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情孽糾纏

    鹿玉如、鮑三姑走後,夏天翔獨對蒼茫夜色,不禁感慨叢生。

    暗想自己自被醉神花香所迷,在巴山古洞之中作了那件荒唐事兒之後,心中對鹿玉如始終深覺歉疚,但如今她這一抹煞事實,惡言相向,反倒使心頭愧疚稍消,舒暢一點。

    黎明一戰,自己如敗,正好以一條性命抵消孽債。否則便手下留情,略補大巴山中的無心之錯。

    想到「無心之錯」四字,夏天翔忽然遍身冷汗,暗叫一聲大事不妙。

    因為大巴山古洞之內那段旖旎風光的經過,只有自己與鹿玉如及「薔薇使者」清楚,「白頭羅剎」鮑三姑則是後來撞破。

    如今能為自己作證的「薔薇使者」業已坐化,對於鹿玉如與「白頭羅剎」鮑三姑指責自己乘人危急、玷污清白一事,豈非百口莫辯,背上一個極大惡名,永難洗刷?

    夏天翔想到此處,不禁憂心如焚,忽然耳邊聽得一絲似有似無的人聲,緩緩說道:「夏天翔,你快死了。」

    夏天翔舉目四矚,闃然無人,以為是自己心頭的幻覺,遂長長歎息一聲,廢然自語道:

    「死了最好,死了算了。」

    自語方畢,那絲虛無縹緲的人聲又作,這次說的卻是:「死了不好,死了不能算了。」

    夏天翔心內一驚,暗想這兩句話兒說得一點不錯,真是「死了不好,死了不能算了」,因為自己倘若不死,也許還可設法弄清真像,洗刷聲名。否則不但飲恨黃泉,連師門威望也將被自己喪失殆盡。

    這時突從峰角旁走出一位五絡微鬚、神態超逸出塵、宛若蒼松古月的青袍老者。

    夏天翔見來人竟是「天外情魔」仲孫聖,不禁驚喜交集,起立恭身施禮說道:「北溟門下弟子夏天翔,參見仲孫老前輩。」

    仲孫聖站在四五丈外,向夏天翔招手笑道,「夏老弟請過來,我和你好好談談。」

    夏天翔走到鹿玉如畫地為牢的界限邊沿止步,恭身陪笑說道:「老前輩請恕夏天翔有方尊命,因為鹿玉如約我黎明在此一戰,曾經畫地為牢……」

    仲孫聖對地上劃痕看了一眼,微笑說道,「你倒真能重諾守信,把這四外虛空,看作了百切高牆,摩天峭壁。」

    夏天翔苦笑說道:「夏天翔雖不敢自詡操守,但武林人物諾千金,似乎不能不以信義為重。」

    仲孫聖笑道:「能守信義,當然最好,但我有一事要向老弟請教。」

    夏天翔惶然恭身問道:「老前輩有何訓示?儘管明言,怎敢當這請教二字?」

    仲孫聖笑道:「老弟身居牢獄,四外重牆,適才怎能看出我是『天外情魔』仲孫聖?」

    夏天翔幾乎被這位當代奇人間得張口結舌,微一尋思,方自紅著一張俊臉,囁嚅答道:

    「念中是實,目下原虛,只要大處不違,小處似可不必矯在過正?」

    仲孫聖點頭讚道:「夏老弟這幾句話兒,確是明心見性的人道之話。我願你隨時緊記『大處不違,小處不必矯在過正』,便足立身處世的了。」

    說完,「哈哈」一笑,青袍大袖忽展,全身高拔六丈有餘,宛若絕世飛仙,凌虛躡步般,輕飄飄地落在夏天翔身右三尺。

    夏天翔弄不懂這位仲孫聖老前輩為何突對自己大展輕功,不由愕然瞪目。

    仲孫聖失笑說道:「夏老弟不必驚疑,我不是向你故炫武技,賣弄輕功,只因你身在牢中,要想彼此長談,遂不得不越牆而入。」

    夏天翔想不到這位「天外情魔」仲孫聖如此風趣,不由被他逗得忍俊不住,微微一笑。

    仲孫聖目光凝注夏天翔眉心,正色說道:「夏老弟請伸左手,我為你一診脈象。」

    夏天翔茫然伸手,仲孫聖三指向他寸關尺上一搭,冥心診脈有頃,忽然目射神光,冷笑說道:「怪不得『白頭羅剎』鮑三姑適才曾有『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之語,若非我為了尋找『風塵狂客』厲清狂的下落,浪跡西南,路過此間,老弟真將活不到五鼓天明,死得糊里糊塗。」

    夏天翔因鹿玉如特意畫地為牢,約自己在此等她,互作黎明之戰。而仲孫聖卻於診完脈象以後,斷定自己活不到五鼓天明,豈非令人費解?

