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厄是奇逢 軟玉溫香人人抱

    葛龍驤人已受制,只得由她。何況他自兩歲時,即被諸一涵帶回衡山;十數年來,除師父師兄朝夕督促,讀書學劍之外,未親外物;直到奉命投書,在廬山冷雲谷中才開始與異性接觸。冷雲仙子天人仙態,自己一見即興孺慕之思;谷飛英則稚年小妹,未足縈心。

    薛琪雖然僅大自己兩歲,但言談舉止太過老成,故而雖然長途跋涉,同赴華山,自己心中只是把她當做個大姐姐,與師兄尹一清一般敬重;並還覺得尹師兄和這位薛師姐,無論武功人品,俱相類似,他日還想從中拉攏,撮合良緣,本身毫未起過情愛之念。

    但對這位玄衣龍女柏青青,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除了初見面時,被她硬指為淫賊惡徒,略感氣憤以外,竟然越看越覺投緣。等到雙方說明來歷,知道誤傷自己,又怕自己好勝,不肯自閉傷處穴道,藉著笑語慇勤,冷不防的連點自己三處要穴暫阻針毒攻心。下手又快,心思又巧,此刻索性不避嫌疑,要把自己抱回家去醫治。雖然師門威望,及諸、葛二老與龍門醫隱的疇昔淵源,有以致之,但她女孩兒家肯令自己暱稱青妹,一片真誠,確實不易。

    觀女可觀其父。足見「龍門醫隱」柏大俠一定豪氣沖天,性爽不俗。

    柏青青言道:「這『透骨神針』之毒,雖能排出體外,但也必須禁受極端痛苦。師兄稟賦雖好,亦絕非十日之內可以復原。何況家父透骨神針只傳用法,解法尚未及傳,小妹卻因欲赴一位至交姐姐之約,偷偷離家。不料對方突然失約,悵悵而返,把一番徒勞跋涉的怨氣,全對師兄發洩起來,以致闖此大禍。師兄雖大度寬容,允向家父緩頰,苟免罪責。但這等魯莽從事,一意孤行,賢愚不辨的行徑,也夠小妹自羞自愧的了。」

    葛龍驤見柏青青不但丰神絕世,並且倜儻大方,婀娜之中,富有剛健,絲毫不帶一般女兒的忸怩之態。本在嫣然笑語,說到最後,眼角之中已然隱含淚水,盈盈欲泣,分外顯得嬌媚,令人愛極。

    忙又好言相慰,並把自己奉命下山經過,向她娓娓細述,以解心煩。

    柏青青靜靜聆聽,聽到葛龍驤一頓大罵,卻罵服了個獨臂窮神,方始破涕為笑。

    兩意相投,就這片刻光陰,業已交如水乳。在笑語相親之中,眼前已到一處絕壑,柏青青向葛龍驤笑道:「下到壑底,再經過一處水洞,就到我家。這段下壑途徑極不好走,彼此淵源甚深,不算外人,既已不避嫌疑,師兄右手尚能轉動,索性抱住小妹,免得有虞失閃,我這就要下去了。」

    葛龍驤一想柏青青既然如此大方,自己再若假裝道學,反顯做作。何況在她懷中!展眼看去,那壑黑洞洞的,不知多深;懷中再抱一人,著實難走。遂向柏青青笑道:「青妹放心,龍驤遵命!」一伸猿臂,輕輕攏住纖腰。柏青青嬌靨之上,又是一陣霞紅。把頭一低,抱定葛龍驤在那窄滑不堪的小徑之上,直下深壑。

    那壑深逾百丈,雖然兩壁略帶傾斜,並未完全陡立,且已經人工,略除草樹,辟有小徑。

    但露潤苔湧,柏青青懷中又多一人,無法利用籐蔓攀援,全靠兩腿輕登巧縱。饒她輕功再好,也不免累了個香汗微微,嬌喘細細。偶然在極其難走之處,微微稍側,手中自然抱得更緊,好幾次都幾乎鬧了個偎頰貼胸。

    兩人俱是一般心思,雖然各為對方丰神所醉,均懷愛意,究系初識。在這深夜荒山,孤男寡女,軟玉溫香,投懷送抱,雖說從權,畢竟越禮,均自竭力矜持,生怕一落輕狂,遭人小視。所以迭次身軀相接之時,兩人心中都如小鹿亂撞,不住地騰騰狂跳,幾乎彼此可聞。

    幸而壑深樹密,月光難透,一片漆黑之中尚還較好,不然四目交投,益發難以為情。

    好不容易下到壑底,柏青青舒氣微噓。又轉折幾回,在一片松蘿覆蓋之下,現一古洞。

    二人人洞以後,越發黑暗,伸手已然不辨五指。葛龍驤暗想這位龍門醫隱,真個古怪,倘若就住在這麼一個黑洞之內,豈不悶死?方在自忖,耳邊忽聞水聲蕩蕩,洞勢也似逐漸往下傾斜。柏青青又行數步,輕輕放下葛龍驤道:「出此水洞,便到寒家。師兄暫請稍憩,待小妹喚人相接。」說罷合掌就唇,低作清嘯。

    葛龍驤在美人懷中,縷縷蘭麝細香,正領略得銷魂蝕骨,突聽快到地頭,反而微覺失意,把身受重傷早已忘卻,竟恨不得這段行程越遠越好。一聽柏青青突作清嘯,發音甚低,毫不高亢,但從四壁回音,聽出傳送極遠。知道柏青青不但輕功絕倫,連內功也極精湛,不過稍遜自己一籌半籌而已,不由更添幾分愛意。

    過不多時,洞中深處略見火光微閃,柏青青笑道:「家人已然駕舟來接,師兄傷處不能動轉,仍由小妹抱你上船吧!」葛龍驤自然正中下懷,剛由柏青青再度抱起,那點火光已自越來越大,看出是一隻自己黃昏之時,在伊水所蕩的那種梭形小船。

    船頭插著一根松油火把,一個青衣小童在船尾操舟,雙槳撥處,霎時便到面前。小童一躍上岸,垂手叫聲:「青姑。」兩隻大眼,卻不住連眨,好似揣測這位「青姑」懷中怎的抱著一位少年男子。

    柏青青笑向小童問道:「雄侄,怎的竟是你來接我,這晚還未睡麼?」

    小童答道:「自青姑走後,老太公日夜輪流,派人在水洞迎候,此刻輪到我值班。這船太小,這位相公似身上有傷,擠碰不便。青姑請入舟中,我從水內推船便了。」

    柏青青笑道:「雄侄確甚聰明,無怪老太公疼你。勞你水內推舟,改天我把你想學已久的那手『海鶴鑽雲』的輕功,教你便了。」

    小童喜得打跌,立時脫去衣履,擲入小舟,只穿一件背心和一條犢鼻短褲,跳入水中,扶住小舟,掉過船頭,等二人走上。柏青青懷抱葛龍驤,走入舟中坐定,小童雙足一蹬,推舟前進。船頭水聲汩汩,竟比槳划還快。

    葛龍驤見這小童,不過十二三歲,伶俐可愛,問起柏青青,才知是她族侄,名叫天雄,因極得龍門醫隱喜愛,常日陪侍身邊,已然得了不少傳授。

    二人方在傾談,柏天雄突自水中抬頭叫道:「前面已要轉彎,青姑招呼那位相公,趕緊低頭臥倒。」

    原來洞頂至此,突然低垂,離開水面不過二尺。柏青青無法可想,只得使葛龍驤左肩向上,各自己雙雙併頭臥倒舟中。小舟原就窄小,這一雙雙併臥,哪有肌膚不相親之理。耳鬢廝磨,暗香微度,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葛龍驤心醉神迷,情不自禁,在柏青青耳邊低聲說道:「青妹,這段水程,龍驤願它遠到天涯,綿綿不盡呢。」

    柏青青見他出語示情,羞不可抑,半晌才低低答道:「龍哥怎的如此癡法?你傷好之後,我請准爹爹,和你一同江湖行道,日久天長,戀此片刻水洞途程作甚?」

    葛龍驤話雖說出,一顆心跟著提到了嗓口,又無法揣測柏青青的反應是喜是怒。她這一聲「龍哥」,一句「日久天長」,聽得葛龍驤簡直心花怒放,渾身說不出熨貼舒服。如果不是半身被制,幾乎就在舟中手舞足蹈起來。

    舟行極快,幾個轉折過去,已到水洞出口。一出洞外,葛龍驤眼前一亮,不覺一聲驚呼。

    原來那水洞出口之處,卻是一片湖蕩,湖雖不算太大,亦不甚小,水卻清澈異常。四面高峰環擁,壁立千仞,宛如城堡。這時正值月朗中天,環湖花樹,為柔光所籠,凝霧含煙。

    岸上燈光掩映,人家並不見多,但卻充滿了一片清妙祥和、安謐之氣。

    湖心湧起一座孤嶼,小童柏天雄望嶼催舟,其行如箭。霎時便近嶼旁,柏青青心懸葛龍驤傷勢,小舟離岸尚有丈許,便行捧定葛龍驤,凌空縱過。落地之後,向一座上下兩層的玲瓏樓閣之中,如飛跑去。

    那座樓閣,雖然共只兩層,方圓卻有十丈,通體香楠所建,不加雕漆,自然古趣。閣中陳設,也極為雅潔。最妙的是四面軒窗不設,清風徐來,幽馨時至,令人心清神爽,塵慮全消。柏青青轉過當中照屏,三兩步搶上樓梯,就聽得一個蒼老清亮的聲音問道:「是青兒麼?

    怎的如此急遽,在外邊闖了什麼禍了?」

    柏青青哪顧答話,一躍登樓,把葛龍驤輕輕放在靠壁的一張軟榻之上,轉身對坐在一座藥鼎之旁的一位清黃衫老者,急急叫道:「爹爹,他在前山誤中女兒三根透骨神針,雖經我暫行截斷血脈,時間業已不短,爹爹快來與他醫治。」

    柏青青情急發言,把龍門醫隱柏長青聽得個沒頭沒腦,好生莫名其妙。

    柏青青四歲喪母,父女二人相依為命,何況又是獨生掌珠,柏長青自然對她慣縱異常。

    但柏青青此次出遊不稟,女孩兒家親自抱回一個年輕陌生男子,妄用尚未相傳、被她暗暗偷走的透骨神針傷人。但卻又他呀他的叫得十分親熱,未免覺得過分不羈。心中生氣,長眉微揚,面罩寒霜,冷冷問道:「此人是誰?怎樣傷的?傷在何處?」

    柏青青素來驕縱已慣,十數年來何曾見過爹爹這般神色,不禁眼眶一紅,泫然欲泣。

    葛龍驤見此情景,忙在榻上說道:「晚輩葛龍驤,系衡山涵青閣主人門下弟子,奉廬山冷雲谷冷雲仙子葛老前輩之命,來此拜謁柏老前輩……」

    龍門醫隱不待講完,一躍便到榻前,一眼看出傷在左肩,解開衣衫,略一審視,回頭向柏青青沉聲斥道:「丫頭該死!還不快取我的太乙清寧丹和九轉金針備用。」

    柏青青幾時受過這樣的責罵,兩行珠淚頓時滾下香腮。一張嬌靨上也又羞又急又氣,變成桃紅顏色。貝齒緊咬下唇,勉強忍住珠淚,委委屈屈地捧過來一隻銅盤,上面放著一個白玉瓶和一枚青色圓筒。

    葛龍驤與柏青青一路傾談,知她心性極其高傲,見狀好生不忍;遂把奉命來此的緣由經過,及前山與柏青青因誤會相爭等情,對龍門醫隱略述一遍;把錯處全攬在自己身上,自承黑夜深山追蹤一個陌生少女,自然跡涉輕狂,略受儆戒,實不為過。替柏青青開脫得乾乾淨淨。

    龍門醫隱柏長青靜聽葛龍驤講完,手捋長鬚,哈哈大笑道:「少年人性情多端偏狹,不想賢侄竟能如此豁達恢宏,無怪那兩位蓋世奇人,垂青有加的了!」說完,轉對柏青青道:

    「青兒,既然你師兄大度寬容,為你開脫,此事我也不再怪你。經此教訓,以後逢人處事,必當特別謹慎小心,千萬不要任性胡為。須知我在家雖然對你寬縱,但如犯了重大有違禮法之事,卻照樣重責不貸呢。」

    柏青青自知把事做錯,默默無言,低頭受教。等龍門醫隱把話講完,把小嘴一努,撒嬌說道:「爹爹就是這樣,做錯了事,我認錯改過就是。排揎嘮叨了這麼老大半天,還在無盡無休。難道真要把我罵哭了,等你再來哄我。女兒誤傷葛師兄,心裡已然急得要死,巴不得他趕快痊癒,太乙清寧丹和九轉金針均已在此,您老人家還不快點替葛師兄治傷麼?」

