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更明本相 關懷仍是有心人

    先時洞外所見的六名妙齡女尼,業已錦衣盡脫,纖腰之下以花瓣綴成短裙,肩頭則覆以與花同屬異種而不知名的青色心形樹葉,此外臂腿全裸。手中各執笙蕭樂器,翩躚走入石室,向龍門醫隱父女恭身施禮,同時嫣然一笑,便自舞蹈歌唱起來。

    這六個妙齡女尼,個個粉妝玉琢,美貌非常。再一載歌載舞,越發顯出一身柔肌媚骨,玉映珠輝。星眸流轉之間,和以靡蕩之音,端的聲容並妙,冶蕩無倫,確足勾人心魄。龍門醫隱與玄衣龍女,一個是功行卓絕,定力極堅;一個心地純潔空靈,纖塵不染,均是一樣寶相莊嚴,含笑而視。女尼們一番舞罷,見人家絲毫無動於衷,突然一齊曼聲長吟,個個手摘花葉衣裙,隨拋隨接,霎時飛起一室花雨。

    六人通體一絲不掛,粉彎雪股,玉乳酥胸,全部裎露。在花雨繽紛之中,忽而又手據地。

    倒立旋轉,玉戶微張,元珠外現,開翕之間,備諸妙相。忽而反身起立,輕盈曼舞,玉腿齊飛,在花光掩映之中,渥丹隱現。舞到妙處,全身上下,一齊顫動,口中更是曼聲艷歌,雜以騷媚人骨的呻吟。淫情蕩意,筆所難宣,委實撩人情致。

    龍門醫隱等她們百技俱畢,又行週而復始之際,突然-目大聲喝道;「天魔艷舞已然領教,不過如此,摩伽洞主速賜妙音。」就這幾句話的威力,六名妙齡女尼竟然禁受不起,一齊震得骨軟筋酥,萎頓在地。

    石室頂上那些杯口大的洞穴之中,傳來摩伽妖尼的清脆語音說道:「多謝龍門大俠,以內家『獅子吼』,驚覺摩伽門下癡迷。俗舞不堪人目,敢請再聽俗音。只要繁音一歇,柏大俠父女未為七情所侵,貧尼便當如約自毀這天魔洞,從此永絕塵緣,皈依我佛!」說罷,六個妙齡女尼也自地上,慢慢爬起,退往別室。洞頂之上,忽然垂下一幅絲幔,把石室與外洞隔絕,幔上並繡有兩個大字,一紅一黑,字日「情關」。

    龍門醫隱這時才知道石室四壁孔竅,是鑿來傳音之用,絲幔一落,料想「六賊妙音」即將發動。雖然約略聽出摩枷妖尼頗有借此機緣棄邪歸正之意,但已無暇深思,連忙再度囑咐柏青青澄神定念,守住天君,謹記境由心生、幻隨心滅之語。

    果然,室頂萬竅之中繁音漸作。時如蟲鳴,時如鳥語,時如兒啼,時如鬼嘯,時而竟能隨各人心意,幻出最親近人的聲音,呼喚自己。柏青青彷彿聽見葛龍驤在東南角上,低喚「青妹」,加上先前在洞口所見蒙面少年,委實太像自己的夢寐中人,幾乎忘了這是幻覺,而起身撲將過去。雖然臨危尚能自制,懸崖勒馬,但龍門醫隱柏長青見愛女才一開始,就已幾蹈危機,長眉已自深深皺鎖。

    摩枷妖尼的「六賊妙音」,果不虛傳。由眾匯齊鳴,漸漸音分各類。東壁竅中,巨聲-沓,砰匐震地,宛如萬馬奔騰,雷鳴風怒,山崩海嘯,石破天驚,懾人心魄。西面則恰恰相反,起了一片清吹細打、樂韻幽揚的淫靡之音;群樂競奏,繁聲洩呈,濃艷妖柔,蕩人心志。

    身後所發,卻是一種匝地哀聲,或如思婦離人,天涯望斷,情懷索莫,觸緒與悲!或如孤軍轉戰,矢盡糧窮,壯志難伸,捐埃未報,只得取義成仁,以盡職守:或如萬眾小民,本在自由康樂的生活之中,一旦為奸黨竊國,暴君臨政,被苛吏嚴刑,搾取得肉盡髓枯,呻吟求死。

    那一種渴盼王師,來蘇涸轍的怨苦呼號,至悲至切之聲,簡直酸心淒脾,令人斷腸。

    柏青青對東西兩方的巨聲淫聲,尚能付諸無聞,但對身後的人民疾苦之聲,卻因天生俠骨,軫念體恤,心旌搖搖,不能自制,嬌靨之上,勃然生怒,雙目一閉,正待動手,突然與自己爹爹目光相對,始覺得爹眼光湛淨已極,好似含有無限祥和!自己滿腔殺機與不平之氣,被他目光一罩,便漸平息。終於悟透暴政絕難持久,人民於體會之中,分清是非善惡,群起揭竿,響應正義討賊之師之際,也就是重登衽席之時。時機未至,徒逞匹夫之勇,不過血濺五步,略為兩間稍留正氣而已。心氣一平,人也跟著明白,爹爹今天,雖未與人動手過招,但精力已然消耗不少。先前用「獅子吼」震散「天魔艷舞」,此時又以耗真氣內力的「慧眼神通」,驚覺自己癡迷,再不趕快鎮攝心神,爹爹恐怕也將無法負累。

    玄衣龍女一念生明,在石椅之上,含笑端然跌坐,神儀朗徹。龍門醫隱見愛女這般寶相,知道她已天人悟徹,色相無侵,不覺寬心大放,知道勝算已定。

    哪知壁間諸響,久久無功,突然一齊消歇,但只剎那之間,大千世界無量數的萬千聲息,大至天地山川、風雲雷雨、日月星辰之變,小至烏噪蟲鳴、嚴寒酷暑,一切驚喜悲樂、憎怒愛惡之聲,全都雜然並奏。

    龍門醫隱暗叫不好,真料不到區區摩伽妖尼,竟有如此功力,能以所有七情六慾之聲,一齊來犯。自己雖然尚可應付,但柏青青絕難支持。一時苦無良策,正待拼竭全力,豁出損耗真元,受點內傷,要以「少陽神掌」配合先天無形罡氣,封塞壁間諸竅。突然洞外傳來一陣龍吟虎嘯之聲,唱的是岳武穆傳誦千古的《滿江紅》詞曲。

    在這龍吟虎嘯之中,還雜有琅琅詩聲,念的是炳耿精忠萬世景仰的宋末名臣文文山的《正氣歌》。這一來龍門醫隱愁眉頓解,等《正氣歌》念到第六句「沛乎塞蒼冥」時,六賊潛收,諸響盡息。

    柏青青妙目一張,洞外連聲哈哈狂笑。那幅「情關」妙幔,被人撕了一條大縫,伸進來獨臂窮神柳悟非的一顆亂髮蓬鬆腦袋,向龍門醫隱咧嘴笑道:「世間事妙到極點,老化子遠上衡山涵青閣,諸一涵苦練乾清罡氣在坐『玄關』;趕到這仙霞嶺天魔洞,老怪物卻在坐『情關』。若不是老化子和老酒鬼詩興大發,念上了岳鄂王和文相國的一詞一詩,只怕老怪物『情關』難破呢。」

    龍門醫隱微微一笑,方待答言,地底忽然傳來一陣陣微炸音。諸人俱覺一怔,左壁通往別洞的圓門之中,飛也似的闖出那蒙面少年,大聲叫道:「諸位快走,這洞馬上要倒!」說完,人已往外躥去。柏青青跟蹤急撲,柳、柏二老相將追出洞外。蒙面少年身法太快,柏青青那絕好輕功,競未追上,仍然被他逃人林中。不由傷感過甚,一聲悲嚎,哇的一口鮮血噴處,人便暈倒。

    龍門醫隱隨後趕到,見柏青青再度噴血,不禁珠漣漣隨之俱落,知道愛女未痊癒的重病如果復發,此命將休,非自己醫道所能挽救!剛剛伸手抱住柏青青暈倒身軀,天魔洞內果然傳出一聲震天巨響,連那硃砂石壁也似搖搖欲倒。一時濃煙大作,碎石群飛。龍門醫隱懷抱柏青青,獨臂窮神柳悟非、天台醉客余獨醒連同跟來的俠女谷飛英、小摩勒杜人龍,慌忙一齊臥倒在地,並各用掌力兵刃撥打近身散落石塊。

    好大半天過後,震響才歇,碎石不再亂飛,漫天塵土也漸漸平息。眾人紛紛自地爬起,相顧均覺駭然。

    獨臂窮神柳悟非向天台醉客余獨醒怪笑一聲,說道:「老酒鬼,你我福命總算還大,你看這片紅色山壁,已然傾斜,震力再若稍強,便將整個倒下,再好武功無從施展,一行六人,齊作南荒冤鬼,豈非太不值得麼?」

    天台醉客等人也自紛紛嗟歎,惟有龍門醫隱柏長青一語不發,從懷內取出幾粒靈丹,喂向愛女柏青青口,仔細為她一察脈息,老淚不禁淒然連落。眾人大驚,正待問故,忽然硃砂紅壁半腰轉出六人,一齊縱下,但個個身帶殘傷血跡,正是天魔洞主摩伽妖尼,帶著五個妙齡弟子。

    摩伽妖尼左半臉血跡殷然,一目已眇,走到近前,向眾人合十為禮,莊容言道:「摩伽幼人旁門,沉淪慾海,但心頭一點靈光,猶未盡滅,每於淫樂一罷,輒起自慚。二年以前遇一神尼,苦加度化,靈明更復,益悟前非。惟以昔年曾向本教邪神立有重誓,除非有人在我『萬竅傳音石室』之中,以本身定力經受『天魔艷舞』與『六賊妙音』考驗,而能作到六欲不侵、七情不擾,使我教中大法功效俱成泡影之際,絕不能叛教他投,改邪歸正。

    「這三年以來,閩浙贛蘇等省,曾有不少英雄俠土憎惡摩伽邪行,來此申討。但慢說是「六賊妙音」,只要「天魔艷舞」一起,均已目為色迷,忘卻來此用意,甘心俱墜無邊慾海。

    摩伽雖然無力自拔,但總竭力求減罪孽。無論對任何男子,採補之後,均必另以自煉靈藥,使其恢復元氣之後,好好遣送回去。二十年放蕩從未傷過一人。今日得能苦海回頭,冥冥之中,也許就鑒念摩伽這一絲善意!門下弟子,也均尚能遵守摩伽平日教誨,只有三弟子如煙,曾有一次誤將前山獵戶之子洩盡元陽,以致不救。但她適才已在山崩之時,歸諸劫運。可見天道循環,絲毫不爽。

    「三日之前,武林十三奇中,最為陰毒刁狠的黑天狐宇文屏突然過訪,告以苗嶺陰魔邴浩業已練復久僵之體,二度出世。各正教中人,也紛紛重現江湖。彼此已然約定後年的中秋,在黃山始信峰頭,較功論劍。一再苦勸摩枷,隨她同往苗疆,與邴浩老魔同練一種『三絕迷陽勾魂陣法』,內用摩伽勾魂亂神之術惑敵,外以邴浩老魔的秘練絕技『十二都天神掌』傷人。黑天狐字文屏卻在暗中用她那最毒的『飛天鐵蜈』、『蠍尾神鞭』、『守宮斷魂砂』、『萬毒蛇漿』與『蛤螟毒氣』等五毒邪功,亂施鬼域。以期在赴會群俠與嶗山四惡、蟠家雙凶等人動手之時,驟加暗算,不分正邪,一網打盡。我等三人,便可鼎足而分,稱雄寰宇。

    「字文屏用心如此險惡,摩伽聞之,亦覺駭然。再三推托,執意不從。字文屏在我天魔洞內住了兩天,一再遊說,直到昨日,已然唇焦舌干,見摩伽仍不為動,無術可施,才拂袖而去。跟著便是那位不知名的蒙面小俠與龍門醫隱大俠父女,尋上門來。摩枷一見柏大俠這樣的武林泰斗蒞臨,便知夙願可能有望。果然柏大俠父女內家定力,湛淨空明,一任摩伽使儘教中邪惡伎倆,依然情慾不動。惡誓既解,摩枷方冀從此回頭,哪知為惡仍多,終須略受果報,以消前孽。肘腋之中,竟然隱有惡人,禍生不測,幾連諸位一齊隨同在這荒山埋骨。

    「那黑天狐宇文屏,果然險惡絕倫,在此僅僅勾留兩日,竟把我另外兩處暗洞摸清。昨日表面拂袖而去,其實仍在暗中潛伏。柏大俠父女『情關』勘破,諸位進洞之時,摩伽原來準備有日改正回頭、毀此銷魂魔洞的地雷火藥,竟被宇文屏偷偷點燃。幸喜發現尚早,三弟子如煙與摩伽一同捨身撲救。如煙骨化飛灰,摩伽也少去一目。幸而護得三枚最大的地雷,未曾爆炸,不然各位遭此飛災,摩伽縱然形滅神消,亦難補此憾了。」

    說完,她轉對龍門醫隱重致謝意,並詫然問道:「柏女俠想是被適才巨震所傷,可妨事麼?」

    龍門醫隱柏長青雖然懷抱愛女,目含痛淚,但仍面對這位「摩伽仙子」肅然起敬,答道:

