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皇甫方雙目中神情一連數變,喃喃地道:「計雖好計,但……」
喟然一歎,住口不語。
黃袍老道陰陰一笑道:「門主顧慮什麼?」
皇甫方歎道:「當年若非那位高僧,老夫只怕早已死無葬身之地,如今怎能忍心對他加害……這……」
言下不由猶豫不決!
黃袍老道笑道:「門主顧慮得太多了,俗語說得好,人無傷虎心,虎有噬人意,這位高僧如果不想加害門主,就不會窩藏虞大剛等人,既是窩藏虞大剛等人,就是公開與門主為敵,門主又顧慮什麼?」
皇甫方神光一振,大聲道:「說得對,真是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夫茅塞頓開,一切唯道長之命……」
黃袍老道欣然道:「這僧人既是道行不淺,普通一把火是奈何不了他的,至少需要用上火藥百擔,硝磺萬斤,將這三仙嶺頂完全夷平,才能遂門主之願!」
皇甫方爽然道:「這個容易……」
聲調一沉,向身旁的另外數名青衣人喝道:「即刻下令,命十里外的昆倫、武當、峨嵋等派弟子,就近急速設法,在一個對辰之內弄來火藥百擔,硝磺萬斤,不得違誤!」
四名黑衣人應聲而退,飛步馳去。
嶺上平靜了下來,皇甫方靜坐軟轎之上,黃袍老道侍立在側,兩人不再交談,顯然在靜待火藥硝磺運來。
石室中的項小芸又向佛心禪師道:「老禪師果有先見之明,真是人心難測,皇甫老魔方才表露了一點人類應有的人性,但立刻又被邪惡之念驅趕得無蹤無影了!」
佛心禪師誦佛道:「這就是邪俠所不同之處,俠義豪雄,每能擇善固執,臨難不苟,邪魔之徒則每多見異思遷,背義忘恩……」
項小芸咬牙道:「老禪師大約都聽明白了,他們已去弄火藥硝磺,要將這三仙嶺頂夷為平地,以百擔火藥,萬斛硝磺的威力來說,那是絕對不容置疑的,不知老禪師有何打算?」
佛心禪師平靜地道:「冥冥中自然早有安排,何必要貧僧去強扭天命,—若果貧僧與施主等注定要燒死於此,縱使想盡方法,也是難逃此劫!反之,又豈是皇甫方所能燒得死的,不知女施主以為然否!」
項小芸面色微微一紅道:「老禪師說得是……」
轉向虞大剛淡淡一笑道:「看命運之神對咱們是如何安排的吧!」
索性跌坐在那銅鏡之前,注目靜觀,不言不動。
大忍禪師、悟非禪師,兩人俱皆合什跌坐,默默念佛,像是靜等死神降臨,又像是根本不知此事,正在虔心禮佛。
虞大剛面色肅穆,也靜靜跌坐在項小芸身旁不遠之處,雙目似在注視著面前的銅鏡,又似在思索著其他之事。
不久,只見一群群黑衣人絡繹而至,有的手上提了一個個的瓦罐,有的則背著一袋袋的硝磺,俱都堆在了三仙嶺的嶺頂之上,那山洞四外,更是堆得纍纍皆是,令人不由驚心動魄。
在皇甫方指示下,又有無數黑衣人去檢拾柴薪,霎時問,將三仙嶺巔堆積得有如山丘。
那黃袍老道欣然一笑道:「差不多了,咱們……」
皇甫方轉頭吩咐道:「火速傳令,退出三仙嶺三里之外!」
四名黑衣人齊聲暴喏,飛馳而去。
不久,但見嶺上的黑衣人紛紛四散,俱向嶺下馳去。
項小芸望著銅鏡中沒有了黑衣人的影子之後,忍不住又道:「雖說萬事皆有前定,但世人必須掙扎求生,諺雲人可勝天,不能完全歸之於命運。倘若咱們在此坐待火起,未免類若愚人之行!」
佛心禪師忽然拊掌道:「女施主這話也對,貧僧也多少做一些準備吧……」
聲調微頓,又道:「這洞頂之上本有一處飛瀑,但三十年前改由嶺後山澗暗道而下,以致外面看不出飛瀑流泉……」
項小芸一笑道:「怪不得老禪師如此沉著,原來嶺頂上就有水源!」
佛心禪師微微一笑道:「三十年前山泉飛瀑忽然改由嶺壁山澗暗道而下,貧僧已猜到可能將來要遭一場火劫,如今果然應驗了!」
項小芸忙道:「眼下有辦法使水源外溢麼?」
佛心禪師誦佛道:「若是我佛早有安排,那水源該是可以弄得出的……」
話鋒一轉,又道:「諸位且請寬坐,侍貧僧先去查看一下!」
長身而起,向外走去。
虞大剛隨之而起,道:「老禪師是否需要晚輩助一臂之力?」
佛心禪師連連搖頭道:「不用,不用,那飛瀑所以改為暗流,只不過由於水源盡頭滾落了一塊千斤巨石,只要移離石塊,水源又可恢復三十年前的流泉飛瀑,這點小事,貧僧還能夠做得到,施心儘管寬坐少待,也就是了!」
虞大剛只好依言又坐了下來,目注佛心禪師邁步從容而去。
銅鏡中仍然呈現著洞外清晰的風景,一罐罐的火藥,一袋袋的硝磺,與雜亂堆積的木柴,凌亂滿目。
項小芸心中忐忑不安,目注虞大剛時,也是一付焦憂之色,因為他們並不知道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
忽然——
只聽一聲尖銳的嘯聲破空傳來,那銅鏡之上也隨之出現了一團火光,顯然是皇甫老魔已經下令施放火箭,要引燃嶺頂上的火藥硝磺了!