    龍門醫隱柏長青對這個嬌憨愛女,實在無可奈何,向葛龍驤搖頭苦笑,伸手取過那只白色玉瓶,一開瓶塞,滿室便覺清芬挹人。

    自瓶內傾出綠豆般大小的三粒碧色丹丸,柏青青連忙遞過一杯溫水,龍門醫隱把藥丸納入葛龍驤口中,命他和水徐徐嚥下。

    過了片刻,龍門醫隱向葛龍驤笑道:「賢侄且請暫忍痛苦,功力真氣千萬不可妄提,全身任其自然鬆懈。你針毒已解,老夫要使你所中那透骨神針,逆穴倒行,自出體外了。」

    葛龍驤點頭笑諾,龍門醫隱隨在盤內那枚青色圓筒之中,傾出一把長約五寸、細如髮絲的金色軟針,抽了三根在手,又囑咐了一聲:「全身聽其自然放鬆,不可用功力抗拒。」手指點處,肩頭、乳下、前胸,適才被制的三外要穴,全被解開。那三枚「九轉金針」,也正好隨勢插在這三處要穴之中,僅有寸許露出體外。龍門醫隱柏長青的一隻右掌,卻緊貼在葛龍驤左肩傷處,手臂微微顫動。面容嚴肅,頷下的五綹長鬚,不住飄拂。

    葛龍驤自穴道一開,不禁把滿口鋼牙一咬,左半身簡直就如同散了一般,陣陣奇痛鑽心。

    尤其那三枚「九轉金針」所插之處,又酸又麻,說不出的難過。覺得龍門醫隱柏長青的一隻右手,就好像一片燒紅的烙鐵一般,燙得左肩頭上,難受已極。他此時方始相信,柏青青在前山那等情急,說這透骨神針厲害無比之語,並非恫嚇,不是虛言。

    柏青青站在榻旁,看自己爹爹為葛龍驤施醫,是用「九轉金針」

    護住要穴,然後用「少陽神掌」凝練本身真氣,慢慢傳人葛龍驤體內,吸取導引那透骨神針,逆血歸元,重回本位。這種療法,不但傷者要受莫大痛苦,連施醫之人,也要損耗不少真氣精力。這才知道,無怪爹爹一再叮嚀,此針不可妄用。照此情形,萬一誤傷那些罪不致死之人,豈不憑空造孽?再看葛龍驤雖然咬牙忍受,毫不出聲,但額頭上黃豆般大的汗珠,已經疼得滾滾而落。不禁芳心欲碎,眼圈一紅,珠淚隨落,伸手握住葛龍驤捏得鐵緊的右手,淒聲說道:「小妹一時魯莽,害得龍哥如此受苦,真正該死!叫我問心怎安呢?」

    美人情意,最難消受。葛龍驤見柏青青當著龍門醫隱,竟然仍叫自己「龍哥」,反而覺得臉上訕訕的有點難以為情。因不便答言,只得就枕上微微擺首,示意自己對此痛苦,尚能忍受,叫柏青青放心無妨。

    說也奇怪,男女間的感情,就那麼微妙,就有那麼大的魔力!心上人柔荑在握,眼波頻送,靈犀一點,脈脈相通。方纔那極難忍受的傷痛,竟自然而然減去了一大半以上,心頭上、眼簾中,再不是適才的那種酸、疼、脹、急的苦痛,而這水閣之中的清樸古趣,一切的一切,都無非只是一個人柏青青,亭亭玉立,凝黛含愁,淚眼相看,俏生生的身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龍門醫隱柏長青,腦門上一陣熱氣蒸騰,猛然一聲歡呼大喝:「好了!」三根細如牛毛、長約一寸、略帶血絲的銀色細針,應掌而起。左手忙自懷中,又取出一粒白色丹丸,置入葛龍驤口中,順勢起下先前所插的三支「九轉金針」,朝他肋下輕輕一點,再往頭上、胸前推拿按摩幾下。

    葛龍驤頓覺痛苦全失,精神也已疲極,雙眼無力再睜,垂首自闔。迷惘之中,只覺得方才眼簾中柏青青的倩影,已經由悲轉喜,漸漸地越笑越甜,影子也越來越大,終於佔據了葛龍驤的整個心房、腦海。帶著無限歡悅,無限甜蜜,無限溫馨,栩栩然,飄飄乎地入了酣然夢境。

    龍門醫隱柏長青,把右掌中自葛龍驤體內用神功吸回取出的三根透骨神針,放在銀盤內,長吁一聲,如釋重負。自己頭上,同樣也是一頭汗水,取過面巾擦淨。只見愛女還自握住葛龍驤一隻右手,目含淚光,向榻上癡癡注視,不禁暗暗點頭,會心微笑。

    他這獨生嬌女,因自幼即外用藥物浸煉,內服自己秘煉的易骨靈丹,各種內家上乘武術,更是傾囊相授,故而雖然年才十七,一身功力已不啻武林一流高手。人又靈慧絕美,自然心性高傲,尋常人物哪裡看得上眼。平日總為她將來終身之事擔心,不料姻緣果似早有夙定,這三根透骨神針,竟似為他們二人繫上一絲紅線。自己冷眼旁觀,誠中形外,他們二人雖系初識,相愛似已甚深。本來諸一涵冠冕群倫,與葛青霜同為自己在武林中所僅心悅誠服之人,他的弟子還能錯到哪裡。

    這葛龍驤,風度氣宇,俊雅高超,誰看了都愛,無怪愛女一見傾心。這一來多年心事,一旦了卻,老頭子也樂了個呵呵大笑,伸手輕撫柏青青的如雲秀髮說道:「丫頭,你這場禍倒是闖得不錯,雖然為爹爹找了不少麻煩,但也了卻我多年心願,此人確實不凡,一切事有爹爹替你做主。」

    柏青青知道心事已被爹爹看透,玉頰飛紅,嬌羞不勝。他們父女間不拘禮法,脫略已慣,回頭向龍門醫隱啐道:「爹爹,壞死了……」一語未完,柳腰一擰,口中嚶嚀一聲,翩若驚鴻般地逃人東面自己所住香閨,喀噠上栓,閉門不出。

    龍門醫隱柏長青,見愛女如此嬌媚,回頭再看看葛龍驤的颯爽英姿,又不禁樂了個微微發笑。知他至少要睡上數日才醒,遂為葛龍驤擦淨額間頸間汗漬,並替他蓋了一條薄被,也自回房歇息。

    葛龍驤這一場婆娑春夢,又長又美,沉睡之中,依然不時露出得意笑容。直到覺足神暢,微開雙眼,只見夢中人兒雲鬟半墮,坐在榻邊,手捧一隻玉碗,脈脈含情,正朝自己注視。

    柏青青見他醒轉,含笑說道:「龍哥,你一睡三日,定然腹餓。

    這碗銀耳,是小妹親手煮來,內中還加了我爹爹的秘製靈藥『益元玉露』,龍哥吃了當可提早數日恢復元氣呢。」

    葛龍驤一聽自己這一覺,竟然睡了三日,不由暗自好笑,被柏青青一提進食,腹中果似甚餓。但自覺神清氣爽,苦痛已無,怎的聽柏青青口氣,竟然還需數日才得復原,未免有些不信。見她持碗來迎,像是要喂自己,怕龍門醫隱闖進來,不好意思,把腰一挺,欲待坐起,口也急呼道:「不敢有勞青妹,龍驤已然好……」

    哪知他不坐還好,這一猛然作勢,只覺腰背之間酸軟異常,絲毫用不上力,一下竟未坐起,重又跌倒枕上,眼前金星亂轉,才知元氣果然斷喪過甚,倔強不得。

    柏青青見狀嗔道:「龍哥怎的如此見外,那透骨神針是我爹爹特地煉來,準備二次出山對付蟠塚雙凶及嶗山四惡所用。威力何等厲害,便解救也極費真力。他老人家用『少陽神掌』和『九轉金針』,為你倒吸此針,耗力甚多,自你睡後,也便靜坐用功,此刻尚未完畢,你道是騙你玩的?趕快讓小妹服侍你吃下這碗益元玉露所煮銀耳,以你稟賦,再睡上一個好覺,明日此時當可下榻行走,再經三四日休憩,便能復原如初了。」說罷,皓腕輕伸,半抱葛龍驤,用軟枕替他墊好後背,自己側身坐在榻邊,手執銀匙,就碗舀起銀耳,一口一口地喂將過去。

    葛龍驤自出世以來,幾曾受過如此慇勤愛護。那銀耳不但清香甜美,極其好吃,服後果覺臟腑空靈,精神益暢。更何況心上人近在咫尺,眼波流盼,笑語相親。回首奇逢,恍疑身人天台仙境,不禁心醉神迷,癡癡無語。

    柏青青看他這副神情,掩口失笑。葛龍驤倏地驚覺,俊臉通紅,只得藉食遮羞,二碗銀耳,三口兩口便自吃完。柏青青剛待起身,葛龍驤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她一隻皓腕。柏青青眼珠一轉,柔聲笑道:「龍哥你尚未全好,遐思傷神,好好再睡上一覺吧。」

    葛龍驤此時哪有絲毫睡意,他心靈朗潔,本來亦無甚邪思,只是愛極柏青青,聽龍門醫隱用功未完,兩心既已相投,想趁機會親熱親熱。聞言正待涎臉糾纏,猛覺黑甜穴上又著了纖纖二指,神思一倦,腰後墊枕,被人放倒,耳畔模模糊糊地聽得幾句什麼「龍哥,天長地久……」便又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醒來,只見日前駕舟至水洞來接的小童柏天雄,捧著替換衣衫及盥洗用具,在榻前侍立。試一起坐,果已大勝昨日,只是四肢仍覺酸軟無力而已。

    起床盥洗更衣以後,精神益爽。憑欄四眺,才知當地真個仙景無殊!湖水雄奇清深,環湖峰崖滿佈苔蘚,宛如青嶂四峙。上面卻又生著無數奇花異卉,秀木嘉林,無限芳菲,翠色慾流,映人眉宇。

    尤其是這閣前一片,儘是芙蕖,正值花時,亭亭千朵,凝露含珠,清風過處,芳馨拂鼻。

    葛龍驤細看那些四周高崖,大都壁立,苔鮮雖多,籐蔓卻少。

    好似無法上下,東西稍廣,北面略尖。從整體看來,像一心形,不禁暗歎造物之奇,真極鬼斧神工之妙!這好一片地方,偏偏留下那個水洞,使之不致與世隔絕。龍門醫隱當年發現這一片世外桃源,不知費了多少心力。

    正在觀賞,身後龍門醫隱一聲輕咳,笑聲說道:「賢侄來自名山,你師父涵青閣左近,仙景超凡,對我這沙洲蝸居,恐怕看不上眼吧?」葛龍驤轉身施禮,因與柏青青訂交在前,改口笑:「老伯說哪裡話來,家師居處,未加絲毫修建,雖也靈妙,比起此間,天然之外,加以人工,顯有不逮。佳地必有佳名,這一片大好湖山,不知老伯如何取賜呢?」

    龍門醫隱捻髯笑道:「賢侄眼力甚佳,但這話卻講錯了。當日我發現此間,確非現狀,經移來幾家族人,合力加以修築整頓,才有今日面目。但亦即因此點,雖然靈奇,似嫌略有匠氣,比起衡山涵青閣的那種自然清妙,就差得遠。我因在這四峰圍擁,略似心形,取名『天心谷』,這座沙洲草閣,正居中心,遂名『天心小築』,至於適當於否,既然遁世逃名,本來連此已是多餘,也就不深究了。」

    葛龍驤聞言猛然想起冷雲仙子所告隱語,隨即笑道:「醫術為仁術,天心是我心!老伯以蓋世神醫,所居名『天心小築』,再也恰當不過。只是不但家師與冷雲仙子命小侄傳言,請老伯再出江湖,共同剷除那些魔頭,為蒼生造福。便那苗嶺陰魔邴浩,亦囑小侄代告,三年之後,在黃山始信峰頭,要憑功力重訂武林十三奇名次。

    老伯要想高蹈自隱,遁世逃名,恐非易事呢!」

    龍門醫隱聞言喜道:「賢侄此來是代冷雲仙子索還那副『天孫錦』的麼?此寶寄存我處,已有多年。當初訂此隱語之際,冷雲仙子曾言,派人前來我處取還此物之日,也就是她與令師一段嫌怨將有化解之時。老夫苦候此日已久,不想今朝實現。只要他們兩人『璇璣雙劍』再出武林,這些惡煞凶神根本無所遁跡。我這多年埋首,苦煉神功靈藥,要想到時約同年友好掃蕩妖氛、澄清寰宇的心願,竟與諸、葛雙仙相同。大概這干魔頭惡貫已滿,行將齊歸劫運,真是快事!只是那苗嶺陰魔邴浩,多年前即已走火入魔,在苗疆一個地洞深處,半身僵硬,形同活死人一般,不能轉動,怎的竟然又現魔跡,並與賢侄相晤呢?此人功力蓋世,惟惡行尚不甚彰,且向例不對後輩出手,但也足為他日隱患。賢侄來時,老夫只顧與你療傷,途中經過均未問及,僅從青兒口中略知一二。樓梯聲響,想是青兒做來點心,賢侄數日未食,想必飢餓,且請一面進食,一面詳談吧。」

    葛龍驤轉眼看去,果見柏青青雙手捧著食盤,從樓下走上。剛想起立致謝,心中一轉,暗想此是何人何地,小家子氣徒足惹人笑話,還是大方為佳,遂含笑說聲:「有勞青妹!」

    柏青青把食盤放在几上,解掉腰繫圍裙,嫣然笑道:「龍哥,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兒頭巾氣。一點點事,勞呀謝的,聽起來教人好覺生分。你重傷才好,元氣尚未全復,不宜油膩,我特地為你下了兩碗素麵,快來嘗嘗,我和爹爹也陪你吃上一碗。」

