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南宮隱這番話兒,說得不錯,燕小飛一身武學,傲絕宇內,鮮有匹敵,設若他袖手旁觀,坐視這稀世神物「蟠龍鼎」,落入邪魔之手,血雨腥風,掀起武林浩劫,卻委實難辭其咎。
故而,燕小飛赧然片刻,方以一副感激神情,向南宮隱抱拳說道:「老哥哥,多謝你悲天憫人的當頭棒喝,醒我癡迷。燕小飛敬遵指教,願仗我長鞭孤劍,一斗群豪,逐鹿寶鼎!」
南宮隱立即展顏,呵呵大笑地點頭說道:「這才不愧武林中贈送你的『鐵血墨龍』美號,倘若變成一條『冷血墨龍』,我南宮隱便不敢高攀,結交你這位小兄弟了!」
「冷血墨龍」四字,份量甚重,又把燕小飛聽得有點如芒刺背,耳根發熱。
南宮隱繼續笑道:「小龍兒,你再記住,在這場不小風波之中,務必上體天心,避免多造殺孽!好了,我的話兒已完,你先走吧!」
燕小飛悚然動容,心中微震地點頭答道:「老哥哥俠肝義膽,仁恕為懷,小弟欽敬萬分,謹記尊命!」
說到此處,站起身形,便待上馬,但眉梢剔處,又復注目南宮隱問道:「老哥哥,你真就此回轉『華山聽風小築』,去臥松伴雲地酩酊終日麼?」
南宮隱大笑而起,指著燕小飛道:「小龍兒,你既夠精,又夠壞,精也精得可喜,壞也壞得可愛!老哥哥天生賤命,最好遊蕩任俠,最厭安樂偷閒,何況此番有你小龍兒出馬,我若不搖旗吶喊,幫幫你的場兒,那還像話?」
燕小飛忍俊不禁地微笑問道:「老哥哥,你打算怎樣幫我?」
南宮隱怪笑答道:「你老哥哥雖然未必辦得了什麼大事,但替你通通風,報報信,及跑跑腿兒,總還算得上是一名得力好手!『鐵血墨龍』與『嵩陽酒鬼』聯手江湖,可以說是最佳搭擋,準能鬧它個天翻地覆,鬼哭神嚎!小龍兒,上馬,我要憑我兩條腿兒,打先鋒啦!」
話落,拔腿就跑,但方跑兩步,卻又折回,目光凝注燕小飛,雙眼眨動地怪笑說道:「小龍兒,我險些忘了大事,你適才在酒肆之中,看到了麼?那霍老婆子門下『一俊二嬌』中的兩個美貌丫頭,對你這條『鐵血墨龍』,頗為仰慕!小心點,『雙嬌』雖美,『一俊』醋性兒卻大,霍老婆子更是向稱難纏,你休要到處留情,惹火燒身才好!」
燕小飛聽得呆了一呆,正待說話,這位「嵩陽酒鬼」,身形晃處,卻快捷得宛若一縷輕煙般,飛閃而逝!
望著他那雖然矮肥,卻極輕靈的背影,燕小飛只有搖頭苦笑,下意識地,向酒肆投過一瞥,也自登鞍而去。
燕小飛縱轡如飛,倏然不見,樹林淡處,儼如鬼魅般地飄出兩個神情陰鷙的黑袍老者。
這兩個黑袍老者,適才也在酒肆以內,隱坐於「一俊二嬌」之側,也就是南宮隱所提過的「勾漏二凶」!
如今,「勾漏二凶」的雙雙落足之處,正是剛剛燕小飛、南宮隱並坐談話的那塊大石之旁。
居左黑袍老者,望著燕小飛,遠望燕小飛一人一騎的所去方向,突然發出一陣陰森冷笑,喃喃自語說道:「原來你就是燕小飛,我一時不察,幾乎被你瞞過!但老夫兄弟,已隱身林內多時,你竟茫然無覺,則『鐵血墨龍』的震世盛名,卻也不過爾爾!委實令人……」
話猶未了,居右黑袍老者,突然「哼」了一聲,冷冷接口叫道:「老大莫要得意過早,你且看看這是什麼?」
居左黑袍老者,倏然住口,森冷目光,順著同伴手指看去,不禁神情大震,霍然變色!
