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里探盟兄 祝壽反成催命鬼 初更來惡寇 銜悲長作護孤人

    「寡枝病葉,驚定癡魂結,小管吹香愁疊疊,寫遍殘山剩水,都是春風杜鵑血!自離別,清游更消歇,忍重唱舊明月,怕傷心,又惹啼鶯說,十里平山,夢中曾去,惟有桃花似雷。」

    不對了,桃花是紅的,雪是白的,桃花怎能似雪呢?我們只聽說過六月飛霜,卻沒有聽見過天降紅雪!但是這十里桃林,一望無際,重緋疊采,錦浪紅霞,要是在鴛老蝶忙的暮春時節,一片花飛,風飄萬點!雪,果然是最好的形容詞。至於。「紅」「白」顏色上的差別,卻不足為害!因為茫茫濁世,善惡是非,都不易分辨得明明白白,何足計此?陽春煙景,桃李爭妍,想像中這定然是一處世外桃源,人間樂土!那知大謬不然,就從這片桃林之中,即將導出一出人間慘劇,釀成武林中一場極大的浩劫奇災,也因此而造成幾位代表古中國俠士風霽月襟懷的男女少年英傑!

    這片桃林,地在甘肅蘭州豐盛堡左近,正值花時,香飄十里,映著欲墜未墜的斜陽,景色越發艷絕!突然桃林之外,起了馬蹄急驟之聲,到得林口,戛然而止,一個清朗口音說道:「五載不來,桃花依舊!過此桃林不遠,便是大哥莊院,看西山銜日,壽宴想尚未開,我這萬里奔波,幸喜不曾誤了吉日!」自言自語聲中,馬蹄的答,人已走入林內。

    是個三十二三的英俊書生,跨下一匹全身墨黑,四蹄卻似雪般白的「烏雲蓋雪」神駿寶馬!那書生劍眉入鬢,兩眼神光奕奕,端坐馬背之上,顧盼生姿,但青衫下擺,和鞍傍的劍囊琴袋之上,卻沾滿風塵,一望而知,經過了長途奔波勞頓!

    書生自入林內,似為滿眼繽紛的花香所醉,策馬緩行,四眺林中景色。突然口中「咦」的一聲,右手揮處,一道白光電射而出!原來前側十餘步外,一株桃樹的橫枝之上,有一鄉農打扮之人,正在懸索自盡。頭剛伸入環內,兩足懸空,白光已到,繩索立斷,那人「哎喲」一聲,摔在地上。

    書生下馬走過,將那鄉農扶起,問他何故輕生?那鄉農搖頭歎息道:「一過這片桃林,有座呂家莊,莊主呂懷民,今天是他五十整壽。小人姓朱,家住關中,昔年受過呂莊主大恩,無以為報,故而變賣了十幾畝田地,買來一匣上好人參,特地趕來為呂莊主上壽,一表微忱!不想已然快到地頭,竟被人強將壽禮搶去,枉自跋涉長途,呂莊主深恩難報,一時氣憤,短見輕生,多蒙先生相救!」

    書生聽這朱姓鄉農講完,劍眉雙挑,朗聲說道:「我呂大哥梅花劍法威震江湖,我就不信在他隱居所在左近,竟有這等不開眼的強人,你那匣壽禮,是在何處被劫?」

    朱姓鄉農說道:「就在西面桃林口外,被一個蒙面黑衣之人所劫。」

    書生點頭說道:「我呂大哥行走江湖,救人無算,從不望報!你自遠道趕來拜壽,有此心意,我呂大哥已必高興,壽禮有無,根本不必掛懷。但此人竟敢在此附近搶劫,卻必須加以懲戒,順便把你被劫壽禮奪回,你可照舊前往,彼此在呂家莊見面便了。」朱姓鄉農千恩萬謝,書生含笑擺手,飄身上馬,韁繩一領,便往西面緩緩跑去。

    這片桃林約有七八里方圓,書生救那鄉農之處,是在靠東頭,距離四面林口,路尚不近,等書生馬到林口,果然林外暴起一聲斷喝,閃出一個身材瘦小的黑衣蒙面之人,手持明晃晃的一柄厚背鬼頭刀,攔住去路,一言不發。

    書生見狀,勒馬停蹄,笑吟吟的問道:「在下琴劍一肩,身無長物,壯士橫刀攔路,意欲何為?」蒙面人把鬼頭刀當胸一橫,上下打量書生幾眼,啞聲說道:「酸丁不必多言,把你坐騎留下,饒你一條活命!」書生仰面朗聲長笑,聲若龍吟!笑聲之中,人如疾電飄風一般從馬背上飄到蒙面人身前,左手三指撮住鬼頭刀脊,右掌微推,一股勁疾掌風,劈空擊去!

    蒙面人見這書生身法動作,快得如電光石火,兵刃被敵人撮住,一抽竟未抽動,勁疾掌風又到胸前,嚇得怪叫一聲,雙足點處,竟從書生掌風之下,倒縱而出。但身形仍為劈空勁氣帶動,落地之時,站立不穩,連著往後蹌踉了好幾步,才抱頭鼠竄而去。書生雖然覺得這蒙面人,輕功不弱,似乎與他武藝不相配合,但也未深思,只看了看手上奪來的厚背鬼頭刀,微微一哂,將刀擲去。

    走到蒙面人閃出之處,四面一看,果然在一株桃樹的枝丫之間,發現一個用重重白綾包裹的長方形錦匣。這一耽延,紅日西沉,暮色已起,書生要在自己大哥開筵宴客之前趕到拜壽,遂翻身上馬,襠中微一用力,那匹「烏雲蓋雪」寶馬,雙耳一豎,「聿……」的一聲長嘶,就在這桃林之間,急馳起來,龍駒威勢,畢竟不凡,人馬過處,驚風所及,搖落一林繽紛花雨!

    呂家莊建在桃林過去的三四里之處,莊捨不大,也建築得樸實無華,但極其整齊潔淨,今天雖然是莊主呂懷民的五十整壽,卻也不過在莊門正中一座較為高大的瓦房門中,懸著兩盞紅燈,略資點綴!

    書生馬到莊門,他是莊主盟弟,雖不常來,但莊內人多素識,自有莊丁將馬接過,書生一問廳上壽宴已開,連鞍上琴劍均未取下,僅僅拿著自蒙面人手中奪回的白綾所裹錦匣,走向廳內。

    這時廳內壽燭高燒,莊主人也就是壽星的呂懷民,正陪著八九位遠來賓客,剛剛入席。一眼瞥見書生,呂懷民急忙下座相迎,滿面堆歡說道:「二弟,你這算何苦?迢迢萬里,竟從關外趕來!但愚兄今年生辰,與往昔不同,你來了也好,來來來,我先為你引見。」

    隨即手挽書生,一同入席,向其他賓客含笑說道:「我來為各位引見一位高人,這就是我結盟義弟慕容剛,長在關外白山黑水一帶行俠,人送美號『鐵膽書生長白狂客』」。

    這「鐵膽書生」四字,在江湖之中,名頭甚大,呂懷民話一講完,席上諸人,多均面帶敬佩之色,一一向這慕容剛,道致景仰之意。慕容剛也含笑一一周旋,問知這些賓客,多是秦隴一帶武林中的有數人物,寒暄既畢,彼此就坐,呂懷民笑向慕容剛道「你大嫂這幾日恰巧臥病在床,不能起坐,故未出來。賢弟代我把敬各位三杯,愚兄去往內宅,取件物事。

    不到片刻,呂懷民取來一柄帶鞘長劍,入席以後,酒過三巡,呂懷民肅然起立,手捧長劍,向眾人言道:「此劍雖非截金斷玉的前古神物,也是百煉精鋼所鑄。懷民昔年仗此,濟救民物,幸保聲名不墜!但四十以後,厭倦江湖,才於八年之前,遷來此地隱居,立意不再涉足武林恩怨!連小兒崇文,年已八齡,我也從未教過他一招半式。今日恰屆懷民知命之年,當著諸位新交舊友,我要學江湖中封劍歸隱之舉。更進一層,毀去昔年成名之物,以示決心,從此絕口不談武事!」說罷,嗆啷一聲,長劍出鞘,交在左手,右手猛運「鐵指神功」,食,中、無名三指,一齊彈在劍脊之上,一陣龍吟過處,把一口昔年威震江湖的百煉精鋼,震成三段廢鐵,跌落在地!