    葛龍驤見心上人今日憂煩盡去,笑靨生春,一派爽朗嬌憨,風姿絕致,知他父女不拘禮法,喜愛隨和,腹中實也想吃,也就不再客氣。走過一看,面共四碗,量不甚多,湯作青色,連一點油珠都看不見,面上還堆著不少冬菇、香菌、竹筍所切細絲,顏色甚為好看,休說是吃,看去都令人食慾大動。人口一嘗,清香鮮美,毫不油膩,委實好吃已極。

    不老神仙諸一涵,內家上乘功力雖已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但未辟榖;一個亦武亦文,風流絕世人物,飲食一途,自亦講究。故而葛龍驤對於此道,頗不外行。微一辨味,便知柏青青是先用好湯將面下出,然後用隔夜燉好的上佳火腿雞湯,以極細棉紙,一張張的把湯上浮油慢慢拖吸乾淨,然後將面調入;再加上筍絲、香菌、冬菇等配料,才能如此清香可口。

    所以休看幾碗素麵,卻須隔夜準備,可見對自己情意之深。想到此處,不由抬眼斜睨,恰與柏青青目光相對。柏青青低鬟一笑,葛龍驤雖然倜儻,也不敢在前輩面前過分失儀放肆,趕緊鎮攝心神,把奉命下山,途中經過,向龍門醫隱一一詳行陳述。

    龍門醫隱柏長青聽葛龍驤敘完,說道:「老夫昔年原住這龍門前山,無意中發現此間峰巒湖蕩。清秀靈奇,還在其次,主要是卻是在此發現一株罕見靈藥『朱籐仙果』。此果若能配以『千歲鶴涎』,即可煉成一種專解萬毒的無上聖藥。而俠義道中引為大忌的,那黑天狐宇文屏的五毒邪功,即無所懼了。但發現之時,朱籐仙果尚未成熟,故招族人移居此間,一來開闢這片與世無爭的桃源樂土,二來也看護這株仙果,並乘此間與世隔絕,無人滋擾,把『少陽神掌』的功力再加凝進。但『千歲鶴涎』是可遇難求之物,直到前年,『朱籐仙果』已將成熟,鶴涎仍未尋得。哪知無巧不巧,想是天厭妖孽,果熟之日,就在果籐生果之處,發現一堆『千歲鶴涎』。遂以之慢慢熬配靈藥,再有十日,便可功成。適才聽賢侄說起,與獨臂窮神柳悟非訂約嶗山之事,老夫覺得你們人手太單,嶗山又是四惡老巢,著實可慮!不如在我這『天心小築』暫住十日,等我爐內靈丹煉就,老夫與青兒陪你走趟山東,以助昔日故人老化子一臂之力,並也讓這般狂傲凶殘的妖孽們,嘗嘗我這多年來精研苦煉的『透骨神針』和『少陽神掌』。」

    葛龍驤大喜過望,向龍門醫隱笑謝道:「老伯仗義相助,小侄感激不盡。但那獨臂窮神性如烈火,小侄恐他先到山東,倚仗武功,可能硬闖嶗山,獨鬥四惡,未免吃虧。老伯靈藥未成,可否與青妹後行?小侄一二日內體力復原之後,先行趕往山東,以便告知那獨臂窮神,已有老伯及青妹相助,請他略候數日,等到彼此會齊,謀定再動,似較穩妥。不知老伯以為如何?再者『黑天狐』宇文屏名列武林十三奇,但她形相武功,卻極少聽小侄恩師及師兄們道及。在廬山行前,冷雲仙子更一再叮嚀,見一黑膚長瘦老婦,務須遠避,莫非就是此人?

    頃間老伯所云她那五毒邪功,俠義道中引為大忌,想來定具特殊威力。老伯可肯見教,使小侄萬一狹路相逢,知所趨避麼?」

    龍門醫隱柏長青,聽諸一涵既放門徒下山行道,卻連黑天狐宇文屏的五毒邪功均未細加講解,初覺詫異,猛然想起此少年姓葛。

    再與十九年前,諸一涵、葛青霜反目緣由略一對證推敲,心中已自恍然,微笑答道:

    「賢侄恐須三日以後,元氣方能盡復。我與青兒俟爐內靈丹一就,即行趕往,免得老化子狂性大發,吃了暗虧。此意甚佳,就如此決定。至於那黑天狐宇文屏的五毒邪功,乃她在仙霞嶺中得到一冊『五毒真經』以後,搜盡天下奇毒之物,苦練成的五種暗器兵刃及氣功,莫不蘊藏五毒。計為『蠍尾神鞭』、『飛天鐵蜈』、『守宮斷魂砂』、『萬毒蛇槳』及『蛤蟆毒氣』五種,端的厲害無比。尤其是末兩樣『萬毒蛇漿』和『哈蟆毒氣』,更是防不勝防,當者無救。

    所以江湖中人,對她均避如蛇蜴,引為大忌,形狀正如冷雲仙子所云,是個長瘦黑膚老婦。雖然我已有藥可治她五毒邪功所蘊奇毒,但那無邊痛苦亦自難當。賢侄功力不逮,萬一相逢,還是遠避的好。這兩日養病閒暇,就令青兒陪你盪舟湖上,略賞我這『天心谷』中景色,賢侄若愛此間,他年我倒歡迎你來此作久居之計呢。」說罷手捋長鬚,目注青青,不住微笑。

    柏青青何等玲瓏,聽出爹爹言外有意。當著葛龍驤之面,雖然灑脫,也自微羞,見葛龍驤已把兩碗素麵,吃得精光,忙藉著收碗,走往樓下。

    葛龍驤先未聽出,忽見柏青青好端端的星目電閃,瞟了自己一下,頓時臉泛霞紅,低頭收拾碗盞,走往樓下。心想青妹大方已極,怎的忽現嬌羞?略一尋思,猛然會意,不由得喜心翻倒,知道眼前這位未來泰山,已然暗透口風,雀屏中選。將來只要恩師點頭應允,自己與柏青青便是一對神仙眷屬。

    人逢喜事,倍顯精神。葛龍驤心花怒放,應對如流,無論書劍琴棋、武功文事,均有奇言。龍門醫隱柏長青對他簡直越看越愛,越聽越好,深覺此子倜儻俊奇,丰神絕俗,足為愛女匹配。老少二人契洽無間,一席清談,葛龍驤又得了龍門醫隱掏心窩子的不少內家上乘精微奧義。

    攜手花前,並肩月下,盪舟湖上,笑傲峰頭,這數日間,葛龍驤與柏青青是形影不離,雙雙廝並。

    柏青青心疼情郎,把爹爹采盡三山五嶽靈藥,辛苦煉就的「太乙清寧丹」和「益元玉露」,也不知給葛龍驤吃了多少。神醫妙藥,世人一滴難求,葛龍驤吃了這麼多,元氣不但早復,較前更盛。晃眼三日,想起獨臂窮神柳悟非性情太急,無助堪虞,雖與柏青青如膠如漆,難捨難分,但赴約誅邪,替天行道,終究是正務。何況不過幾日小別,只好把兒女私情先撇一旁。

    這日黃昏,在水閣之中,葛龍驤提出明日辭行之意。龍門醫隱毫未挽留,正色說道:

    「賢侄不為私情而誤公義,確實難能。少年英傑氣度胸襟,果然不同流俗,足慰我望。爐內解毒靈丹,此時正在緊要,明日清晨命青兒送你,不必再來見我辭行。至多七日,我父女必然趕赴嶗山。賢侄帶信給我那獨臂故人,就說他昔年老友,率女馳援,請他暫勿輕舉,等人手到齊,籌策而動。」

    葛龍驤唯唯應諾。當夜晚間,柏青青送來一疊五色冰紈,葛龍驤接到手中,只覺輕如無物,方待問話,柏青青已先笑道:「龍哥怎的不識此物,這不就是你奉冷雲仙子之命,來向我爹爹取回昔日寄存的『天孫錦』麼?此寶乃天蠶絲所織,寶刀寶劍所不能傷,各種暗器與尋常內家掌力亦不足懼,妙用甚多。爹爹因我十四五歲即常常出山行道,放心不下,故將這『天孫錦』與我貼身穿著。龍哥明日遠行,特地與你送來,睡前可穿在小衣以內。嶗山四惡毒辣凶殘,舉世無出其右,龍哥有此寶在身,小妹就放心多了。我隨爹爹同行,自有照應,無需此物,何況又是冷雲仙子指明要贈給你,千萬不可為我擔心,而不肯收受呢。」

    葛龍驤見理由一齊被柏青青佔住,無法再推。那「天孫錦」雖然霞光燦爛,但柔軟絕倫,不知怎有那等妙用。忽然想起悟元大師那柄匕首,遂自懷中取出,向柏青青笑道:「青妹如此深情,龍驤只得如命。這柄匕首,乃秦嶺天蒙三僧中的悟元大師遺物,吹毛立斷,削金切玉,送與青妹以作防身之用吧。」

    柏青青接過一看,那匕首色如燦銀,鋒刃之間,隱隱如騰雲霧,知非常物,入鞘揣向懷中,嫣然笑道:「二人同心,其利斷金。龍哥深意,小妹矢不相忘。明日還須長途跋涉,應該早點歇息,我不打攪你了。」身形一晃,閃開葛龍驤伸出的右手,柳腰微擺,幾個春風俏步,便到東面閨房,朝葛龍驤回眸一笑,隨即閃身人室。

    葛龍驤為她這種嬌憨情態,悠然神往。如言把那件「天孫錦」

    穿在貼身,果然猶有餘溫,香澤微聞,歡然尋夢。

    次日清晨,龍門醫隱柏長青正在靜坐用功,守爐煉丹。因昨夜有言,葛龍驤不敢驚擾,由柏青青親自操舟,送出水洞。

    雖然小別,也足銷魂。一雙情侶,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旖旎纏綿。葛龍驤堅請回舟,柏青青哪裡肯依,一直送他攀登絕壑,又恐怕他把路走錯,一送再送。到達伊水岸邊,對面就是那片竹林,柏青青眼眶微潤,黯然說道:「龍哥!你來從此來,去從此去!聚是歡情,別成愁緒!武林十三奇中,除黑天狐外,就數嶗山四惡凶狠刁殘。龍哥雖然已有『天孫錦』至寶防身,但不知怎的,小妹依然總是放心不下,務望千萬不可氣傲好勝,與那一輩子死不服人的獨臂窮神柳悟非輕舉妄動,以免遠人含憂!好在不出七日,爹爹和我定然趕到;那時人手稍多,功力長短之間也有照應,或明或暗申討四惡,就不足慮了。」

    葛龍驤與柏青青本在挽手同行,見她滿面愁色,心中甚為感動,把手一緊,笑道:「青妹深情,龍驤銘刻肺腑。我要獨自先行,就是怕那獨臂窮神性急壞事。那嶗山四惡中的冷面天王班獨,在華山我已會過,他那震懾江湖的『五毒陰手』,並不比我這學而未精的『彈指神通』高出多少!何況這些日來,我又得了老伯不少的教益,並承獨臂窮神柳悟非傳授了他獨步武林的『龍形八掌』。冷雲仙子所賜『天孫錦』盡可護身,恩師秘傳的『天璇劍法』也尚能克敵;再加上我必定謹遵老伯和青妹的諄諄囑咐,俟人齊謀定而動,青妹怎的還不放心?

    你送我太遠,老伯功課完畢,必定懸念,快快請回。七日小別,瞬即重逢,何須如此著急?

    對岸竹林,是我日前來路,為紀念我倆初逢,及讓青妹看看我近日功力精進,以便寬心,我再試試這『一葦渡江』身法。」

    說罷,從身畔樹上折下一根較粗樹枝,向河中拋出四五丈遠,身形卻用「龍形一式」平著躥出。飛到河中,足尖微點所拋樹枝,一個「潛龍升天」,雙臂一抖,竟然拔起三丈多高,在空中稍一轉側,改成頭下腳上,身軀微一屈伸,「天龍御風」,真像一條神龍一般,便向對岸飛落。

    他這一躥一拔一屈一伸,用的全是獨臂窮神柳悟非所傳的「龍形八式」,再加上絕頂輕功「凌空虛渡」,果然神妙驚人,把那寬約十丈的長河,名副其實地「一葦飛渡」。

    柏青青見他有些功力,芳心大慰,不住地朝著對岸,揮手示意。

    葛龍驤休看方才說得嘴強,其實這樣一個美擬天人的紅顏知己,雖然小別,心頭酸酸的也滿覺不是滋味。人雖過河,哪裡捨得就此走去,兩人就這樣的隔河對望,癡癡延停。

    良久以後,還是葛龍驤見柏青青不住以巾拭淚,並還眼望大樹,竟似也要折枝渡河,知道委實不能再留,這才長歎一聲,咬牙跺腳,飛入竹林,沿河而去。

    柏青青芳心似碎,淚眼相望,直到葛龍驤形影皆無,才滿懷淒涼獨自踅轉。邊行邊想,自己也著實太癡,頂多數日,爹爹靈藥煉成,馳援情郎,從此便可長相廝守,行道江湖,神仙不羨!怎的此時就這樣放他不下。想著想著,不禁破涕為笑,空山無人,也自覺嬌羞,足下加快,馳回水洞。

    她想的原是不錯,但好事多磨,古今亦然。等龍門醫隱柏長青父女趕到山東,葛龍驤已遭魔劫,一切如火如荼的詭奇情節,漸漸展開。柏青青和葛龍驤這一對英雄兒女,不知要歷盡多少離合悲歡,才得花好月圓,但這些都是後話,暫時按下不提。