原來雪地上,劃著似龍飛風舞的幾行狂草,旁邊則橫放著一段樹枝。
細辨那狂草字跡,只見寫的是:「我未能瞞過兩位,但兩位也瞞不過我,畏首畏尾,縮腦縮頭,『勾漏二凶』,不過如此!幸得南宮大俠,戒我妄殺,否則長鞭短劍之下,兩位早已濺血橫屍,化作南柯一夢!此次留書相誡,下次卻不再留情,並請效金人,三緘其口,不必多言賈禍!」
末後並未留名,只寫了「知名不具」四字。
饒這「勾漏二凶」,頗為桀傲驕狂,但看完雪上字跡,也不禁一絲寒意,倏遍全身!
他們適才還在自鳴得意,如今卻知功力遜人尚遠,心中暗懍,面面相覷地作聲不得。
驀地裡,居左黑袍老者,雙眉剔處,一聲冷哼,向雪上舉掌遙拂。
並未見有任何罡風勁氣,雪花更未飛揚,但積雪白融,字跡頓化為烏有!
這「勾漏二凶」中的老大,拂去雪上字跡以後,目內凶光連閃地,厲聲說道:「我就偏不信邪,老二,咱們走,倒要看看這場追逐鹿死誰手?宇內武林,究是何人天下?」
居右黑袍老者,苦笑說道:「老大,『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我們技不如人,何必再逞強鬥狠?依我之見,想要得『蟠龍鼎』,千難萬難,還不如就此折返『勾漏』,索居避禍地享上幾年清福吧!」
居左黑袍老者,縱聲狂笑,聲如狼嚎鬼哭,極為難聽,真令人入耳之下,為之毛髮悚然!
笑聲一落,目中凶芒如電地,咬牙說道:「百歲光陰,還能剩幾!多年心願,肯付東流?老二,你往日氣焰甚高,今日為何這等的怕事?莫非被『鐵血黑龍』燕小飛所留下這些驕妄字兒,嚇碎了英雄虎膽?」
居右黑袍老者,淡淡笑道:「老大何必激我,『勾漏二凶』幾曾怕過事來?我只是不願……」
居左黑袍老者,不等他往下再說,便自把兩道陰鷙目光,凝注居右黑袍老者臉上,接口說道,「老二,你不怕事就好,你該記得我們在出山之際,所作滴血誓書,不得『蟠龍鼎』,絕不生還『勾漏』!我心如鐵石,寧折不彎,你若有異心,從此便割袍斷義!」
居右黑袍老者,聽得皺眉苦笑說道:「老大,你說得太過份了,小弟豈是怕死貪生之人……」居左黑袍老者點頭說道:「既然如此,莫再多言,趕緊同赴江浙!若得『蟠龍鼎』!『勾漏』弟兄,共霸武林,否則,世上何人不作鬼,青山何處不埋人,一條老命,又能算得什麼?走!」
「走」字甫出,黑影又騰,宛如鬼魅地,一閃不見。
「勾漏二凶」走後不久,鑾鈴微振,樹林後又自繞出三人三騎。
這三人一男兩女,正是當年武林中後起之秀,隱居「哀牢斷魂崖」上,「冷面觀音」霍如霜門下「一俊二嬌」。
一俊微鎖劍眉,默然不語。
二嬌則指點景色,笑靨生春。
銀鈴般的話聲,隨風飄送,楊柳般的腰肢,恁鞍款擺,「嬌」
是真夠「嬌」了,並似乎還可在那「嬌」後加個「艷」字。
只聽得居左嬌娃,嬌笑嬌聲說道:「君姐,江南景色,果然絕美!積雪方有溶意,枝頭嫩葉,已自吐翠,春天對於江南,似有偏愛,真比我們那兒,到得早一些呢!」
居右嬌娃似正沉醉於眼前春色,聞言之下,微頷螓首,嬌笑說道:「誰說不是?我也有此同感,今方領略到白香山的新詞好句,為何獨憶江南?這無邊清景,是著實令人迷醉的呢!」遊目騁懷,悠然神往,竟曼聲低吟: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江南憶,最憶是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