    仲孫聖向他含笑說道:「夏老弟,適才『白頭羅剎』鮑三姑餵你吃的九寒丹,是否不止一粒?」

    夏天翔想了一一想答道:「當時我雖神智初復,但朦朦朧朧之下,彷彿記得乃是吃了兩粒。」

    仲孫聖點頭說道:「這就對了,老弟雙掌所受的熱毒,只消一粒九寒丹,業已法解有餘,鮑三姑餵你多服一粒之意,便足令你在五鼓天明以前,骨髓成冰,冷顫而死。」

    夏天翔聽得如夢方覺,身形微挫,正待發話,「天外情魔」仲孫聖又復說道:「但老弟只管放心,『白頭羅剎』雖然兇惡陰險,但她究竟不是能夠發令追魂的閻羅天子。仲孫聖可以略效微勞,不僅使老弟體內寒毒全消,並還因禍得福,今後可耐任何程度的奇寒酷熱。」

    夏天翔聞言,深深拜謝,仲孫聖遂摸出一粒火紅靈丹,遞與夏天翔,含笑說道:「老弟服下這粒丙靈丹後,我再略加助力,遂可龍虎得調,坎離相濟,今後除了不畏酷熱嚴寒以外,對於內家真氣的剛柔互用方面,亦頗有益。」

    夏天翔如言服下那粒丙靈丹,感覺宛如一團烈火,滾下咽喉,燙得心頭好不難過。

    心頭熾熱,四肢卻突覺奇寒,片刻以後,夏天翔便無法禁受,口中發出呻吟之聲,全身也不停顫抖。

    仲孫聖見狀,青袍飄處,竟圍著夏天翔身外循環急走。

    急走之間,大袖飛揚,運用隔空打穴的內家絕頂神功,點遍夏天翔週身上下的一百零八大穴。

    夏天翔起初在體內酷熱奇寒交迫之下,並須忍受那一陣陣自體外襲來、使人全身生顫的銳勁罡氣,委實覺得難過已極。只好強以內家定力,靜守天君,把一切身受,竭力付諸忘我無相之境。

    直等三十六處主穴,被仲孫聖點遍以後,遂告否極泰來,體內奇寒酷熱,逐漸消融,體外的銳勁罡風彷彿也變得溫和起來,拂在身上,好不舒暢。

    一直到了四鼓有半,仲孫聖方微笑停手,向那神儀內瑩,寶相外宣,已入內家靜坐妙境的夏天翔道:「夏老弟,如今你該死了。」

    這句話兒,含義極為深奧,聽得夏天翔愕然睜目、惶惑不解。

    「天外情魔」仲孫聖微一傾耳,又向夏天翔笑道:「夏老弟,我聽得遠遠已有人來,可能是鹿玉如及『白頭羅剎』鮑三姑趕來赴約。

    老弟何不裝做中了鮑三姑的邪惡毒計,被九寒丹毒死,倒看她們怎樣處置?」

    夏天翔聽仲孫聖這種提議異常有趣,遂連連點頭,仲孫聖一指他身後峭壁,低聲笑道:

    「我就藏在那壁上大堆籐蔓之後保護老弟,故而老弟儘管放心,裝死要裝得逼真一點。」

    夏天翔點頭笑道:「我練過『殭屍功』,略懂閉氣之術……」

    話方至此,驀然聽得疾行如飛的步履之聲,來人似已即將由南面峰角轉出。沖孫聖微向夏天翔一使眼色,青袍飄處,宛如野鶴孤飛,悄無聲息地藏入籐蔓之後。

    夏天翔也趕緊功行四肢,氣息一閉,僵挺挺地詐做人已死去。

    來人身形一現,果然正是那位喜怒無常、性情難測的鹿玉如,及白髮飄蕭、凶毒絕倫的「白頭羅剎」鮑三姑。

    這時已交五鼓,茫茫山野之中,充滿一片黎明曙色。

    鹿玉如瞥見夏天翔果守信諾,人臥崖邊,遂在五六丈外便即高聲叫道:「夏天翔,你的膽量不小,竟與『白骨仙子』互鬥玄功,自然難免吃苦。來來來,如今時交五鼓,天已黎明,你且施展你的北溟絕學,鬥鬥我的『神魔四式』。」