    且說龍門醫隱柏長青用那百年難遇的「朱籐仙果」,配以「千歲鶴涎」所煉的解毒靈丹,不知怎的比預計略為遲緩,直到葛龍驤走後的第八日,爐火才告純青。柏青青早已心急難耐,連忙幫著爹爹,收拾一切。龍門醫隱把「天心谷」中事務交代族人,告以此去率女江湖行道,歸期未定。谷中百物皆備,無故不可出山,以免萬一生事,能手不多,稍一應付不來,便成巨變。

    安排既定,龍門醫隱柏長青長衫便履,肩負藥囊,手中提著一柄用「天心谷」中特產的「鐵竹」所作藥鋤。柏青青外號「玄衣龍女」,就因她性喜穿黑。此刻還是用一塊黑帕攏住烏雲,足登紅色小蠻靴,一襲緊身黑衣,再加手挽一件黑色披風,上下皆黑,越發顯得蠐粉頸,雪膚花貌,美艷撩人。仍由小童柏天雄駕舟送出水洞。

    父女二人離卻龍門,奔向洛陽,取道開封、徐州、連雲港等地,沿海趕往嶗山。

    一路疾行,由豫入蘇,到連雲港,已是海邊。此處雖在江蘇省內,已離山東不遠,稍北的安東衛便屬魯境。柏青青雖自十四五歲已出山行道,但龍門醫隱嚴令告誡,不准遠行,足跡總在中原一帶。

    此刻大海就在目前,一望無邊,波濤壯闊,胸襟自甚爽暢。但離嶗山越近,卻越是心中不安,總覺得葛龍驤會不聽叮嚀,冒險犯難似的。邊行邊向龍門醫隱說道:「爹爹。怎的女兒自入山東境內,心神老覺不安,我葛師兄不會出什事吧?」

    龍門醫隱隨口笑道:「那是你過分因念你葛師兄所致。我看他少年老成,舉止持重,既明利害,哪會輕身犯險。倒是已入山東,嶗山即日可到,我們『武林十三奇』中,除不老神仙諸一涵、冷雲仙子葛青霜及苗嶺陰魔邴浩超群逸倫之外,其餘諸人武功互有長短,均在伯仲之間。嶗山四惡輕不離群,聲勢最大。逍遙羽士左衝、冷面天王班獨、八臂靈官童子雨和追魂燕繆香紅四人,個個俱是一身出奇功力,尤其是心狠手辣,無與倫比。你爹爹雖然在「天心谷」埋首十年,怎知道人家不也在精研苦練,勁敵當前,他們又是以逸待勞,人多勢眾,佔了便宜。所以此去嶗山,凡事均得由我與你柳伯父出面,你和你葛師兄聽命而行,不許妄動。」

    柏青青把小嘴一努,說道:「爹爹就是這樣小心過度。聽我葛師兄說,柳老化子的『龍形八式』和『七步追魂』,威力至大。再加上爹爹的『透骨神針』和『少陽神掌』,我就不信打不了這群凶神惡鬼。

    就是女兒也正想鬥鬥那追魂燕繆香紅呢。」

    龍門醫隱正色叱道:「青兒怎的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那繆香紅何等淫凶毒辣,各種迷香暗器及追魂十二燕,武林中人聞名喪膽,豈是你所能敵?你再若這樣的不聽話,妄自逞能,我便立時回轉天心谷,不再管此事了。」

    柏青青喲了一聲,說道:「誰不知道『諸葛陰魔醫丐酒,雙凶四惡黑天狐』,論哪一點,這嶗山四惡也得差著一段。蓋世神醫龍門醫隱的女兒,會怕迷香暗器?傳將出去,武林中人不笑掉大牙才怪!我葛師兄奉他恩師與冷雲仙子之命,請爹爹在諸、葛二老乾清罡氣的功行未了之前,先行剪除諸邪黨羽,造福江湖,主持公道。

    嶗山之事,管不管全在爹爹,女兒是非要看看那追魂燕繆香紅的『追魂十二燕』,是怎樣的追魂奪魄不可。」說罷,香肩一伏,柳腰一擺,竟施展輕功,向前猛趕。

    龍門醫隱父女來路,繫在山西背海一面。到達山腳,天已昏黑。在一村店之中略進飲食,盥洗風塵。依了龍門醫隱,歇息一宵,明早再人山打探。柏青青心急如焚,逼著爹爹連夜探山。

    龍門醫隱知道愛女心繫葛龍驤,拗她不過,遂取出一錠紋銀,賞給店家,隨口問道:

    「店家,前幾日間,可曾看見一位鳳目重瞳、長身玉立、背插一杵一劍的少年公子,與一個獨臂老化子,過此入山麼?」

    山野小店,極難遇著這樣慷慨的過客,數十文店飯所費,出手就是十兩紋銀,哪得不欣喜欲狂。店家暗道自己連日福星照命,所遇皆是這樣大方人物,惟恐侍奉不周,客人怪罪,忙躬身笑顏答道:「你說的那位老人家,可是只剩一條左臂的麼?這位老人家衣服雖然穿得破舊,卻不是那乞討花郎。在小的店中住了三日,把我們養來下蛋的十幾隻肥雞,和準備過年喝的兩罈陳年高梁酒全都吃光以後,說是等人等得不耐煩了,前天才走,丟下一錠五十兩的大元寶,作雞、酒、店錢。賞賜太多,小的夫妻幾年也澆裹不完,至於您說的什麼鳳目重瞳的少年公子,那獨臂老人家也曾問過小的,卻始終未曾見過。」

    柏青青一聽店家之語,芳心益自忐忑不寧,暗想葛龍驤先行八日,怎的蹤跡杳然,究竟是已經失陷嶗山,還是路上出了變故?越想越急,逼著爹爹,把行囊放在店內,立時入山。

    山居之人,為御虎狼,大都練過兩手,這店家一看龍門醫隱柏長青父女神情,便知會武。

    見他們準備人山,湊上前去巴結笑道:「這嶗山之中蛇獸頗多,二位尊客看來雖會武功,若要逛山,最好白天才妥。尤其那臨海一邊的『大碧落巖』一帶,千萬不可前去。」

    龍門醫隱柏長青,謝過店家照應,笑說不妨。手執鐵竹藥鋤,與柏青青二人飄然出得店門,轉過山角,四顧無人,雙雙展開輕功,直撲嶗山深處。

    行出約有六七里路,柏青青問道:「爹爹!此地以前可曾來過,這座嶗山幅員不小,萬壑千峰,到哪裡去找四惡居處?」

    龍門醫隱答道:「來是未曾來過,但聞得四惡巢穴所在之地,名為『大碧落巖』。適才店家也曾提到,是在海邊。我們只要把那臨海諸峰,一座座地排搜過去,哪怕搜他不出。」

    說話之間,攀援又已不少。此間山路,極為陡峭逼人,甚是難行。父女二人走到一處峰腰,突然左前方隱隱傳來一陣低沉喘息之聲。二人同時一驚,剛待駐足細聽,喘聲已息。

    龍門醫隱父女略一徘徊,方想舉步,喘聲又起。這回心神專注,聽得較真,是從左前方十數丈處,一片茂密松林之內發出。聲本來極低,但因夜靜山空,柏長青父女又均系內家高手,神寧氣靜,耳聰目明,不然也就難以聽出。

    龍門醫隱二次聞聲,略一凝想,對柏青青附耳低低說道:「青兒,你聽得出麼?林內之人是個內家高手,正用上乘功力『莽牛氣』,自行療傷。敵我未分,你不准輕舉妄動。」

    柏青青靈犀一點,專注情郎,聽爹爹一說林內有人受傷,不由得又想到葛龍驤身上。末後兩句也未聽清,雙肩微晃,飛身便起,兩個縱落,已近松林。嬌軀剛剛往下一落,林內一聲怒叱,呼的一陣劈空勁風,帶著被掌風掃斷的枝松針,向柏青青迎頭打到。

    玄衣龍女輕功最是擅長,雙足剛剛及地,掌風已到胸前。因見來勢過於勁急,不肯硬接,一個「風飄飛絮」,人起半空,倒揮雙掌,藉著那股勁風,借力使力,一退兩丈。危機雖然脫過,但已驚心。

    暗忖林內何人,這種內功勁氣,竟似不在爹爹之下。

    龍門醫隱柏長青,見愛女冒失縱出,情知不妙,跟蹤趕到,柏青青業已脫險,同時聽得那怒叱聲,已知林內何人。剛朝柏青青微一擺手,林內「哈哈」一聲怪笑,走出一個蓬頭散髮、滿面油泥的獨臂老年乞丐,果然正是自己忖度中人,昔年舊友,獨臂窮神柳悟非。

    柳悟非突見龍門醫隱,微怔片刻,怪笑一聲說道:「柏老頭,老化子三到龍門,你舉家他往,這十幾年間,藏到哪裡去了,夜入嶗山,難道你也和那四個惡魔,有什麼過節不成?」

    龍門醫隱微笑說道:「多年不見,老化子的火爆脾氣,一絲未改。我和嶗山四惡,有什過節?迢迢千里,率女馳援,還不是怕你這老化子單掌難敵八手。不想你不但毫不感激,一見面不分青紅皂白,對我這小女,就來上這麼一招『七步追魂』,難道這就是你對遠來故人之道麼?」

    柳悟非把怪眼一翻道:「這就奇了!老化子要鬥嶗山四惡你是怎麼知道?我就不信你這老怪物,遁跡了十多年間,學會了陰陽八卦不成。至於你這女兒,一掌『七步追魂』不會白挨,老化子傳她三招『龍形八式』,老怪物!你說抵得過麼?」

    這時柏青青也已走過,略調真氣,未曾受損,向獨臂窮神柳悟非襝衽施禮,芳唇微啟,欲言又止。

    龍門醫隱睹狀會意,笑向柳悟非道:「什麼『龍形八式』和『七步追魂』,老化子你且莫賣弄你那幾手看家本領。我來問你,好端端的放著小客店的肥雞白酒不吃,跑到這松林之內,練起『莽牛氣』來。是不是你已經恃強逞狠,獨探四惡老巢,吃了什麼虧了?還有你那新交小友葛龍驤,八日之前,就先來此處找你,可曾見到沒有?」

    獨臂窮神柳悟非,哦了一聲,說道:「我說你這個老怪物,縮頭不出的十幾年間,真學會了什麼通天徹地之能,鬼神不測之妙,會憑空地來到嶗山,與老化子打個接應。原來葛龍驤那小鬼,對我說奉師命有事去龍門,是去找你。老化子的性格,你所深知,雖然我與葛龍驤約期兩月,但一想起我那三個和尚朋友,片刻難安。一閉上眼,就像是站在面前,要我替他們報仇雪恨。老化子一生恩怨,大半是為人而結。實在忍耐不住,略微提前來到嶗山,在小客店吃了三天別具風味的燒雞村酒。雞雖肥美,酒卻太差,等到雞、酒都被吃光,葛小鬼仍不見到,老化子不耐再等,這才獨探嶗山。」

    「哪知嶗山四惡的一頭一尾,逍遙羽士左衝和小淫婦追魂燕繆香紅,均已外出,只剩下那罪魁禍首冷面天王班獨和八臂靈官童子雨二人在山。老化子見機不可失,現身叫陣,班獨老賊不服,先行動手。拚鬥到兩百招外,老化子已然略佔上風,不料八臂靈官童子雨恬不知恥,竟然加入聯手對敵。四惡功力精進甚多,遠非昔比。

    這一來老化子以一對二,雖仍不致敗,取勝亦難。又是三百招過去,依然秋色平分。老化子打出怒火,叫足混元真氣,護住週身,不顧八臂靈官童子雨的襲擊,猛撲老賊班獨一人,給他來個硬打硬撞,『七步追魂』換了他一掌『五毒陰手』,方才退走。」

    「可惜的是,八臂靈官童子雨從旁牽制,老化子又真不屑與班獨老賊並骨,不然那一掌足夠制他死命。但就這樣,總也夠老賊將息上個十天八日。老化子打人不顧己,少不得也受些震動,來此自行療治,不想卻碰上你這個老怪物。這一來想是天厭妖孽,老化子自用『莽牛氣』療傷,約須三日才能復原,你這老怪物人稱神醫,總有幾手。快把老化子早些治好,立時再上四惡老巢的大碧落巖,趁著一惡受傷、兩惡未歸之際,把班、童二賊宰了,就在他們賊窩裡,吃些賊酒賊飯,等那惡道和小淫婦回來,出其不意,一齊弄死,以為世人除害如何?」

    柏青青心急的就是葛龍驤的蹤跡,聽獨臂窮神柳悟非說了半天,還未提及,不由急道:

    「柳伯父!我葛師兄你到底是見著沒有?」

    獨臂窮神柳悟非見柏青青這等情急,眼珠一轉,會過意來。他素來滑稽玩世,毫無老幼尊卑,禮教之束,對著柏青青端詳至再,竟來了縱聲長笑。笑得柏青青滿面紅雲,惱又不是,急又不得。柳悟非笑完說道:「姑娘!老化子別的本領,不敢說能勝過你爹爹,但我闖蕩江湖,閱人之術,尚有自信。葛龍驤那小鬼,忠厚老實,一生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而且耳輪甚厚,後福必然極好。你們說他先行八日,還未見到,想是途中遇事。姑娘但放寬心,我保他凡事無礙,你可信得過老化子麼?」