    「洞中初會之時,我便知仙子夙慧不淺,果然一念回頭,便超百劫。我這薄命女兒並非震傷,她是積鬱傷肝,舊病復發,此刻業已魂遊墟墓。憑柏某醫道,無法挽回,至多能延三四天壽元罷了。」

    摩伽仙子一陣嗟歎,說道:「本來摩伽在這天魔洞內培有一株世間仙草『九葉靈芝』,功能起死回生,用來贈與柏女俠,一服立愈。可惜被那黑天狐宇文屏這麼一鬧,以致永埋洞中,無法取出。但吉人自有天相,像摩伽這等十惡不赦之人,尚蒙天宥,柏女俠人間威鳳,必無夭折之理。柏大俠但放寬心,摩伽心意業已說明,請從此逝。」隨向各人重行問訊,率領五個女徒,含笑飄然而去。

    眾人見這摩林仙子去後,不禁齊伸拇指盛讚。獨臂窮神柳悟非、天台醉客余獨醒向龍門醫隱略為寒暄,並為谷飛英、杜人龍二人引見。

    老化子柳悟非,見龍門醫隱柏長青那等悲愴神情,知道柏青青病非小可,此時顧不得細問別來光景,一行六人離卻深山,趕到楓嶺關附近的一座小鎮上,找家旅店住下。龍門醫隱開了一張藥方,煎好與柏青青服下。到得晚間柏青青神志稍清,依然一語不發,只是飲泣吞聲。

    龍門醫隱重行為愛女細診脈象,診罷面容寒如冰霜,取被與她蓋好,囑咐靜心歇息,便與眾人同到隔壁。谷飛英要留下相陪,龍門醫隱歎道:「情絲一縷,不知纏死古今多少英雄兒女。青兒此時胸中積鬱過甚,無人能加寬解,越勸越煩,讓她獨處反而較好。我剛才細察她脈象,已臻極危之境。除非立時除去她內心所憂,然後再用藥物仔仔細細地調治上個週年半載,或還能保得殘生之外,縱然華倫再世,扁鵲重生,也無此回天之力了。」

    龍門醫隱說到此處,臉上神色淒惶,難看已極,連身軀也在發抖。眾人見他這等蓋世神醫,對柏青青病勢居然束手無策,個個也自面面相覷,無言以慰。獨臂窮神柳悟非濃眉緊皺,一聲不響,暗自默運神功,突疾伸二指,快如閃電,出其不意一下點在龍門醫隱柏長青的睡穴之上。龍門醫隱急痛疏神,老化子此舉又是出於意料,一下便被點倒。

    柳悟非招呼天台醉客余獨醒,一同將龍門醫隱扶人房中睡好,出室對眾人說道:「他們父女二人,小的已在阽危,老的不能再任他急得病倒。所以老化子出其不意點他睡穴,使他安安穩穩地睡上一宵,好讓我們放開手來,一盡人事。」

    天台醉客余獨醒詫然問道:「柏長青神醫蓋世,尚且對他女兒之病束手,你這個殘廢化子,還有什麼?死回生的鬼門道麼?」

    獨臂窮神冷笑一聲,說道:「老酒鬼滁了喝酒之外,你還懂些什麼,豈不知仙草靈丹,遠不如對症下藥。柏青青病從心起,自然草木無靈。要想使她寬心解怨,非先找到那蒙面少年不可。老化子先前尚未敢斷定,適才在天魔洞內,撕破那情關帷慢之時,蒙面少年自別室躥出報警,雖然匆匆一瞥,他臉上又帶有面具,但聽語音、辨身材,確實極似那危崖撒手不知死活的葛龍驤。柏青青與他情深愛重,見他屢屢避而不相見,氣怒過甚,才又病倒。」

    「老化子料定葛龍驤人既未死,如此行徑,必有重大隱情。他表面規避,內心恐怕亦自矛盾,何況柏青青因追他不及,吐血暈倒,焉有不見?定然暗暗跟隨在此附近徘徊,躊躇難決。杜人龍功力稍弱,可留伴他父女二人。老酒鬼、谷姑娘和老化子三人,破出一夜工夫,以此地作為中心,向前後左右,各搜查出去一百里地。只要發現那蒙面少年,不管是否葛龍驤,均將他點倒擒來,了此一重公案。是好是歹,柏青青心頭隱結也已解開,然後讓她那神醫爹爹,為她悉心療治,我等也總算略為盡力。話已講完,說走就走。你二人同搜西北,老化子獨管東南。」

    天台醉客余獨醒點頭答道:「事已至此,除你這個死馬當做活馬醫的辦法之外,還真叫束手無策。我等素來行事,內本良知,上順天理,吉凶禍福,在所不論。柏長青一生行俠,磊落光明,他女兒似不應受此折磨而死,我們但盡心力便了。」

    獨臂窮神柳悟非告知小摩勒杜人龍,龍門醫隱被自己所點睡穴,不需解救,到明晨自會醒來,好好陪伴,如自己等三人晚歸,便對龍門醫隱婉轉說明經過。說完遂和天台醉客等人,照先前定計,往四面排搜出去。

    這家旅店不大,共只四五間房,全被獨臂窮神等人包下。小摩勒杜人龍坐在龍門醫隱床邊,想起自從西湖酒樓,巧拜恩師起,這半月時光不知見識了多少奇人奇事。先前所學,雖也內家傳授,但太淺薄,不足為道。體說柏、柳、余三位老前輩奇俠,就是那與自己年齡彷彿的谷飛英,也自望塵莫及。如今除柏青青沉痾不起,龍門醫隱昏睡在床以外,其餘三人均出外搜尋蒙面少年下落,自己卻因功力不逮,被派在店中看護病人,不由心中惶愧。

    柏青青房內悄無聲息,既未相喚,不便探視;龍門醫隱又是沉沉昏睡,一人兀坐,太覺無聊。杜人龍想起前在揚州,獨臂窮神業已傳授的內家上乘吐納之法,連日趕路無暇,尚未做過,遂盤膝打坐,用起功來。內家真訣,果然妙用無窮。先前矜躁之氣,坐在片刻,便已平釋凋身氣機流走,舒暢異常,漸漸物我皆忘,神與天會。

    人間禍福,天上風雲,同樣不可預測。好端端的天氣突然下起雨來,傾盆如注,一夜不止。直到次日清晨,杜人龍被柏長青喚醒,才將柳悟非所囑之言,婉轉陳說一遍,並道此時三人尚未見轉,或將即有好音也未可知。

    龍門醫隱搖頭歎道:「我與你恩師數十年道義之交,他這些舉措,雖然多半徒勞往返,但已夠感人。事既至此,除了盡人事以聽天命以外,實無別法。我先看看你柏師姐,這一夜之間,病勢可有變化?」說罷起身,與社人龍二人走到柏青青病房內。

    才近床前,龍門醫隱不覺一愕。柏青青竟然睡得十分香甜,臉上也已紅潤異常,無復昨日的那種蒼白之色。

    龍門醫隱不由心頭巨震,以為柏青青已到迴光反照地步。暗驚昨夜察她脈象,縱然繼續惡化,三四日內尚能支持得住;倘盡傾囊內靈丹,固然藥不對症,無法起死回生,總可以拖上個十天半月,怎的一夕便會如此?忙坐在床邊,拿起柏青青右腕,三指搭在寸關盡上,瞑目凝視,靜心診脈。

    不診還好,這一診幾乎把個龍門醫隱驚得直跳起來,對於自己的極精醫道,也已發生動搖,難以置信。原來柏青青的脈象之中,不但已無一絲病態,氣血流行展較平時更為舒暢。

    龍門醫隱膛目大惑,暗想:「人身五臟之中,肝病最為難治。青兒抑鬱急痛,兩度傷肝,已成絕症無疑。縱然老化子等人能尋得蒙面少年,先去心疾,再投藥石,週年半載之間,自己尚無把握說是準能使她復原如舊。難道茲世之中,居然還有醫道勝過自己之人,就在昨夜已為她投下了仙丹靈藥?」

    目光轉處,忽然看見門前,大雨初停,積水仍在,房門口處地上,似還有幾點水跡未乾。

    再看榻邊椅上,果然也有淡淡一片人穿濕衣坐過的痕印。這一來,他心頭登時雪亮,知道昨夜確實有人來過。再細看柏青青,香夢仍酣,也同自己一樣,是被人點了睡穴。但點穴之人,純屬善意,是要使柏青青沉沉熟睡,所服靈藥藥力,才比較容易迅速行開。這類點穴,於人無傷,時到自解,此時把她拍醒,反而不好。遂未加理會,招呼杜人龍一同出室,輕輕帶好房門,不由仰天舒氣長吁,心頭如釋重負。

    小摩勒杜人龍見龍門醫隱,自人柏青青房內後,面上陰睛不定,忽憂忽喜,瞬息百變,正在暗暗納罕,此時見他憂容盡去,滿面歡愉,方待相問究竟,庭中人影晃處,閃進了三個週身上下水濕淋淋之人,正是出外搜尋蒙面少年下落的谷飛英、獨臂窮神和天台醉客。

    柳悟非越眾當先,向龍門醫隱叫道:「我三人徹夜奔波,未曾找到蒙面少年的絲毫蹤跡。

    善人不佑,天道難論。倘若你女兒就此有個好歹,老化子不但要再上衡山,放把大火,把諸一涵的涵青閣燒他個乾乾淨淨,問問老窮酸,怎麼樣教出一個害人精的徒弟。並且從此不管天理,老化子要隨心所欲,把江湖中攪起一番無盡無休的腥風血雨。」

    龍門醫隱一聽,不由暗笑這老化子真夠蠻橫,含笑擺手說道:「諸位高義干雲,柏長青心銘無已。但托天之佑,小女青青業已告愈。柳、余二兄、飛英侄女,請換去濕衣再作詳談吧。」

    天台醉客余獨醒與谷飛英二人雖覺奇詫,卻因身上濕得難過,回房換衣。老化子柳悟非這種火燎脾氣,哪裡按捺得住,一下跳起老高,手指龍門醫隱叫道:「老怪物,你不要拿我老化子開心,昨夜沉痾無救,今晨已好?你女兒又不是陳摶老祖,難道她會在睡中得道不成?

    老化子冒雨搜尋,來回足有三百里開外,你不還我一個公道麼?」

    龍門醫隱笑道:「老化子稍安勿躁,青兒病體一夜回春,連我也覺得出乎意料,正在設法探明真相。你先去拿我一件舊衣,把這身濕衣換掉,等余兄及飛英來此,一同計議可好?」

    柳悟非還在逞強,說什麼一身鋼筋鐵骨,寒暑不侵,無須換衣,逼著龍門醫隱講出柏青青遇救經過。但禁不住龍門醫隱與自己徒弟軟勸硬推,方自換了龍門醫隱一件長衣。

    柳悟非袍袖微擺,顧影自憐,倏然興歎道:「三十年前,老化子右臂未斷,在江湖行走,也是這樣裝束。大散關一戰,當場斷臂,依然力劈三雄,身中仇家二十幾刀,被我先師救走,歸入窮家幫門上之後,就再沒有脫下過我那件百結鶉衣。不想今日又穿此衫,但老化子右臂,已化飛灰,一干仇人也成了黃土垅中幾堆朽骨了。」

    龍門醫隱笑道:「老化子慢發牢騷,你看余兄等也已來此,且進香茗,聽我敘述清晨所見怪事。」遂把自己醒來,與杜人龍往探柏青青,發現昨夜有人來此,不知給柏青青吃了什麼靈丹妙藥,竟能妙手回春等情,詳細敘述一遍。

    柳悟非等人,也均咄咄稱怪。天台醉客余獨醒向龍門醫隱問道:「柏兄歧黃妙術,天下無雙!指下定無虛語。我青青侄女病勢,看來確極嚴重,在一夕之間,能除積病,來者何人及所投何藥,難道竟推敲不出麼?」

    龍門醫隱苦笑笑道:「不是柏長青自詡,縱目江湖,醫道能勝我者,尚未一見。方才業已推測,毫無頭緒可尋,只有等青兒醒來,問問她可有所覺。」

    煩憂一去,眾皆欣然。用過午飯之後,柏青青也自醒轉。但她病痛雖解,心緒未開,黛眉仍自顰蹙。問起昨宵情事,柏青青也自茫然,只覺這一覺,睡得說不出來的舒適。

    龍門醫隱略為凝思,對柏青青溫言說道:「青兒,你夙慧過人,須知這一次無異死裡逃生。倘若你真有個好歹,我父女相依為命,爹爹也難獨活。彼此心腸千萬不可再窄,既已證明葛龍驤確實未死,青兒你看,武林十三奇中,『醫』、『丐』、『酒』齊集在此,再加上你與飛英侄女、人龍師侄三人,從明天起,就專為此事搜查,哪怕真相不白?但你今日,病雖已好,卻不准起床,可裝作未癒模樣。爹爹與你柳叔父等,也故佈疑陣,我要誘那昨夜來與你醫病之人,今夜再來。一則應該向他道謝救助之德,二則我也真想看看,武林之中又出了什麼神醫國手。」