    夏天翔聽在耳中,宛若未聞,依舊全身僵直,一動不動。

    鹿玉如見夏天翔不理自己,柳眉剔處,一式「風送浮雲」,橫飛四丈有餘,到了自己畫地為牢的局限以內。

    但身形落地之後,卻因夏天翔那副睡相太以難看,不禁偏頭向身邊的鮑三姑蹙眉問道:

    「他這直挺挺的樣兒有多難看?莫非男人們全是這般睡相?」

    鮑三姑因系自己所下的毒手,自然心頭雪亮,獰笑一聲說道:「鹿姑娘,我方纔已經說過,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這小子全身僵直,恐怕業已一命嗚呼,不是在睡覺吧!」

    鹿玉如不知「白頭羅剎」暗下毒手之事,聞言自然不信,急快飄身縱過,細一觀察,果見夏天翔氣息早無,全身僵直,不由情發乎中地心頭奇酸,「嚶嚀」一聲,垂落兩行珠淚。

    夏天翔心中暗想,你這翻臉無情的鬼丫頭,居然也會傷心落淚?

    「白頭羅剎」鮑三姑見狀,知道夏天翔果已身死,遂得意異常,發生一陣厲聲獰笑。

    鹿玉如含淚縱回,愕然問道:「老婆婆,你這樣狂笑則甚?」

    鮑三姑眉梢微揚,怪笑說道:「這是我的一件得意傑作。」

    鹿玉如全身一震,目注鮑三姑問道:「難道他是死在你的手下?」

    鮑三姑得意笑道:「夏天翔雙掌掌心所受的火毒,只消服食一粒九寒丹即可痊癒,我卻乘機餵了他兩粒之多,使他活不到五鼓天明,便告心頭冰冷、全身僵直而死。」

    夏天翔如今正用內家龜息之法,暗暗換氣,聞言不禁遍體生寒,心付若非巧遇「天外情魔」,自己的一條小命,豈不糊里糊塗地斷送在這白頭妖婦之手?

    鹿玉如這才知道「白頭羅剎」先前所說「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的含意,銀牙暗咬,玉手疾揚,「拍」的一聲脆響起處,鮑三姑手撫左頰,無限驚奇的,被鹿玉如打得踉踉蹌蹌,退出五步。

    鹿玉如急怒之下的這一記耳光,是凝足真力施為,「白頭羅剎」鮑三姑若非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雪凍殭屍」奇功,必將被她打得滿臉開花,腦漿迸裂。

    夏天翔瞥眼偷窺之下,覺得「天外情魔」仲孫聖所導的這幕活劇委實精彩。

    鮑三姑氣得滿頭白髮齊飄,怒視鹿玉如,厲聲問道:「鹿……鹿姑娘,你這……這算何意?」

    鹿玉如傷心更甚,淚如泉落,泣不成聲,反向鮑三姑問道:「你……你……為什麼要……要把他害……死?」

    鮑三姑見鹿玉如對夏天翔好似頗有深情,不由訝然問道:「他不是曾在大巴山古洞乘你中了『崑崙逸士』向飄然的劇毒,無力相拒之際,把你的清白沾污了麼?我殺他便是為你報仇,有何不對?」

    鹿玉如呸了一聲說道:「你這真叫完全曲解事實,我中了『崑崙逸士』向飄然的劇毒,便是夏天翔所救,後來兩人誤中一朵形如野菊五色奇花的馥郁異香,才雙雙神志昏迷,無法自制,哪裡是他乘人於危,污我清白?」

    夏天翔聽見這番話兒由鹿玉如口中說出,不禁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暗喜自己身上所背的惡濁名譽,總算洗刷乾淨。

    但喜念方興,立即轉為愁思滿腹,因為突然想到藏在峭壁籐蔓堆中的「天外情魔」仲孫聖,正是自己第一位心上人兒仲孫飛瓊的爹爹,這件荒唐事兒被他聽見,傳到仲孫姊姊耳中,豈不又要醋海翻瀾,情天生障?