    柏青青聽葛龍驤下落不明,芳心益急,柳悟非幾句空言,哪能對她有所安慰,雖然不好再說,黛眉深顰,愁容已現。

    龍門醫隱一樣關切,但他醫家講究望聞問切,對於相人之術,目亦略通。想起葛龍驤果是福厚之相,眼前事要緊,只得暫時撇開。遂為柳悟非略診脈相,便即笑道:「老化子逞強拼敵之事,下次再不可為。你挨這一下『五毒陰手』,雖仗童子功混元力護身,無甚大礙,但真氣頗有微喪。先服我『太乙清寧丹』一粒,回轉小店,我再助長你本身真氣走完『九官雷府』和『十二重樓』,龍虎一調,便可痊癒。明日晚間,就依你之言,先搗魔宮,然後再查訪葛龍驤下落便了。」說完取出一粒靈丹遞過。

    獨臂窮神柳悟非知龍門醫隱醫道當世第一,哪得不服,接過靈丹嚥下,略俟藥力行開,三人起身回店。店家因客人賞賜大方,極意巴結,夜深猶自燒滾茶水相待。見三人同來,喜不自勝,先向柳悟非笑道:「小的猜到老爺子,回來時可能仍到小店,特地遠往三十里外,弄來幾罈好酒,又買了十隻肥雞,就候著孝敬您呢。話可說明,您要再給錢,可就不敢收了。」獨臂窮神柳悟非微笑相應,時已不早,各自安歇。

    柏青青次日醒來,見爹爹榻上空空,人已不見。盥洗過後,走到隔室,卻見龍門醫隱柏長青和獨臂窮神柳悟非二人,盤坐榻上,左右掌互抵,各自閉目行功。聽得柏青青入室足音,獨臂窮神正返虛人渾,物我兩忘,毫不為動;就連龍門醫隱也只微開雙眼,看了柏青青一下,未作言語,微微搖頭。柏青青知道爹爹正用本身純陽真氣,相助獨臂窮神療傷,驚擾不得,連忙退出,順手帶上房門。由店家煮來雞湯餛飩,就在門口桌上,一面進食,一面為二老守衛,不許店家打擾。

    時到辰末,房內傳來獨臂窮神柳悟非的一陣哈哈狂笑,笑聲之中,二老相繼走出。

    柳悟非神光煥發,一出房門,就嚷肚餓,催著店家燒雞燙酒,並向龍門醫隱笑道:「老怪物幽谷埋首,果然有些門道。說句老實話,當年武林十三奇排名次順序,『醫』在丐前,老化子著實不服,真想找個機會,和你鬥鬥。但剛才你用本身純陽融合老化子的真氣,周行於『九宮雷府』和『十二重樓』之間,老化子在功成之前,曾略為迎拒,已然試出老怪物果然勝我。雖說老化子略受傷損,元氣新復之際,你未免略佔便宜,但勝我半籌,老化子已自心服你了。」

    龍門醫隱聞言不由失笑道:「老化子。不怪人說,你委實難纏。

    連和治病的大夫也要較較功力,真叫笑話。你那身童子功混元力,方今武林之中,除了『璇璣雙劍』諸、葛二老與苗嶺陰魔以外,還有何人能夠勝你?柏長青雖蒙抬愛,卻不敢相承。替人治病,我比你強,但你那些什麼『龍形八式』、『七步追魂』,我可有點招架不住。

    多年老友分甚強弱,老化子的氣量如此偏狹,實在該打。」

    獨臂窮神把怪眼一翻說道:「老化子縱橫一世,服過誰來?不想你這老怪物,竟還不識抬舉。諸、葛不談,你說那邴浩老魔難惹,我偏要找個機會鬥給你看。老化子倒有個較量你我功力絕妙主意在此,你看,店家雞酒俱已備齊,吃飽了,睡上一場痛快好覺,到晚來,齊闖大碧落巖,拿嶗山四惡來作我們比賽對象。誰先宰掉一個,就算誰高。你看這樣比法,可新鮮別緻麼?」

    龍門醫隱柏長青笑罵道:「好一個新鮮別緻的一石二鳥之計。

    老化子竟然還會如此滑頭,藉著比試為名,叫我老頭子替你拚命殺賊。老化子你儘管放心,我父女千里遠來,為的什麼?你不用來上這一套花言巧語,既自居俠義,鋤惡誅邪,責豈旁貸?至於爭名鬥勝之念,不是我自吹,忘之已久,不必再提。倒是你元氣雖復,那『十二周天』還是費些工夫再運行一遍的好。因為被你前晚一鬧,四惡輕不離群,可能逍遙羽士左衝與追魂燕繆香紅得訊趕回老巢,則以四對三,青兒功力又遜,今晚之戰,未必能輕鬆如意呢!」

    柏青青見二老互相諧謔,自己又插不上嘴,頗覺氣悶。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三人均已養精蓄銳。柳悟非這回倒真老實起來,果然聽從龍門醫隱之言,整個下午都用內家坐功調勻真氣,運轉流行於本身「十二周天」之間。這種內家上乘妙訣,對於復本培元功效最大。老化子行功完畢,恰已黃昏,果然週身輕便舒暢,氣旺神和,天君通泰。

    店家掌上燈來,獨臂窮神對龍門醫隱父女說道:「此去『大碧落巖』,路程尚不算近。

    我們此刻就走,趕到地頭略事歇息,探明賊勢,正好動手。」

    龍門醫隱點頭應諾,柏青青更是早已心急。三人因連日言談舉止,均不避店家,故已無庸隱諱,就在店內,結束停當。柏青青玄色緊身勁裝,背插長劍;龍門醫隱手執藥鋤,依舊長衫便履;獨臂窮神柳悟非則不論九夏三冬,都是那件從來不換的百結鶉衣,他向來不用兵刃,此行雖然往斗強敵,卻依然空著獨手。

    出店上山,攀登里許,獨臂窮神柳悟非興發長嘯,展開絕頂輕功,宛如踏空飛行,單挑那峭壁懸崖,奇險之處落腳,但卻又穩又快。只見他右邊大袖郎當,隨風飄舞,身形如急箭離弦一般前行。

    龍門醫隱見老化子大顯本領,拈鬚微笑,長衫飄飄,意態悠閒,始終與獨臂窮神保留一肩之差,一同前進。

    兩位當代大俠、武林雙奇,這一有意無意的略現功力,可把後面的柏青青氣得櫻唇高噘,心中一百二十個不服。暗想連爹爹算上,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武林十三奇呀奇的老輩英雄,到底有些什麼了不起的驚天動地、超人絕學,銀牙一咬,用盡功力,伏身猛趕。

    真也虧她,柳、柏二老那飛快的身形,也不過始終甩她個三丈左右。

    攀登一座高峰,三人均覺身上一涼,一陣海風過處,眼前已是萬頃碧波。二老神色自若,柏青青雖然不再落後,但她在深山涼夜海風砭骨之下,身上依然香汗微微,喘息未定。

    獨臂窮神柳悟非,對她一挑姆指,讚道:「好姑娘!方纔這樣躥山越澗的走法,腳程能跟得上你爹和老化子的,莫說你這樣的紅妝少女,就是武林健者,屈指細數,能有幾人?老化子向來不大說人好話,尤其是一干年輕後輩,不是見了人拘謹得像一條磕頭蟲,毫無骨氣,就是連毛手毛腳還未學到三成兩成,便已目空四海。惟獨你和葛龍驤那小鬼,老化子看著真叫對眼。英雄俊拔、不亢不卑、威風祥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兩好。這段姻緣,老化子要是不出點力,蒼天不滅我十年壽那才怪。我已看出你爹爹那個老怪物,已然千肯萬肯。老化子一諾千金,嶗山事了,必定上趟涵青閣,找諸一涵那老窮酸,要盅冬瓜湯喝。」

    柏青青再也想不到,這獨臂窮神好端端的,竟當面鑼對面鼓的,要替自己做起媒來,兩朵紅雲剛上雙頰,獨臂窮神正色說道:「這樣又不好了,說正經話,害的什麼羞?哪一個能像老化子這樣,光為練功,就斷絕後代。你順著我的手看,左前方突出海中,燈光隱約的那座最高峰頭,便是大碧落巖。你葛師兄是否已陷賊巢,抑還未到,一探便知。你父女快來,老化子先行一步。」

    話音落處,獨臂窮神柳悟非的身形,已在四五丈外。

    龍門醫隱父女,仰見那座大碧落巖,甚稱峻拔,高越群峰,並向海中突出。近巖頂一帶,燈光高低參差,隱約於叢樹之中,看來房舍竟不在少。二人此刻哪還有心瀏覽景色,龍門醫隱做事仔細,先把四周退路,略為打量,便要柏青青施展輕功,直撲大碧落巖。

    二人趕到巖腳,獨臂窮神柳悟非已到半腰。陡然眼前黃光一閃,知是巖上守衛發現有人,用燈光照射。本意明攻,遂未理會,依舊攀登。說也奇怪,那燈光竟不再照,也無人加以阻擋襲擊。此時獨臂窮神蹤跡已杳,柏長青暗地搜查幾處房舍,所見俱是些四惡徒眾下人,但個個神色安詳,似不知有人侵擾。

    龍門醫隱眉頭一皺,向柏青青附耳說道:「獨臂窮神名震天下,既然千里尋仇,豈會一次即行罷手?四惡明知必有再舉,何以不加防範?實有可疑。固然知道來者必是武林中一流高人,徒眾動手,平白送死,樂得故示大方,也有可能。但必須防他們另有毒計奸謀,這峰頭寸土尺地,都無異虎穴龍潭,你不准離我身邊半步,免得我面對強敵之時,分神礙事。」

    柏青青初生之犢,豈畏猛虎,口雖應諾,心頭未以為然,舉手朝東一指,輕聲說道:

    「爹爹,那面那座高大廳堂燈火輝煌,何不前往一探?」

    龍門醫隱順從愛女之意,雙雙飛身叢樹,隱蔽前進。到達離大廳丈許之處,恰好有一株參天古樹可以藏身,所以龍門醫隱就在此間暗觀動靜。但柏青青耳朵甚聰,聽出廳內談笑之人,有一女子在內,不時格格嬌笑之中,似有「葛龍驤」三字隱約入耳,這一來,她哪裡還能按捺,也不向龍門醫隱招呼,一個「俊鶻凌雲」,沖天便起,撲向廳房。

    剛臨切近,突然自廳房簷下,黑暗之中,伸出滿頭亂髮的一張人面,正是那位獨臂窮神。

    柏青青見他早到,半空中猛提真氣,輕輕落下,龍門醫隱也已趕到。因怕屋面易被來往之人發現,三人一同藏身簷下,用足勾住屋椽隙間,將身倒掛,用舌尖慢慢濕透紙窗,微微拱破。

    一看室內上首榻上,盤坐一個黑衣瘦小老頭,面容蒼白,似在運功;榻下几旁,卻分坐著一個道裝巨人,一個身穿百褶紅裙,年約二十七八,貌相頗美的妖媚少婦。

    榻上老頭向少婦說道:「四妹趕回再好不過,大哥今夜亦可回山。我等四人聚齊,柳老化子再來時,叫他好好地嘗上一嘗五毒陰手的真正滋味。」

    窗外的龍門醫隱,在嶗山四惡之中雖只會過大惡逍遙羽士左衝一人,但餘人形貌卻耳熟能詳,知道榻上老頭就是冷面天王班獨。老化子所言不差,班獨受傷果不大輕,聽他話音,若想元氣恢復如初,尚須數日。想至此間,已見那紅衣少婦追魂燕繆香紅,媚笑一聲,答道:

    「二哥,那柳老化子平素目空一世,但對我們兄妹尋隙,他倒也未敢過分大膽。據小妹所知,老化子還有幫手在後。洛陽龍門隱居的那個老鬼不知怎的,竟也跟來作怪。最可笑的他們還有一個前行少年,叫做什麼葛龍驤的,才到開封,便被我路遇擒住。本想當時殺卻,偏偏無巧不巧地碰上了那位風流教主摩伽淫尼,千姐姐萬姐姐地硬求得我將那葛姓小鬼,送與她銷魂幾日,采盡元陽之後,負責凌遲處死,提頭見我。此刻那葛小鬼,想來正在作那死前歡娛。

    仙霞嶺天魔洞中,定然無遮大會,欲死欲仙,參禪歡喜……」

    說到此處,追魂燕倏然似有所覺,回身叱道:「窗外何人?夜入我大碧落巖,追魂燕繆香紅敬迎大駕。」她這裡話方出口,窗外震天般的一陣哈哈狂笑,跟著硤然幾響,四扇窗框被老化子獨臂窮神柳悟非的掌力擊得木裂紙碎,四散飛揚。一個手執藥鋤的長衫便履老頭,正與柳悟非二人,當窗而立。

    八臂靈官童子雨與追魂燕繆香紅,雙雙起立,手指來敵剛待發言,龍門醫隱身後突然轉一個玄衣美女,柳眉倒剔,杏眼圓睜,一聲嬌叱,雙手一揚,兩蓬銀光針雨,分襲廳內三人。

    三惡因龍門醫隱與獨臂窮神均是武林中第一流俠義道中人物,動手過招,向來明面對敵,人既現身,絕不暗算。正待答話,哪裡防到還有這麼一位本來行事就隨心所欲,不顧江湖過節的嬌縱女俠。此刻聞得情郎噩耗,更是怒火沖天,見面便下煞手。兩蓬龍門醫隱十多年深山苦煉的透骨神針,宛如光雨流矢,把三惡身形一齊籠罩在內。

