件月白長裙,翠綠披肩,紅絛束腰,懷抱一具玉石琵琶,襟插一朵綠絹花,飄飄然如太真降世,又好比玉嬙重生,年幼的一個只有十二三歲,雖是清麗出塵,卻帶有幾分稚氣,手上捧著一柄玉骨褶扇,緊傍著年長那女子身側。

    年長那麗人一進後院,星目一掃,見有女客在座,頓時面顯歡容,卻是蓮步珊珊,走進那桌男席,略屈一膝,含笑道:「爺們可是要點唱?」

    尤成理輕輕點頭,卻向店伙揮手道:「你們退出去,待這裡有呼喚才可進來。」

    店伙一走,那麗人立又微微一笑,面向甘平群輕綻朱唇道:「這位可是甘平群小俠?」

    甘平群一怔,笑道:「小可正是甘某,姑娘尚未……」

    麗人輕笑一聲道:「小俠毋須驚疑,合座就只你一人年輕,一看就知,敝姓朱,名汝慎,這位小女黃麗華,還不懂事,小俠幸毋見笑。」

    葉汝愜站了起來,笑道:「慎師姊,別文縐縐的了,你到底有什麼事?」

    朱汝慎愕然道:「姑娘貴姓?」

    「我姓葉。」

    「啊!果然是你!」朱汝慎急步過去,屈一膝跪下,輕呼道:「你已是掌門人,請受愚姊一拜!」

    葉汝愜好比受到一個焦雷轟頂驚得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對方,叫道:「你……你說什麼?」

    朱汝慎慼然道:「你先休著急,禮不可廢,華兒還不快拜掌門阿姨!」

    葉汝愜急道:「你不說清楚,就不許……」

    她「拜」字還未出口,黃麗已在她娘側跪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急得她只頓腳叫道:「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我媽呢?」

    無論任何宗派,若非掌門人出了極大的岔子,決不會更換掌門,神女宗的掌門人正是葉汝愜的母親,她聯想到母親遭遇了禍患,怎不情急心驚?

    在座各人,全知神女宗出了大事,也各停下碗筷,靜聽此事的始末。

    金雲鳳知她情急,拖過兩張凳子,笑道:「愜妹不先請令師姊坐下,難道要站著說話麼?」

    葉汝愜也發覺得過分,請朱汝慎母女坐下,才又問起緣由。

    朱汝慎輕喟道:「師妹先別急,可能沒你想的那樣糟糕,凌大娘原是追尋本宗一個失蹤已久的同門,留下話來,說若果三個月以後還不見她蹤跡,就可別提出掌門人,好管哩全宗各事,從那時候起,直到目前還不見凌大娘重現江湖,所以楊阿姨才飛報各處,以記名的飛報,恰就選到你的頭上。」

    葉汝愜急道:「好多師姊,為什麼要選我?」

    朱汝慎回頭瞧了甘平群一眼,正色道:「你年紀雖小,但作事比我們年大的老練,人聰明,武藝高,又與甘小俠定情,為了昌大本門,不選你還能選誰?據楊阿姨後來傳報,本宗各地同門共計一萬三千六百八十一人,你的名下已得到九千四百七十四票,這還不算,除你之外,要算雷姑姑得票最多,但她名下只要九百多票,和你差得遠了。」

    葉汝愜說她母親只是追人失蹤,未見得就是死亡,心頭略寬,但聽說自己被選充掌門已成定局,不禁春蛾緊皺,歎息一聲道:「這可害了我了。」

    菊兒鼓掌笑道:「我敢說伯母必定無恙,你盡可放心,我們這夥人裡面,有了你姊姊充任掌門,大家都沾了光彩,怎又害死你了?」

    葉汝愜氣「哼」一聲道:「我請你來當好啦!」

    菊兒吃吃笑道:「我要是得九千四百七十四票,不高高興興登上寶座才怪!」

    她那沒肝沒肺的話說了出來,又惹出一陣笑聲。

    葉汝愜氣得直向她瞪眼。

    朱汝慎自然知道這位師妹不願當掌門人的原因,忍著笑道:「以師妹的聰明,未必不能自理本宗公務之後,兼顧及私務,目下各同門都在找你,可發出通告教她們不必再找,並請楊阿姨和阿姑暫行攝代……」

    「對!」葉汝愜面露喜色道:「我先增設『左輔』、『右弼』兩個職位,就請她們全權代行。」

    朱汝慎點點頭道:「你寫了下來,我立刻替你飛報出去。」

    葉汝愜笑道:「飯後再發也還不遲,我們得聚在一起,先喝幾杯酒再說,但我記得這處關口並未本宗的分支……」

    朱汝慎笑道:「這些北方人,個個粗魯如牛,懂得什麼曼舞輕歌,在這裡只設慰興閣,不敢設品心閣,還好華兒的爹充任過一任千總,要不有這點聲望,只怕連慰興閣都被那伙蠢驢和蠻牛打垮了,啊,你還沒替我引見在座的英雄俠女哩。」