    這種封劍歸隱,退出江湖之事,例有規戒,不能加以阻擋。但自毀成名兵刃,在武林之中,尚屬罕見!席間諸人均不免面帶驚異之色!

    鐵膽書生慕容剛,更為暗詫自己這位盟兄剛傲一世,從不服人!怎的自遷居此地以來,竟變得如此消沉?他正在思忖之間,莊門守僕,手持一封大紅柬帖,呈交莊主,說是有彪形大漢,快馬送來,丟下柬帖就走,未留一語。

    呂懷民見封面並無字跡,微微皺眉,拆開抽出柬帖一看,柬上寫著一行狂草,依稀可以辨出是:「四靈寨玄龜堂香主,單掌開碑胡震武,今夜初更拜壽。」等字。

    四座賓客,除卻鐵膽書生慕容剛之外,一見「四靈寨」三字,俱已面面相覷,神色大變!

    呂懷民目蘊精光,微微一掃,把那柬帖揣入懷中,起立舉杯,向眾人哈哈大笑道:「這位胡香主昔年與懷民有點過節,不想單在今日找場。他這柬帖,若能提早片刻,在懷民毀劍之前送來,我到願以一手自創梅花劍法,會會這位舊相識的開碑掌力,讓諸位看場熱鬧。但懷民既已當眾聲明,從此不談武事,則胡香主今夜來時,我引頸就戮便是!四靈寨近幾年崛起江湖,網羅無數奇材異能,聲勢極眾,幫中除『天香玉鳳」之外,無一不是心狠手毒之人,尋仇之時,更極殘酷,若無絕對勝算,決不出手,諸位高朋遠來情盛,但犯不上淌這種兇殺渾水,呂懷民今夜大概無幸,尚須將家中各事,略為安排,就此送客……」

    話猶未了,鐵膽書生慕容剛拍案起立,怒聲說道:「大哥!你昔年以三十六路梅花劍術,管盡天下不平之事的雄風安在?雖然今日你已當眾毀劍,不談武學,但慕容剛既然在此,就仗我掌中長劍和囊內飛刀,以及這顆大好頭顱,也要保得大哥全家無事!」

    呂懷民哈哈大笑,聲震屋瓦,雙目精光四射,輕拍鐵膽書生的肩頭說道:「慕容二弟,你我過命交情,又當別論!等我送走各位高朋,再與你從長計議!」

    眾賓客一聽主人話中有話,本來四靈寨作風太狠,聲威太大,犯不著淌此渾水,樂得趁此抽身,一個個裝作不懂,稍為安慰主人幾句,便由呂懷民送至莊外,各自散去。

    盟兄弟再入大廳,呂懷民吩咐家人撤去宴席,重新端整幾色可口酒菜,與鐵膽書生慕容剛相互對飲。

    鐵膽書生慕容剛,見盟兄眉宇之間,深有憂色!忍不住舉杯問道:「小弟久居關外,少到中原,雖然耳邊近年聽說過興起了個四靈寨,但不知其詳,大哥今日何以如此消沉?與那單掌開碑胡震武,又是怎麼結下操子的呢?」呂懷民神色凝重,莊容答道:

    「武林之中,原以北天山靜寧真人,南海妙法神尼,及賢弟的師伯北嶽恆山的無憂頭陀,僧道尼等三位高人,功參造化,為群流表率!但這三位十年以來,業已不問世事,各在靈山,潛心參究吐納導引等武家極上乘的性命交修之道。江湖之中,顧忌漸少,魑魅橫行,遂出了幾個極其厲害的魔頭,尤其以「玄龜羽士」宋三清,「雙首神龍」裴伯羽,「毒心玉麟」傅君平,為其中巨擘,並另外邀約了一位巾幗奇人「天香玉鳳」嚴凝素等一共四人,論年敘齒,以龜龍麟鳳四字,成立了四靈寨。「玄龜」、「金龍」、「玉麟」、「天鳳」四堂之中,各有一十二位武功卓絕之人,擔任香主,所以不幾年間,聲威業已壓倒各門各派!至於那單掌開碑胡震武,與我結仇之事,是因為其弟胡雄,昔年佔據蒙山為寇,一次在劫財之後,又慘殺了我故人子媳,我才單人問罪,將胡雄斬在了梅花劍下!胡震武欲為其弟報仇!下書約戰,此賊武功確實不弱,我竭盡平生所學,苦鬥將近半日,勝他一劍,從此成仇!後來聞他發奮圖強,煉成絕藝,投入四靈寨玄龜堂下,越發知是不了之局!何況你大嫂近來多病,人入暮年,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已不想再在劍底刀頭,一爭雄長,所以方纔所請賓客之中,就故意邀有與四靈寨暗通聲氣之人,當筵毀劍,希望藉此江湖規戒,了斷恩仇,清享餘年的天倫之樂!不想數定難移,當筵帖到,雖然賢弟藝業驚人,甘於捨命相助,但胡震武善者不來,四靈寨聲勢太大,看來這甘肅蘭州,竟是我呂懷民歸源結果之地!」

    鐵膽書生慕容剛,聽得眉蘊殺氣,目射精光,將杯中酒一傾而盡,向呂懷民說道:「胡雄慘殺搶掠,斬者無罪!那單掌開碑胡震武,竟仍一再尋仇,簡直恬不知恥!你我兄弟,對生死二字,自然無足縈懷,但大嫂及侄兒,卻必須妥為安置,不管四靈寨賊勢多強,大哥既已毀劍,就請高燒壽燭,飲酒廳前,看小弟我獨戰群賊,為大哥下酒!不到慕容剛在庭前濺血,階下橫屍,賊子們想動大哥毫髮,那叫妄想!」

    呂懷民看自己拜弟義氣凜然,不由也激起當年豪興,仰面朝天,縱聲發笑,反手從幾下抽出一柄長劍,向鐵膽書生笑道:「賢弟只見我當筵毀劍,恐怕料不到我昔年成名之物,仍然在此?賊子們既然逼人過甚,索性大家不顧江湖規戒,筵前既能毀劍,筵後難道就不能開刀?今夜索性你我弟兄雙劍連環,殺他一個落花流水再說!至於你大嫂所患,乃是心頭怔忡之疾,受不得絲毫驚嚇,這等凶險之事,還是不必告她,胡震武柬上既說初更來拜,此時本莊四外,必已安上樁卡,你侄兒崇文,若送出莊去,無異送死!故而也只好藏在我老僕家中,以防萬-!」

    說罷叫過身邊鬢髮皆白的老僕,說道;「呂誠,你跟我多年,甚事均不瞞你,方纔我與慕容二爺所說,想必聽見,速將崇文帶往你家隱藏,並約束眾人,今夜不論發生何事,不准驚慌喊叫,及妄自出來觀看,免得平白送死!」

    呂誠喏喏連聲,領命自去,呂懷民與慕容剛二人,此時心情,均已放開,就在廳中,開懷暢飲。

    鐵膽書生慕容剛,因離胡震武訂約之時,已不在遠,遂命侍立家人,把自己長劍取來,即行各自安歇,此間已不需人伺候。

    又過片刻,慕容剛目光一瞬,忽然瞥見那邊桌上所放,自己從桃林中蒙面人手內奪回的白綾所裹錦匣,為博大哥高興,起身取過,遞與呂懷民道:「大哥,這一位姓朱的是鄉農打扮之人,說是昔年受你深思,特地變賣田地,買了這匣上好人參,自關中趕來上壽,走到前路桃林之中,被人劫去,竟欲自盡!小弟巧遇救下,並自一個蒙面黑人手中,將此物奪回,但那朱姓鄉農,說是前來拜壽,何以不見此人呢?」

    呂懷民順手解開白綾,說道:「你我弟兄行道江湖原本為的是管些法外不平,濟救民物,所遇輒已淡忘,這朱姓之人,委實想他不起!但自愚兄遷來此地,周圍百里之內,均很平靜,何以桃林之內,突有強人,到是奇事!」

    那白綾共裹三層,內中是具頗為精緻的青灰色長方鐵匣,呂懷民持在手內,剛要開匣,鐵膽書生慕容剛念頭忽然一轉,「別開」二字,還未開口,呂懷民業已把那匣打開。

    匣中那裡是什麼上好人參,原來是大半匣石灰,當中醃著一隻乾癟人耳!

    慕容剛此時業已悟出其中有詐,原來恐怕匣中藏有什麼機關暗箭之類,今見只是半匣石灰,一隻人耳,心頭倒也略放,但兀自思索不出,送匣之人何必裝扮被劫,來假手自己轉送?