    八臂靈官童子雨,運用內力輕功,連擋帶躲,雖然弄了個手忙亂,算是尚未受傷,但那位肇事根苗的冷面天王,卻一聲悶哼吃了大苦。

    原來童、繆二人,見柏長青、柳悟非在窗外現身,雙雙站起準備答話,躲避自然較易,冷面天王班獨則不但內傷未癒,又是盤坐在榻上用功。柏青青右掌中的一把透骨神針,整個的招呼了他。事出不意,如何閃法?萬般無奈,勉強提氣,左臂引袖一拂,打出一陣劈空強風,想把飛針震落。

    不想龍門醫隱此針,乃是特為除他兄弟而煉,專破內功真氣,厲害非常。柏青青真力稍弱,班獨袖風過處,倒也被他震落半數以上,但終是內傷未癒,功力不足,仍有四五根神針透衣而人,俱中左臂,冷面天王微哼一聲,猛然離榻躍起。

    龍門醫隱怕三惡驟下毒手,愛女難免受傷,伸手忙把柏青青拉回身後,戟指三惡,朗聲說道:「老夫十多年來遁跡深山,本已不問世事,無奈爾等所作所為,過分傷天害理,神人共憤。這才與柳兄聯袂北來,欲為世人除害。今日左衝不在,班獨中我透骨神針,亦僅一日活命。剩下童、繆二人,不堪一擊,況我等另有急事待辦,姑且暫免刑誅。左衝歸時,可告以兩月之內,柏長青與柳悟非將再上嶗山,替天行道。」

    龍門醫隱說完,見嶗山三惡均默不出聲,僅各把一雙凶睛,瞪得似要冒出火來。知道四惡縱橫江湖,何嘗受過這等欺凌,無奈眼前自忖力所難敵,只得強忍。江湖中除「武林十三奇」,近十年間,又出了兩個窮凶極惡人物,人稱「北道南尼」,「北道」名三絕真人邵天化,「南尼」就是適才繆香紅口中所說仙霞嶺天魔洞的摩伽淫尼。

    此人最擅「素女采陽」采戰之術,葛龍驤竟然落在此尼手中,後果簡直不堪想像。仙霞嶺在閩浙贛交界之處,離此甚遠,必須星夜馳援,絲毫遲緩不得。倘或略有失閃,不但愛女必然痛不欲生,諸一涵及葛青霜面前,自己和柳悟非二人也無顏交代,哪裡還肯在此久留。

    何況萬一逍遙羽士左衝回山,一番惡戰,最少打上兩天才得解決。所以趁嶗山三惡勢窮力蹙,蓄怒無言之際,拉住柏青青,朝獨臂窮神柳悟非互使眼色,一齊退去。

    追魂燕繆香紅目送三人走後,銀牙一咬,頓足說道:「好!你們兩個狂妄老兒,姑奶奶叫你們跑趟冤枉長路,嘗嘗我那摩伽妹子『天魔妙舞』和『六賊銷魂蕩魄仙音』的厲害。」

    說完,轉面對班獨問道:「聽柏長青老賊說得那等厲害,似非虛語,二哥覺得左臂傷勢如何?」

    冷面天王班獨何等人物,一中透骨神針便知不妙,肩頭要穴早經自閉,主意業已打好,聞言一聲獰笑道:「幾根針傷,算得了什麼。

    愚兄一時大意致中暗算,我不把柳老化子和那女娃挫骨揚灰,難消我恨。三弟,把你身邊靈藥取出備好,為我止血。」

    說完,翻手抽出壁上所懸長劍,追魂燕繆香紅一聲驚呼。劍光閃處,好狠的冷面天王,竟自行活生生將一條左臂,齊肩砍斷。八臂靈官童子雨聽二哥叫自己備藥止血,已知他要捨臂求生。龍門醫隱柏長青善者不來,所煉神針,既敢行前誇出大話,必非普通藥物能解,除此以外,確似別無法救。衡量輕重,遂未相攔。等他左臂一落,八臂靈官童子雨的一包上好拔毒生肌傷藥,立時敷上傷口,並即時為之包紮。

    班獨真不愧「冷面天王」之稱,自斷一臂,依舊神色自若,絲毫未變。包紮停當,又服下兩粒靈丹,由童子雨、繆香紅兩人,陪回靜室安歇。童、繆也各自回轉所居之處,暫時不表。

    再說龍門醫隱柏長青父女與獨臂窮神柳悟非三人,退下大碧落巖,趕回所住小店。一路之上,柏青青聽爹爹和獨臂窮神談話中,透露淫尼摩伽的各種狠毒淫行,芳心猶如刀絞。回店取得行囊,老少三人毫未休歇,連夜離開嶗山,撲奔閩浙邊境。

    往返奔馳,時已不早,行約六七十里,已是翌日清晨,恰好路過一處集鎮。三人昨夜迄今,未進飲食,均覺腹餓,遂就一家小店略用早點。此處依然離海不遠,龍門醫隱遙眺海上翻騰巨浪,忽的心中似有所觸,回頭向獨臂窮神問道:「我雖然遁跡深山,約略似聞那摩伽淫尼,因所作所為太犯江湖大忌,並也略為忌憚我們這幾個老不死的,故而足跡向來不履中原,只在閩粵一帶為非作惡,怎的此次會跑到開封,向追魂燕繆香紅要起葛龍驤來?再者嶗山四惡列名武林十三奇,功力雖比你我稍遜,但數丈以內金針落地,亦當立覺;青兒輕功雖過得去,尚還未到飄絮無聲的最高境界,古樹騰身,落在廳屋,班獨等三惡在內,焉有不知?

    老化子你仔細思維,我們隔牆所聞,莫非有詐?」

    獨臂窮神柳悟非,聞言怪眼連翻,略為思索,猛的拍案叫道:「老怪物所言不差,慢說尚未聽說摩伽淫尼到過中原,就是那追魂燕繆香紅,還不是天字第一號的萬惡淫婦。葛龍驤那等人才到她手內,會捨得送人?我們昨夜竟為所弄,真正混蛋!由此推測,葛龍驤中途遇難,必定是真,人困仙霞,則系淫婦繆香紅「驅虎吞狼」

    的解圍毒計。此刻葛小鬼必然仍在嶗山,以他那副模樣,目前頂多受些風流罪過,性命決可無虞。何不來個將計就計?三惡知道我們已然被誘,遠赴仙霞,我們卻就在今夜,給他來個潛返嶗山,殺他個事出意外的措手不及。」

    龍門醫隱父女二人同聲讚好,一齊仍從來路折轉嶗山。因為此番決定奇襲,不再投店,就在山林之中歇息運功,到得黃昏,起身前往。哪知就這半日遷延,葛龍驤幾已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當夜秋月,分外清明。三人趕到大碧落巖,已見月光之下,巖頭有人影晃動,似在互相交手。不由足下加快,攀過山腰,已然辨出,正是柏青青朝思夕想的小俠葛龍驤,被八臂靈官童子雨、追魂燕繆香紅兩個成名人物合手聯攻,一步一步地退向突出海中的一片絕壁之上,形勢危殆已極。

    柏青青見魂夢相縈的心上人兒,危在頃刻,心急如焚,翻腕拔出背後長劍,奮力搶登。

    獨臂窮神與龍門醫隱,一個是生性嫉惡如仇,見嶗山雙惡八臂靈官童子雨、追魂燕繆香紅如此無恥,竟然合手欺凌後輩,不由得心頭發怒;一個是心疼愛婿,不約而同,一齊提氣加功,與柏青青趕攀絕壁。

    原來葛龍驤自與柏青青強忍情懷,長河分袂,一口氣疾行數里。再回頭望時,山環水折,已然不見伊人。連日兩意如膠,情分太重,不由得鼻頭一酸,雙目潤濕,呆立多時,才回頭上路。

    這日來到開封,六代建都,頗多名勝。葛龍驤文武兼資,生性倜儻,又是初次涉足江湖,暗忖一路行來,腳程甚快,何況原與獨臂窮神約期兩月,先行趕往已夠小心,遇上名城勝跡,略為觀賞,也不至於誤事。

    他到時本在下午,因意欲觀光,遂找家旅店,定了房間。一問店家,開封景色以龍亭鐵塔稱最。龍亭即北宋故宮遺址,似較著名,但到後一看,不過是些樓閣矗立,下接長堤,左右各有一片湖水而已,無甚可觀。自己幼處名山,此番經歷之「冷雲」、「天心」兩谷,又均系人間仙境,眼界看高,越發覺得俗景囂雜,徒令人厭。心內一煩,連鐵塔也未再去。回到店中,到店前附設酒樓之上,要來幾色店家拿手酒萊,自斟自飲。萊中一條黃河活鯉,一半煎炸,一半作湯,倒是極其鮮美。酒又甚好,魚鮮酒美,意方略解。

    忽然樓梯聲響,走上一人,滿堂酒客全覺眼前一亮。葛龍驤座位正對梯口,抬眼看去,只見來人是個二十七八少婦,上下衫褲,均系一色紅綾所制,連一雙天足所穿,也是紅色蠻靴。全身紅得耀眼,相貌卻徐娘丰韻,美得撩人。尤其是一對水汪汪的桃花俏目,滿室亂瞟,足令人色授魂飛,神迷心醉。

    驟見之下,葛龍驤彷彿覺得有點面熟,像在何處見過此女。正在拈杯沉思,一陣香風過處,那紅衣少女已然走過葛龍驤身畔,有意無意地踩了他一腳,俏目流波,掩口一笑。這一笑,使葛龍驤突然想起,下午在龍亭潘楊湖的長堤之上,曾與此女對面相逢。在迭肩而過之時,也是這樣對自己盈盈回眸一笑,不想又在此間相遇。

    此女神采不正,蕩逸飛揚,不知是何路數。

    紅衣少婦姍姍走到葛龍驤隔座,面對葛龍驤,抬手一掠如雲秀髮,慢慢坐下。店家過來招呼,少婦也要了個活鯉兩作,自斟自飲。

    葛龍驤忽然瞥見少婦鬢邊,插著一支紅色金屬小燕,製作精巧,栩栩如生。心中一動,想想好似曾聽師兄說過,這類紅色小燕,是位武林成名人物標記,但究竟是誰,卻一時想他不起。他心內思索,眼光自然而然又掃向隔桌,但突為紅衣少婦的一項動作所驚,臉上不由微微變色。

    那紅衣少婦正欲舉箸挾魚,俏目微抬,恰與葛龍驤眼光相對。

    又騷媚入骨地蕩然一笑,螓首略晃,雲髻一偏,鬢邊那只紅色小燕,「噹」的一聲,跌落樓板之上。少婦離座彎腰拾起,重行插在鬢上。

    這樁小事,別人看來平淡無奇,但葛龍驤行家眼內,卻已大有文章,並對這位紅衣少婦,益發加了幾分警惕之意。

    原來那只紅色小燕,就這樣從頭上往下輕輕一落,便已淺淺嵌入樓板。少婦二指鉗燕,順手微拂,嵌痕隨平;只是那塊樓板當中凹了一塊,若不注意留神,並看它不出。這種內功勁力,分明已達借物傷人之境,葛龍驤怎不暗自驚歎。何況這酒樓之上空座甚多,這紅衣少婦單與自己相鄰,一雙勾魂攝魄的冶蕩秋波,更是不時送媚。剛才顯露一手上乘內功,用意難測。自己莫要為了這一耽延,惹上些事,可犯不著。匆匆飯罷下樓,略為瀏覽街市,便轉回旅店,準備早些歇息,明晨趕路。

    但葛龍驤一到院中,便覺有異。自己房內燈光明亮,室門虛掩,好似有人在內。推門一看,更是愕然。自己床上坐著一人,竟是那位兩度相逢的紅衣少婦。

    少婦見葛龍驤回轉,自床上盈盈起立,瓠犀微啟,媚笑迎人,曼聲言道:「湖堤酒館,兩接光塵。公子氣宇風華,翩翩濁世!賤妾一見即難自己。冒昧過訪,可嫌唐突?」

    葛龍驤莫說是見,連聽都未聽說過,一個青春少婦,竟夤夜坐在陌生男子的房中床上。

    少婦的姿容不惡,但他心頭腦海全為柏青青清麗絕俗的倩影所佔,只覺得眼前此女媚態憎人。但人家滿面堆春,笑靨相向,想翻臉斥責,也自不好意思。故而口中囁嚅,竟自答不上話。

    紅衣少婦見他這般神態,莞爾笑道:「如賤妾眼力無差,公子尚具武家上乘身手。尊師何人及公子姓名可否見告?公子如此倜儻人物,煢煢無伴,客館孤衾,不嫌寂寞麼?」

    葛龍驤見這少婦,如此蕩檢逾閒,出言竟自露骨相挑,簡直越來越不像話。心中有氣,聽她看出自己會武,問起師門,心想憑她酒樓顯露的那手功夫,必是武林中哪位成名人物,乾脆打出恩師旗號,使其知難而退,豈不免得糾纏。當下莊容答道:「在下葛龍驤,家師衡山涵青閣主,上一下涵。男女有別,黑夜之間多多不便。姑娘如無要事,可否請回,明日有緣相晤,再為請教如何?」