吟聲甫落,又復嬌笑說道:「第一闋詞兒,雖與目前時令不合,但山寺尋桂郡亭觀潮,也已頗譽江南之美!我真想在這山明水秀之間,住上幾年,把春夏秋冬的江南美景,一齊賞遍才好。」
居左嬌娃,點頭笑道:「君姊說得不錯,江南景色,定然四季皆宜,否則那位見多識廣的大詩人白香山,又怎會形諸詩詞地,如此盛加讚美呢?」
語鋒至此微頓,妙目流波地向那正自眉頭雙鎖,悶悶不樂的男伴,看了一眼,繼續笑道:「君姊你看,我們在談論景物,逸興遄飛,白師兄卻緘口無言,悶悶不樂,多麼大煞風景?」
居右嬌娃淡笑說道:「雲妹,你莫去招惹他,他正為了適才酒肆中的事兒,有些不高興呢!」
馬上少年突然接口說道:「兩位師妹不必多疑,我豈敢有甚不高興之處?」
他口中雖在辯解,但神情語氣方面,卻仍顯得冷漠不悅地,繼續說道:「我只是認為燕小飛徒具虛名,他未必敢前來江浙,參與此事!兩位師妹似乎無須為了可以見著『鐵血墨龍』,而過份高興!」
兩位嬌娃聞言,正待發話,那少年又冷笑說道:「再說彼此素昧平生,緣慳一面,適才打抱不平,為他樹敵之舉,也委實有點多餘!」
居右嬌娃,嬌靨飛紅,秀眉雙剔地,方欲發怒,居左嬌娃已自嗔聲說道:「白師兄素來明達,今日為何說出這種話來?燕小飛名頭虛實,與我們絲毫無關,但『鐵血墨龍』是正派豪雄,卻系江湖眾口一辭的不爭之事!我們自命俠義,豈有坐視那般邪魔,對燕小飛恣意誹謗,而不聞不問之理?慢說為此樹敵,就算因而引起『斷魂崖』與『翡翠谷』的互相仇鬥,我也認為值得!」
少年臉色霍變,揚眉冷笑說道:「是麼?我卻認為太以不值!
此後再若有甚關係到『鐵血墨龍』燕小飛之事,我便絕不過問,免得有失身份!」
居右人兒那張如花嬌靨之上,立即變色,羞怒頗甚地,接口說道:「若說『身份』,恐怕人家『鐵血墨龍』,會對我們來自『哀牢山斷魂崖』的幾個不知地厚天高末學後進,不屑一顧!談文,論武,我們那樣比得了人家?宇內武林知道『一俊二嬌』的能有幾人?卻誰不欽佩燕小飛立地頂天,英雄蓋世?你不過問最好,但此後只遇有關『鐵血墨龍』之事,我姊妹是非要伸手不可!」
這番話兒,宛如雪中添炭,火內澆油,把位馬上少年,氣得妒恨之色,洋溢眉宇,咬牙說道:「兩位師妹,我不願意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傷了同門之誼!但話願明言,倘若有朝一日,與那『鐵血墨龍』,狹路相逢,我必要鬥他一鬥,倒看看燕小飛與柳少白二人是誰強誰弱?」
居右少女口角間絕不饒人,妙目略一眨動,揚眉嬌笑說道:「我奉勸白師兄最好打消這樁念頭,因為如此做法,無非自取其辱,是會有損我『斷魂崖』威名的呢!」
柳少白臉色鐵青,強遏怒氣地把話聽完,劍眉倒剔,目閃厲芒,發出了一陣縱聲狂笑!
笑聲收罷,冷冷說道:「兩位師妹如今便下斷語,似乎言之過早。誰強誰弱,一斗方知,柳少白若不能使那『鐵血墨龍』燕小飛,在我掌下,俯首稱臣,我誓願在你們姊妹之前,橫劍自絕!」
說完,面罩嚴霜,不再答理那兩位嬌娃,當先催馬抖韁,疾馳背影。
居右少女,嘴角微披,冷冷目送柳少白的疾馳背影!