    「白頭羅剎」鮑三站聽鹿五如這等說法,遂知自己暗下毒手之事,果然略嫌魯莽,心中微覺歉然,又復問道:「你既然不恨這夏天翔,方才卻又為何畫地為牢,約他互作黎明之戰?」

    鹿玉如淚落如雨,悲聲答道:「我因覺得我爹爹與我母親性情均極高傲,不易和好,身為人女,既不便助母逆父,更不便助父逆母,思來想去,生趣毫無,才想借這黎明一戰,死在總算曾經與我一度相愛的夏天翔手中,以求解除痛苦。」

    鮑三姑歎息一聲說道:「我哪裡知道鹿姑娘心中這些曲折?下手未免略嫌魯莽。但如今大錯已鑄,夏天翔骨髓成冰,返魂乏術……」

    鹿玉如舉袖略拭滿頰淚痕,雙眉一剔,臉色如冰,截斷鮑三姑的話頭,冷然說道:「好個大錯已鑄,返魂乏術!老婆婆身為祁連派最強的高手,總該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鮑三姑聽得驚然一驚,大感意外地問道:「鹿姑娘此話何意?難道你竟要我替這夏天翔小鬼償命?」

    鹿玉如目射仇火精芒,點頭說道:「你說得不錯,我要以你的一條命兒,加上我的一條命兒,抵他一命。」

    話音方畢,玉手立揚,七枚「天荊毒刺」,化作一蓬紫黑光華,向鮑三姑飛襲而出。

    鮑三姑雙油齊揚,在身前布起一片無形氣網,把鹿玉如所發的七枚「天荊毒刺」完全震飛,並高聲叫道:「鹿姑娘,你如今盛怒之下,不可理喻,我老婆子暫且告別,等到祁連山絳雪洞中,再向你陪禮謝罪便了。」

    話完以後,身形立騰,鹿玉如怒聲叫道:「鮑三姑,你若不把命留下,休要想走。」

    一式「龍游滄海」,飛縱出六丈多遠,便自追蹤「白頭羅剎」鮑三姑撲去。

    但鮑三姑功力深於「九首飛鵬」戚大招,號稱祁連派中第一高手,這一展開腳程,鹿玉如哪裡追趕得上?

    這時夏天翔因僵臥太久,有些不耐,遂壓低聲音,叫了一聲:「仲孫老前輩……」

    五字甫出,鹿玉如業已因追趕「白頭羅剎」鮑三姑不上,而廢然回轉。

    夏天翔只好趕緊閉口吞聲,依舊裝死。

    鹿玉如走到夏天翔身旁,悲聲叫道:「翔哥哥,鹿玉如無心鑄錯,贖罪無方,我只有到黃泉路上,再與你互相愛好,訂約來生的了。」

    一面說話,一面珠淚滾滾,抽出自己的崑崙刺來,便往咽喉刺去。

    夏天翔因已知道鹿玉如對自己深情未變,聽她的語意,竟欲自盡,不由急得一睜雙目,幾乎躍然而起。

    鹿玉如此時死心已決,萬念俱灰,正自緊閉星目,以崑崙刺點向咽喉,卻哪裡注意到地上僵臥詐死的夏天翔,業已對自己瞪著兩隻大眼?

    崑崙刺將及咽喉而未及咽喉的一髮千鈞之際,身旁微風一拂,右時略麻,崑崙刺竟被別人劈手奪去。

    鹿玉如駭然睜目,只見身前站著一位氣宇高華、宛如蒼松古月的青袍老者。

    夏天翔見「天外情魔」仲孫聖業已出手,遂帶著一頭冷汗,重又闔上雙目。

    鹿玉如覺得自己曾經見過這青袍老者,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問道:「老人家可是『天外情魔』仲孫前輩?」