    紅衣少婦明明聽葛龍驤自報系諸一涵門下弟子,竟似未聞。

    見他出言逐客,絲毫不惱,用手略整衣襟,依舊滿面堆歡。俏目一瞟葛龍驤,媚笑得越發銷魂蝕骨,慢慢說道:「好一副風流相貌,想不到竟配上個鐵石心腸。公子你說得好,『有緣相晤』,這『緣』之一字,奇妙無倫!求之不來,推之不去。今夕無緣且散,但看公子這勁節清貞,能堅幾日。」

    說完,少婦雙肩微晃,身已出門,留在屋中的只是一氤氳香氣。

    葛龍驤跟蹤追出,空庭渺渺,已不見人。不由一身冷汗,暗想此女不但內勁驚人,這手輕功分明又是極上乘的「移形換影大挪移法」。

    憑她這樣年齡,遍想武林中人俱無此等功力。聽她行時言語,恐怕免不了一場滋擾,還是趕緊歇息,明日絕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

    回到屋中,因被這不知來歷的紅衣少女攪得心煩,見桌上放有冷茶,一連喝了四五杯,便即安睡。

    葛龍驤下山以來,雖然屢有奇遇,功力大增,但吃虧的是江湖上險詐風波,經歷太少。

    那少女鬢邊所簪紅燕,是件有名標記,武林中人多半見之喪膽,他卻未曾識出。人家先入屋中相待,蓄意挑情,怎會經自己稍一推拒,便即走去。也不仔細思索,有無可疑之處,冒冒失失的幾杯冷茶下肚,幾乎把一生清白和名門威望,斷送得乾乾淨淨。

    一夢初轉,葛龍驤只覺得鼻端濃香馥郁,身下也似錦衾羅褥,綿軟香滑。哪裡還是開封旅店之中那些硬床粗被光景,頭腦間也覺微微暈眩,好似宿睡未醒,不由大吃一驚。慌忙睜目一看,身臥牙床錦帳以內,室中繡幕珠簾,分明女兒閨閣。開封所遇紅衣少婦,此刻簪環盡卸,雲發垂肩,正側坐床邊,滿面媚態,含情相視。

    身上除了一襲粉紅輕紗,竟似別無衣著,葛龍驤哪敢再望,把腰一挺,剛待躍起,忽覺功力竟似消失,全身癱軟,僅手足略能輕微轉動。這一驚非同小可,不由汗出如雨。

    少婦微微一笑,輕抬藕臂,用香巾替他擦去額間汗漬。這一回身相向,越發真切。紅紗之內果然寸縷皆無,膚光緻緻,一雙溫香軟玉的新剝雞頭,隱約顫動,嚇得葛龍驤趕緊閉上雙目。少婦撲哧一聲笑道:「公子,我說如何?前夕無緣,今宵緣至!人生朝露,逝者如斯,不趁著年少青春,追歡作樂,尚復何時?食色人之大倫,何必裝出這副道學相來。你不要以為你是名門弟子,而把我當做了下三濫的蕩婦淫娃。老實告訴你,我與你師父諸一涵,一同名列武林十三奇,此番見你生情,想來真是緣法。你打聽打聽,哪一個男子敢像你這樣對我違拗,不早已在『追魂燕』下作鬼。」

    葛龍驤瞠目叫道:「你是嶗山四惡中的追魂燕繆香紅?」

    少婦笑道:「繆香紅就繆香紅,何必加上四惡,你儘管放心,雖然傳說嶗山四惡,手毒心狠,但柔情一縷,能化百煉精鋼,對你卻絕無惡意。繆香紅行年四十,閱人無數,非從即殺。即從我之人,也頂多三度,便采盡元陽,癆癆而死。但此番對你確動真情,非等意投,絕不強迫。你在開封服我鎖骨迷陽妙藥,除非在十日之內,陰陽開闔,二五真精妙合而凝以外,永遠癱瘓無法解救。那藥一醉五日,此地已是山東境內。你不必胡思亂想什麼脫逃之方,安心在我這『怡紅別苑』小住些時,先行見識見識,等你徹悟人生真趣所在,俯首稱臣,稍嘗甜頭,我再帶你回轉嶗山大碧落巖,傳授水火相調、互易元精、駐顏長壽的無上妙法。」

    葛龍驤一聲呸道:「賊淫婦!你死到臨頭,尚不自覺。龍門醫隱柏長青與獨臂窮神柳悟非兩位武林奇俠,已然聯袂同上嶗山,要為天蒙三僧和無數屈死鬼魂索命。小爺前站先行,不想誤中你這賊婦迷藥。堂堂磊落男兒,寧死不污。任憑你舌上生蓮,妄圖苟合,那是休想。

    葛龍驤別無他言,但求一死。」

    追魂燕繆香紅格格笑道:「你這種鑽牛角尖的話,早已在我意中。休看你此刻嘴強,繆香紅如若無法擺佈像你這樣的人兒,還稱的是什麼世間第一淫女。柏、柳兩個老賊,活得太不耐煩,竟敢闖我嶗山生事。蒙你先期相告,足感盛情。我此刻就帶你同返嶗山,安排巧計,把兩個老厭物解決之後,再行無憂無慮地快活他個天長地久。」

    葛龍驤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機密盡洩,方在痛悔,繆香紅玉腕揚處,一條綠色手帕在他鼻端微拂,濃香刺腦,又失知覺。

    追魂燕繆香紅雖出狂言,但聞得龍門醫隱與獨臂窮神,這兩位被綠林奸邪目為煞星的當代奇俠,竟聯袂同赴山東,來找自己兄妹們的晦氣,哪得不暗暗驚心。用迷香帕把葛龍驤再度迷昏之後,立時帶他同返大碧落巖。

    她這「怡紅別苑」離嶗山老巢,約有兩日多的路程,趕到之時,恰好就是龍門醫隱父女與獨臂窮神三人,往探嶗山的當日下午。

    繆香紅先把葛龍驤安頓在自己所居的「萬妙軒」內,然後往見冷面天王和八臂靈官。此時班獨受獨臂窮神的掌傷未癒,聽繆香紅得訊龍門醫隱亦將來此,心想這幾個老鬼名不虛傳,一個老化子柳悟非,差點兒就把大碧落巖鬧了個天翻地覆,倘若再加上一位蓋代神醫武林大俠,簡直令人皺眉。但總以為柳悟非與自己同樣受傷,縱或稍輕,復原總得幾天,能拖到大哥逍遙羽士左衝回山,人手便足應付。遂吩咐徒眾,小心瞭望,發現生人探山之時,立即稟報,不准出手攔截,功力相差過遠,平白送死。

    哪知當晚便獲報獨臂窮神柳悟非,偕同老頭、少女二度犯山。

    冷面天王班獨聞報暗自心驚,日前與老化子柳悟非硬拚內力,自己受傷頗重,他怎的這麼快復原?同來老頭想是龍門醫隱,少女雖不知名,既然敢上嶗山,必非弱者。大哥向來輕不外出,此時恰好離山,三弟四妹恐非醫、丐二人敵手,這大碧落巖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

    追魂燕繆香紅,見班獨聞報沉吟,濃眉緊皺,知他愁急來敵過強,眼珠一轉,微笑說道:

    「二哥不必愁急,怎的忘了我們兄妹所訂信條:『遇弱逞強,遇強施智!』柳老子既然傷得二哥,再加上柏長青老賊,我和三哥料難取勝。但他們有個先行小鬼,叫做什麼葛龍驤的,被我路遇搶來。此人乃衡山諸一涵門下弟子,料那醫、丐兩個老鬼,看得必重。二哥三哥但放寬心,少時如有動靜,可裝作不知,隨著小妹口風答話。就在這葛龍驤身上,小妹要略施妙計,使那兩個老不死的,平白無端地跑幾千里冤枉長路,並還樹下強敵。好騰出一月半月時光,找尋大哥商議報仇良策。」

    剛剛話完,屋上極輕一響。繆香紅口角哂笑,話題突轉,把葛龍驤當做香餌,捏造了一番無中生有的危語虛言,故意讓隔窗三人,入耳驚心,好中她這條嫁禍江東的緩兵妙計。

    果然柏、柳二老,心急葛龍驤安危,暫撇來此目的,把必勝之機輕輕放過。但那三不管的玄衣龍女柏青青,卻憋不住芳心震怒,兩把滿天光雨的透骨神針,終於使冷面天王自斷一臂。

    繆香紅把冷面天王班獨送回居室,別過童子雨,踅回所居萬妙軒中。邊走邊自暗暗盤算,仙霞嶺天魔洞離此千里迢迢,摩伽淫尼一身詭奇邪功,又極不好惹,柏、柳等三人此去,再順利也非十天半月可以回程。在此期間,不但禦敵之事可以從容籌劃,葛龍驤那只入口的綿羊,還不是聽憑自己恣意擺佈。

    她自見葛龍驤那種俊朗丰神,對一干其他面首均已味同嚼蠟,且葛龍驤越是倔強,繆香紅越覺有趣,立意勾動情懷,使他自行就範,一嘗甜頭之後,哪怕他這種血氣未定的少年不俯首貼心、鞠躬盡瘁地一世臣服。

    繆香紅本來夜不虛夕,此刻一來遠道回山,再經過那場提心吊膽的一關,略覺勞累;二來準備次日以全副精神,引誘葛龍驤人彀,竟自無興淫樂,早早歇息。

    次日午後申牌時分,追魂燕繆香紅問過班獨傷勢,在軒中密室,端了幾樣精緻酒菜,與葛龍驤相對同飲。葛龍驤雖然手足均未束縛,但全身筋骨酸軟,走不上三五步,即覺疲不能支。他怕酒中下有春藥之類,一滴不敢沾唇,菜也不吃,就像一尊木偶似的,與繆香紅默然相對。

    繆香紅見他這副傻相,竟自越看越愛,嬌紅上頰,春意盎然。

    移椅和葛龍驤雙雙併坐,一伸玉臂,把他摟人香懷,先朝頰上親了兩口,然後一噘櫻唇,丁香微吐,竟把酒菜等物一口一口的哺將過去。

    可憐葛龍驤,空自急得全身顫抖,但欲抗有心,相拒無力,只得隨人擺佈。

    果然未出所料,酒中有異。幾口度過,葛龍驤漸覺百脈賁張,一股熱氣自丹田騰起,心動神搖,幾乎不堪自制。但不老神仙諸一涵,這位武林第一奇人所親手調教的弟子,畢竟不凡,在這一念分人獸之間,居然還能咬緊牙關,把剛剛為藥物引得升騰的那股慾念,硬用本身真靈苦苦克制,慢慢地外欲漸消,神明稍復。

    追魂燕繆香紅一陣銷魂笑道:「好小鬼!想不到你還真有兩套。也罷,今天索性讓你開足眼界,大大的見識一下。」說罷,推開葛龍驤,盈盈起立,竟然自解羅襦,輕分衣帶起來。

    霎時間,外衫盡卸,只剩下一件貼體褻衣。葛龍驤心頭直如千百小鹿,騰騰亂撞,不住地暗念「阿彌陀佛」,愁急眼前這關「脂肪地獄」,是怎生闖法。

    猛然追魂燕繆香紅玉手一揮,身上最後的那件貼體紅羅肚兜,也已飛出屏風之外,完全肉身相見。她雖年過四旬,但精於採補,有術駐顏,一身肌膚依然欺霜賽雪。胸前一對雞頭軟肉,堆酥凝脂,挺秀豐隆。腰細臀肥,粉彎雪股,再一蓄意扭動相挑,乳顫臀搖,淫情萬種。試問古往今來,多少豪俠英雄,能有幾人過得這種美人關口。

    葛龍驤低眉垂目,哪敢仰視。繆香紅見他這般情態,知道功成不遠,蕩笑連聲,把個精赤條條、一絲不掛的嬌軀,縱人葛龍驤懷中,一面親熱糾纏,一面替他寬衣解帶。

    葛龍驤本在強用真靈克制慾火,哪裡還禁得起繆香紅這樣一鬧,真靈頓弱,慾火重燃。

    情知力已用盡,魔劫難逃。不但恩師清望威名和十九年教養辛勞,毀諸一旦,龍門醫隱、獨臂窮神二老對自己的深切期望和柏青青的刻骨深情,也將轉瞬成空。自己早就想一死以存清白,但週身無力,求死都難。霎時間內外慾火,只一交煎,靈明盡泯,必然永墜慾海,萬劫難超。心中焦惶無計,猛然一口嚼碎舌尖,一陣徹骨奇痛,靈明恢復不少。「呸」的一聲,連血帶水,吐了正在懷中百般獻媚的追魂燕繆香紅,一頭一臉。

    繆香紅知道葛龍驤力拙計窮,被春情慾火煎熬得難以禁受,蓄意激怒自己,以求一死,哪肯讓他如願。絲毫不惱,嗤的一笑,自葛龍驤的懷中躍起,走到几旁拿了小槌,在一個金鐘之上,「噹噹噹」

    的連敲三下。過不多時,屏風後走進一個精壯大漢,繆香紅把手一招,大漢三把兩把脫光衣履,二人竟然就在葛龍驤眼前,胡天胡地,布起淫席。

    葛龍驤哪裡見過這等風流陣杖,慌忙掉頭卻顧,強攝心神,就在椅上學起佛家禪定來。

    他主意倒是打得不錯,無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這裡雜念猶未摒清,天人正在相戰之際,榻上二人已人妙境,不但鳳倒鸞顛,窮形極致,並且漸從有色轉到有聲。繆香紅自稱「天下第一淫婦」,那種助興春聲,哪得不至淫至穢,銷魂蝕骨。