    晚飯過後,獨臂窮神柳悟非在所住旅店門前,不住蹀踱,杜人龍侍立一旁。老化子像心煩已極,猛的一翻獨臂,用他獨步江湖的「七步追魂」掌力肥十數步外的一株大樹震得枝葉亂搖,幾乎斷折。口中自言自語,恨聲說道:「老化子就不信蒼天無眼,硬讓這樣一個好好女兒,就是這般斷送。」

    只見他回頭又向店中叫道:「老怪物不要傷心,你女兒病勢突然略好,總還可以支持個三天五日。我們今夜傾巢而出,再仔細搜一搜那嶗山大碧落巖摔不死的害人小鬼。找到他時,老化子不讓他比我多長一隻手才怪。杜小鬼功力不濟,跟去無用,還是留下陪伴招呼你柏師姐吧!」

    說完,店內走出那愁眉不展的龍門醫隱和天台醉客、谷飛英等三人。老化子好似心急難耐,飛身往東,其他三人也均分向三面搜去。小摩勒杜人龍把嘴噘得老高,嘟嘟嚷嚷,回往店內。

    山城小鎮,住戶不多,睡得又都甚早。時到二更,全鎮一片死寂!突然自鎮東快盡頭處,一家民宅之中,躥出一條黑影,輕功極佳,足下毫無聲息,撲向柏、柳等人所住店房。先前佯裝往東搜查,旋又暗暗蜇回,伏在暗處。偷窺動靜的獨臂窮神柳悟非,見這黑影身形好熟,不由心頭一震,暗暗詫道:「好小子,難道真是你?」

    黑影雲飛電掣,霎時便近店房。他頗為小心,先行駐足,四顧片時,見無絲毫動靜,才似墜絮飛花,飄身下院。昨夜來過,業已輕車熟路。黑影閃身先到小摩勒杜人龍房外,側身一聽,鼾聲正濃,因知其他各人外出搜查,已無顧慮,掉頭移步,遂直奔柏青青臥室。

    柏青青室門虛掩,房內一燈如豆,人卻側身向裡,好似香夢正酣。黑影輕輕推門走人,先行吹滅殘燈,室中頓時一片黑暗,只有窗間月色,反照微光,略可辨物。

    黑影眼望榻上佳人,昏睡沉沉,竟真以為昨夜所投靈藥無效,低聲自語道:「咦!分明聽那摩伽仙子自雲所培九葉靈芝,功能奪天地之造化,生死人而肉白骨,怎的昨夜整支均喂青妹服下,病猶未好?看柏老伯晚間出店傷感情形,恐怕病勢不妙。咳,青妹至情不渝,只道我薄倖負盟,才氣得如此,葛龍驤實在萬死不足蔽辜。但我這滿腔血淚,無限辛酸,又叫我向誰去傾訴呢?父仇未報,此身非屬我有,自然不應再及兒女私情。何況妖婦的『萬毒蛇漿』,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青妹風姿絕色,天上神仙,如今這副丑容,怎堪匹配?

    還不如把昔日的美好印象,圖為永念的好。相見不如不見,無情卻是多情,何人能夠識我苦衷,葛龍驤只有身戴百罪而已。冷雲仙子前賜之兩粒金蓮寶,一粒已在大碧落巖服用,救了我一次大難,得免沉溺於追魂燕纓香紅所布無邊欲陣之中。尚有一粒在身,不如依舊點了青妹睡穴,餵她服下,看看可有效驗。」隨自身畔,摸出一顆用油紙包好的金蓮寶,移步床前,伸手便待點向柏青青的睡穴。

    柏青青面向裡床,和衣假睡。自從黑影進門,知道爹爹等人均在暗處,要想揭破這個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神醫真相,而對他面致謝意。但總覺芳心騰騰,好似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應,幾乎沉不住氣,不由暗自罵道:「柏青青,你這是怎麼了?自到仙霞嶺天魔洞內,就幾乎經不住摩伽仙子的『六賊妙音』的考驗,差點兒把爹爹的一世英名,在這南荒斷送,此時卻又有些膽怯心跳起來,你往日英風,而今安在?」

    她這裡剛剛把心定下,黑影也已自言自語起來。語聲雖然極低,因同在一室,又是靜夜,柏青青魂夢所索,聞聲便知昨夜來救自己的及眼前之人,竟就是心頭上放不下的葛龍驤。若不是知道外有醫、丐、酒三奇隱伺,絕不可能再會讓他逃走,並也趁此機會,聽聽葛龍驤自己對自己所說的肺腑之言,幾乎已從床上躍起,一把將他抱住,把這死裡逃生的別來光景,問他個一清二白。

    等到聽他自言自語完畢,才知道他怕見自己,果如爹爹所料另有隱情。但什麼「父仇未報」,及「妖婦的萬毒蛇漿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語,仍然是些亟待揭穿的啞謎。

    他已在掏取什麼金蓮寶,並就要來點自己睡穴;爹爹及老化子等人,偏偏還無動靜。自己倘若發動過早,又像以前幾次一樣,被他逃走,要想再度誘他入網,恐怕萬難。柏青青是既想動,又不敢動。心上人近在颶尺,暗跡重重,無從破解。在這種情況之下,簡直是片刻如年,就巴不得爹爹等人,趕快破門而人,極冷的天氣之下,柏青青竟然急出了一身大汗。

    房內自從燈被吹熄之後,本極黑暗;時已三更,月光不照窗戶,只能從院內地上反映的餘光,在極近之處,藉以辨物。黑影自言自語之時,離床較遠,柏青青又是咬緊牙關,默不出聲,致未看出她不曾睡著。此時欲待點她穴道,人近床前,看見柏青青嬌軀在衾下不住抖顫。他未料到眾人將計就計,結網等他自投,只道是柏青青病得如此,心頭好生憐惜。兩行珠淚,從面具之內,滾下腮邊,口中低低又道:「青妹,不是葛龍驤薄倖……」

    柏青青定力再強,到此時也無法再忍,霍地揭裝而起,極其冷峻地叫一聲:「葛師兄!」

    黑影陡出意外,故技重施,回頭便走。柏青青急聲叫道:「你敢再跑。」

    門外哈哈一笑,燈火頓亮,龍門醫隱柏長青當門而立。身後站著谷飛英,和手執燈籠的小摩勒杜人龍。窗口一開,獨臂窮神柳悟非與天台醉客余獨醒雙雙併在,眾人俱是一語不發,含笑而視。

    那條黑影正是蒙面少年,見這般形勢,知道無法再跑,一陣心酸,不由仰面向天,慘然長歎。

    身後的柏青青嬌聲叱道:「葛師兄!我倒看看你變成了什麼模樣,如此的遮遮掩掩,三番兩次,避不見人。」少年驟不及防,一下被柏青青扯落臉上所帶的人皮面具。

    面具一落,眾人齊齊驚呼。原來葛龍級臉的上半部,鳳目劍眉,俊朗依舊;但自鼻以下的冠玉雙頰,卻已滿佈焦黑瘡疤,難看已極。

    玄衣龍女柏青青,手持自他臉上揭下來的人皮面具,面對葛龍嚷而立,嬌靨之上,如罩秋霜。冷冷問道:「葛師兄!你把青青當做了什麼人,就為了臉上這點瘡疤,便不肯與我們相見麼?」

    葛龍驤聽柏青青不叫自己「龍哥」,一口一聲「葛師兄」,顯得極其生分,知道她憤怒已極。再看她瘦骨支離,形容枯槁,與天心谷中的一派嬌憨天真,英風豪氣,簡直判若兩人。

    不由一陣慘然,滿懷歉疚地垂頭答道:「青妹不要生氣,一切都是龍驤不好,害得青妹憔悴如此。但我除了變成這副醜怪容貌,羞於相見之外,還有比這更重要百倍的隱情。就是我在此次大難之中,無意得知自己身世,及一樁導致我恩師與冷雲仙子反目多年的懸案。血海深仇,才時刻不敢以自己為念。今行藏既已揭破,自應將當日撒手懸崖以後經過,向老伯、柳……大哥及青妹等詳細陳述,便知龍驤情出不已,而加諒宥。谷師妹已在冷雲谷中見過,這位老前輩及這位仁兄,尚勞青妹引見。」

    柏青青聽他一口一個「青妹」,目光專注自己,蘊含無限真情,知道他實是容顏被毀自慚形穢,並非故意厭棄自己。好端端的一個俊逸郎君,變成這般模樣,受傷之時可知厲害。

    芳心之中,已自由恨轉疼,急於聽他敘述經過,看看所受何傷,然後再請教爹爹,可有復原之法。遂即為他引見天台醉客余獨醒和小摩勒杜人龍二人。

    杜人龍與葛龍驤禮見之後,因時間太晚,店家已睡,遂跑到店後灶上,自己動手,燒開一大壺水胞來香茗。葛龍驤端茶在手,傷心怒目地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葛龍驤當日在峻山大碧落巖絕頂,與八臂靈官童子雨及追魂燕繆香紅動手之時,忽然瞥見龍門醫隱、獨臂窮神及柏青青三人趕來,不由喜極分神。他面對嶗山雙惡兩個絕頂高手,本已招架為難,步步後退,哪裡還禁得起分神旁騖,武家過手,瞬息之間,便判勝負。

    就在葛龍驤目光稍一斜睨,心神略分,追魂燕繆香紅的虎撲雙掌,已然快如電光石火,擊在葛龍驤的胸膛之上。

    本來這種虎撲雙掌就是極重掌力,何況使用之人又是嶗山四惡這種內家高手,既被打中前胸,葛龍驤似應當時斃命。但一則葛龍驤貼身穿有冷雲仙於所賜武林至寶「天孫錦」,此寶乃冷雲仙子早年行道江湖防身之物,能避寶刀寶劍及內家掌力之屬;二則追魂燕繆香紅,先前在「萬妙軒」中赤身露體,心蕩意淫之際,出其不意被葛龍驤所發「彈指神通」的尖銳罡風,打中了不便之處,她功力再高,也練不到那等所在,受傷無疑極重。雖然憑借多年內功,略為休憩服藥之後,仍自出手對敵,但所發雙掌威力,業已大為削弱。故而葛龍驤雖被她震出崖邊,五臟翻騰,但神智依然未亂,在凌空下墜之前,憤怒難遏,還自十指齊彈,罡風逆襲,使梁香紅傷上加傷,又受了一次致命打擊。

    大碧落巖為嶗山群峰之冠,峻拔聳立,距海面何止百丈,葛龍驤十指彈出之時,回手摸出兩粒龍門醫隱的太乙清寧丹,塞向口內。此時人已下墜過半,只覺得那些嶙峋山石,宛如向上倒飛,知道剎那之間,便分生死。自己雖然也略識水性,但自這高跌下,慢說是淹,一個不巧,震也把自己震死。尚幸受傷不太嚴重,龍門醫隱的神醫妙藥又極有靈驗,太乙清寧丹人口化為一股清香玉液下嚥之後,精神頓長。眼看海水已然如飛迎向自己,霍地吐氣開聲,掄圓兩掌,劈空下擊。就借這點反震之力,稍緩下墜之勢,然後把握這剎那之機,提氣轉身,頭下腳上,雙手在頭前捧化成「魚鷹人水」之勢,「撲通」一聲,扎人海中。

    葛龍驤一切已作竭力打算,但畢竟墜處太高,衝力太大。雖然刺波入海,頭一進水,便略感昏迷。等到扎入海中越來越深,感到壓力越來越大,又不能收勢,終於無法禁受。就在那神志將失的一瞬之間,手邊忽然似有所觸。人到臨危無計之時,對任何事物均自然而然地寄予無可如何的僥倖之望。葛龍驤沖波直下之勢本猛,再一隨勢加功用力,只覺得雙手十指一齊插人一片硬中帶軟之物當中,人也精疲力竭,無法抗拒深水壓力,一陣窒息,便自昏死。

    他手邊所觸之物,原來是條丈許大魚。葛龍驤功力本就極高,加上盡命竭力,兩手十指還不似鋼鈞一般,沒掌深陷魚背?巨魚受此極度驚恐,一下穿出海面,不住翻騰。但葛龍嚷此時知覺已失,人抱魚背,宛如與魚成了一體,哪裡翻得下來,巨魚受創不淺,又無奈背上仇敵,怒極生瘋,掉尾揚鰭,順著風向水流,一直往南遊去。

    不知過了多久,葛龍驤知覺漸復,朦朧之間覺得身軀彷彿已落實地,不再隨水漂流。但臉上似乎時時還有冷水沖擊,不由心中大詫,全身骨骼也酸痛得如同散了一般。慢慢睜目一看,身在一座孤島的海灘之上,那條大魚也在身畔,但早已死去。自己右手已脫魚身,左手卻仍深插魚背之內。

    海潮不住擊岸,濺起千堆寒雪,往身上灑下,無奈週身無力,動彈不得,只得用那尚可自由活動的右手一摸身上。幸喜天心谷臨行之時,柏青青為自己裝的兩瓶龍門醫隱秘煉靈藥「益元玉露」,尚未遺失損毀,那支降魔鐵桿也仍在背上。遂慢慢摸出「益元玉露」,服下一瓶,隔有片時,精神果已恢復不少。

    葛龍驤索性不去妄動,只把左手也自魚背之中慢慢拔出,就在沙灘之上,照師傅內家吐納口訣,用起功來。他哪知隨水漂流已有四日,大魚力竭傷重而死,才被海浪無巧不巧地捲送到這孤島沙灘之上。幾日不進飲食,又經過這些嚴重折磨,不是天生異稟,再加上經常所服又多系罕見靈藥,早無生理。此時剛復知覺未久,就想調氣行功,哪裡能夠?