    呂懷民揭開匣蓋,目注人耳,略作沉思,突然全身微一顫抖,面色劇變!慌忙置匣几上,一伸手揭起匣中人耳,人耳之下,壓著一小卷薄紙條,呂懷民匆忙打開一看,仰天長歎道:「果然是他!匣上塗有劇毒,想不到禍變迭來,我呂懷民竟喪命在……」

    一語未完,全身-軟,竟自倒在椅上!

    鐵膽書生慕容剛,雙耳「嗡」的一聲,眼前發黑,肝膽皆裂!急忙起身一看盟兄,可憐一個蓋世英雄,就這剎那之間,業已魂歸地府!

    幕容剛,見自己一時大意,萬里遠來,無異為虎作倀,竟成了盟兄的催命之人,悔恨慚愧得無地自容,胸頭的血直向上湧,猛的仰面一聲悲號,舉起右掌,便欲往自己的天靈擊去!

    掌還來落,猛又機伶伶的一個寒顫,暗罵慕容剛你真正該死!此時已然快到初更,倘再自盡殉兄,那單掌開碑胡震武一到,大哥的遺孀獨子,保護無人,豈不任其宰割?縱然要引咎自裁,也應過了今夜再說。

    想到此處,把桌上一杯剩酒,一飲而盡,略定心神,再行細察呂懷民心頭鼻息,確已去世,不由暗自心驚,這是何種毒物?沾膚就能致人死命!

    那盛石灰人耳的鐵匣,慕容剛已不敢再碰,見呂懷民方才看過的紙條,掉在桌邊,遂以桌上銀筷,夾起一看,紙上寫著四句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話道:「昔削我耳,今贈爾匣,上塗劇毒,聊作奠物。」

    下署九華山千毒人魔西門豹啟。

    「千毒人魔」對慕容剛倒刁不陌生,知道這是一個專門擅用各種毒藥,並有易容之術的皖南巨盜!看這紙上口氣,千毒人魔當年曾被呂懷民削下一耳,今天才設計報仇,但可驚復可恨的是,賊子計慮竟然如此周密,從何處探知自己萬里遠來拜壽,弄得自己也蒙上一個間接毒害盟兄,百死難贖其辜的冤枉罪過!

    就在他這轉念之間,手上銀筷,半截已成烏黑!慕容剛知道果如自己所料,這紙上也有劇毒!恐怕少時自己萬一戰死,呂氏家人不慎再觸,多添枉死人命,遂扯過桌單,把紙條鐵匣以及外裹白綾,一齊謹慎包好。

    仰觀星斗,已到初更,慕容剛把大哥的梅花劍,插在背後,自己的長劍則倚在椅前,坐對盟兄遺體,淒然垂淚,暗想縱然今夜拚死力戰,僥倖度過,但這樣的傷心之事,明日怎對正在病中的盟嫂和侄兒交代?鐵膽書生平素不但武功卓絕,並還足智多謀,就是略嫌性躁,但現在卻方寸全亂,內心淒惶歉疚得把平日靈智,減卻了一半有餘!

    那單掌開碑胡震武,來得真叫準時,村內梆鑼剛打初更,屋上已有動靜。

    慕容剛倏然驚覺,先不拿椅邊長劍,身形微動,便到廳口,恰好簷際疾風飄然,一個豹頭鷹目,五十左右的勁裝老者,飄然飛墜。

    慕容剛搶步當門,雙拳一抱,朗聲問道:「來人可是今日黃昏差人投帖的四靈寨玄龜堂香主,單掌開碑胡當家的?」

    豹頭老者,足下微退,打量發話之人,雖然書生打扮,兩眼神光,炯炯逼人,肩頭微露劍柄,氣度神情,分明內家高手!但眉宇之間,看出重憂深鎖!

    遂也抱拳還禮,濃眉一挑,冷然答道:「足下何人?既識胡某來歷,可知四靈寨中人物尋仇,向不許外人干預麼?」

    慕容剛仰天長笑,笑聲淒厲,懾人心魄!笑畢向這單掌開碑胡震武道:「在下慕容剛,平生足跡多在關外白山黑水之間,尚不知道中原武林之中,出了這麼一個蠻不講理的嚇人寨會!江湖行俠,不分黑白兩道,無不以義氣當先,慕容剛與呂懷民,八拜相交,情同骨肉,旁人畏懼你們四靈寨如虎如狼,慕容剛偏偏不理這套,就憑我肩頭長劍,囊內飛刀,要把這場事攬在頭上,胡香主!你把我怎樣?」

    單掌開碑胡震武,闖蕩江湖這多年來,還沒有碰到過這麼橫的人物!但一聽慕容剛報名,知道他師伯無憂頭陀,是號稱宇內三奇之一,就連自己四靈寨中武功最高的玄龜羽士宋三清,也不敢輕易招惹!曾經一再吩咐寨中弟子,凡遇與三奇有關之人,盡量避免結仇,即在萬不得已之時,也不准過份絕情,須留幾分退步!老賊武功經驗,均到火候,壓下來時盛氣,目注慕容剛,點頭說道「果然不愧人稱『鐵膽書生長白狂客』這份膽量襟懷,令人敬佩!四靈寨規戒載明,衝撞者死!胡某看在你師伯無憂上人金面,恕你無知不罪!我多年薪膽,誓雪前仇,不見呂懷民之面,豈能甘心!你若真以為你長劍飛刀,功力絕世,等胡某把這段恩仇了斷,再陪你比劃!」

    慕容剛肅容垂淚,淒聲說道:「胡香主!你來遲一步,今生今世,此願難償!我盟兄片刻之前,中了千毒人魔西門豹的陰謀毒計,業已撒手歸天……」。

    胡震武聞言宛如晴天霹靂,「咳」的一聲,右足頓處,方磚寸裂,鷹目一翻,面色鐵青,不等講完,便向慕容剛急急問道:「果真如此,倒叫我抱憾終身,呂莊主遺體何在?容胡某瞻仰瞻仰!」

    慕容剛冷笑一聲道:「胡香主難道尚疑心我所言不實,廳內椅中坐的,不就是我大哥遺體?」

    胡震武鷹目之中,隱含淚光,大踏步搶進廳內,慕容剛怕他對兄遺體有所不利j也自緊隨在後。

    到達距離呂懷民屍身,約有五六步之處,胡震武肅然站立,細看呂懷民果已氣絕多時,鷹目之中,淚珠滾下,切齒恨聲說道:「殺弟深仇,及一劍之賜,胡震武茹恨多年!誰知呂莊主,你竟先脫塵緣,讓我終身抱憾,人死為尊,呂莊主!你再受我最後一拜!」

    說罷雙拳一抱,便待躬身,慕容剛在旁見他步下暗合子午,真氣似已提足,知他想以陰掌戕害盟兄遺體,急忙也自暗運功力,抱拳一拱說道:「人死不記仇,胡香主義釋前嫌,慕容剛代答一禮!」

    兩股劈空勁氣,略一交接,慕容剛是橫裡相截,較佔便宜,不但呂懷民遺體,安然無恙,連胡震武的身形,都被帶動,所發劈空勁氣,被撞偏之後,把旁邊一張茶几,震得四分五裂!

    胡震武羞怒交並,暴聲吼道:「誰說是人死不記仇,呂懷民雖死,還有他的妻兒老小!」

    這時後宅之中,業已起了喧嘩哭泣之聲,慕容剛五內如焚,嗔目怒聲喝道,「惡賊你……」。

    「敢」字還未出口,廳前階下搶出兩名勁裝大漢,右邊二個,手內挽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向胡震武躬身說道;「稟香主,呂懷民之妻的首級在此,孽種不知去向!」

    鐵膽書生慕容剛,目眥皆裂,肝腸寸斷,怒喝一聲,雙掌一讓,飛身撲過,向胡震武當頭擊下!

    胡震武外號單掌開碑,掌力自有獨到之處,剛才掌風被截,吃了暗虧,滿心不服,見慕容剛凌空撲下,存心一較掌力,「天王托塔」向上硬接!口中卻還對兩個大漢說了聲:「孽種不能放過,快與我全莊密搜!」

    他自視掌力太高,竟敢在對敵之時,分神講話。那知慕容剛天生異稟,到現在還是一身童子功力,師門傳授又高,這凌空撲下更是急痛盟兄嫂雙雙慘死,拚力施為!四掌交接,砰然巨響,胡震武騰騰的退出六七步去,腳下方磚,塊塊應足皆裂,兩眼金花亂轉,發若飛蓬!