居左少女卻秀眉微蹙,歎息一聲,低低說道:「君姊,這是何苦,你明知他心胸狹窄,生性狂傲,又何必過份激他?」
居右少女怒氣未息,冷哼答道:「雲妹應該知道我所說的絕無偏袒,句句都是實言,身為江湖俠士,怎能胸襟太狹,妒心太重,他越是如此小氣,便顯得差人太遠,讓他去,正好藉此機會,殺殺他那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驕心傲氣!」
居左少女搖了搖頭說道:「君姊,話不能這樣講法!他那人既說得出,便作得到,更不願在我們姊妹面前,自食其言,丟了面子。倘若果然生事,人家起初或許一笑置之,不屑理會!但事不過三,忍耐有限,萬一『鐵血墨龍』動了真怒,柳少白未必是三招之敵?」
居右少女冷笑說道:「我也是這樣判斷,到那時他才嘗到厲害,領略滋味,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居左少女歎道:「你只顧慮柳少白一經挫敗,必走極端,而『斷魂崖』威名受損,對恩師的臉面之上,也不好看!她老人家脾氣偏激,一向護犢,萬一含怒興師,親自出山,則決不會不問明肇事因由,到那時,後果豈不堪憂?我姊妹又將何以自處?」
這一番話兒,見識頗為深遠,直把位居右少女,聽得神色連變,緩緩垂下頭來,默然半晌以後,方低聲問道:「那麼,若依雲妹之見,又便如何?」
居左少女笑道:「解鈴原是繫鈴人,君姊何妨向他賠個不是。」
居右少女聽得秀眉微蹙,居左少女繼續笑道:「我知道君姊有點為難,但彼此誼屬同門,他又長為師兄,向師兄低次頭兒,也不算太大委曲!」
居右少女無可奈何地,便點了點頭,但目光轉處,秀眉雙揚,笑罵說道:「不錯,『解鈴原是繫鈴人』,但繫鈴之人,並非單獨一個!你也多少沾點光兒,既要低頭賠禮,便趕快一同走吧!」
一串銀鈴嬌笑,劃破靜空,兩騎駿馬,八蹄翻飛,雪泥四濺地,追蹤那先走片刻的柳少白而去。
日落時分,暮色四垂,蒼穹中也滿佈厚雲,地面上遂更形昏暗。
傍依「黃山」的官道上,緩緩地馳來了一人一騎。
鐵蹄翻雪,驕嘶揚空。
人,是全身俱墨,頭戴寬沿大帽,腰懸長鞭寶劍的魁梧大漢。
馬是毛色漆黑發亮又高又大的罕見龍駒。
這副打扮,是「鐵血墨龍」燕小飛的獨門標幟!但馬上人兒,缺少了他往日那種隱隱從全身透出的逼人神威,高超,豪邁,及瀟灑安詳的氣質風度。
這種現象,令人費解。
就在他控韁徐行的同時,黃山之側的另一條官道上,也緩緩出現了一支奇異的隊伍。
用「奇異」兩字,來形容這支隊伍,確屬毫不為過。並非它來得奇突,而是這隊伍成份,太以引人注目。
它的組成份子,是八男四女,和一頂華麗得超乎尋常的怪異大轎!
四名女轎夫在前,四名男轎夫在後,另外四人,則是身軀瘦小乾癟的白袍老者,走在最前方,似是開道護衛。
轎子既由四男四女共抬,自然是頂「八抬大轎」,但轎頂似由金葉打成金芒閃閃,若在日光照耀之下,定更耀眼奪目。
轎外四周,裹以黃綾,黃綾之上,滿綴珊瑚、翡翠,尤其那低垂轎簾,竟是千百粒極好明珠,編織而成。
由於珠光寶氣,太以晶瑩閃爍,縱在昏暗暮色之中,也使人無法窺見轎中所坐,是人?是神?抑是西天活佛?
轎竿並非竹製,色呈碧綠,看去堅潤異常,分明又是美玉之屬。
此轎所經,有股蘭麝淡香,隨風飄散,中人欲醉。
由於這股香氣,可以斷定這轎中所坐,不是神佛,是人!並是個女人!
由於排場氣派,更可以斷定轎中女人,不是王公將相的內眷,也必是富堪敵國的巨室千金。
四名女轎夫,俱屬中年,個個身材高大,不讓鬚眉男子。
但她們卻也個個氣死無鹽,賽過嫫母,一齊奇醜無比。
四名男轎夫,年歲約與女轎夫彷彿,身材魁偉,貌相猙獰,看去極為兇惡。
這十二名男女,俱是神色冷漠,死板板地,不帶一絲表情。
尤其是那前行四名瘦小乾癟的白袍老者,於木然神情中,更深含陰森,冷酷。
八目開闔之間,寒芒電射,偶然望人一眼,真能令人毛髮悚然,不寒而慄。
僅以八人抬轎,四人護衛,區區一十二人,擁著這頂滿綴罕世珍寶,價值連城的轎子,竟敢在莽莽江湖走動,不怕惡煞凶神,邪魔宵小的覬覦掠奪,更在這八方風雨齊聚,魑魅魍魎紛來的江浙附近,這一十二人如果沒有驚天動地之能,說給誰聽,誰也不信。
一點兒也不差,請看,不僅前行四位白袍老者,身若御風,連那八名男女轎夫,抬著分明份量極沉的一頂大轎,肩上仍恍如無物!