    葛龍驤的一口丹田真氣,無論如何始終提它不起,人一用力,腹中反黨飢餓起來。全身麻木的肌肉,也在漸漸恢復原狀,腿腳之間,彷彿疼痛甚烈。矚目四顧,這座孤島似無人跡,峰巒山嶺俱在十餘文外;附近全是沙灘,一望無際,哪有可供飲食之物,暈時不覺,人一醒來,偏又腹饑口渴得難以忍耐。摸摸身上,龍門醫隱的「太乙清寧丹」,因配製太難,為數不多,柏青青共贈五粒,除去服用之外,僅餘三粒,但師傅自煉靈丹,倒還不少。葛龍驤一賭氣,抓起這些丹丸,並打開最後一瓶「益元玉露」,便自別開生面地吃喝起來。

    等到他把「益元玉露」喝完,靈丹也吃掉過半,飢渴果然盡解。半晌休憩,再加上這些稀世難求的靈藥之力,試提真氣,也已勉強可用。遂摒念凝神,好不容易把十周天運轉一遍,人始復原五成左右。

    他緩緩起身,先看那條對自己來講宛如度厄解難的一葉慈航般的大魚屍體,長度幾達兩丈;口中並有長牙,似是虎鯊之屬,皮鱗粗糙異常。知道這番死裡逃生戾全倚杖著貼身所穿奇寶「天孫錦」之力。不是此物護住胸背,光是那大魚的鱗刺之類,也會把自己磨死。至於腿腳之間的五六處傷痕,想是即被魚鱗磨破,但這點皮肉之傷,那在葛龍驤心上。何況囊中有的是心上人所贈的龍門醫隱各種妙藥,稍為敷治包紮便告無事。

    忽然映著朝日金光,在那起伏波濤之中,似有一點黑影慢慢浮動。葛龍驤竭盡目力看去,那點黑影竟是正對孤島移動。漸漸越來越近,已可略微辨出,似是一片木筏,筏上站有一人。

    他此時已是驚弓之鳥,暗自忖道:「在這樣遼闊無邊的大海之中,僅仗一片孤筏來此絕島,其人之絕非凡俗,可以想見。自己九死一生,體力尚未盡復;來人是友無妨,倘若又是雙凶、四惡同類之人,只一發現自己,這場麻煩定不在小。還是暫時隱蔽身形,辨清敵我之後相機行事為妥。

    這時那片木筏,已近岸邊不遠。果然筏上僅有一人,在沙灘兩三丈外,便已一躍登岸;單臂一帶,好大的一片木筏,竟被他一下拖上沙灘。所用船槳竟似鐵製,輕輕一插,便已深沒沙中,僅現把柄在外。那人用繩子在上圍繞幾圈,原來竟把這隻鐵槳當做系筏木樁之用。

    葛龍嚷從他背後望去,只覺得此人青絹包頭,長衫及地,身材不矮,但瘦削異常,似是女子;手中除鐵槳業已插入沙中,另還握有一支四尺長短的奇形鐵杖,腰間背上好似繫著一條綠色絲帶。

    行家限內,一看便知,由此人縱身插槳的極普通隨意的動作之中,業已顯出輕身功夫與內家勁力,俱非小可。等他把木筏繫好,猛一回頭,葛龍驤這才看清了此人穿著形貌,由不得地,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顫,週身毛孔之中均似有點絲絲涼意。

    原來那人是個五十上下老婦,膚色漆黑,一張瓜子臉上,眉眼部位均頗端正,但卻冷冰冰地像個活死人一般,使人一見就全身肌膚起栗。她手中那根鐵杖,粗可盈把,杖頭雕著一個形似蟾蜍之物。先前所見綠色絲帶,竟是一條碧綠長蛇,盤在身上;蛇尾纏在腰間,蛇頭卻從背後經過右肩,垂向前胸。但奄奄搭搭的不像是條活蛇,毫無生氣。

    葛龍驤一見此人相貌,冷雲仙子葛青霜與龍門醫隱柏長青的兩番諄諄告誡,登時齊上心頭。兩人均曾一再叮嚀,江湖大邪之中,四惡、雙凶雖已極其難惹,但均還比不上「黑天狐字文屏」來得陰刁險惡。江湖行道,倘與相逢,千萬不可招惹,遠避最為上策。

    眼前黑膚長瘦老婦,正與「黑天狐宇文屏」的形貌相同,但不知她來此絕島作甚。

    前輩之言,諒無差錯。連冷雲仙子、龍門醫隱那等蓋世奇人,言語之中,對這「黑天狐」

    尚似略存顧忌。自己此時此地,論勢論力,均落下風,偏偏遇此魔頭。難道我葛龍驤連遭大難之餘,難猶未滿?

    老婦回頭之後,先向四周略一打量,面含獰笑,便正對葛龍驤藏身之處,緩緩走來。

    葛龍驤真想不透她是怎樣發現自己,事既至此,無從規避,只有一拼。剛把全身功力凝聚,準備等她一近石前,給她來個先發制人的雷霆萬鈞一擊之後,再作道理。誰知耳中「叮」

    的一響,黑膚老婦在面前兩三丈處,用手中鐵杖微一點地,身形宛如一隻絕大玄鶴一般,飄然直起六七丈高;再往壁間岩石突出之處,略一借力,便已縱登右前方十數丈高的一片絕壁之上,剎那不見。

    葛龍驤才知自己空自一場虛驚,這老婦根本不是為己而來,眼前之事,煞費躊躇。老婦留在沙灘上的這只木筏,本來正可用作渡海逃生,返回大陸之物,但方向、水程兩不熟悉,還在事小,自己俠義中人雖然認出黑膚老婦,就是武林十三奇中最稱惡毒的黑天狐宇文屏,似也不應偷偷奪人之物,把一個無仇無怨的老婦遺留在這荒島之上。

    但此機一失,要想重返中原,與恩師良友及心上人柏青青等,劫後重逢,恐非容易。天人之念,在心頭交戰良久,名門高弟畢竟不凡。葛龍驤想到後來,不但不再企圖奪筏逃生,竟自暗責自己根本不應起下這種自私自利之念。一念生邪,靈明受蔽,趕緊冥心內視,用起功來。

    片時過後,六欲已消,渣滓盡去。他雙目一開,暗想自己懸崖中掌,絕海乘魚,此身最少已算死過兩次,對目前險境尚有何懼。方今正邪雙方主要人物,均已紛紛再出武林,黃山論劍之約,已由苗嶺陰魔訂立。彼此在這段準備期間,都在勾心鬥角,苦練神功,以期到時出人頭地。這黑天狐宇文屏來此大海荒島必有所為,何不暗暗小心跟蹤?她絕沒想到此間竟會有人窺伺,或許能探出這般魔頭藏有什麼陰謀毒計,也未可知。何況她既能用木筏渡海,自己只要偷偷看準她來去方向,這島上嶺間,樹木參天,難道不會照樣做上一隻?

    他主意打定,看看腿腳之間被魚鱗所磨傷處,因龍門醫隱所煉妙藥,對這類創傷太具靈驗,昨夜敷治之後,業已結癡痊癒。真氣凝練運用方面,雖然不若平素精純,也可勉強應用。

    因強敵當前,不敢絲毫疏忽慣用長劍已在峻山被八臂靈宮童子雨震飛失去,只得拔下背後天蒙寺住持悟靜大師所贈降魔鐵杵,微一掂量,覺得極不趁手。不由暗笑這樣一根毫無異處的鐵杵,偏說是什麼大蒙鎮寺之寶,實在有點莫名其妙。自己學的是內家劍術,這種外門笨重兵刃,用來實不趁手。但系悟靜大師臨危所贈,獨臂窮神柳悟非也說是雖然不明此件用途,但絕非凡物,他日請示恩師或能知曉。一向帶在身畔著實有點討厭它笨重礙事,此時因見黑膚老婦身盤綠蛇,掌中握有奇形鐵杖,輕功內勁俱見驚人,恐怕追蹤前去,萬一被她發現,自己手無寸鐵,太過吃虧,這才取杵應用。此材雖名「降魔」,但要想仗這一根頑鐵,降此著名魔頭,恐怕是無異癡人說夢。

    再看老婦去處,峭壁之後還有重岡,重岡之後還有高嶺,才知這座荒島幅員竟不在小,島中或有人煙也未可知。適才老婦鐵杖點地,壁腰借力,兩度騰身,就縱上這片十三四丈的峭立絕壁。葛龍驤若在平日,或許也能辦到。此時功力頂多八成,不願濫耗真氣,遂擇那壁間草樹稍多之處,分作四五次緩緩縱去。

    上得峭壁之後,又行翻過兩重岡嶺,前面忽然隱隱傳來喝叱之聲。葛龍驤屏息靜氣,躡足潛蹤,相準一株高大古松,枝葉極茂。為免縱躍之間,稍不留神,易帶聲息,對方又是內家高手,入耳便知有人登樹,遂以手足並用,傚法那猿猴升樹之法,輕輕攀援而上。

    原來樹下山勢稍低,在一片巖壁之間,有一大洞,喝叱之聲就在洞內傳出。這株古松恰好遙對洞口,約距七八丈遠,人藏密葉虯枝之內,倒是個無虞發現的絕好窺視所在。

    過不一兒,洞中相對走出兩人,一個正是沙灘所見黑膚長瘦老婦;另一人卻滿頭長髮,幾將及地,頷下鬍鬚也有二尺多長,臉上汗毛摻慘,連面目均難辨認。怪人走到洞處,在一塊大青石上,盤膝坐下,閉目不語。黑膚老婦站在他身前,陰絲絲地說道:「衛天衢,你可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麼?」

    怪人兩眼微開,用一種極平淡、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說道:「十八年來,每到桂子飄香季節,我須受一次絕大痛苦,怎會忘卻?今年你來得似較往年較遲,要想怎樣洩憤,就請趕快動手。山中無甲子,你要問我現在是什麼年月日,教我從何答覆?」

    黑膚老婦「哼」了一聲說道:「想不到當年身背無數情孽的『風流美劍客』衛天衢,真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自從我在這海外孤島把你找到,從頭至尾,屈指算來整整一十八年。

    年年受我五毒酷刑,依然倔強到底。但今年情勢與昔年大不相同,苗嶺陰魔邴浩業已練復久僵之體,二度出世,功力比前更見玄妙。諸一涵與葛青霜兩老鬼的那點能耐,已有了抵制之人。雙方並已約定三年後的中秋佳節,在黃山始信峰頭,論劍較技。我今年晚來見你,就是因為遠赴苗疆,與邴老怪商洽一件機密大事所致。

    「宇文屏昔日就為了你這冤家,做出那等傷天害理之事。這多年來,時時提心吊膽,防備諸一涵、葛青霜兩人,萬一探悉內幕,彼此和好,聯手向我算舊賬,以致東飄西蕩,連個固定居所都不敢有,精神肉體所受苦痛,可以想見。哪知你卻絲毫無動於衷,自叛我私逃,在此發現你蹤跡以後,年年勸說,歲歲成空。每次均是氣得我使你受盡苦刑,再行救轉。黑天狐宇文屏陰刁狠毒之名,冠絕海內,但對你卻純係一片真情。體看每年加以折磨,那還不是愛極生恨所致?今年與往歲不同,我離此之後,即往仙霞嶺天魔洞,邀請摩伽仙子同下苗疆,與邴浩老魔埋頭合練一種能將那些自稱正派名門的狂妄之輩,一網打盡的『三絕迷陽勾魂大陣』,不到論劍期前,絕不出世!

    「今日來此,系與你作最後一次談判。倘若與我同行,彼此言歸於好,他日借邴浩老魔與摩枷仙子之力,剷除諸、葛、醫、丐等人以後,趁其不備,連老魔頭帶摩伽一齊下手,武林之內豈不惟我獨尊,再無顧忌,任性逍遙。倘你仍然倔強,則我五毒仙兵之中,你尚未嘗過厲害的『萬蛇毒漿』與『蛤蟆毒氣』一發,休想再活。我之秉性,你所深知,言出必行,絕無更改,望你三思再答。」

    葛龍驤聞言不禁喜出望外,暗想恩師與冷雲仙子多年嫌怨癥結,原來就在這黑天狐字文屏身上。倘在今天能使真相大白,豈不了卻二老多年心願,也可略報師恩,遂越發凝神仔細竊聽。

    石上盤坐的長鬚長髮怪人,聽黑天狐把話講完,猛然雙目一睜,精光電射,冷冷說道:

    「衛天衢自當年見你手刃親夫,而用嫁禍江東之計,使諸一涵、葛青霜失和之後,悟徹美人蛇蠍之旨。已運慧劍,斬情絲,來到這海外孤島,仟悔當年罪惡;不想你苦苦追蹤,仍然被你尋到。前幾年功力遠遜,受你殘酷折磨,委實心中憤怒而未敢言宣。但近六七年,我獨自空山面壁,不但悟出不少神功,連釋道兩家的循環果報之理,也已領會不少。每次受你酷刑,並非無力抗拒,不過是深懺前非,故意借你所施,為我稍減前半生的一身風流罪孽罷了。

    「頃聞你所言,心腸之毒尤甚昔日,要我重蹈孽海,豈非夢想?前面現有池水,你自照照尊容,昔年美婦,今日妖婆,紅粉骷髏與名利皆空之道,難道真就不能勘透?獨霸武林、惟我獨尊,可能挽得住你青春不逝?風塵莽蕩,白髮催人,你不過四十六歲之人就成了這樣龍鍾老態,再過幾年,還不是三尺孤墳、一堆朽骨而已。我們昔日情分確實不淺,你如能聽我所勸,彼此回頭,我願意陪你同找諸一涵、葛青霜二人,誠誠實實說明當日經過,聽憑處置。事隔多年,又系自首,也許諸、葛二人,海量相寬,予以自新之路。那時我也心安理得,與你永為道侶,在所不辭。倘諸、葛不肯相有,則我也願陪你一同橫劍伏屍,以謝當初罪孽。

    「你如不聽忠言,一錯到底,妄想倚仗什麼邴浩老魔與摩伽妖婦之力,以逞兇威,則邪不勝正,理所當然異日結果,已可想見。我豈肯以這已自孽海回頭之身,再隨你回頭造孽!