    葉汝愜被她一語提醒,急替她一一引見然後歸座。

    朱汝慎歸座之後,星眸不住在向金雲鳳身上打量,卻是欲言又止。

    金雲鳳好笑道:「這不怪麼,我身上有什麼好看的?」

    朱汝慎輕輕搖頭道:「不是這個,飯後再說罷,省得掃大家的興。」

    甘平群接口說一聲:「對了,朱姑娘可知道凌大娘追蹤的貴宗弟子是誰?」

    「啊,這倒不曾聽說。」朱汝慎接著又道:「但是,敝宗失蹤的同門不多,也不難查個水落石出。」

    菊兒忽然壓低嗓子道:「莫非她迫尋的正是你媽。」

    甘平群點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懷疑,要不然,凌大娘不至於恁地急急追尋,而且恁地神秘,不將這消息洩給別人知道。」

    葉汝愜面露喜色道:「果然不錯,上一代失蹤的只有張阿姨和周阿姨,既知周阿姨落腳在崖山恨宮,已毋須追尋,當然只有張阿姨才值得她老人家恁地著急。」

    經她這一解說,各人全猜被凌念生追蹤的人定是張靜君,禿頭孔雀舉杯一照,笑道:「甘小弟,老朽受惠已多,欣聞令堂在世,請你先盡此杯。」

    甘平群自也滿腹喜歡,接過杯來,一飲而盡,轉向朱汝慎道:「朱姑娘可知凌大娘由何處開始追蹤?」

    朱汝慎想了一想,道:「追蹤是由廉州這一帶開始,但傳令另選掌門的時候,她人已在徽州。」

    甘平群沉吟道:「我媽去徽州幹什麼?」

    黃山羈客周逢接口道:「徽州地近黃山,莫非她往黃山去了。」

    「啊!」甘平群俊目一亮,欣然道:「這個是了,聽說『天倫劍』得自黃山,『浩然天罡錄』者也得自黃山,可能還是尋找爹的蹤跡,凌大娘因入山之後,容易與外間失去聯繫,才傳告神女宗另選掌門人,我也要去黃山找她了。」

    「我也去!」除了朱汝慎母女之外,諸女幾乎同進叫了起來。

    忽然,門外有人呵呵大笑道:「在這裡了!」

    甘平群不禁一怔,回頭看去,卻見四人緩步走來,頭一人儒裝飄然,正是中州浪客,急離座叫一聲:「吳叔叔!」

    那知俊目一瞥,又見好友馮行義,趙如玉,連那何紫芸也跟在後面,不禁愕然道:「怎麼你們全來了?」

    葉汝愜一見何紫芸來到,趕忙招呼過去,甘平群也急替新來各人引見諸俠,重新落座,又向馮行義問道:「大哥曾說廬墓三年,怎有閒暇來此地?」

    中州浪客笑道:「老侄台也讓我們喝幾口酒才好。」

    中州浪客和在座幾位老俠全是神交已久,各打幾個哈哈,立即你一杯,他一杯,喝個「不亦快哉。」

    馮行義卻輕喟一聲道:「世事常不如意中所想,我本欲守墓三年,不料那惡賊竟連續向敝幫下手,迫令我不得不離開天目,卻又遍找不到那惡賊的蹤跡,反而由敝幫傳告,獲告你們北征,凌大娘追尋一位同門,進入黃山身受重傷……」

    葉汝愜一驚道:「有這事麼?」

    馮行義點點頭道:「大概不會假,但只是受傷而已,她不十分要緊,敝幫徽州分舵曾命人人山尋找,不見她的蹤跡,也沒有她出山,料想是在隱秘的地方治療,這也毋須過分憂慮,惟有姑娘的師姐卻是不幸……」

    金雲鳳驚得站了起來,叫道:「馮大哥,她怎麼了?」

    馮行義歎道:「但願這消息是假的,否則,金姑娘便該是掌門人了!」

    此話一說,金雲鳳嬌軀一搖,幾乎倒下,葉汝愜坐在她身旁,趕快攬她纖腰,扶她坐回原座,勸慰道:「姊姊休要著急,不聽馮大哥說這消息還未必正確麼?」

    中州浪客卻瞪眼罵道:「你這假花子竟和老花子一模一樣,留不下隔夜話,在路上和你說什麼來?」

    馮行義苦笑道:「遲早要告知金姑娘,何不及早說了。」

    中州浪客氣道:「飯後再說不行,這時鬧哭哭啼啼,全座不歡,又是何苦?」

《九陰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