    仲孫聖因自己與鹿玉如之父「風塵狂客」厲清狂乃多年好友,遂點頭笑道:「賢侄女真好眼力,祁連山絳雪洞前匆匆一面,你便認得我了麼?」

    鹿玉如看了「天外情魔」仲孫聖手中的崑崙刺一眼,心頭一酸,又復淒然淚落。

    仲孫聖笑道:「賢侄女何必如此傷心?我是『天外情魔』,倘若為了男女之情,我卻有極高魔力,可以幫你一個大忙。」

    鹿王如以為夏天翔早已死去,自然萬念皆灰,聞言毫不起勁地隨口問道:「仲孫前輩,你有多大魔力?」

    仲孫聖因成竹在胸,遂故意誇大地微笑吟道:「千里離人思便見,九泉眷屬死還生。」

    這句「九泉眷屬死還生」,聽得鹿玉如精神一振,手指僵臥地上的夏天翔,向仲孫聖問道:「仲孫前輩,你若真有返魂九幽之能,便請救他一命,鹿玉如終身感德。」

    仲孫聖忽然忍俊不禁地仰天大笑。

    鹿玉如滿懷疑惑,急急問道:「仲孫前輩,你為何發笑?」

    仲孫聖指著夏天翔那一頭冷汗,失笑說道:「賢侄女,你見過死人會出汗麼?」

    鹿玉如情思恍惚,當局者迷,但如今被」天外情魔」仲孫聖這一提醒,不由目注夏天翔那滿頭汗珠,惑然問道:「他……他……他難道逃過『白頭羅剎』的毒手,未曾死麼?」

    仲孫聖故意略為改變事實,微笑說道:「夏天翔中了『白頭羅剎』鮑三姑的九寒丹劇毒,正在冷得全身亂顫、性命呼吸之際,恰巧被我路過發現,略費心力,替他法毒驅寒,大概再有盞茶時分,便可霍然痊癒了。」

    夏天翔因鹿玉如為了自己業已急得意欲殉情自盡,正想不再裝腔,起身對她略加安慰,但既經仲孫聖這樣一說,遂只好重複閉氣不動,靜待仲孫聖發話呼喚,才裝作由朦朧之中醒來,俾免功虧一貫,把這齣戲兒唱得牛頭不對馬嘴。

    鹿玉如聽得夏天翔居然未死,悲痛之心一去,羞澀之念遂來,嬌軀微轉,香肩晃處,宛如一朵玄雲,飄出四丈。

    仲孫聖含笑叫道:「鹿姑娘怎的如此行色匆匆,何不等夏天翔醒來再走?」

    鹿玉如足下不停,接連三個飄身,便已到了二十丈外,微提內家真氣,向仲孫聖發話答道:「多謝老人家生死人而肉白骨之恩,但鹿玉如業已不願再與夏天翔見面,加上我爹娘之間令人難處的恩怨糾纏,越發使我五內如焚,傍徨無措,今後定將黃卷參經,青燈學佛,尋一處名山幽境,度此餘生了。」

    話完,身形又飄,便即越過山環,隱跡不見。

    「天外情魔」仲孫聖目注鹿玉如去處,微興感觸地喟然吟道:「天下原多惆悵事,世間難測女兒心……」

    吟聲尚在縹緲繚繞,那僵臥地上的夏天翔,業已心急不耐,運用「傳音入密」的功力,向仲孫聖耳邊問道:「老人家,我已經死得大久,如今可以還魂了麼?」

    仲孫聖失笑說道:「鹿玉如蹤跡已沓,你當然可以起來,但在這一番背後言語之中,總可以聽出我這位身世奇特、處境可憐的賢侄女對你的一片真情了吧?」

    夏天翔舒了一口長氣,挺身躍起,紅著一張俊臉,向仲孫聖問道:「老人家,鹿玉如臨去之言,好似為我傷心,要想出家遁世?」

    仲孫聖搖頭答道:「她雖然曾經表示此去要尋座名山古剎,黃卷參經,青燈學佛的度此餘生,但卻不是為你。」

    夏天翔愕然問道:「她為的是誰?」

    仲孫聖看他一眼,緩緩說道:「她為的是她母親『絳雪仙人』凌妙妙與她爹爹『風塵狂客』厲清狂。」

    夏天翔這才想起鹿玉如果有因她爹娘的恩怨糾纏,使她五內如焚,傍徨無惜之話。

    仲孫聖又復說道:「她爹娘直到目前尚是幾乎誓不兩立的生死冤家,鹿玉如既不能幫著母親殺父親,也不能幫著父親殺母親,更無力從中相勸,自然只有企圖眼不見、心不煩地出家逃世的了。」