    再若多言,無非枉費唇舌。這多年來,年年受你毒刑,傷了又治,治了又傷,體內已然自生抗力。你所認為奇毒無倫之物,像什麼『萬毒蛇漿』、『蛤蟆毒氣』,對我已不會發生任何作用。但你若想殺我,倒甚容易,我必不加抗拒,讓你趁心如願就是。你不要以為我故作虛言,不信你就看看我這『五行掌力』,是否要比你高出幾成火候?」

    說罷,雙手分往所坐大石之上一搭,「格崩」連聲,竟被他生生抓下兩塊大石。雙掌一合,閉目行功,剎那之後,雙掌一搓一揚,掌中青石已然化為兩把石粉,隨風吹散。

    黑天狐見狀,微微冷笑說道:「想不到你不曾白度時光,居然獨自參悟練成了這厚功力。

    但字文屏話既出口,絕無更改。你既然如此膿包,懼怕諸、葛二人威勢,何不把昔年之事告密,索性站在他們一邊與我對敵?」

    衛天衢目注黑天狐搖頭歎道:「你枉負武林十三奇之稱,怎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透。俗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這多年來,你就以為諸一涵、葛青霜真個探不出當年底蘊?就是你我剛才所言,也並非不可能已入第三人之耳呢。」

    葛龍驤不覺一驚,暗想這昔年叫什麼「風流美劍客」的衛天衢言中之意,竟似已知有人窺探。但明明見他除了對黑天狐談話之外,連眼皮都沒有抬過,自己蹤跡是怎生洩漏?他趕緊屏氣靜聲,不敢稍動。

    果然黑天狐宇文屏聞言之後,臉上勃然變色。目光如冷電一般,四周環掃,並且特別向葛龍驤所藏身的古松之上,多盯了幾眼,見無絲毫動靜,才回頭冷笑一聲對衛天衢說道:

    「我就不信諸一涵、葛青霜的力量,竟能達到這海外孤島。昔年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倘再有第三人知曉,我如讓他活在世間,就枉稱這黑天狐三字。你既拒我請,絕不再求,彼此前情盡斷,已為不世仇敵。何必故示大方,說什麼不加抗拒,真如這樣,豈不死得太為冤枉,何況我也不領此情。你說我五毒仙兵對你已無作用,我偏不服,就以這些無用之技,會會你的五行掌力如何?」

    衛天衢合掌低眉,沉聲答道:「我與你前生夙孽,今世清還,豈肯再為來生製造惡果,五行掌力縱然足可勝你,絕不使用。你儘管把你自稱的什麼『五毒仙兵』一齊施展,衛天衢甘心延頸受戮。但我在臨死之前,尚須一盡最後忠告。你居心行事,過分歹毒,將來果報臨頭,必然慘到極點。我與你總算相交一場,永訣贈言,今後你再欲傷天害理之際,務須縮手三思。當知神道昭昭,就在你舉頭三尺。」

    葛龍驤到此時,雖仍不知全部底蘊,但已約略聽出這黑天狐字文屏,昔年曾經做過一件手刃親夫的傷天害理之事,而用嫁禍江東之計,害得恩師與冷雲仙子失和。

    這長髮長鬚的風流美劍客衛天行,也因此看透宇文屏的蛇蠍心腸,與之分袂。但逃到這海外孤島之上,仍為宇文屏追及;寧可年年忍受酷刑,均不願再度隨之為非作惡。聽二人問答之詞,這衛天衢確已明辨是非,立心向善,著實可敬可佩。但他對這黑狐宇文屏,卻似仍有餘情;否則那麼高的五行掌力不用,竟然甘心在妖婦手中,延頸受戮。宇文屏妖婦的五毒邪功,久聞厲害,倘果真下手之時,自己究應顯露行藏奮勇救人,還是置身事外,不聞不問?

    他這裡正在心口相商,那黑天狐宇文屏已經氣得滿頭髮絲,根根勁直如針;手中奇形鐵杖在地上不住丁丁連搗,搗得碎石亂飛,火星四濺;幾度伸手攢住腰間綠色蛇尾,面容獰厲,欲拉又止。衛天衢卻始終合掌低眉,對她那副凶相,連看都不看一眼。

    黑天狐沉吟至再,一聲長歎,怒發垂垂自落,向石上端坐的衛天衙,緩緩說道:「宇文屏自出道以來,殺人向未眨眼,但與你昔年枕席深情,畢竟不同。我『萬毒蛇漿』幾度欲發還休,現索性決心為你破例,再給你片刻時光,重行思考。須知違抗黑天狐法令之人,從無一線生機。此番對你,實是特降殊恩,再若執迷,就怪不得宇文屏心毒手狠了。」

    葛龍驤聽這黑天狐宇文屏幾次提到「萬毒蛇漿」,知道此物必然極為厲害。但看她身上所盤的綠色長蛇,不似真蛇活物,妙用何在,倒真參研不透。思念至此,洞前的一幕人間慘劇,業已發生。

    衛天衢聽宇文屏再度出言恫嚇,依然未為所動,和聲答道:「衛天衢一念知非,此心如鐵。我已拼卻已身啖魔。十八年來如同一日,全身骨肉憑你處置,你何必再示恩多話,還不動手?」

    黑天狐宇文屏突然一陣縱聲長笑,笑聲歷久不斷,淒厲懾人心魄,連葛龍驤遠在數丈以外,都覺得肌膚起栗,頭皮直炸。

    黑天狐淒笑一收,滿口牙關挫得格支支地直響,一字一字地沉聲說道:「衛……天……

    衢!宇文屏真想不到,你那心腸,居然比我……還……狠!」

    話音剛落,一陣金石交鳴之聲,黑天狐宇文屏把掌中奇形杖往地上一頓,生生插入石縫之內四五寸深;右手往懷中一掏一抖,一根八九尺長、尖端形若蠍尾、滿佈倒須鉤刺的墨綠色軟鞭,「刷拉」一聲,鞭梢垂在地上,切齒恨聲說道:「衛天衢!我蠍尾神鞭已然在手,這頓楚毒之難於禁受,你所深知。永訣在即,宇文屏對你破例一再寬容,此時如肯改口從我,仍然饒你不死。」

    衛天衢雙目微開,含笑說道:「魔劫千端,無非是幻;靈光一點,自在心頭。你毒手雖多,毀了我色身血肉之軀,動不了我擇善固執之念,多言豈非無益?」

    黑天狐宇文屏這次死心塌地,不再開言,雙目凶光炯炯,注定在石上盤坐的衛天衢,滿頭怒發,二度蓬起,右手一舉,蠍尾神鞭在空中搶了一個大半圓弧,「刷」地一聲,向衛天衢連肩帶背打去。衛天衢果如所言,不但未加抗拒,眼見鞭到,仍端坐原處,避都不避,長鞭過處,一溜血肉隨著鞭身倒刺,掃帶而起。

    衛天衢挨了一鞭,依舊泰然自若。但古松上暗暗窺視的葛龍驤,卻已幾乎沉不住氣,緊攢降魔杵柄,躍躍欲加援手。

    黑天狐宇文屏果然名不虛傳,下手又狠又快,蠍尾神鞭刷刷刷地不停飛舞,衛天衢已然挨了十幾下毒打,所中均在肩背之處,皮開肉綻,上半身簡直成了血人一般,但仍一聲不哼,毫未相抗。

    葛龍驤天生俠膽,一見這等慘狀,早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剛從密葉之中往上長身,突然看見衛天衢竟似受不住黑天狐的毒打,微微將身一偏;但卻借這一偏之勢,擋住黑天狐眼光,遙向葛龍驤藏身古松,微微擺手。

    葛龍驤這時才知衛天衢果然早已發現自己,但仍猜不透他何以擺手示意,拒人相救,不由略微一怔。這時黑天狐也自收鞭縱出,陰絲絲地說道:「你也受不住我蠍尾神鞭的這頓毒打麼?解毒靈丹在此,快些與我服下,免得一下就死,使我掃興」。說罷把蠍尾長鞭依然盤成一卷,揣向懷內,揚手擲過兩粒丹丸。

    衛天衢目光微睨古松,一伸手接住黑天狐所拋丹丸,仍然極平和地說道:「我方才不是已告訴你,這多年來,年年熬受你各種苦刑,體內自生抗力。這種解毒靈丹,用它不著,留著解救其他被你相害之人吧。」

    黑天狐怒聲叱道:「你簡直叫做癡人說夢!居然還想救人,怎不問問誰來救你?反正今天不叫你嘗遍我的五毒仙兵,絕不讓你輕易死去!下面我要用『飛天鐵蜈蚣』斷你雙臂,跟著就是『守宮斷魂砂』及『萬毒蛇漿』、『蛤蟆毒氣』,一樣勝似一樣厲害,還是讓你那種『自生抗力』多生些好。」左右手同時向空中一揮,嘶嘶兩聲銳嘯,劃破空山沉寂,兩條七八寸長的精鋼淬毒飛天鐵蜈蚣,在半空中分走弧形,直襲衛天衢的左右雙臂。

    衛天衢任她嘲笑張狂,視如無睹。就在兩條鐵蜈蚣眼見打中他雙臂時,突從洞口對面的古松之上,也傳來一陣破空風聲。兩段松枝,被人用巧撥千斤的內家借力打物手法,把黑天狐所發的獨門暗器飛天鐵蜈蚣,生生擊偏數尺遠近。

    原來葛龍驤看衛天衢有力不施,甘心忍受黑天狐所加無邊楚毒,心中過於不服。眼看他雙臂就要斷在飛天鐵蜈蚣之下,豈肯真正見死不救?隨手折了兩段松枝,運足功勁發出,人也自古松枝巔縱身而起。

    他知道這一出手,黑天狐必難善罷,蓄意先聲震人。所居地勢,本就比洞口為高,又是由松巔往上猛縱,等到勢盡,才行掉頭撲下,聲勢果然不凡。

    衛天衢、黑天狐二人,只覺得一條人影如同神龍戲空一般,在十餘丈高處,夭矯而降。

    葛龍驤自高撲下,輕風颯然,但臨到地前,突又潛收功勁,飄然而墜,點塵不驚。他向黑天狐字文屏傲然說道:「在下偶然過此,在松巔稍憩,聽得分明。這位衛老前輩十八年面壁空山,是非悟徹,不願再做那些危害人群之事,你怎的還要苦苦相逼?黑天狐字文屏,你名列武林十三奇,總該有點見識;人家衛老前輩五行掌力,分明已到碎石熔金地步,豈是懼你?不過想以無邊慈悲心腸,寧願身入地獄,以求感化你這種惡人而已。您一再丟顏逞兇,簡直不知羞恥」

    黑天狐宇文屏自飛天鐵蜈蚣,被松枝擊落,便知來者身手不凡。再看葛龍驤從空撲下的美妙身法,越發心驚。等到看清來人面目,那樣狠毒凶殘的著名妖婦,競然週身毛骨驚然,暗暗膽顫。

    葛龍驤話一講完,石上全身血污狼藉的衛天衢,竟與黑天狐宇文屏同時急急開口問道:

    「來人莫非姓葛?」

    葛龍驤也是悚然一驚,暗道怪事真多,這海外孤島之上從未謀面之人,竟知自己姓葛。

    也未答言,只是微微頷首示意。

    衛天衢一聲長歎,閉目不語。黑天狐字文屏足下微微後退,口中顫聲地問道:「你是不是衡山涵青閣,不老神仙諸一涵門下弟子?冷雲仙子葛青霜可認得麼?」

    葛龍驤見這狠毒凶殘猶在嶗山四惡以上,江湖中聞名喪膽的黑天狐字文屏,竟似有點畏懼自己,倒真有些大惑不解,聽她又猜出自己師門,更覺詫異。但轉念懷想,她既露怯意,索性將她唬退豈不省事。遂揚聲答道:「老妖婦所料不差,你昔年嫁禍江東之計,業已敗露。我恩師涵青閣主人與冷雲仙子已然和好,正聯袂到處搜尋。你還不快痛改前非,找一個人跡不到之處,銷聲匿跡,死期就不遠了。」

    但他哪知其中另有因果,就是這幾句話,已然弄巧成拙,被對方聽出諸一涵、葛青霜尚不知昔年隱秘。但今日與衛天衢所言,卻機密盡洩,豈肯再留葛龍驤活口。

    黑天狐宇文屏聽葛龍驤講完,面容突轉慘厲,獰笑一聲說道:「小孽種!乳臭未乾,也敢謊言欺人。我來問你,宇文屏昔年所作何事?」

    葛龍鎮本來不明底細,一下真被問住;方自躡躡難答,耳邊突聽遙天之中似有鶴鳴。

    黑天狐宇文屏見他這等張口結舌神情,也確知昔年隱秘尚未盡洩。嘿嘿一陣冷笑,叮然一響,那根插人石中的奇形鐵杖,業已拔在手中,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葛龍驤,目光冷峻,面容淒厲已極!