    但他掌力實是不弱,慕容剛雖佔上風,也覺心頭巨震,冠玉雙頰之上,飛起了一片桃紅顏色!

    兩人全是目注對方,一動不動,徐徐導氣歸元,誰也不敢再度貿然進擊!

    就在此時,兩名大漢,重進廳堂,身後隨著方才受呂懷民囑托的白髮老僕呂誠,手中卻牽了個七八歲男孩,不住啼哭!一入廳門,兩名大漢的鋼刀,立時架在了那男孩頸項之上!

    慕容剛眼睛一黑,暗怨蒼天,盟兄呂懷民,一生行俠,妻子何辜,齊遭毒手!目前形勢,自己只一稍動,盟兄獨子,立作刀頭之鬼!但又絕不可能好言善罷,山窮水盡,進退無路,可憐急得個蓋世英雄,「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大漢向胡震武躬身說道:「我等正遵香主之命,全莊搜尋,這老僕怕死貪生,已將孽種獻出,特地帶來,請香主親自發落!」

    胡震武此時嘗過厲害,全神貫注慕容剛,隨口答了聲道:「何必嚕唆?斬首帶回就是!」

    慕容剛不顧新近嗆血,及內傷未復,閃電撲過,但兩大漢刀光電掣,男孩頭已落地!

    慕容剛萬念皆絕,目紅似火,五指齊抓,殺害男孩的大漢,慘叫一聲腦漿進裂!

    還未來得及處置那叛主惡奴,極勁掌風,業已襲到身後!慕容剛把牙關咬碎,破釜沉舟,竭盡平生之力「黃龍轉身」,雙掌自下往上斜接!

    這種不避不閃的硬打硬接,屬於武家大忌!除卻功力相差過巨之外,不論勝負雙方,均需蒙受甚大傷損,但慕容剛此時業已怒極心瘋,那還顧及這些,四掌再度硬合,胡震武的身形,被震得離地飛起,正好跌在那已死大漢身上,由另一大漢,勉強攙起,喘氣如牛,自懷中取出幾粒丹丸服下,見慕容剛雖也口角溢血,胸前劇烈起伏,但仍巍然怒目而立,怕他再來拚命,急忙低聲囑咐,由那大漢半攙半抱,蹌踉而去。

    其實慕容剛此時心力交瘁,兩度對掌所受之傷,雖較單掌開碑胡震武略輕,但盟兄一家三口,掃數傷亡的椎心慘痛,卻無與倫比!不過慕容剛知道自己若不再支撐片刻,把胡震武嚇跑,則惡賊們鋼刀之下,全莊焉有焦類?此時胡震武由隨來大漢扶走,心頭一懈,精氣一齊渙散,全身一軟,連身畔所藏的一顆他先師臨終遺贈的保命靈丹,都不及取服,便仆倒在呂懷民的屍身之上!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剛墟墓魂歸,漸有知覺!彷彿覺得方纔那麼嚴重的內外傷勢,竟似好了大半,不由萬分驚詫,猛把雙眼一睜,眼前一片空白,亂轉金花,頭腦突又劇作暈眩,知道重傷剛剛被人救轉,不宜如此作勢!

    遂仍重闔雙眼,慢慢調勻氣機,徐徐開目,只見身已臥在一間書房內的軟榻之上。那老僕呂誠,滿面淚痕,正在榻前侍立,慕容剛想起他出賣盟兄獨子的叛主惡行,怒火又燃,撐榻坐起,嗔目叱道:「無恥惡奴!賣主求生,竟還有膽在此?慕容二爺的脾氣,你已深知,還不自作區處,難道等我動手?」

    老僕呂誠垂淚答道:「主人主母,雙雙遇難,老奴無力將護,原該萬死!但要說叛主求生,不獨老奴風燭殘年,斷無是理,就是呂家莊中上上下下,無論何人,皆無如此不肖!二爺重傷初復,請暫息雷霆之怒,容老奴將下情陳明,再碎屍萬段,亦所不辭!

    二爺適才廳前所見的刀下孩屍,並非主人骨血,乃是老奴獨孫。因見賊子們在莊內,挨戶搜尋,恐怕萬一將小主人搜出,絕了呂家後代,遂啟領幼孫,假作畏死叛主,騙過賊子耳目!二爺戰退惡賊,傷重力竭,暈蹶廳上,老奴想起二爺行俠濟世,身邊總有療傷藥物,一時無奈,斗膽代覓二爺囊中,果然發見一丸清香撲鼻的靈丹,上有「保命」二字,服侍二爺服下,移至書房,果然蒼天默佑,二爺無恙!老奴現去將小主人帶來,托付二爺為他代覓名師,學成絕藝,報此血海深仇,然後便,當追隨老主人於地下!」

    這一番話,把個慕容剛聽得通身汗透,尤其是那句「主人主母,雙雙遇難,老奴無力將護,原該萬死!」簡直字字如針,刺得他心中痛苦已極!引手捶胸,長歎說道:「慕容剛枉稱俠客,與你一比,實應愧死!你捨孫全義,於心已盡,要追隨你老主人於地下的,應該是我!不過我盟兄遺孤既在,則為他覓師習藝報仇之舉,確為第一要務,慕容剛忍死十年,等我侄兒藝成,輔助他報仇雪恨重振門庭之後,再在我盟兄墓前,伏屍謝罪!我盟兄嫂遺體可曾安葬?你趕快把我侄兒帶來,並命人將馬匹備好,這傷心觸目之地,我是一刻不忍停留!」

    呂誠含淚答道。「二爺沉睡書房,已有兩日,主人及主母遺體,因怕二爺醒來,見了又加傷感,已由老奴作主,妥善掩埋。小主人年紀雖輕,甚為懂事,一聲未哭,現時就在書房門外!」

    說罷轉身出門,牽進一個與呂懷民相貌一般無二,極為靈秀的七八歲男孩,果然面上一絲淚痕都無,但兩隻大眼之中,卻滿含怨毒!進門後叫了聲:「慕容叔叔,快帶我拜師傅學本領去!」

    慕容剛一端此子骨相,及那一雙怨毒眼神,心中悚然一驚!暗忖這好的一副學武姿質,盟兄怎的一式不教?但他這樣弱小心靈之中,就滿種仇毒,如果自己心目之中想往投奔的蓋世奇人,肯予收錄,十年以後,綠林之中,恐怕要遭受一場無邊浩劫。

    一試自己,已可行動,遂起身輕撫呂崇文頭髮道:「乖侄兒!懂得不傷心亂哭就好,叔叔馬上帶你就走!」

    轉面對呂誠道:「快與你小主人收拾行裝,並到你主人主母墓前一祭,我要立刻啟程。」

    呂誠恭身答道:「老奴知道二爺脾氣,小主人行囊,及二爺寶馬,均早已備好,香燭也是現成!」

    慕容剛熱視呂誠,點頭歎道:「常言云:義僕勝良友,果然不謬!我盟兄有你這樣一位忠心耿耿之人,九泉之下也應減憾!他年你小主人雪恨歸來,我命他以父事你!」

    嚇得呂誠連稱「罪過」,慕容剛攜同呂崇文,走到呂懷民夫婦墓前,他此時倒也點淚全無,上香禱祝以後,回頭看見自己的烏雲蓋雪寶馬,鞍韁俱已備妥,淒然一笑,抽下鞍上所掛琴囊,歎道:「知音已逝,琴韻誰賞?大哥你在泉之下,候我十年!。

    向墓前一舉,把具瑤琴,摔成粉碎,回頭抱起呂崇文,跳上馬背,朝呂誠微一揮手,絲轡領處,寶馬聳耳長嘶,四蹄如飛,剎那之間,不見蹤影!

    話說鐵膽書生慕容剛,為盟兄梅花劍呂懷民五旬壽誕,遠自關外,萬里稱觴,不想卻趕上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凶狠仇殺!千毒人魔西門豹,與四靈寨玄龜堂香主單掌開碑胡震武,同日尋仇,不但盟兄嫂雙雙被難,自己更中途中計,八拜盟兄竟等於自己所親手毒死!最後還是虧了個老僕呂誠,義捨孫兒,總算是救下了盟兄獨子!

    自己內咎已極,立誓忍死十年,要為侄兒崇文覓得名師,習成絕藝報仇之後,再在盟兄墓前,伏劍謝罪!