他們腳下輕妙得如流水,如行雲,肩上轎身則平穩得絲毫不顛不晃,若非身懷有內家絕技,誰辦得到?
由此看來,轎中人縱非有絕世武功,也必有其異常服人之能!否則,這顯然身負極強功力的八名男女,怎肯屈為轎夫,甘供驅策?
如此荒山曠野,如此一支隊伍,委實稱得上神秘、詭譎、奇特、怪誕!
這上下俱墨的一人一騎,與這一支隊伍,是殊途同歸,由兩個不同方向,傍著「黃山」而行,但終於交會相逢於一條去往浙江的道路之上。
隊伍中的十二名男女,沒有反應,依然擁著轎子,步履如飛。
但那黑衣騎士,卻入目驚奇,禁不住呆了一呆,立刻微勒韁繩,胯下烏黑寶馬,一聲驕嘶,停住四蹄。
一聲馬嘶,換來了一聲輕噫。
所謂「輕噫」,是從那華麗無儔,八抬大轎的低垂珠簾之中傳出,但聲極低微,幾不可辨。
接著,轎中又傳出了一聲嬌喝。
這次可以辨出是「停轎」二字,喉音清脆甜美,悅耳動聽,恍然降自九天,絕非人語。
隊伍突然停住,八名轎夫,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轎竿,一十二人木然肅立,無一人有所言動。
黑衣騎士,竟自面現詫容。只聽轎中那含著千般嬌媚,萬種風情,甜美得蕩人心魂的語音又起,說的是:「喂,馬上壯士可是那『鐵血墨龍』燕小飛麼?」
黑衣騎士聞言,起初似尚略一遲疑,但旋即傲然微笑地點頭答道:「不錯,在下正是燕某,不知姑娘芳駕……」
轎中人好似驚喜異常,不等黑衣騎士說完,便即嬌笑接口說道:「今日何日?幸遇高人,我對燕大俠,是欽仰已久的了!」
燕小飛鞍上抱拳,朗聲問道:「姑娘怎樣稱謂?……」
轎中人接口笑道:「我?幽居空谷,名字兒俗得不堪入耳,連我自己都覺討厭,所以我不願意輕易告訴別人。但對於我傾慕的『鐵血墨龍』,自當別論。不過,我覺得見面便通姓名,似乎太以落俗?我知道你,你則記著一個對你傾慕已久的幽谷女子,不也很有意境的麼?」
這嬌聲軟語,這犀利口舌,似乎使素稱能言善辯的燕小飛,感到辭窮口拙,他目光凝注,訥訥不知所云。
嬌笑醉人,轎中人「喲」了一聲,又自嗲得令人迴腸蕩氣地,發話說道:「我久聞『鐵血墨龍』燕小飛,是個頂天立地,豪放不羈,狂傲率直得可愛的鬚眉奇男,怎地臉皮竟嫩得如同我們女孩兒家一般,莫非也有點怕羞害臊不成?大俠客,對於我的話兒,你有何意見?說啊!」
燕小飛乾咳一聲,窘笑點頭說道:「姑娘高見,卓越不凡,燕某深有同感。」
轎中人道:「你同意我的意見,我應該謝謝你啦。」
話方至此,突然嬌笑一聲又道:「大俠客,是不是我令你有點兒心神不定?……」
燕小飛心想這是甚麼話兒,不禁呆了一呆,劍眉雙挑地訝然問道:「姑娘此話何來?燕某委實有些不懂。」
轎中人笑道:「是麼?你到底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呢?」
語音至此微頓,吃吃一笑,又復說道:「不過,我可以說明,久聞『鐵血墨龍』燕小飛俠腸傲骨,從不輕易服人,你怎會對我故意所說那幾句不大近情理的話兒,深表同感?並目瞪口呆地,有點神不守舍!若非我有甚麼異常魔力,引得你心神不定,怎會有這等現象?」
燕小飛連連點頭,接口說道:「正是,正是……」
話已出口,方發覺深有語病,趕緊住口不言。
只聽轎中人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輕微歎息,有點像「喃喃」自語地說道:「看來我料想的,果然不錯,我竟能使『鐵血墨龍』燕小飛,豪情雪消,傲氣霧散……」
燕小飛臉上方自一熱,轎中人又復說道:「這件事兒,令我自己都難以相信,何況別人?委實有點驚喜莫名!今後,我要對自己的能力,重新估計估計,否則……」