    葛龍驤知她即將發難,正在凝神戒備,身後石上的衛天衢突然一聲大喝道:「宇文屏!

    你體要罪上加罪,再造惡孽!」

    黑天狐獰笑一聲,右手鐵杖舉處,機簧一響,杖頭形似蟾蜍之物的口中,突然噴出一團黃色煙霧。

    葛龍驤知道蟾蜍所噴黃霧,大概就是所謂「蛤蟆毒氣」,哪敢怠慢,慌忙拋卻手中降魔作,十指齊彈,用彈指神通的疾勁罡風,想把黃霧撞散。

    哪知「彈指神通」,雖然威力甚大,但用來制這「蛤蟆毒氣」,卻不對路。黃霧經罡風一撞,中心雖被撞散,卻向四邊瀰漫,來勢反而更快。同時黑天狐宇文屏,趁葛龍驤十指剛剛彈出,未及回收之際,左手猛扯腰間所幡綠色蛇尾,先前搭在胸前軟綿綿的蛇頭登時怒抬,從蛇口之中噴出一片青色奇腥光雨。

    這「萬毒蛇漿」,是黑天狐宇文屏五毒邪功之中最稱厲害之物。它系搜集二十二種毒蛇毒液,再加配藥物,熬煉成漿,灌在身上所盤那條假蛇腹內。機關設在蛇尾,只要伸手一拉,肩上蛇頭立時怒抬,毒漿也自蛇口噴出,輕重遠近,無不由心。這與人對面動手之間,均可隨時應用,端的防不勝防,奇毒無比。;

    但她蛇漿搜集配製,太已艱難,十餘年操作聚集所得,不足使。用十次,故黑天狐對此物極其珍惜,非到功力不敵,性命交關之際,絕不輕用。今天因有鬼胎在身,自己與衛天衢所談之話,一傳到諸一涵、葛青霜耳內,立刻便肇殺身大禍。何況更從葛龍驤面貌辨出,正是多年心頭隱患,立意除掉,所以一動手就用上了看家本領極毒煞手。

    「蛤螟毒氣」與「萬毒蛇漿」,雙雙併發!她這兩般毒技,連龍門醫隱柏長青都引為大忌,專門為它埋首天心谷,用朱籐仙果與千年鶴涎,苦煉解毒靈藥;葛龍驤功力、經驗兩兩相遜之下,如何能逃此。厄。果然未及蛇漿上身,葛龍嚷一聞那團黃霧異香,頭腦已暈眩。

    神智模糊之中,只聽得先前所聞鶴鳴之聲,越來越急;身後衛天衢也怒聲大喝,並有一片極勁掌風,把自己震倒,臉頰之間,粘上幾點涼冰冰的似水非水之物,奇腥刺鼻,人便失去知覺。

    不知多久以後,葛龍驤神志漸復,彷彿耳邊有人笑語之聲,要想睜眼觀看,只覺兩片眼皮,有如千萬斤重,竟自睜不開來。只聽那位風流美劍客衛天行的口音,呵呵笑道:「一托天祐,二仗大師的無邊佛法,此子竟保無恙。不然衛天衢罪上加罪,便歷萬劫之苦,也難消此孽了。看他眼珠在眶內轉動,人已醒轉,但尚須以極高功力,助他補益真元才好。大師這場功德,做個徹底吧。」

    另外一個清亮女子口音答道:「衛道友一念回頭,已登彼岸,尚有何孽可言?你五行掌的乾元罡氣,為他補益損耗,最是當行出色,儘管施為,不必過謙了!」

    衛天衢也自笑諾,葛龍驤隨覺得一隻手掌,按在自己的命門上。起初只微微有一股溫和熱力,慢慢由對方掌心傳人自己體內;逐漸熱度加強,燙得四肢百骸,說不出來是舒服還是難過。比起天心谷中,龍門醫隱用少陽神掌為自己倒吸透骨神針之時,別有一番滋味。

    葛龍驤內歷艱巨,深知厲害,忙自冥心絕想,把全身功力自然散去,一任那股熱力周行於通身要穴與奇經八脈之間。等到運行十二周天以後,漸覺本身真氣亦可提用,遂慢慢凝聚,與衛天衢掌心所發熱力互相融匯,再行週身流轉。果然這樣一來,收效更速,頓飯光陰過後,葛龍驤除黨臉頰之上好似異常乾燥之外,已無其他痛苦。倏地雙目一睜,只見身臥一間石室之內的雲床之上,那長髮長鬚的風流美劍客衛天衢,右手剛離自己命門要穴,引袖去拭那滿頭大汗。

    葛龍驤知他為救自己耗損真氣極多,方待起床稱謝,並詢問那黑天狐字文屏是死是逃,衛天衢競似已知其意,把手虛按,不使起坐,微笑說道:「葛小俠巨毒新除,元氣初復,尚須再為歇息片刻,不必拘甚俗禮。你大概是想探問中毒被救經過,聽我先行略述,少時再作詳談便了。那黑天狐宇文屏除恨你干預她害我之外,因見你面貌酷似她昔年所害之人,又問知姓葛,並為涵青閣主人弟子,越發料定不差,正是她心頭的隱患。所以見面即下煞手,『蛤蟆毒氣』與『萬毒蛇漿』雙雙併發。

    「我五行掌力雖也略具幾分火候,但能敵其一,難擋其二眼看葛小俠即將無救之際,一位隱跡武林近四十年的空門奇人,東海神尼覺羅大師,突然乘鶴飛降,凌空遙吐佛門無上神功『法華金剛掌力』,一下擊散毒氣。黑天狐宇文屏也身受震傷,倉促遁去但就這樣,葛小俠肺腑之間,依然嗅人『蛤蟆毒氣』,臉頰之上也沾了幾點『萬毒蛇漿』,遂由神尼座下靈鶴幾次辛勞,將你我馱到神尼所居覺羅島上,加以醫治。幸喜我先前接得兩粒黑天狐自煉解毒靈藥,與你服下,命可保住,但你頰上所沾『萬毒蛇漿』之後,已然略見殘毀,難得復原。

    不過依我之勸,此點倒是不足縈心。二十年前我何嘗不是與你一樣的丰神俊朗,才博得什麼『風流美劍客』之稱,終於沾上一身情孽,回頭恨晚。這種空花色相,有點缺陷,反倒可以來減掉不少淫娃蕩女的無謂糾纏呢。」

    葛龍驤聞言才知自己容貌已然被毀,舉手一摸雙頰,果然結有瘡疤。衛天衢微喟一聲,遞過一面青銅圓鏡。葛龍驤攬鏡自照,只見自鼻以下的兩頰之上,完全成了一片紫黑之色,不由心中一慘,正待開言,適才所聞清亮女音,已先笑道:「衛道友此語,貧尼未敢贊同。

    善惡由心,何關相貌,人之好色,亦理之常情。好端端一個丰神瀟灑的俊美少年,臉上添些缺陷,要說無憾,豈非違心之論。不過此瘡並非完全無法可使復原,只是所需的兩種天村地寶,太已難得。衛道友偶然墮落,早已回頭,問心當可無愧。趁此良機,何不把昔年隱事對他細述一遍,葛小俠既可盡悉前因,歸告不老神仙與冷雲仙子二人,使他們重歸和好,找字文屏了結恩仇;衛道友也可從此靈台淨澈,再無雜念,就在這覺羅島上,共同冥心參悟武學之中,至高無上的性命交修之道。你們二位且作深談,貧尼要到別室做功課了。」

    話完,葛龍驤便見腳頭椅上,站起一位身著灰色緇衣、頭掛念珠的高年女尼,向衛天衢、葛龍驤二人,含笑擺手,走出室外。

    葛龍驤聽這東海神尼言中之意,自己身世,這衛天衢似詳知;再細思松巔竊聽黑天狐口內之言,猛然醒悟恩師與冷雲仙子反目因由,大概與自己的如謎身世,同屬一事。這一來把臉上瘡疤登時忘卻,目注衛天衢,滿含渴望地問道:「衛老前輩與神尼口中的昔年隱事,關係家師多年心願,若能詳加指示,晚輩實感厚德。」

    衛天衢一聲長歎說道:「此事說來太長,你若得知其中實情恐怕恨不能寢我之皮,食我之肉,怎還會實感厚德?但我自失足墮落以至覺悟以來,每憶前非,輒如芒刺在背。惟想在你恩師或冷雲仙子,最好是在你手中,一死謝罪,以求心安理得,則尚有何話不敢明言。你就這樣躺著不動,聽我講完,也當可復元如初的了。」

    葛龍驤見衛天衢話中有話,不覺心中突突亂跳。想自己對這衛天衢印象極好,何況又是救命恩人,千萬不要教他與自己有什麼不解深仇,使自己難以相處才好。心頭越急,也就越想明瞭真相,不由連聲催促。衛天衢卻是幾度欲言又止,最後低頭沉思半晌,倏地抬頭,眉峰緊聚,目光中和面容上充滿了懺悔和憂鬱的感情,慢慢地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不老神仙請一涵與冷雲仙子葛青霜二人,本是一對神仙眷屬,功力又並世無儔;「璇璣雙劍」妙用無言,鎮壓得江湖宵小,個個銷聲匿跡,不敢過分胡為做惡!但葛青霜的同胞兄長葛琅,卻是一名俠盜;雖然生平行事,泰半劫富濟貧,但劍底刀頭,總免不了有時善惡混淆,無心作錯。諸一涵、葛青霜一再竭力苦苦敦勸,葛琅終為所動,在四十五歲的生日之時,當眾洗手封劍,歸隱田園,不再出世。

    夫人陸氏忠厚端莊,伉儷之情雖然甚篤,苦奈膝下無兒,葛琅這一息隱家居,益發望子。

    遂由朋友介紹,竟聘了一位武家之女,也就是那後來號稱「黑天狐」的宇文屏,以為側室。

    諸一涵、葛青霜長年風塵僕僕。這次來探兄嫂,一見宇文屏那種妖冶神情,便極厭惡。

    但生米已成熟飯,反對亦屬無益,從此蹤跡便疏。宇文屏姿容絕艷,媚骨天生。自古英雄最難逃的就是美人關口,何況宇文屏更精內媚之術。葛琅晚年得此,自然寵擅專房,不但不注意妹子妹夫的來往漸疏,連對陸氏夫人也日益冷淡,把一身俠骨英風,完全報效在宇文屏的石榴裙下。

    不到兩年,陸氏夫人便自莫名其妙地撒手塵寰,宇文屏自然扶正,諸一涵、葛青霜來往更稀。酒色征逐,梁肉貪求,所需自然甚多,再加上枕邊人不住慫恿,葛琅竟以業已封劍洗手之身,暗暗重為馮婦。宇文屏淫蕩成性,也漸漸覺得葛琅英雄垂暮,已然難填自己的無邊欲壑,處心積慮,另作他圖。

    也是率緣巧合,一次在葛琅遠赴外省行劫之時,字文屏竟然遇見這位風流美劍客衛天衢。

    光這外號,就可想見衛天衢當年丰姿英颯。宇文屏哪得不百端結納,蓄意寵牢?遂自稱眼界太高,以致虛勞芳華,尚屬小姑獨處;言語之中,大有垂青委身之意。衛天衢當時年方三十,血氣未定;字文屏又是天生尤物,一顰一笑,均足勾人魂魄!雖然覺得對方一見鍾情,似嫌蕩逸不羈,但也未忍過分絕情。略為酬應之下,幾度交遊。一夜在家旅店之中,字文屏酒中下藥;衛天衢三杯入肚,春意盎然不克自持,遂相與紅羅,顛駕倒鳳。等到巫山夢罷,得悉真情,業已九州聚鐵,鑄成大錯。

    宇文屏刁鑽已極,褻衣半馳,玉體橫陳。從枕下抽出一把匕首,交在衛天衢手中,低低泣訴;自己青春方盛,而葛琅已近暮年,房帷之中竟無樂趣,對衛天行實真心相愛。春風一度,夙願以償,倘蒙相諒,等自己略為籌劃金銀,相互遠走天涯,雙飛雙宿,作上半世美好夫妻。不然的話,在他手中剖腹剜心,亦無所恨。

    她話講得極巧,又是好合初休,餘情仍熾之際;可憐衛天衢明明知道此時殺死此女,尚可回頭,怎奈眼看著方才入手香溫,那兩堆羊脂白玉似的雞頭軟肉;雖然利刃在握,宇文屏又在閉目待死,卻是無法下手。