    聲色交迫,葛龍驤萬事全休,四肢百骸,慾火齊騰,一點真靈已然消失乾淨。一睜雙目注定榻上二人妙相,兩頰燒得飛紅,手扶椅背,顫巍巍的,似要掙扎站起,撲向榻前。

    繆香紅媚笑說道:「我道是諸一涵教出來個什麼樣的鐵漢金剛,真能色相無侵,元精不洩。原來也不過就能禁得起這點陣杖。

    蠢傢伙!小公子春情正熾,你任務已完,還不快滾。今日念你有功,姑且免吸元陽,饒你多活三日。」

    好狠的繆香紅,玉腿一抬,把那正猴在身上難解難分的赤條條大漢,一下踢飛丈許,摔在地上,半天才慢慢喘息掙扎,爬出室外。

    葛龍驤此刻心熱如焚,目紅似火,就渴望著繆香紅來和自己好合追歡。

    繆香紅狠就狠在這裡,饅頭已然到口,偏還不吃,伸手一擰葛龍驤面頰,笑道:「先前胃口被你吊足,此時也讓你這小鬼忍一會饞。為了讓你見識見識,鬧了這一身風流大汗,怎好相親?等我沐浴一下,洗掉剛才蠢貨的那身髒氣,再來和你這小冤家,消消停停的,細味陰陽妙訣和人生真趣。」話完,風情萬種,扭動赤條條的嬌軀,轉入屏後小間。霎時水聲蕩蕩,已然入浴。

    葛龍驤情火熾,心癢難熬。繆香紅這一走,真恨不得找件東西咬上幾口,方能解氣。四週一望,忽然看見自己所用長劍,和天蒙寺住持悟靜大師所贈的那根降魔鐵杵,俱有東牆几上。

    嶗山四惡到底不同尋常賊寇,繆香紅這間密室佈置得頗為精雅。雖然室中淫惡無邊,但四壁陳設亦有書畫等物點綴。那放置葛龍驤杵劍的幾間壁上,就掛著一幅墨荷,用筆甚高,神韻生動。

    葛龍驤一見這幅墨荷,靈光一點,復現心頭,暗暗罵聲自己該死。廬山投書之時,冷雲仙子葛青霜,曾令師妹谷飛英採來「雪藕金蓮」款待自己,告以雪藕只是好吃,蓮實卻是七年一結,異種仙根,功能祛毒清心,極為名貴。共賜三粒,除當時服食之外,尚餘兩粒在身,也許對繆香紅暗害自己的那種鎖骨迷陽毒藥,具有克制之效。怎的歷盡艱危,竟未想起一試,忙自貼身取出一顆。因為這是最後希望所寄,是否沉淪慾海,在此一舉,遂戰戰兢兢服下。

    果然冷雲仙子所賜靈物,效用非凡。葛龍驤滿口苦澀回甘之後,慾火頓清,藥毒竟解。

    一試四肢雖仍酸痛,屈伸已是自如;真氣雖然甚弱,也能提用,簡直喜心翻倒。一聽屏後水聲仍響,悄悄起立,取回降魔寶杵,插人身後,長劍卻藏在所坐椅側,人則借這片刻光陰,調息凝神,培元固本。

    過有片刻,蘭湯息響,追魂燕繆香紅春滿眉梢,依舊是袒裎裸裼,未著寸縷;僅在身外加上一襲淡綠色的蟬翼輕紗,自屏後姍姍轉出。葛龍驤心頭又是一陣狂跳,面上卻竭力矜持,未露絲毫神色!中指拇指暗暗相扣,把全身真氣貫注指尖,師父絕技「彈指神通」,已然預行準備應用。

    追魂燕繆香紅在開封旅店之中下在茶內的那種迷陽妙藥,確實連她自己也無藥可解,所以不但未防葛龍驤脫逃,連他所用杵劍也未收起。剛才為挑逗葛龍驤情慾,與大漢的一翻糾纏,宛如隔靴搔癢,越加勾動淫興。此刻蘭湯浴罷,綺念更殷,恨不得拿一碗水,把葛龍驤夾生吞下,才覺快意。

    她一心只在追歡淫樂,東壁几上的杵劍已無,竟未在意。走到葛龍驤面前,故意賣弄風情,嬌軀滴溜溜的一轉,那件淡綠色的蟬翼輕紗,宛如蝴蝶飛舞,飄起半空。玉腿時蹺,柳腰款擺,乳波臀浪,再加上寶蚌含珠,張開翕合,妙相畢呈,表演了一套天魔艷舞。

    葛光驤此時靈明早復,這種無恥醜態,哪裡還能對他有所效果,冷笑一聲,雙目開處,精光四射。繆香紅到底行家,方出之時,為慾念所迷,未有所覺。此刻已然暗訝葛龍驤臉上怎的已復常態,不是方纔那種被內火煎鰍的桃紅顏色,再一眼瞥見他手上拇中二指互掐,不由更吃一驚。但仍以為自己鎖骨迷陽妙藥,葛龍驤無法自解。剛把艷舞一停,還未喝問,葛龍驤猿臂伸處,中指一彈,一道疾猛罡風,直襲追魂燕繆香紅的丹田要穴。

    繆香紅做夢也未想到葛龍驤身邊竟然藏有「金蓮寶』』之類靈藥。自從用計騙走龍門醫隱父女和獨臂窮神之後,十拿九穩地把葛龍驤當做了網中之魚、口邊美食,所以對這種突然發難,毫無所防。何況葛龍驤這幾天來,受足了骯髒惡氣,早已恨透此女,立意除卻。「彈指神通」先發,人卻隨後站起,抄過几旁長劍,低喝一聲:「淫婦納命!」罡風直襲繆香紅丹田。她此時週身赤裸,淫情方熾,臨時驚覺提氣閃避,已自不及。想必是惡貫將盈,葛龍驤所發「彈指神通」,無巧不巧正中她那不便之處。

    追魂燕繆香紅悶哼一聲,柳眉緊蹙,眼光滿含怨毒地盯了葛龍驤一眼,身軀一扭,閃人屏後。

    葛龍驤哪知這名震江湖的嶗山四惡,此時實力已然大損。功力最強的逍遙羽士左衝外出未歸;冷面天王班獨,不但身受獨臂窮神掌傷未癒,還被柏青青打了一把透風神針,自斷一臂;只剩下童子雨、繆香紅二人;而繆香紅也身負重傷,暫難對敵。

    他知道身處龍潭虎穴,師傅「彈指神通」確為武林絕學!剛才臨近發難,竟仍然未能將追魂燕繆香紅立斃指下,心懾敵方威勢功力,哪裡還肯追擊,但求脫身,尋得柏、柳等人,再作計議,所以見繆香紅退人屏後,也自雙足一點,穿窗而出。

    但他地形太生,三轉兩轉,退路尚未找到,八臂靈官童子雨已然得訊追來。巨大的身軀由半空飛撲而下,「五毒陰手」劈空掌力,化成一股腥毒狂飆,宛如排山倒海,當頭壓到。

    葛龍驤連日為藥物相侵,週身疲軟。雖然仗冷雲仙子所賜蓮實,解毒清心,功力總比平時要打上一些折扣。見這八臂靈官童子雨掌力雄猛沉渾,不敢硬接,轉身滑步,用了一招獨臂窮神柳老化子在秦嶺所傳的龍形八式「神龍戲水」,身軀一晃,脫出了八臂靈官童子雨凌空下擊的威力圈外。

    童子雨下午被柏、柳二老鬧得強忍的滿腔怒火,此時要想全部發洩,見葛龍驤不敢接招,得理之下,哪肯讓人。雙掌連揮,迴環追擊。只聽得掌風勁急,呼呼作響,沙飛石走,葉落木搖。好強的威勢!直迫得葛龍驤憑藉著一身超絕輕功,閃展騰挪,一再退避。

    葛龍驤連躲一十七掌,不由被他追得心頭火發,劍眉雙挑。心中暗忖:「大丈夫寧教人死,也要名存。憑恩師在武林中所樹威望,門下弟子如此膿包,豈不羞煞。任憑你嶗山四惡有通天徹地之能,大碧落巖是鬼泣神愁之地,葛龍驤拼著一身骨肉,也要鬧你個天翻地覆。」

    他主意打定,此時正好又是轉身退避八臂靈官童子雨的急勁掌風。雙足剛一點地,用一個「細胸巧翻雲」,凌空倒縱三四丈高,反而竟落在八臂靈童子雨的身後。左手劍訣一領,猿臂長伸,掌中青鋼長劍「穿雲捉月」,刺向八臂靈官後腦。

    葛龍驤這種反擊身法,用得極其巧妙,童子雨也自驚心,側身旁竄,閃過來劍,葛龍驤把握機會,反客為主,冠冕武林的「天璇劍法」盡情施展,一柄青鋼長劍,點刺劈斫,光密如幕,招術更是神奇莫測。起手十招之內,八臂靈官童子雨這等成名人物,竟也被他弄得有些手忙腳亂。

    卅招過後,彼此扯平,一個憑借深厚功力,一個仗著精妙劍術,相持不下。但到將近五十招時,「萬妙軒」方面,一條紅影如電掣風馳一般趕到。追魂燕繆香紅一身紅色緊身勁裝,成名兵刃兼暗器的追魂十二燕所連成的長鞭,盤在腰間,銀牙緊咬,臉色鐵青,一照面,就照定葛龍驤劈空連擊三掌。

    武技之道,稍差毫釐,便分勝負。葛龍驤天分再高,遇合再好,也禁不住這兩位武林十三奇中人物,合手聯攻。本來的扯平局面,一經繆香紅加入,立時急速逆轉。不到十招,手中長劍先吃八臂靈官童子雨,一掌震飛,跟著胸前又挨了一下繆香紅的「五毒陰手」。

    若不是那件蓋世奇珍「天孫錦」在貼體護身,腑臟早被震碎。

    追魂燕繆香紅真想不到葛龍驤能有這高功力,兩個前輩成名人物,合手對付這麼一個年輕後生,竟還不能輕易得手,未免太覺難堪。自己適才被他「彈指神通」正中要害,差點當時殪氣。略為服藥調息之後,此憤難平,這才負傷追出。不想好不容易趁他兵刃脫手疏忽之際,當胸打了他一掌「五毒陰手」,誰想僅僅將其震退幾步,仍自無妨。不由羞怒到了極處,厲嘯一聲,頭上青絲根根倒立,人如拚命一般,瘋狂進撲。八臂靈官童子雨也自雙臂一振,全身骨節山響,把內家重手盡情施為。

    童、繆二人這一竭力進攻,葛龍驤哪還能抵擋得住,只得邊戰邊退,一步一步地,被八臂靈官童子雨和追魂燕繆香紅,慢慢逼到突出海中的那片危巖絕壁之上。

    葛龍驤身臨絕境,脫逃無望,心膽反而一壯,立意把這嶗山大碧落巖當做自己的葬身之地,不再退避躲閃。長劍既失,索性施展獨臂窮神的看家掌法「龍形八式」,並不時雜以「彈指神通」,避強就弱,不和八臂靈官童子雨相對,卻單找追魂燕繆香紅硬打硬接。

    繆香紅適才在「萬妙軒」中,挨的那一下「彈指神通」,著實不輕。現在動手之中,每一提用真氣,血海氣海之間,覺得難過已極。

    葛龍驤這一捨命相撲,真還幾次險些攔截不住,被他衝過身旁,逃往峰下。

    葛龍驤元氣新復,對戰兩名高手,支持之久,已自不易。暗忖再鬥片刻,自己真力一竭,還不是死?落在這兩個蓋世魔頭手中,不知要受多少折磨。何如趁早自行了斷,以保師門清白。

    動念之間,身形已被逼到絕壁邊緣,退無可退。危巖百丈之下,就是浩瀚汪洋,惡浪山立。葛龍驤此時本已拿定主意,甘作波臣。方待拼竭最後功力,以作一擊,倘若不能傷敵,即行跳海,但眼角瞥處,龍門醫隱父女、獨臂窮神柳悟非三人,正從峰下如飛趕來。

    柏、柳二老已是葛龍驤心懸人物,玄衣龍女柏青青在他腦中,更是夢寐未離。絕望之時,驟見親人,如何不喜?可憐葛龍驤就這心神一分,胸前連中追魂燕繆香紅虎撲雙掌,活生生地被她震出丈許,打下危巖,直落千尺鯨波之內。

    但葛龍驤臨崖下墜之時,也竭盡餘力,十指齊彈,銳嘯罡風,直襲那一招得手快意殲仇、正在洋洋得意的追魂燕繆香紅的週身上下。

    追魂燕繆香紅連日為葛龍驤英姿所醉,確實勾動真情,但用盡心思,終成畫餅。反而吃了一個啞巴大虧,不由得由愛轉恨,恨入骨髓。好不容易趁著葛龍驤驟見柏青青等來援,喜極分神之際,用虎撲雙掌把他震下危巖,心中大快之時,卻未防到葛龍驤垂危反擊。「彈指神通」的罡風到時,未免倉惶失措。頭面等處雖然躲開,但無巧不巧正在傷上加傷,小腹下一陣痙攣,疼得個追魂燕繆香紅手按丹田,嬌容變色,腳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

    就在這葛龍驤危巖撒手,繆香紅再度受傷的剎那之際,三條人影已如疾電飄風般躥上峰頭——

《紫電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