轎中人說到此處,吃吃一笑,笑聲之內,充分流露出一種得意已極的沾沾自喜意味。
笑完,突然揚聲叫道:「大俠客,我能知道你要上哪兒去麼?」
燕小飛正自聽得雙目異采流動,唇邊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笑容,聞言之下,忙自斂態答道:「不敢相瞞姑娘,燕某此行,是前往江浙,為了『蟠龍鼎』再現江湖之事,與舉世群豪,互加角逐!」
轎中人「哦」了一聲問道:「蟠龍鼎是奇世異珍,有把握麼?」
燕小飛雙眉一挑,淡淡笑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燕某不敢說是奪取『蟠龍鼎』,易如探囊取物,只可以說是大概不會太難!」
轎中人笑道:「這樣兩句話兒,還有點像是傲骨絕世『鐵血墨龍』燕小飛的口吻!」
語音方落,格格一笑又道:「希世珍寶,萬眾覬覦,可以說八荒高手,齊聚江浙,雖然龍種異於常流,但以一個人的力量,與人周旋,不嫌太單薄麼?」
燕小飛縱聲笑道:「燕某生平孤獨寂寞江湖,不得不承認有點單薄!但此話要看對誰而言?倘遇高明如姑娘者,燕小飛豈止『單薄』二字,設若換了其他八荒四海的草野豪雄,燕某狂妄自傲,倒覺得一劍能當百萬師,頗為綽綽有餘的呢!」
轎中人一陣格格嬌笑,笑得人銷魂蝕骨,蕩氣迴腸,媚聲說道:「大俠客傲骨豪情,令人心折!我發現你並非訥於辭令,反而很會捧人,使我聽得栩栩然;飄飄乎,簡直全身舒泰,照你如此說來,若是我們兩人,能夠並肩攜手,那『蟠龍鼎』,就絕非其他人物可以染指的了。」
這句「並肩攜手」,用得撩人,使那位從來膽壯英雄氣,不涉兒女情,對天下美色,向不動心的「鐵血墨龍」燕小飛,居然目閃奇光,含笑點頭道:「那是自然,姑娘莫非真有此意麼?」
轎中人笑道:「這要看你這位大俠客的表現如何了。」
話至此處,笑聲更媚地繼續說道:「或許,在奪得『蟠龍鼎』後,我會不求分潤,竟將這希世至寶,雙手奉送,懂麼?」
燕小飛難掩心中激動情緒,揚眉狂笑答道:「燕某雖是粗魯武夫,但粗魯得尚不至於連姑娘盛意雲情都不懂!姑娘既欲看我表現如何?燕小飛極願一試!」
轎中人笑道:「你極願一試,我更足慰生平,只是……」
說到「只是」兩字,微微一歎,語音忽頓。
燕小飛拱手問道:「只是甚麼?姑娘怎不說將下去?」
轎中人幽幽說道;「我只是覺得過於期望之事,卻過於容易實現,彷彿有點像置身夢中!」
燕小飛目射異采揚眉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說夢境?姑娘既如此看得起燕某,我們便一言為定如何?」
轎中人未予作答,似乎有意改口地嬌笑連聲。
「外面天冷風大,我這轎中,並坐兩人,不算太擠。你若願意棄馬乘轎,何妨換換口味,彼此再密商大計!」
燕小飛身形微顫,但並未遲疑地立即答道:「恭敬不如從命,只是一介武夫,得親芳澤,我燕小飛未免有點受寵若驚而已!」
一面說話,一面飄身離鞍,縱向轎內。
一隻欺霜賽雪,羊脂白玉的皓腕,伸了出來,輕撥珠簾,把燕小飛接進轎內。
燕小飛進入這台華麗得眩人眼目的八抬大轎以後,珠簾再合,並傳出轎中女郎的低聲嬌喝說道:「起轎,把燕大俠的坐騎,好好招呼,隨在轎後。」
八名男女轎夫,和四名老者,全都神色木然,死板板地,垂手肅立,直等聽得轎中傳呼「起轎」以後,方又抬轎上肩,如飛而去。
轎中,又傳出幾聲輕笑,笑得極為浮蕩,極為神秘。
跟著,便告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