    夏天翔發自肺腑地搖頭一歎,口中哺哺說道:「茫茫宇宙,渺渺塵衰,古剎如雲,名山似海……」

    仲孫聖不等夏天翔話完,便即笑道:「老弟不必擔憂什麼『茫茫宇宙,渺渺塵寰,古剎如雲,名山似海』,等將來我命瓊兒帶著小白大黃暨青風驥,陪你搜盡海宇,還怕找她不著?」

    這幾句話兒,聽得夏天翔心花怒放,尤其是那「將來」二字,含意無窮,頓令他精神一振,眉梢愁解。

    仲孫聖看在眼內,感在心頭,暗想「情」之一字,委實魔力無邊,一縷柔絲,不知可以纏死多少頂天立地的英雄豪傑。

    夏天翔忽向仲孫聖問道:「老人家怎會突然到這哀牢山內?」

    仲孫聖笑道:「還不是找那鹿玉如姑娘的爹爹『風塵狂客』厲清狂,找到以後,我非把這老不識羞的東西大罵一頓,告訴他由於他的一身孽債,卻把他女兒害得好苦。」

    夏天翔笑道:「那位厲老前輩,不但蹤跡不在雲南,並已知曉『絳雪仙人』凌妙妙、『九天魔女』董雙雙尋他清算舊帳之事,」

    仲孫聖問道:「厲清狂現在何處?你與他見面了嗎?」

    夏天翔遂將自己在大巴山附近村店之中巧遇「風塵狂客」厲清狂的經過,向仲孫聖細述一遍,但說到與鹿玉如古洞好合的那段旖旎風光之際,卻避重就輕地含混了事。

    仲孫聖何等人物,自然一聽便即猜透其中蹊蹺,但卻絕不深究地微笑說道:「我還以為厲清狂人在雲南,誰知他已去了四川,倒令我與你仲孫姊姊跑了不少冤枉大路。」

    一聽「仲孫姊姊」四字,夏天翔便不禁情發乎中地向仲孫聖靦顏問道:「請問老人家。

    我仲孫姊姊現在何處?」

    仲孫聖笑道:「我方才向鹿王如替我這『天外情魔』的魔力吹噓了兩句話兒,你可記得?」

    夏天翔想了一想說道:「是不是『千里離人思便見,九泉眷屬死還生』?」

    仲孫聖點頭說道:「方纔鹿玉如要我為她施展『九泉眷屬死還生』的魔力,你如今大概卻換成企圖『千里離人思便見』了。」

    夏天翔俊臉一紅,膽量一壯,率然答道:「不瞞老人家說,我確實極為想念我仲孫姊姊。」

    仲孫聖笑道:「她如今大概尚在高黎貢山左近苦苦覓尋『風塵狂客』厲清狂的蹤跡。」

    夏天翔既然聽得仲孫飛瓊人在高黎貢山,便向仲孫聖笑道:「老人家,我如今便想去高黎貢山,看看我仲孫姊姊。」

    仲孫聖笑道:「人貴率直,你既想她,便儘管前去找她。不過最好不必專談兒女之私,也該辦些江湖正事。」

    仲孫聖雖是含笑發話,但這幾句話兒軟中帶硬,份量不輕,只聽得夏天翔汗如雨下,垂頭恭身問道:「老人家有何差遣?夏天翔萬死不辭。」

    仲孫聖歎息一聲,正色說道:「二月十六的震天派開派大會,群英畢集,虎躍龍騰之下,自然總是強存弱死,正勝邪消。但卻絕不能容許『風塵狂客』厲清狂與『絳雪仙人』凌妙妙、『九天魔女』董雙雙三人互相交手。」

    夏天翔兩道劍眉方自一蹙,仲孫聖又復說道:「因為他們夫妻之間裂痕已深,萬不能絲毫加重,否則無論誰勝誰敗,均將成為一種極為淒慘的局面。」

    仲孫聖說到此處,目注夏天翔沉聲說道:「故而處理厲清狂、凌妙妙、董雙雙三人恩怨糾纏的無上妙策,便是設法餌禍無形,使他們棄嫌修好。而我所要你去作的江湖正事,亦即此舉。」