那支燃燒的火箭射在距洞前三丈之處,但聽轟的一聲,附近的火藥硝磺已經引燃了起來。
火勢蔓延得極快,已經向四外擴展延燒了開來,耳際間只聽轟隆之聲大起,嶺頂上即將變成一片火海。
佛心禪師仍未歸來,銅鏡中儘是轟轟的爆炸之聲,與燃燒的大火,不久之後,由銅鏡中所能看到的已經只是一片火海,除此而外,再也看不到什麼別的了!
項小芸心頭暗忖:這佛心和尚難道是那皇甫老魔的一著計謀,世上那有這種神化之事。
一念及此,不由大為不安起來。
忽然——
一片水聲傳了過來。
項小芸投注了虞大剛一眼,兩人同時向銅鏡之上注目看去。
只見大火中忽然有一處悄悄熄滅了下來,正是山洞四外附近,在洞頂之上三丈之處,一片飛瀑洶湧而下,勢如千軍萬馬,將附近的大火俱皆滅熄。
項小芸忍不住叫道:「妙啊,這泉水來得實在及時!」
耳際間忽聽佛心禪師道:「雖是這飛瀑救下了佛心寺,但這三仙嶺上不知有多少生靈死於這場大火之中,這仍然是一場大劫!」
火藥爆炸聲與大火燃燒聲仍然連綿傳來,整個三仙嶺果然要在這一場大火中被夷為平地了。
至少過了兩個時辰,火勢方才停了下來。
銅鏡中已是一片荒涼景象,項小芸等正在咬牙歎息之際,忽見佛心禪師拉起那一方紅布又將銅鏡遮了起來。
項小芸怔了一怔,道:「老禪師為什麼不給我們看下去了?」
佛心禪師一笑道:「雖然此地保留下了數丈方圓之地,但在嶺下卻絕難看得出來,那皇甫方既是認定此處已毀於火,他大約早已遠離而去,施主們可以到洞外去看了!」
項小芸忙道:「老禪師說得是!」
當下與虞大剛等相偕而出,到了山洞之外。
只見一切景物與在鏡中看到的大同小異,三仙嶺上已成了一片荒枯之場,嶺頂上對坐的仙人對奕般的三塊巨石,也在火藥爆炸燃燒中失去了蹤跡。
佛心禪師誦佛道:「劫數,劫數……」
項小芸激動地道:「老禪師不但是佛門高人,同時也是武林高人,何不請與項小芸等一齊去誅除那皇甫老魔?」
佛心禪師連連誦佛道:「罪過罪過,貧僧方外之人,不能再加入殺戮之事了!」
項小芸道:「老禪師雖是好生惡殺,但將這世上的惡人除之是以救世,留之足以傷生,難道殺卻惡人就不是功德麼?」
佛心禪師歎口氣道:「施主之言雖然不無道理,但貧僧畢竟不適於復入江湖再效馳驅了!」
項小芸襝衽道:「既然如此,項小芸等就要拜別了!」
佛心禪師笑笑道:「施主等請便,我等的一段緣法,就此……過去了……」
項小芸忽然噗地跪了下去,道:「項小芸蒙老禪師活命之恩,理應大禮相謝!」
佛心禪師閃身避開道:「施主太過客氣了!貧僧如何擔當得起!」
項小芸仍然端端正正地叩了四個響頭,站起身來,道:「晚輩不揣冒昧,此後當執弟子之禮,他日江湖平靜之後,只要項小芸尚有命在,一定再來叩拜!」
佛心禪師雙手連搖道:「會合離散,皆有定數,一絲一毫也勉強不得……」
忽地微微一笑,道:「諸位聽到了麼……」
項小芸等傾耳聽去,原來一片馬蹄之聲傳了過來。
眾人初時頗為愕然,但項小芸卻似乎立時就聽了出來,只見她面綻微笑,十分激動地道:「是我的烏騅寶馬……」
果然,那馬蹄聲來勢甚急,由遠而近,不久已至嶺下。
佛心禪師又復微微一笑道:「如果貧僧未曾聽錯,這馬上大約還有貧僧新收未久的弟子同來!」