    他當年行俠於關外白山黑水之間,一身內家功力,甚少敵手。但此次與單掌開碑胡震武,三拼掌力,憬然悟出胡震武不過是玄龜堂中,十二家香主之一,即有如此功力,則所謂龜龍麟鳳之四靈寨首腦人物,遠非自己這等武功之人,可以抵禦!不但要為呂崇文尋得名師,連自己也要在他學藝期間,從頭痛下苦功,才能擔當他年相助呂崇文報仇的重任!

    想來想去,除卻「宇內三奇」之外,再無其他適當之人,但三奇之中,妙法神尼遠居南海,靜寧真人不知住在天山何處,且均陌不相識。唯有北嶽恆山的無憂頭陀,卻是自己師伯,先師在世之日,曾帶自己往謁,但無憂師伯,神色冷淡,不苟言笑,在恆山住了三日,就聽他對師傅說了一句:「你這徒弟,太嫌暴燥性剛,不好好受些挫折,難成大器!」離山之後,師傅解釋師伯為人外冷內熱,不可生怨!遇有極難之事,來求他時,必有莫大助力!師傅不久謝世,自己馳譽武林,一帆風順,恆山從未來過,今日身負護孤之重任,無路可走,只得求他,不知可肯看在先師之面,將呂崇文予以收錄?

    寶馬神駿,慕容剛又是兼程疾駛,由甘經陝入晉,恆山業已在望。無憂頭陀所居的紫芝峰,是在後山深處,馬匹無法行走,好在寶馬通靈,慕容剛遂在一片樹林之內,替馬卸去鞍轡,任它自由活動。

    此時山路,已頗崎嶇,慕容剛知道從此處到紫芝峰,還須經過幾處極險之地,呂崇文一點武功不會,索性把他背在背上。這呂崇文簡直乖得出奇,一路之上,處處隨人,也不提起一句父母之事,但那一雙大眼,光芒銳利,隱蘊殺機,卻幾乎能令慕容剛不敢逼視!

    越過兩處險峻峰巒,走到一處,千邊是峭壁百仞,一邊是絕壑千尋,上面滿佈苔蘚,一片蒼翠,肥潤欲滴,霧氣潦郁,望不見底!陽光全被峭壁擋住,暗影沉沉,陰林幽晦!但頭上偏又碧空澄霽,白雲卷舒,清風不寒,沾衣欲濕,襯著那蒼崖翠壑,怪石奇松,形勢幽奇,確是人間勝境!

    慕容剛認出地形,對壑危峰,便是師伯所居,但分明記得有一獨木長橋,此刻卻已不見。端詳這片絕壑,寬處約有廿丈左右,相距最狹之處,也有五六丈遠!

    像這樣距離,在自己神完氣足之肘,奮盡全力,對岸地勢又較此略低,或可縱過,但目前是重傷甫愈,即行千里疾馳,胸頭已在隱隱作痛,何況背上又復多負一人,卻便怎處?

    萬般無奈,順壑前行,忽然看見一株古松,蜿蜒如天橋,良壁邊伸向壑中,約有丈許遠近。恰到好處,壑又不寬,慕容剛頓起希望,量力尚可一試!

    遂囑咐崇文,抱緊自己,強提一口真氣,躍上古松,走到梢頭,借那樹梢往上抖顫之力,斜向前方竄出,然後掉頭撲下!

    說也真險!慕容剛落足對岸,只離壑邊不足半尺,稍差分毫,叔侄二人,一齊粉身碎骨!

    慕容剛恐怕崇文嚇壞,方一回頭,崇文已在背後說道,「慕容叔叔,文兒不怕!」

    慕容剛一聲長歎,暗想這樣一個聰明乖巧之子,可憐已作孤兒,但願無憂師伯,能慨允收徒,把他造成一朵武林奇葩,使盟兄夫婦的血海深仇能得雪卻!

    那無憂頭陀所居,原來並不是什麼叢林古剎,只是幾間茅屋,建築在一條飛瀑之側,前後左三方,都是數不清的蒼松翠竹。松濤竹韻,加上清籟湯湯,一片天機,確足令人塵俗全蠲,消除不少爭強鬥勝之念!

    茅屋的兩扇柴扉,關得鐵緊,門上刻著一付對聯道:「入此方成真自在,出門便墮大輪迴!」

    慕容剛看完,心便冷了一半,但已千辛萬苦至此,只得放下呂崇文,緩步上前,輕輕叩扉。

    過有半晌,柴扉呀然開啟,應門的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清僧人,慕容剛以前隨師來此,見過一面,急忙恭身施禮說道:「澄空師兄,煩勞通稟師伯,就說是他老人家俗家師侄慕容剛求見!」

    澄空合十答禮,側身讓路說道:「師弟不是外人,且請進內?師傅入定方回,正好隨我往見。」

    慕容剛存誠於心,表體於外,率同呂崇文肅容入室。雖然只是茅屋數間,但收拾得纖塵不染,琅笈雲書,梵文慧典,爐中裊霧,缽內生蓮,那一種說不出來的清淨莊嚴,令人自生穆然之感!

    中室禪床的蒲團之上,端坐著一個披髮頭陀,低眉合目,寶相外宣。慕容剛不敢驚動,一拉呂崇文,雙雙跪在禪床之前。

    跪有片刻,頭陀眼皮微睜,慕容剛叩頭拜倒道:「弟子慕容剛參見師伯。」

    無憂頭陀擺手命起,目光一瞬呂崇文問道:「此子何人?你帶他遠上恆山作甚?」

    慕容剛蠲動情懷,淚流滿面,把自己入關萬里,為盟兄拜壽,及呂懷民夫婦慘遭不幸等情,詳述一遍,復行膝地泥首,苦求師伯收此孤兒,傳以絕藝,俾他日得雪血海冤仇,自己才好減卻幾分罪孽!

    無憂頭陀一語不發,靜靜聽完,雙目再開,仔細端詳呂崇文,搖頭說道:「佛家轉愛成無緣慈悲,轉識成大圓鏡智,欲以大慈願力,安樂眾生!焉能妄加傳授武功,使這江湖尋仇之舉,冤冤相報,循環不已!何況方纔我以慧眼觀察,此子根骨雖佳,但一身殺孽太重,與我佛門絕對無緣,你雖為友情熱,此來卻是徒勞跋涉的了!」

    呂崇文隨慕容剛跪在地上,他武藝毫未經爹爹教授,但文事方面,卻從四歲就開始讀書,穎悟過人,現雖八歲幼童,確已懂事不少!聽出無憂頭陀不肯收錄之意,膝行而前,扯動榻上無憂頭陀衣角,仰面哀聲求道:「師傅若傳文兒本領,除了我那兩個仇人以外,其他決定一人不殺,師傅你可憐可憐文兒爹娘死的太慘,我娘連頭都沒有了J」

    稚子直言,傷心酸鼻!慕容剛叩頭崩角,兩淚如傾,也隨同呂崇文哀聲求道:「胡震武之弟胡雄,邪媚殺掠,為害世人甚眾,弟子盟兄呂懷民斬者無罪!千毒人魔西門豹,更是窮凶極惡,僅削一耳,似尚不足為儆!但一個以陰謀詭計,暗加毒害,一個仗四靈寨之勢,率眾尋仇,害得好好的一個俠士仁人,不但身遭慘死,並且株連妻室家人,齊作刀頭之鬼,於情難忍,於法難容!佛家雖戒妄殺,但武林之中,正義不能不持,子報親仇,當在『妄殺』之外,還請師伯慈悲則個!」

    無憂頭陀,面泛微笑,伸手輕撫跪在禪床之前呂崇文的頭頂,說道;「小娃娃不必傷心,萬事皆有定數!你如此根骨,任何武林名家,見了都愛,但我佛家最重『緣』之一字,俗語云:『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你我無緣,強求何益?惟既然相見,總有前因,我贈你萬妙靈丹一粒,此丹系我以四十九年心力,採集四十九種罕見名貴藥物,一共煉成七粒,無論何種內傷奇毒,不但著手回春,並還增長本身功力,足以脫你一次大難,千萬不可浪費!此外另有一言相贈,你在他年學成絕藝,仗劍誅仇之際,務望切記今掃對老衲所說之言,善體好生之德,必然大有裨益!」