    夏天翔心驚任重,但又不願及不敢推辭,只好向仲孫聖含笑問道:「老人家認為夏天翔能勝其任麼?」

    仲孫聖笑道:「我知道這是一樁極大的難題,幾乎比與『白骨三魔』互鬥玄功,還要難上百倍。但因你是唯一理想人選,所以只好要你勉為其難。」

    夏天翔受寵若驚,茫然問道:「夏天翔德薄能鮮,才疏學淺,怎會成了理想人選?」

    仲孫聖失笑說道:「若談到較功比技,對壘爭雄方面,自然重在軟硬輕功、真氣內力及兵刃掌法之屬的修為火候。但談到洱劫消災、釋仇解恨方面,卻重在關係深淺及一片真情。

    你既與厲清狂、凌妙妙、董雙雙的兩個女兒鹿玉如、霍秀芸均有深厚因緣,自然是理想人選。」

    夏天翔聽完這番話後,知道仲孫聖與自己擔負的責任太大,不覺有點憂形於色。

    仲孫聖看出他的心事,微笑道:「夏老弟不要畏難,凡屬古往今來出類拔葷的英雄人物,無不皆是力克千難,才能名垂萬古。」

    夏天翔搖頭答道:「老人家這回卻猜錯了,夏天翔決非畏難,只是擔憂茲事體大,方一略有隕越,即將使厲老前輩等人……」

    仲孫聖接口點頭笑道:「老弟只要能夠如此戒慎恐懼,則何往不利?何事不成?你若嫌孤掌難嗚,便與你仲孫姊姊共同計議安排便是。」

    夏天翔見仲孫聖命自己與仲孫飛瓊共同計議此事,不由心中高興,向仲孫聖含笑恭身說道:「老人家既有此重大使命,夏天翔便即告辭,趕往高黎貢山,尋我仲孫妹姊妥為計議。」

    仲孫聖深知夏天翔亟於與愛女見面,彼此一解相思,遂點頭笑道:「你早點趕去也好,我也要走趟婁山惡魂峽,暗中摸摸『白骨羽士』的功力底細,以作準備,免得辜負『薔薇使者』之意,在震天派開派大會之上有所失閃,丟人貽笑。」

    夏天翔想起朱竹谷內所吃的苦頭,對仲孫聖苦笑說道:「那『白骨三魔』中的『白骨仙子』已極不凡,『白骨羽士』可能更為厲害,老人家先在暗中摸摸他的底細也好。」

    話完,便向仲孫聖恭身告別。

    仲孫聖看他幾眼,微笑問道:」夏老弟,你好容易才遇見我這『天外情魔』,想不想學一點情中妙訣?」

    夏天翔大喜求教,仲孫聖正色道:「世問不少經常入耳的老生常談,往往就是渴欲相求的真傳妙訣。『情』之一字,何獨不然?我把它分作對國家之情,對父母之情,對朋友之情,對男女之情,以及對江湖事物之情等五項,向老弟略貢所得。」

    夏天翔心神一肅,恭謹受教。

    仲孫聖緩緩說道:「對國家之情,妙訣是忠。對父母之情,妙訣是孝。對朋友之情,妙訣是信。對男女之情,妙訣是誠。對江湖事物之情,則比較複雜,妙訣是在昭然大義之外,還要加上仁、恕二字。」

    夏天翔何等聰明?一聽便知「天外情魔」仲孫聖語重心長,對自己垂教極深,遂緊記心頭,連聲稱是。

    仲孫聖傳完情中妙訣之後,向夏天翔微笑說道:「夏老弟,你往高黎貢山,我往婁山惡魂峽,此次一別,大概要等明年二月十六的震天派開派大會之上,才能相見了。」

    話完,青袍微飄,便往東北緩步走去。

    夏天翔恭送「天外情魔」仲孫聖去後,想起自己從狂追白猿,誤人哀牢山朱竹谷以後,居然連遇奇險,若非機緣湊巧,絕處逢生,怎能逃得過那火毒攻心及奇寒凍髓等兩次性命交關的飛災大厄?

    由此可見武功之道,不能徒靠幸進,最主要的還是專心研練,刻苦修為,以及「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之語,絲毫不錯,對於這鬼蜮江湖的任何事物,均須小心提防,以免再遭「白頭羅剎」鮑三姑那種笑裡藏刀的陰惡毒手——

《霹靂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