眾人聽得頗感困惑,但這個謎立刻就揭開了,只見項小芸的烏騅寶馬果然有如一陣潑風一般飛馳而至,坐在馬上的霍然竟是中州大豪。
烏騅寶馬眨眼已到身前,中州大豪滾鞍下馬,忙不迭地先向佛心禪師合什頂禮恭聲,道:「弟子回來了……」
佛心禪師哈哈一笑道:「你來得正好,這幾位都要走了……」
中州大豪微喟一聲,向項小芸等投注了一眼,道:「此馬繫在下途中所遇,因知為項姑娘之坐騎,故而將它帶來,就請項姑娘收回了……」
說著將馬韁遞了過去。
項小芸接過馬韁,襝衽道:「晚輩還未拜謝前輩援手之德!」
中州大豪淡淡一笑道:「項姑娘客氣了……」
目光轉動,又接下去道:「既是諸位就要離此,在下不多耽擱諸位了!」
側身一站,肅客而行。
項小芸投注了虞大剛等人一眼,忽道:「聽說陸前輩要削髮出家了?」
中州大豪頷首道:「既承見問,在下不妨明告,已蒙佛心禪師收錄,就要披削了!」
項小芸躊躇著道:「無心師太目前已與黃姑娘等另途趕赴泰山,不知……陸前輩是否還要與她會一面?」
中州大豪面露悲淒之色,歎口氣道:「過去的事,已如輕煙飛霧,春風一吹,了無餘痕,在下不願再提過去之事,自然也不必再見她了。」
項小芸凝重地微喟一聲道:「如此也好……祝福陸前輩早成正果,晚輩就此別過了!」
拉起烏騅寶馬,向嶺下走去。
虞大剛、悟非、大忍禪師等相繼告辭,也向嶺下走去。
第三日黃昏。
距泰山七十餘里的汶河岸前,項小芸與虞大剛收住馬韁,滾鞍下馬。
一輪落日的餘暉斜照在汶河河水之中,泛起一層紅色波浪,有一種寂靜落寞的淒涼之感。
虞大剛瞪望一下滾滾的河水,皺眉道:「此處為何沒有渡船?」
項小芸皺眉道:「是啊,汶河河水切斷了南北的官道,這裡不但該有渡船,而且該不只一條才對……」
虞大剛目光四轉,奇道:「為何也沒有過路的行旅客商?」
原來此刻天色並不算晚,但官道上卻沒有一個人影。
項小芸忖思了一下,又道:「大忍、悟非兩位禪師,不知是否已經先一步趕到了泰山?」
原來他們早已分路而行,大忍、悟非兩僧兼程急進,項小芸與虞大剛則又彎回了那山村之中,處理了日月魔翁及他的弟子的屍體,又在附近明查暗訪,打探塞北人熊梁一塵的下落,但結果卻毫無影蹤,兩人方才乘馬而來。
當下,虞大剛沉凝地道:「江湖形勢,瞬息萬變,他們兩俠的情形如何,倒也難說……只是這裡情形奇怪,為何會沒有渡船?」
項小芸略一沉吟道:「這河面不過五十丈寬,烏騅寶馬自有渡河之能,這片河面也還攔不住你我兩人,依我看咱們乾脆就這樣渡了過去,趕到泰山黑龍潭,不就一切自明瞭麼?」
虞大剛搖搖頭道:「且慢,……依我看,咱們該從長計議。」
項小芸皺眉道:「這還有什麼可計議的?」
虞大剛道:「倘若泰山之內發生了變故呢?」
項小芸怔了一怔,道:「泰山黑龍潭邊不知已集中了多少武林豪雄,何況,令師與孫先生及九華老人均在,大約不致於會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吧!」
虞大剛搖搖頭道:「這也難講,總之,咱們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項小芸道:「依虞大哥之見呢?」
虞大剛道:「至少該找個丐門弟子問清訊息!」