    說完遞給呂崇文一粒外以朱紅蠟丸封固的龍眼般大靈丹,含笑命二人起立,並對慕容剛說道:「你前次隨你先師來此,我就說你秉性過傲過剛,不受重大挫折磨練,,難成大器!此次一腔熱望,到此成冰,心中定仍不服!但緣法二字,不可勉強,呂崇文非我佛門中人,他自另有去處。北天山冷梅峪靜寧真人,道家玄功,較我更高,可往一試!你面上氣色,內傷未痊,遠上天山,恐難耐奔波之苦,我另贈你一粒元丹,雖然略遜崇文所得,但也對你真元,大加補益。服後便由你澄空師兄送你們過壑去吧。」

    鐵膽書生慕容剛,確如無憂頭陀之言,剛傲無比,自己崩角見血,好話說盡,且師伯依然冷酷無情,本想一怒而起,滿著呂崇文拂袖走去!又見無憂頭陀慨贈呂崇文一粒萬妙靈丹,知道此丹師伯珍逾性命,捨得送人,也算異數!心中氣雖略平,但仍忍耐不住,聽師伯已下逐客之令,遂冷然答道,「弟子半生恩怨,泰半因人,氣味只一相投,瀝膽披肝,心所甘願!師伯不肯收容此子,只得他投,是否遠上天山,刻尚未必。賤軀自能支持,師伯厚賜,萬不敢領!但斗膽啟問一聲,師伯位列宇內三奇,武功蓋代,卻獨處深山,不問世事,任憑江湖之間,魑魅橫行,善良遭禍!方才又說佛家旨趣,在以大慈願力,安樂眾生,弟子愚蒙,省不得既然遠絕眾生,卻又怎能使其安樂。師伯可肯賜教?」

    無憂頭陀毫不為忤,含笑看他一眼,閉目不答。

    慕容剛還要再說,澄空在後將他拉出室外,斟了兩杯香茶遞過,好言慰道:「師弟不必煩惱,恩師令你往求靜寧真人,必有深意!那萬妙靈丹,我自幼隨侍恩師,還是見他老人家第一次送人,緣份可算不淺!好在僧道尼三奇並秀,師弟到達天山之時,說明系奉恩師所介,靜寧真人,必然推情收錄無疑!他那道家罡氣,乾坤八掌,及太乙奇門劍法,冠絕武林,並較我禪門功力,容易速成。且靜寧道長,尚無傳人,這位小友,良璞未鑿,英華內蘊,根骨絕佳,此去一蒙靜寧道長垂愛,大成可卜!師弟光風霽月,肝膽照人,澄空極為欽佩,他年有事之時,我必稟明恩師,助你一臂之力!香茗飲罷,我便送你們過壑去吧。」

    慕容剛知道這位澄空師兄,自幼追隨無憂師伯,一身功力,江湖之中,已少敵手!見他自動出言,他年願加助力,急忙謝過,端起香茗飲盡。彷彿覺得茶葉極好。香留舌上,心神為之一爽,也未深思,遂攜同呂崇文,起立告辭,澄空隨後相送。

    走到壑邊,這回與來時恰巧相反,對岸地勢較高,要想縱過越發艱難,橙空向慕容剛笑道:「師弟請自過壑,這位小友,由我送吧。」

    話音方落,一大一小兩人,未見任何作勢,已自飄然而起,斜向對岸凌空飛渡!

    慕容剛雖然歇息已久,仍恐自己內傷尚未盡痊,下腰伏身,盡力提氣飛縱!』

    那知本身真力不但復元,並已增長,一下竟然縱過了頭,幾乎撞向峭壁,急忙一打千斤墜,身形落地,心中也自恍然,暗歎這位師兄,真是古道熱腸,那杯香茶之內,定然又暗中放下了什麼靈丹妙藥!肅容走過,向澄空一躬到地,說道,「師兄雲情高誼,慕容剛矢志不忘,請從此別!」

    澄空在茶內所放,就是無憂頭陀賜給慕容剛的那丸固元丹,見他只謝自己,不提恩師,知他猶有餘憤!不覺暗笑這位師弟,性格果真狂傲過人,又從袖內摸出一顆黑色木丸,遞給慕容剛,「師弟休要誤會,須知『菩提原由煩惱轉,佛家普渡世間人』!恩師深意,他日定然自覺!這粒木丸,是我一位好友信物,在這晉陝中原一帶,任何人也要忌憚三分,萬一途中有事,示以此丸,當可立解!一入甘新以後,四靈寨鞭長莫及,便可直上天山,再無阻礙,師弟好自珍重,澄空不遠送了!」

    慕容剛對這位師兄,倒真投緣,見他情意拳拳,遂也不再客氣,接過收下,灑淚而別。到得前山林內,找回烏雲蓋雪寶馬,及所藏放的鞍轡等物,上得馬背,馳下恆山之後,慕容剛勒馬緩行,心頭一片零亂!。

    本想無憂頭陀是自己師伯,所求總好商量,那知如此堅拒!依了自己脾氣,真不願去投那師伯所說的天山冷梅峪靜寧真人,但默計天下武林名家,除了這僧道尼三奇之外,似無特別出奇的驚人藝業,足以蓋過四靈寨內諸寇!

    慕容剛,心口相商,矛盾已極!忽然想起新疆甘肅交界的星星峽之處,有自己一位父執,金沙掌狄雲,在彼隱居。這狄雲一身軟硬輕功,尤其所煉金沙掌力,碎石如粉,人稱新疆大俠,武功似乎並不比宇內三奇,弱了多少!不過多年不見,他是否還在星星峽隱居,卻說不定。但反正順路,何不就帶呂崇文前去,若狄雲不在,或不允收納之時,再上天山,也不誤事!

    主意一定,心神立爽,跨下龍駒也善體主人之意,由慢而快,四蹄揚處,絕塵飛馳!

    一路無事,但進入呂梁山區後,慕容剛就覺得有些扎眼人物,在暗中注意自己!他一來藝高膽大,二來也想不出自己在此處有何仇家,遂仍不以為意。

    但他那知老賊單掌開碑胡震武,-身帶內傷,回轉王屋山四靈寨總壇以後,越想越覺把事作錯了,梅花劍呂懷民雖然一家盡滅,但這鐵膽書生慕容剛,他日卻必為莫大隱患!龜龍麟鳳四靈,平日嚴戒寨內各人,不准與宇內三奇有關之人結怨,老賊不敢明言,暗中盤算慕容剛可能要往恆山,搬清憂無頭陀出面。遂趕緊秘密調派自己心腹死黨,往那由甘赴晉的必經之路上,暗設樁卡,或生或死,務必把這鐵膽書生慕容剛留下。

    慕容剛的烏雲蓋雪,是關外有名的千里神駒,在胡震武尚未佈置妥當以前,人馬業已先過,但如今歸途之上,卻恰好遇著,四靈寨埋伏之人,雖然覺得此人貌相裝束,與胡香主所說無差,但所行方向,卻恰恰相反,馬上又多一小童,就這略為遲疑未決,慕容剛馬疾如風,業已衝過兩處樁卡。眼看呂梁山區即將走盡,突然路畔森林之中,響起一片馬蹄雜沓之聲,十餘騎駿馬沖林而出,當先兩名大漢,餘人在身後一字排開,攔住去路。慕容剛在十餘丈外,微勒韁繩,那匹千里龍駒,立時緩行,到達相距丈許遠近之處,倏然止住。

    攔路的兩名為首大漢,年齡均在四十左右,右邊一個手持一對狼牙鐵棒,左邊一個空著雙手,馬鞍之上,卻掛著一對護手雙鉤。見慕容剛臨切近,用鉤大漢在馬上抱拳問道:「來人可是鐵膽書生長白狂客?」

    慕容剛先前以為這十餘大漢,是普通劫路之徒,現聽對方一口叫出自己外號,心知有異,估量敵我情勢,呂崇文累贅在身,不宜戀戰,遂用左手摟緊崇文,朗聲答道:「在下正是慕容剛,二位當家的怎麼稱呼,攔道何事?,」

    用鉤大漢笑道:「呂梁雙雄孟彪孟虎,奉我四靈寨玄龜堂單掌開碑胡香主之命,請慕容壯士,總壇朝香!」

    慕容剛昂首嘿然冷笑,沉著臉問那大漢道:「這位單掌開碑胡香主,倒真看得起在下,但賢昆仲要我到貴總壇朝香,所憑何物?」

    盂彪正待答言,那孟虎已自不耐,把手中狼牙棒一舉,暴聲喝道;「窮酸休要嘮嘮叨叨,憑的是我大哥鞍上金鉤和我掌中鐵棒!難道還請不動你?」

    慕容剛縱聲發笑,宛如鳳鳴龍吟,笑聲之中,韁繩一領,雙膝用力,烏雲蓋雪寶馬,人立長嘶,二人一馬,凌空而起,竟從眾賊頭上,飛躍而過!