    宇文屏見衛天衢這般光景,媚眼微揚,嬌呻一聲,索性酥胸一挺,顫巍巍地撞向他手中尖刀。衛天衢縮手擲刀,垂淚長歎。宇文屏粉臂一環,把他擁人懷中,腮口相偎,不知說盡多少花言巧語。於是好好的一個風流美劍容衛天衢從此便無法自拔,墜入無邊慾海。

    葛琅回家之後,哪知枕邊紅杏,業已出牆,自然蒙在鼓裡。他數次作案,雖然遠山,仍舊漏風。不久諸一涵、葛青霜尋上門來,以正義相責,怪葛琅不應當眾封劍之後,自食前言,犯此江湖大忌ˍ

    葛青霜彼時性極剛傲,出語太直,葛琅無法忍受,兄妹終於鬧得絕據而散。宇文屏遂向丈夫獻計,勸葛琅擇肥而噬,弄上一票大的;索性遁跡窮邊,安安樂樂地度過這下半世,便可不再受人閒氣。

    葛琅也是數運將盡,利令智昏!仗著一身超絕武功,不但下手劫了一筆暗鏢所保紅貨,並且破例殺了保縹鏢師。恰巧諸一涵與這名被害鏢師,頗有淵源,得訊之後,不由大怒!葛青霜偏偏又不在身邊,遂獨自一人,連夜趕來與葛琅辨理,逼著葛琅立即退回所劫紅貨,並厚恤死者家屬。

    葛琅羞刀難以人鞘,郎舅二人幾乎變臉動手。還是宇文屏在一旁做好做歹,表面對諸一涵說是包在她身上,決以一夜工夫勸使葛琅如言照辦;暗地卻在茶水之中,下了極好蒙藥。

    諸一涵氣惱頭上,何況也著實想不到宇文屏竟會謀殺親夫,栽贓誣賴;幾杯人口,一夢沉沉。

    宇文屏放倒了諸一涵,回頭再對丈夫百般獻媚,連著灌下兩瓶她暗加大量烈性春藥的美酒。葛琅自然興發如狂,宇文屏偏偏故意延宕。直等到葛琅被藥力煎熬得面赤似火,氣喘如牛之際,才與好合,並用「素女偷元」之術竭澤而漁。可憐葛琅一條鐵錚錚的漢子,就這樣的做了花下之鬼。

    宇文屏等葛琅死後,把他的屍身收拾乾淨,穿好衣服,然後以早就偷藏的諸一涵昔年所用的獨門暗器「三才釘」,打人葛琅胸前要穴,再行移向諸一涵所住房內。

    次日藥力已過,諸一涵醒來見此情形,自然大驚。事也太過湊巧,葛青霜恰恰正在此時趕到。他們兄妹雖已反目,骨肉畢竟連心,見狀也自生疑,不信諸一涵竟然下此毒手。遂強忍悲痛,細察兄長遺體。但宇文屏設局非常周到,葛琅那種死因,怎會找得出其他半點傷痕,找來找去,還不是「三寸釘」一釘致命。

    葛青霜傷心已極,一語不發,拔出青霜劍,割下一片衣袂,以示絕袂,人便走去。請一涵知她個性,此時縱然百喙能辯,俱是徒然,甚或造出更大禍變,只得由她自去。自己心裡有數,定是宇文屏從中弄鬼。但苦於無法求證,遂對宇文屏冷笑連聲,拂袖而去。

    宇文屏妙計得逞,三根眼中釘刺一齊拔除,以為從此即可與心上人衛天衢長相廝守。哪知天下事斷難如人願,她自己的肘腋之間,也生禍變。

    原來字文屏身邊有一丫環,名為秋菊,長得十分窈窕可人。葛琅有次遠出作案,歸來之時,恰值宇文屏以回娘家為名,去和衛天衢鬼混。葛琅雖然重為馮婦,終非本願,每次事罷,總要愧悔一陣。因一人岑寂無聊,遂吩咐秋菊整頓杯盤,自飲自酌,結果是醉後失德,竟把秋菊暫時替代了宇文屏之職。

    「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葛琅半生無嗣,但就這一度春風,卻就在秋菊腹中,留下了葛家後代。可憐秋菊深知所伺的主母,心如蛇蠍,自己腹中有孕,連葛琅都不敢明言。如今葛琅一死,她多少知道幾分死因,以及宇文屏私通衛天衢之事,越發戰戰兢兢,籌思怎樣才能保全主人這點骨血。但紙裡怎能包得住火,她腹中的那塊肉,任憑伙菊怎樣加以遮掩束縛,形跡終仍敗露。字文屏一頓皮鞭,打得秋菊死去活來,熬刑不過,只得胡亂招承是與人私通所孕。

    宇文屏本未想到葛琅身上,責訊秋菊之故,是因為衛天衢近來了無顧忌,有時直接來家歡會;秋菊丰韻不差,疑心她竟偷吃了自己禁臠。既聽招出是與村人私通,反而完爾一笑,不再深究。秋菊人極聰明,知道目前雖然矇混過去,但腹中嬰兒出生之時,倘眉目相似主人,立刻便有殺身大禍。自己一死無妨,主人英雄一世,就只得這點骨肉,無論如何也得設法保全,不然泉下何顏相見,等到秋菊主意打定,臨盆之期業已不遠。遂乘一個宇文屏與衛天衢戀姦情熱之夜,收拾細軟,悄悄逃走。

    字文屏發現秋菊不見,先還以為她隨情人私奔,後來一想她偷情之事,自己並未怪責,何必如此。再聯想到她近來神情,恍然大悟,暗叫一聲不好,這丫頭貼身隨侍,凡事均看在眼內,倘若如自己所料,所懷竟是死鬼所遺骨肉,則必系去向諸一涵、葛青霜處告密,如何容得?

    此時諸一涵、葛青霜業已分別歸隱於衡、廬二山,一湘一贛,自己難以兼顧。遂告知衛天衢:此逃婢關係太大,必須擒回;自己追嚮往贛之路,請衛天衢往湘追尋;她雖略通武功,腳程遠遜於你我,必難逃脫。能夠擒回拷問口供最佳,不然亦須當時殺卻。

    衛天衢追到第三天晚上,果然追到秋菊。秋菊知道難活,把心一橫,盡情抖露隱秘,痛罵求死。這一來衛天衢宛如當頭澆下一盆涼水,從慾海無邊之中,清醒過來,而認識了宇文屏的蛇蠍本相!捶胸自歎,惶愧無已。不但不殺秋菊,反而將她護送到了湖南境內,指點她往衡山的路徑之後,才遠躥海外孤島,懺悔這一身情孽。

    宇文屏追空而返,竟連心上人衛天衢一齊不見,不由怒發如狂。把所有家園一齊變賣,海角天涯,窮搜衛天衢的下落蹤跡。搜來搜去,人未搜到,倒被她在仙霞嶺內搜到了一部《五毒邪經》。這經上各種功力毒器,件件速成。宇文屏大喜過望,苦練一年,再度出世,功力大非昔比;居然名列武林十三奇,成為江湖中最為陰刁險惡的著名魔頭。

    但夙孽深種,她對衛天衢始終不能忘情,費盡苦心,終於找到。年年加以威脅色誘,軟硬兼施,衛天衢一心如鐵,始終不為所動。轉眼之間,字文屏青鬢朱顏的絕世丰姿,業已變成雞皮鶴髮,但仍苦苦糾纏不已。衛天衢見她一年比一年老醜,更由此而悟透了紅粉骷髏之旨。

    這年正是第十九年,一位空門奇俠東海神尼覺羅大師,偶然乘鶴來此採藥。攀談之下,衛天衢毫無所隱,把心中憾事,悉以告人。

    覺羅大師聽完,說他能夠慾海知非,泥途拔足,這種智慧極為難得。佛家最重回頭,所以才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語,何況他義釋秋菊,已種善因;十八年所忍受之無邊荼毒,更足抵當初淫孽。此後心中不可再為此著想。宇文屏今年來時,覺羅大師願以極高禮理,加以點化。倘她冥頑不靈,則衛天衢也可從此遷居神尼所居覺羅島,一意潛修,無虞魔擾。

    宇文屏今年到得稍遲,衛天衢因這十多年來面壁苦參,功力已在宇文屏之上。靜中更能生明,耳目之靈,已臻極致。一出洞口,便已看出古松之上,藏得有人。等到葛龍驤激於義憤,挺身而出,他那鳳目重瞳的英挺丰姿,竟與葛琅當年一模一樣。再加上問出姓葛,又是諸一涵門下弟子,宇文屏才斷定他就是昔年秋菊腹中的葛琅骨血,而用「蛤蟆毒氣」和「萬毒蛇漿」,立下殺手。

    幸好東海神尼覺羅大師及時趕到,在鶴背之上,遙發「法華金剛掌力」,與衛天衢的五行掌上下交會,震散「蛤蟆毒氣」和「萬毒蛇漿」,並使宇文屏略受內傷,倉促遁去。但葛龍驤已然嗅入毒氣,頰上並也沾了幾點毒漿。雖經靈鶴馱來覺羅島上,以宇文屏自煉解毒靈藥和神尼的「楊枝淨水」外洗內服,人已康復;但這頰上瘡疤,如無特殊靈藥,恐怕是要抱憾終身的了。

    葛龍驤靜靜聽完,淚流滿枕,但卻一聲不出。心想,自己怎樣上得衡山,歸人恩師門下十八年來,恩師和師兄對此從未提起。但由自己初謁冷雲仙子葛青霜時的那種心靈感應揣測,她老人家必然是自己的極親之人無疑。看這衛天衢辭色極為誠懇,所說當無虛言。然則自己生身之母,是生是死?現在何處?傷癒回歸大陸之後,先謁父墓?還是先覓生母?還是先稟恩師?還是先找黑天狐字文屏報仇雪恨?還是先尋龍門醫隱、獨臂窮神等人,合議行事?這一連串的問題,孰先孰後,攪得葛龍驤腦中紊亂已極。

    衛天衢見他半晌發怔,以為是難以和自己相處。因葛龍驤先前所拋卻的降魔鐵杵,業已撿回帶來,恰好就在榻邊,遂順手取起,向葛龍驤慨然說道:「葛小俠不必為難,衛天衢自知孽重,我自盡謝罪便了!」說罷舉起降魔鐵杵,回手便往頭上打去。

    葛龍驤忙自榻上躍起,奪下衛天衢手中鐵杵,含淚說道:「衛老前輩休要錯會晚輩之意,昔年之事,罪過均在妖婦字文屏一人,老前輩義助家母,又對晚輩有救命之恩,怎敢以怨報德,務請釋懷!」隨即把方寸心中所思、躊躇難決的幾項問題,向衛天衢說明。衛天街慢慢說道:「依我之見,葛小俠還是先行稟謁你師尊為要。因為你既能得列衡山門牆,則你母親下落,不老神仙諸大俠應該知曉。何況方纔我所述昔年隱秘,你恩師、師母定然尚未完全探出,不然絕不會容宇文屏活到現在。早點稟明,使兩老人家釋嫌和好,攜手同出,掃蕩群魔,則不但為江湖造福,衛大衢心中也可略安。至於我本人,葛小俠既然度量寬宏,則衛天衢仍留此待罪之身,俟你將來恩仇了結之時,聽憑武林公斷便了。」

    葛龍驤接口說道:「衛前輩十八載空山面壁,已然悟徹是非,明心見性,怎對昔年被誘失足的無心之失,這樣放它不下?從此請再休提。先父墓地所在,前輩適才未見道及,擬請賜示,晚輩離此便須前往祭奠。」

    衛天衢一聲長歎說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一步走錯,不管你有心無心,均足為終身憾事。所以先前我說你面貌雖留缺陷,未必非福,即是此理。令先尊歸隱紹興,墓地就在會稽山上,巍峨雄壯極為好尋。你往祭之時,令尊泉下倘知跨灶有兒,亦當含笑。」

    葛龍驤聽這衛天衢昔年誤飲藥酒,失足成恨,一直愧悔至今,猶自排遣不開,不由想起開封旅店之中的那幾杯冷茶,和嶗山大碧落巖繆香紅所居萬妙軒中的那些銷魂聲色,又復驚出一身冷汗。向衛天衢問道:「這覺羅島位居何處?晚輩既明本身來歷,心切親仇,恨不得插翅飛返大陸。稟明恩師之後,立時找尋宇文屏妖婦,將其碎屍萬段。還有那位東海神尼的救命深思,也應叩謝,老前輩為晚輩引見如何?」

    衛天衢笑道:「宇文屏行蹤隱秘不易搜尋,你報仇之事,雖然天道昭昭,循環不爽,但非朝夕可致,不必如此心急。覺羅大師既號稱東海神尼,此島自在東海。但四周礁石極多,波濤險惡,尋常舟船,難以到此。你欲返彼岸,恐還須藉大師所豢靈鶴之力相送不可。大師當代奇人,足跡已近四十年不履中原,功力之高,不可思議,此時功課未畢,不可驚擾。少時拜謝,若能虛心求教,或可另得益處,就看你的緣法如何了。」