項小芸苦笑道:「這裡十餘里內並無人家,連個過路之人俱都沒有,到那裡去找丐門之人!」
虞大剛笑道:「這時雖然沒有,但咱們不妨到別處去找……」
伸手向背後遠處遙遙一指,道:「十里之外是汶陽鎮,咱們到鎮上休歇一宵,不好麼?」
項小芸忽然興奮地道:「這真是最好的提議,這些天來風塵勞頓,也該養養精神,明天再去泰山,……聽說汶陽鎮的麵食出名,也該一快朵頤了!」
虞大剛微微含笑相偕拉馬走去。
兩人不再乘馬,就在夕陽投照下,沿著汶河緩緩走去。
費了頓飯光景,方才走到鎮中。
使兩人俱皆深感訝然的,是鎮中十分寥落,半數以上的商店都已打烊,雖然此刻甫交初更,已是有如夜半。
虞大剛劍眉深鎖,道:「這情形十分顯然,定然是發生什麼事了!」
兩人在鎮中兜了一轉,竟連一個丐門之人也不曾遇到,項小芸悶悶不樂,與虞大剛雙雙向一家飯店走去。
那家飯店之所以不曾打烊,是因為有兩個醉鬼賴在店中不肯離去,店中人對項小芸虞大剛都投注了好奇的一瞥,一個四旬左右,像是店中的掌櫃,湊上前來陪笑道:「兩位客官是要吃些什麼嗎?」
項小芸哼了一聲道:「如不吃吃喝喝,怎會進這門來?」
店掌櫃連忙陪笑道:「連日生意不佳,小店裡不曾預備下什麼好的酒菜,只怕……」
虞大剛一笑接道:「我們是路過之人,隨便吃些什麼,都不要緊……」
項小芸心中煩悶,沒好氣地道:「就你現在的酒菜,揀好的盡量拿吧!」
店掌櫃覷覷虞大剛的寶劍,項小芸的長鞭,有些畏懼地連連頷首道:「是,是……簡慢的地方,還請兩位包涵……」
項小芸投注了虞大剛一眼,向那兩個醉鬼所坐的旁邊桌上坐去。
那兩個醉鬼大約都是三旬開外的年紀,由衣飾打扮上很像是走鏢的鏢師之流,但兩人的情形卻十分困頓。
兩人俱皆神情萎頓,于思滿腮,已經醉得東搖西擺,但面前所擺著的卻只有幾盤已快吃光的小菜。
由此可見兩人俱都十分落魄,項小芸與虞大剛相繼就坐,那兩名醉鬼卻連兩人睬都未睬一眼。
項小芸向虞大剛皺眉道:「這汶陽鎮上並無鏢局,這兩人定是外路來的,但他們為何卻落魄在此處呢?難道……」
略一沉吟,住口不語。
虞大剛道:「芸妹懷疑到什麼事上去了?」
項小芸道:「我原認為他們是鏢銀被劫,流浪難歸,但又覺得不大合理,所以才住口不說下去了。」
虞大剛道:「鏢銀被劫,原是常有之事,這有什麼不合理的?」
項小芸一笑道:「我懷疑他們的鏢銀是被神武門劫掠而去,但神武門正在霸服天下,大約還沒有這麼多閒暇來打劫鏢銀吧!」
虞大剛也笑道:「要明瞭真象,須是問他們兩個……」
微微一頓,又道:「但他們兩人一來爛醉如泥,二來,咱們兩人似乎也沒有這份閒暇去問這些閒事吧!」
適在這時,店伙送來了酒飯,有一盤滷肉,半隻燒雞,幾盤小菜,另外則是麵餅、饅頭等類的食品。
至於酒,卻只有小小的一壺。
項小芸望著那小壺酒,皺眉道:「為什麼這酒不多拿些來?」
那店伙打拱作揖地陪笑道:「不瞞客官說,今天小店裡實在沒酒可賣了……」
項小芸冷哼道:「去燒鍋上去拿!」
那店伙苦笑道:「本鎮沒有燒鍋,至少要跑上八里到景芝村去,只怕兩位客官等不及了!」
項小芸還欲發作,卻聽虞大剛悄聲道:「算了,小兄發覺了一件可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