    慕容剛天生嫉惡,固憤那孟虎出語輕狂傲慢,人在空中,猛甩右掌,一股勁疾罡風,向孟虎當胸撞到,把個驕縱強徒,打得口噴鮮血跌下馬來,屍橫就地!

    群賊登時一陣大亂,慕容剛寶馬落地,四蹄網飛,快如擎電飄雲,轉瞬之間,只剩下天邊一點黑影!

    若依著慕容剛平時習性,這些攔路賊子,早已殺得一個不留!但此時千鈞重任在身,無法戀戰,雖已親手擊斃一名為首之賊,心中怒氣,猶似未平!暗暗切齒痛恨那單掌開碑胡震武,過份陰狠毒辣,趕盡殺絕,等自己為呂崇文覓得安身習藝之地,並以三五載日夜苦功,把師門絕藝,一一煉成,然後攬轡中原,非把這四靈寨攪他個天翻地覆不可!,念頭未畢,身天遠遠響起一陣急遽鸞鈴,及幾聲馬嘶,慕容剛入耳心驚,暗想自己這匹烏雲蓋雪寶馬,乃是關外良駒之內,千一之選!此時馬行不慢,後面怎會有騎追至?好勝之念一起,襠中加勁,寶馬、奮鬣長嘶,跑得頭尾俱成一線,兩畔樹木,如飛倒退,但那身後鈴聲馬嘶,兀自隱隱傳來仍未甩脫!

    慕容剛方在不服,突然瞥見前途當道站著一道一僧,知道可能又遇伏樁,只得緊勒絲韁,停蹄住馬!

    僧道二人,均是空著雙手,神色安詳,道人單掌胸前,稽首問道:「馬上來人,可是鐵膽書生慕容施主?」

    慕容剛一眼便已看出,這一僧一道均非泛泛之流,比先前所遇呂梁雙雄孟氏兄弟,高出甚多!前有阻擋,後有追兵,自己本領再高,這樣一站站的,打到何時是了?眉頭一皺,想起澄空師兄,臨行所贈木丸,遂自懷中取出,果然僧道一見,臉上顏色立變!

    慕容剛正待開言,先前所聞鈴聲,就這一緩氣的工夫,業已由遠而近。來路之上,先隱隱現出一點白影,剎那間,便如風飄雪般的捲到面前,原來是一匹純白色的長鬃高頭大馬,馬上坐著一個身著銀緞緊身勁裝,和同色披風二十二三歲的絕色女子!

    那白馬神駿異常,一路疾馳,到了眾人面前,才倏地一聲驕嘶,收勢人立,然後站定。馬上女子的騎術,也確實高明,嬌軀宛如釘在馬背上的一樣,任憑那馬在這樣急遽之下停蹄收勢,一掀一落,依然如常,連動都不動!

    慕容剛久闖關外,性愛良馬,見對方一人一騎,委實不凡,由不得的脫口讚道。「好精的騎術!好一匹玉獅子馬!"

    那馬上女子,打量了慕容剛這二人一馬幾眼,見對方氣概凌雲,神采奕奕,也微笑問道:「馬上朋友,貴姓高名?來路之上,出手傷我寨中弟子的,就是你麼?」

    慕容剛這才抬頭打量馬上女子,見她不但一身白衣,連頭上束髮絲巾,和足下的牛皮劍靴,也是一律白色。裝束白,馬白,人更白,寶髻堆雲,柔肌勝雪,腰如約素,眼若橫波,配上那貝齒朱唇,瓊瑤玉鼻,美,雖美得出奇,但不帶一點妖,不帶一點媚,簡直賽過一朵出水白蓮,高貴清華,無與倫比!

    尤其白衣女子,馬在上風,一股非脂非粉的淡淡幽香,送入鼻觀,連這素來不好女色,肝腸似鐵的鐵膽書生,也覺得此女著實可人!不禁暗暗驚詫四靈寨中,居然竟有這等人物!而且聽她口氣,在四靈寨中地位,竟還不小!印象一好,慕容剛的狂傲之氣,也自然的減去一半以上,滿面含笑,抱拳答道:「在下慕容剛,攜帶這位世侄,遠上北嶽恆山,參謁我無憂師伯!歸途路過呂梁山區,貴寨弟子多人,攔路邀劫,強迫在下到貴寨王屋山總壇朝香,在下身有急事,無法應命,爭鬥之間,誤有失手!姑娘既然趕來查問,在下斗膽請教,貴寨弟子沿途設樁,邀劫我慕容剛為何事?」

    白衣女子繫在慕容剛來路,巧遇呂梁雙雄,受孟彪哭請為乃弟報仇,才追來此地。對因何邀劫,一樣茫無所知,現吃慕容剛問住,玉頰之上,不由微泛紅霞,扭頭向路邊站立的一僧一道,發話問道:「你們沿路設樁,系奉何堂旗令?」

    那一僧一道,對這白衣女子竟也異常恭敬,一齊俯首恭身,由道人答道:「此事系玄龜堂單掌開碑胡香主,以私人情面相托,並未奉有任何一堂的四靈旗令。適才慕容施主,取出鐵木大師信物,小道等業已不敢相攔!」

    白衣女子「哼」的一聲冷笑說道:「胡震武此事,分明於心有愧,才不敢請傳旗令,只以私人情面相托,他倚仗玄龜令主寵愛,如此胡行,著實可惡!怪不得我此次巡查各地,武林朋友之中,對四靈寨三字,表面尚為恭敬,但神色之間,卻多含畏懼鄙惡之狀!這類風氣,我回寨之後,非大加整頓不可!慕容朋友既然身有鐵木大師信物,又是恆山無憂老前輩師侄,怎可再對人家留難無禮,你們可知胡震武在前途還設有幾處樁卡?」

    道人恭身答道:「伏樁詳數不知,但聞說系自呂梁山區為主,一直設到陝西邊界。」

    白衣女子秀眉微剔,轉面向慕容剛含笑說道:

    「慕容兄行俠關外,久仰盛名!四靈寨中不肖之徒,未奉旗令,私行嘯聚寨眾,圖加冒犯,實屬可惡!俟我回寨之後,當請玄龜令主,予以懲戒!慕容兄既有急事在身,不宜多受阻撓,我送你到晉陝邊區,權當為四靈寨馭下不嚴謝罪!」

    慕容剛暗暗欽佩這位巾幗英豪的正直磊落,也自慨然答道:「慕容剛但願貴寨之中,多出幾位像姑娘這等的光明人物,恭敬不如從命,姑娘先請。」

    白衣女子聽出話中有話,韁繩一勒,與慕容剛並轡同行,微側嬌靨問道:「聽慕容兄之言,頗對本寨不滿,那胡震武與兄結怨之因,敢請見告。」

    江湖兒女,多半脫俗不拘細節,一黑一白兩匹千里神駒,並轡同行,距離甚近。那白衣女子身上那種淡淡幽馨,薰得這位鐵膽書生,雖不致便涉遐想,但也心神栩柵!突然聽她問起結仇之事,慌忙肅容正色,把呂、胡兩氏恩仇,詳述一遍,講到傷心之處。不但逗得那從未哭過的呂崇文,抽噎連連,慕容剛的胸前青衫之上,也滾落了兩行英雄珠淚!