    衛天衢話音剛落,覺羅大師已在外室接口笑道:「衛道友與葛小俠這一席長談,時已入夜,貧尼功課早完,儘管請出相見。」

    衛、葛二人,聞言相偕出室。只見外間石室甚是寬敞,覺羅大師正坐在禪榻下首的蒲團之上。

    葛龍驤趨前方待下拜,大師左手微伸,一股無形勁力竟使他拜不下去,含笑說道:「彼此素無淵源,令師冠冕武林,群流敬仰,貧尼心儀已久。我這化外之人,不拘禮節,葛小俠請隨衛道友在椅上坐吧。」說罷,又對衛天衢道:「恭喜衛道友與葛小俠,片言釋怨,也為不老神仙諸大俠,解脫了一樁不白之冤。孽障已除,功德無量,彼此便可智珠活潑,無牽無掛的了。」

    衛天衢合掌恭身,莊容答道:「衛天衢回頭太晚,慧覺不深,依然時虞魔擾。大師無邊佛法,普渡眾生,尚希不吝當頭棒喝。」

    覺羅大師笑道:「既已回頭,如何說晚?菩提明鏡,不著塵埃。衛道友已是解人,怎還作此形相?快與葛小俠一同落座,貧尼我還有事相求。」

    衛天衢、葛龍驤聽這覺羅大師,四十年不履中原,塵緣當已早清,竟也說有事相求,不由暗暗詫異。相互就坐,靜聽究竟。

    覺羅大師目注衛天衢,微笑說道:「適才衛道友與葛小俠後室長談,貧尼閒中以禪門小術,代卜一卦,道友竟還須再履塵寰一次,立下一件莫大功德,才得永摒欲擾。葛小俠卻從此否極泰來,他年必可承繼令師衣缽,鎮壓群邪,為武林中放一異彩。至於你臉上瘡疤,倘能尋得武林至寶碧玉靈蜍,與一朵千年雪蓮,貧尼尚可效力,使其復原。不過這兩樣奇珍,尤其是碧玉靈蜍,普天之下只有一隻,又不知落在何人之手,實在太難得了。」

    葛龍驤道:「晚輩此時一心只在親仇,容貌能復原與否,尚居其次。不過那碧玉靈蜍,晚輩卻知道現在蟠塚雙凶的青衣怪鄺華峰手中。至於千年雪蓮,似聽家師講過,產在西藏大雪山中,不知可對?」

    覺羅大師慈眉微皺說道:「普通雪蓮甚多,不夠千年無用。而千年雪蓮,除了窮搜大雪山以上,別處委實難求。覓取雖甚艱難,畢竟是無主之物,只要武功卓越,意志堅強,總還有望。那碧玉靈蛛,若真落人蟠塚雙凶之手,彼此正邪異途,善取無方,必須用武力強求,那就費大事了。葛小俠你怎知道此寶現在鄺華峰之手麼?」

    葛龍驤道把悟元大師黃山得寶,群邪蜂起攘奪,自己奉命與薛淇趕往救援,終於一步到遲,碧玉靈蜍已被鄺華峰奪去,並由苗嶺陰魔訂立三年以後黃山論劍之約等情,向覺羅大師敘述一遍。

    大師聽完,點頭說道:「如此說來向蟠塚雙凶奪回碧玉靈蜍,就不致師出無名的了。不過葛小俠雖然師承正派,造詣看來極深,但要說能蓋過蟠塚雙凶數十年精湛功力,恐怕尚難達此境界。貧尼立誓不履中原,衛道友也要在這一年之內,仗貧尼之助,把他五行掌力鍛煉到爐火純青,以備將來辦樁大事,目前亦難為助……」

    葛龍驤見覺羅大師如此關注自己,深為感動,聽她愁慮人手,連忙笑答無妨。又把後半段經歷說出,並說明目前只是心切親分,無意為自己復容之事打算。不過那碧玉靈蜍曾奉師命不可使其落人群邪之手;本擬在黃山論劍期前,設法取回,有龍門醫隱及獨臂窮神兩位前輩奇俠相助,何懼雙凶,務請大師釋念。

    覺羅大師聞言笑道:「葛小俠福緣真好,竟有如許遇合。柏長青神醫蓋代,他只要把貧尼所說的千年雪蓮和碧玉靈蜍尋到,復容之事,便可如願,毋庸貧尼越俎代庖。黃山論劍之事,我與衛道友遠隔海外,本來不知,此次聽黑天狐宇文屏道出,才稍明梗概。這一場武林浩劫,預料定然慘重非常,但無法化解,正思設法予以略加消弭。方纔所說有事相求,亦即為此。葛小俠你在論劍期前半月,能再來貧尼這覺羅島一次麼?」

    葛龍驤莊容答道:「大師慈悲願力,晚輩無任斂敬。只是適才衛老前輩告知,此島孤懸東海,舟楫難渡,晚輩來時,還望大師加以接引。」

    覺羅大師笑道:「那是自然,第三年的八月初一開始,貧尼即命我座下靈鶴,在此島對岸,浙江平陽的古鰲頭上,等你三日。你人已復原,歸心想必如箭,我命靈鶴送你走吧!」

    葛龍驤起立告辭,覺羅大師與衛天衢送至門外。葛龍驤打量這座覺羅島,果然四外面海,礁石羅列,波濤光湧。島不甚大,但峰靈樹茂,景色甚佳。大師口中所說靈鶴,卻未看見。

    覺羅大師口忽作清嘯,嘯聲並不高亢,但聽去傳送極遠。霎時前面海雲深處,飛來一點灰影,在三人面前翩翩落下。果是一隻絕大仙鶴,站在地上,就有七八尺高;全身灰褐,鶴頂鮮紅。朝著覺羅大師,延頸微鳴,便自偏頭用那長嘴,剔弄翎羽,狀至馴善。覺羅大師手撫鶴背,口中微效鳥語,靈鶴將頭連點,大師回頭向葛龍驤笑道:「葛小俠孝思不匱,意欲先行祭掃令先尊之墓。為人子之道,本應如此。你傷毒初好,不宜跋涉長途,貧尼已命靈鶴直接送你到浙東紹興會稽山下。」

    葛龍驤再三稱謝,暗想自己下山以來,所遇之奇,自己都難置信。尤其是這次死裡逃生,抱魚浮海,已是千古奇聞,眼前卻又要跨鶴翔空,更是畢生難遇。遂摸了摸背後的降魔鐵杵,勒緊絲絛,二次向覺羅大師與衛天衢,恭身作別。

    此時靈鶴業已飛起兩丈高下,不住盤旋。覺羅大師含笑揮手,葛龍驤當著這等絕世高人,哪敢賣弄,拿穩勁頭,口中說了聲:「晚輩葛龍驤告別!」雙肩微微一晃,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輕輕落向鶴背。靈鶴兩翼微揚,便飛往西北而去。

    這時明月恰好剛自海東昇起,又大又圓,柔光輕籠;空中雲霧又少,天水相涵,上下同清,景色幽絕。那只靈鶴想是知道葛龍驤貪戀這月夜海景,飛得又穩又慢。人跨其上,除卻天風砭骨,拂面生寒以外,比乘任何舟車都為舒適。

    葛龍驤見月色太好,猛然想起危崖撒手,魚背漂流;雖然人在昏暈之中,不知過了多久,但從這月色看來,可能今天就是中秋佳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自己與玄衣龍女柏青青,兩意相投,還沒幾日,便行遭此巨變。如今自己九死一生,跨鶴歸來,但心上人眼見碧落巖頭慘劇,此時卻不知在何處傷心腸斷。

    彼此雖非世俗兒女,不是貪戀顏色,而互相愛好;但自己變成這副鬼相,未曾獲得那兩處蓋世奇珍醫治復原之前,怎好意思與柏青青那種丰姿絕世之人相處,何況既巧知自己出身來歷,父仇未報,生母存亡下落不明;人子之職絲毫未盡,也著實不應該先為兒女私情打算。

    自己這種苦衷,他日不知可否獲得心上人的諒解。

    栩栩遐想未畢,胯下靈鶴突然回首長鳴,跟著就微收兩翼,慢慢斜飛下降。葛龍鎮知道大概已到地頭,不由得暗暗吃驚,胯下靈鶴一夜工夫,竟已飛行這遠!果然那靈鶴下降之處,是在一座大山的山腳之下。葛龍嚷下背之後,靈鶴衝霄便起,略一盤旋,朝葛龍驤鳴叫數聲,便飛返東南而去。

    葛龍驤目送那點黑影消失雲端,回憶所經,宛如夢境。自己下山之時,恩師、師兄所告途徑,俱是中原一帶,這浙東可說是完全陌生。雖然料定仙鶴通靈,不至飛錯,此地可能就是父親墓地所在的紹興會稽山腳,但無十分把握,還須尋人一問才好。

    他正在尋思,忽然聽得前側林中,有丁丁伐木之聲傳出,連忙循聲尋往,果是一位老樵夫在林內砍柴,葛龍嚷拱手問道:「借問老人家,此處可是會稽山麼?」

    那年老樵夫,暫停伐木,上下打量了葛龍驤好幾眼,含笑答道:「尊客想是過路人,這裡正是會稽山。當年大禹在此會聚諸侯,計功而崩,故名會稽。尊客可是上山瞻拜『禹穴』的麼?」

    葛龍驤答道:「聖賢遺跡,自應瞻拜。不過在下還想向老人家打聽一下,十八九年前,這附近隱居一戶葛姓人家,主人墓地聽說也在此山上名人家可知其處麼?」

    老年樵夫呵呵笑道:「尊客說的是我們浙東大俠葛琅之墓,當然曉得,就在『禹穴』附近。雖然葛大俠無後,家人已散,但他生前為人太好,鄉鄰不時自動修茸,十多年來,墓地仍如當年一般整潔。尊客循此而行,上山不遠,就看見了。」

    葛龍驤謝過樵夫指點,照他所說路徑,慢慢往會稽山上走去。上山不久,果然見到一個其深無比的巨大洞穴,旁有唐人勒石,擘案大書『禹穴』二字。心中暗想:「一般傳說禹葬於此,又有人說是大禹人此穴仙去。不管怎樣,人生在世,絕不能真正如所謂寄蜉游於天地;無論立德、立功、立言,總得要有一樣垂請後世,方足不朽!大禹當年治水救民,雖然三過家門不人,公而忘私,備盡艱苦,但豐功偉績,彪炳千秋。這鬱鬱佳城,永為後世低徊瞻仰,也就雖死猶生的了。」

    他略為感慨,循著山徑再往上行。轉過一處山崖,又是一座巍峨佳城,墳前碑上鐫著「浙江大俠葛琅之墓」。葛龍驤雖是遺腹之子,未曾見過爹爹一面,但骨肉連心,天性攸關;在覺羅島上聽衛天衢敘述自己身世,雖知必無虛言,但總免不了還有那麼一絲半絲的疑惑之處。如今黃土一壟、孤碑三尺,事實業已千真萬確。

    葛龍驤心中巨震,並陡的一酸,忍不住的拜倒在地,嚎陶大哭。心中暗暗禱祝,父親在天英靈,應知有子長成,而默信自己,早日尋得妖婦,報仇雪恨。直到聲嘶淚盡,才在附近找家山民,惜來鋤畚等具,親自動手為父親墳上添土修耷,並留下金銀,托山民代在墳前栽花種樹,以不時供祭。

    諸事安排已畢,葛龍驤心切親仇,想師父及冷雲仙子均在坐關,不便驚擾;既聽黑天狐字文屏曾對衛天行說過,要到仙霞嶺天魔洞去找魔伽仙子,練什麼「三絕迷陽勾魂大陣」;仙霞就在浙南,不如前往一探,也許機緣巧合,能手刃此婦,也未可知。主意打定,遂在葛琅墓畔露宿三日,然後揮淚拜別,下山撲奔仙霞而去。

    等他到達仙霞嶺,好不容易才找到硃砂壁下的天魔古洞。哪知魔伽仙子業已他往,僅從她門下女徒口中,聽出魔伽仙子因諸正派長老久未見在江湖走動,膽量漸大;況且這多年來所擄面首,均是閩粵一帶人士,著實也想換換口味。所以此番遠去江南,要想弄幾位俊秀風華的少年郎君,一嘗異味。

    葛龍驤本來深惡這類蕩婦淫娃,要想下手除卻,但因志在黑天狐宇文屏,並知一身所學功候不夠,尚難敵她「五毒邪功」,要想以暗制明,潛蹤以伺,哪裡還會打草驚蛇?萬一將她驚走隱藏,那時海角天涯,何處尋找?遂悄悄離開天魔古洞,撲奔江南。沿途察訪,並管了不少不平之事。一次擊斃一名採花大盜,在他身畔囊內,搜出三副人皮面具,不禁大喜!

    從此便以蒙面人姿態,行快江南,並各處探聽魔伽仙子蹤跡。

    勾留兩月,「江南蒙面小俠」的聲威遂起,連稱霸江南多年的鐵珠頭陀和火靈惡道他均敗在葛龍驤掌下而避往江北。葛龍驤也就在此時,一方面發現了魔伽仙子行蹤,一方面卻又發現了龍門醫隱及心上人柏青青,父女二人正在追尋自己。

    玉人顏色,葛龍嚷何嘗不是魂牽夢索,但好不容易才發現魔伽仙子,正待暗暗追蹤,對她淫行加以破壞,將其逼回仙霞;候黑天狐一到,俟機便可下手,報那不共戴天之仇。倘與柏青青相見,這一番兒女纏綿可能誤卻大事。遂鐵起心腸,故佈疑陣,擺脫龍門醫隱,追蹤魔伽而到江北——

《紫電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