    白衣女子也不禁喟然興嗟,眼角一瞟慕容剛,似對他這種為友情懷,異常敬佩!但她一瞟,恰巧與慕容剛的帶淚眼光相對,慕容剛心頭一跳,白衣女子卻頰泛飛紅,也自正容說道;「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慕容兄頃間所談遭遇,確足使人一掬同情之淚!江湖正義,不能不張,我決不袒護我寨中之人,但願你早日使此孤兒,學成絕藝,得了心願!不過據我推測,胡震武皋蘭尋仇,可能與這沿途設樁邀劫一樣,乃是私人舉措。故擬建議慕容兄他年與呂小俠,仗劍重蒞中原之際,似可單尋那千毒人魔西門豹,與單掌開碑胡震武二人,了斷恩仇,不必牽涉太廣!」

    慕容剛劍眉軒動,揚聲答道;「姑娘金玉良言,慕容剛永銘肺腑!俗語云:『冤有頭,債有主!他年了斷恩仇之時,只要旁人不來橫加干預,慕容剛也決不會狂妄無知!否則,縱然四靈寨中設有刀山劍樹,無殊虎穴龍潭!慕容剛拼著骨肉成灰,肝腦塗地,也不能對不起我九泉之下亡友!」

    白衣女子見他氣概軒昂,發話不亢不卑,極有分寸,芳心之中,兀自可可!黑白雙騎並轡而行,所有伏樁,果然一處不現,人好色,乃理之常情,慕容剛對鞍傍這位絕代佳人,那得不生愛好之念?不過盟兄深仇待報,對方恰好又是四靈寨中人物,自己並已立誓,雪仇之後,要在盟兄墓前,伏劍謝罪!所以只得矯情自制,明明覺得隔鞍秋波頻送,情意潛通,依然正襟危坐,不加理會。

    那知男女之間,微妙已極!他越是這般莊重,白衣女子卻發覺得他英姿俠骨,迥異凡流,芳心之中,不由更加深深地嵌進了鐵膽書生的颯爽俊影!

    馬上人靈犀暗度,兩匹龍駒卻也極為投緣,馳驟之間,常相嘶鳴顧盼,互相應答。呂崇文終有童心,在鐵膽書生懷中,仰頭說道:「慕容叔叔!你看你的黑馬,和那位姑姑的白馬,多麼親熱!」

    一句話說得白衣女子耳根一熱,此時不但呂梁山區已經走完,並在不知不覺之中,業已過了晉、陝邊界。白衣女子勒馬停蹄,向慕容剛黯然說道:「慕容兄!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此地已入陝西境內,再無伏樁,恕我不遠送了!」慕容剛不知怎的,也覺得黯然神傷,面帶淒惶之色,無可奈何時互相揮手而別!

    慕容剛心內茫然,行未數里,身後突然又響鑾鈴,他回頭望處,一片白影,重又如飛捲到。白衣女子馬上揚聲叫道:「慕容兄!我尚有一事忘懷,請亮你的肩頭長劍!」

    話完馬住,白衣女子探手腰間,撤下一柄寬如柳葉,長約四尺,而又柔若靈蛇的奇形長劍。慕容剛雖然久闖江湖,真還不知她手中那柄又仄又長又軟的奇形寶劍來歷,更猜不出對方要自己亮劍之意,一下倒自怔住。

    白衣女子見他這般神色,不由微笑說道;「慕容兄不必多疑,我是想借劍試試你的內家功力!」

    說罷玉手一抬,奇形軟劍立即堅挺,斜指空中。

    慕容剛知她此舉必有心意,何況自己雖已看出此女不凡,也真想試試她既能叱吒群雄,到底有多大能耐?遂自肩頭撤下長劍,照樣斜舉胸前,兩劍相交,各自將本身真力,運往劍身之上。

    半晌過後,慕容剛臉紅收劍,白衣女子正色說道:「我們今日就算雙劍定交,慕容兄請恕小妹直言,憑你目前功力,倘能心無旁鶩,再下五年苦功,頂多勉強能敵『麟』『龍』,決鬥不過『玄龜羽士』!先前勸你之言,亦即為此。不過我猜你西行之意,當在北天山靜寧真人,若能得這位老前輩垂青,自然又當別論!小妹現贈你玉珮一方,不管怎樣,你們叔侄二人,重到中原,訪尋胡震武之前,務望先來王屋山四靈寨總壇,尋找這玉珮主人,小妹總可略效棉薄,有以助益!」

    話完自襟上摘下一方玉珮,擲向慕容剛,眼圈微紅,但剎那間便恢復了滿面英風,一聲「前途珍重!」復馬回頭,疾馳而去!

    鐵膽書生為這白衣女子的驚人功力所懾,感人情意所醉!癡癡地直望到天盡頭處,白影消失,才低頭審視玉珮。

    那方玉珮,是一塊長方形漢玉,純白無瑕,當中精工雕出一隻彩風,玲瓏剔透,栩栩欲活!

    慕容剛驀然心驚,人家情意拳拳,伴送這遠,並還贈佩留念,自己卻連她姓名,均未一問。但由她那身高出自己不少的絕世武功,言語中無意流露的身份權力,以及這塊玉珮上所刻的玲瓏綵鳳,各點看來,難道自己所遇的這白馬白衣美女,就是那『四靈』之中的『天香玉鳳』不成?

    想到此時,鼻觀之中,頓生幻覺,好像白衣女子身上的那種淡淡幽香,又在薰人欲醉!但掌中玉珮,雖然猶有餘溫,伊人芳蹤卻已早杳!鐵膽書生從迷惘之中,漸漸返回現實,望了懷中的呂崇文一眼,復仇怒火蓋過了似水柔情,一聲引吭長嘯,舒卻心底煩愁,策馬狂馳,西奔大漠!

    鐵膽書生橫穿陝西,由甘肅出玉門關,直上西北,一路秦城漢壘,曉角寒沙,說不盡的邊塞景色!這日馬到星星峽,問起金沙掌狄雲,幾乎無人不曉,遂攜同呂崇文登門投帖拜謁!

    金沙掌狄雲對這位故人之子,特別器重,知他長年在關外行俠,忽然萬里遠來相訪,必有重大事故!

    遂親自迎入密室,慕容剛說明來意,金沙掌狄雲,拈髭沉吟半晌說道:「我與令先尊交好甚厚,老賢侄不是外人,彼此均可直言無隱。我雖足跡少到中原,但這四靈寨,卻常聽幾位老友說起,龜龍麟鳳四靈之中,以『天香玉鳳』人最正直,『毒心玉瞵』人最凶狡,功力則以『玄龜羽士』為群倫之首!這四人武藝之高,難於捉摸,而手下奇材異能之輩,更是難以數計!我這一手金沙掌力,本來無足吝惜,賢侄率此子遠道相求,理應即行傳授。但我細察此子根骨之厚,為武林罕見奇材,在我手中,未免糟蹋!何況即把我這一身功夫,全部學去,加上青勝冰寒,恐怕也未必定是人家四靈對手!所以再四思維,賢侄仍以遵從令師伯無憂上人指示,往北天山靜寧真人之處,為此子苦求為當。只要能把靜寧真人的道家罡氣,乾坤八掌,和太乙奇門劍法,學上幾成,就比我這些粗淺功夫,不知強到那裡去了!」

    慕容剛自與那白衣女子,借劍互較內力之後,覺得人家不但是女流之輩,所用又是一支軟劍,卻在片刻之間,就能逼使自己知難而退,看來手下並已留情,未出全力!可見江湖傳言非虛,自己這點功夫,在人家眼內,真如爝火螢光,不值一顧,再若負氣逞強,盟兄深仇,恐將永無報復之日!

    金沙掌狄雲見慕容剛如此神色,知他心裡難過,遂好言慰道:「賢侄但放寬心,此事我必不置身事外,靜寧真人曾有數面之緣,賢侄在此略微休息風塵勞頓,-老朽陪你一同去趟天山,他年復仇之時,若有能效棉薄之處,必為盡力就是。」

    慕容剛見這位世伯,肝膽義氣過人,不由感激涕零,連連道謝。

    在星星峽逗留五日,金沙掌狄雲一面慇勤招待,一面把馬匹水囊等物,準備周全。他那匹通身赤紅,名叫火騮駒,也是蒙古名馬,腳程不在慕容剛的黑馬烏雲蓋雪之下。

    第六日清晨,三人出發,呂崇文與慕容剛同乘一騎,-紅一黑,兩騎駿馬,在那漫天風砂,匝地黃雲之中,昂首馳奔,絕塵飛駛!

    一過吐魯蕃,天山便分南北兩路,三人馬頭向北,對沿途景色,毫不眷顧,到得迪化不遠之處,金沙掌狄雲,向慕容剛懷中的呂崇文笑道:「呂哥兒,我們一過迪化,便當換馬步行,明日便可見到靜寧真人。憑你慕容叔叔的師伯無憂上人關係,和我這點薄面,總可如願以償。你根骨不錯,又身負血海深仇,從此便須專心一致,好好用功,不可辜負你慕容叔叔的一番心意了!」

    呂崇文回頭望望慕容剛,一對大眼之中,滿含感激之色,唯唯稱是。狄雲號稱新疆大俠,頗受疆人愛戴,熟人極多!過得迪化,便將馬匹寄存友人之處,三人同向北天山深處進發。

《一劍光寒十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