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絕室經唱

    袁紫呆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秦無極聲如豺嗥吼道:「說呀!再告訴我一遍!像從前一樣地告訴我一遍!」

    袁紫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口中卻始終發不出一字,韋明遠見狀不平,忿道:「你逼她幹什麼?難道她從前說你好看了?」

    秦無極朝他狠狠盯了一眼道:「她從前的確如此說過,所以我才要她再說一遍!」

    韋明遠哈哈大笑道:「你用這樣態度和手段去求答案,恐怕一輩子都得不到真正的答覆,人的妍丑自知,何必要去求那些欺心之論!」

    秦無極臉上的紅肉一陣顫動,半晌才道:「你是第二個當面說我難看的人,我倒可以饒你不死!」

    韋明遠奇道:「難道以前進來的那些人中沒有一個對你講實話?」

    秦無極冷笑道:「沒有!那些人只有一部分見過我的真面目,卻沒有一個人敢說我難看,他們居然有天才在我臉上找出美的地方。」

    韋明遠微笑道:「他們太愛惜自己的生命了,你不是說還有一個人嗎?」

    秦無極冷冷地道:「另一個是我自己,因此嚴格說來,閣下可為第一人!」

    韋明遠倒不覺一呆,半晌才道:「你不會是生來如此的吧?」

    秦無極寒著喉嚨道:「當然不是!我年青時就好道家煉丹之術,有一天我守在丹爐旁,一不小心放錯了藥,爐火上升,將我燒成這副模樣!」

    韋明遠不說話,臉上卻現出同情的神色,秦無極又道:「當時我痛極而呼,我的妻子抱著兩歲的孩子進來,見了我的面就嚇昏了,等她醒來後,居然視我若鬼魅,完全忘記了往昔的如海深情,孩子也見了我就哭……」

    韋明遠歎息道:「你應該原諒他們……」

    秦無極沉聲道:「我殺了他們!」

    韋明遠一愕道:「你太過分了!」

    秦無極冷笑道:「我怎麼過分,我的妻子居然要求另嫁,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殺死他們之後,家鄉無法安身,逃之在外流浪經年,最後才算在一本書中找到這地方。」

    杜素瓊忽然道:「你來時此地就是這個樣子了?」

    秦無極搖頭道:「不!那時僅只有陣圖門戶之設,我只略懂得一些,幾經摸索,困陷良久,才找到那間停棺的石室。」

    杜素瓊又問道:「那些怪蟲毒獸呢?」

    秦無極道:「多半是我四處搜羅來的,毒氣與毒水是此地原有,經我開發引出來的,我為了要練功怕受人打擾,只得仰仗這些替我擋住其他的人。幸而到我第一個階段時,才有第一批人追來,那就是蜉蝣生與逍遙散人,我使出武功將他們收服,留作從人。又過了幾年,我因事外出,才遇上紫娘,庶幾免得再度過寂寞的日子……」

    杜素瓊突又問道:「請恕我插嘴,閣下四十年前來此,則今年高壽若干?」

    秦無極對她好像極為客氣,平和地答道:「今年七十有一!」

    杜素瓊失笑道:「那閣下的年歲比我還大,如何去向我的女兒求親!」

    秦無極抗聲道:「廣成子活了三百多歲,我雖比不上他,但也不可以常人的年紀而計歲。」

    杜素瓊道:「話雖如任說,仍是太不合理。」

    秦無極道:「令愛不肯嫁我,倒不是為了年紀之故。」

    杜素瓊奇道:「那她是為了什麼?難道也是為了你的容貌?」

    秦無極道:「也不是,我到現在仍未以真面目對她,相信如今愛那等奇女子,也不會存有以貌取人的那種世俗想法。」

    杜素瓊奇道:「那她為什麼要拒絕你呢?」

    秦無極默然片刻才道:「此事暫且不討論,今天我對二位有別事相求!」

    韋明遠道:「你想要什麼?總不成是要我們也參加你的狂妄計劃。」

    秦無極道:「我有著這種條件,怎能算為狂妄!」

    韋明遠正色道:「閣下一統武林之志未可厚非,以暴力伏人則不敢苟同,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缺少那種興趣。」

    秦無極冷冷地道:「別忘了你的性命還在我手中。」

    韋明遠傲然一笑道:「韋某在入洞之初,即已置生死於度外!」

    秦無極輕笑一聲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我有比死更可怕的方法對付你!」

    韋明遠莊容道:「韋某此生已無可怕之事!」

    秦無極不作任何回答,僅將手指微微一搓,空中立刻傳出一陣異聲,其聲錚從如琴,十分悅耳,不一會兒,室中四周的牆壁都慢慢移動,現出許多長形方格。

    每個方格都恰好可容一人站立。

    韋明遠遊目四顧,見那些人大半相識,一個個神情癡呆,商漁、莊氏父子俱都全了,只是沒有韋紀湄、杜念遠、宇文瑤等人。

    秦無極得意地笑道:「這些人多半是江湖上知名之士,可是現在卻呆若木雞,只要我高興,可以教他們做任何的事。」

    韋明遠怒道:「胡說!他們雖然技不如你,未必肯聽你的話!」

    秦無極微笑道:「你等著看吧!」

    說著用手一指莊泉道:「去打你老子一個嘴巴!」

    莊泉臉上木無表情,只有眼中射出憤怒的光芒,顯見他的神志並未全惑,只是行動受到了限制。

    秦無極用手輕輕一抬,莊泉身不由主地被吸了出來,雙腿僵直,慢慢向莊寧走去,到了他的面前,果然抬手打了莊寧一下。

    這一下打得極重,莊寧的嘴角立刻應聲流下鮮血,莊泉打完後,又僵直地走到自己的空格中站好。

    韋明遠發現他的每一個行動都是身不由主,完全由秦無極的手勢虛空中運力指揮,一方面震驚於他的功力,一方面卻憤怒填膺,厲聲高叫道:「你這種罔顧人道的行為,勢必遭受天譴!」

    秦無極哈哈大笑道:「我心即天心,我倒不信天下還有人能來制裁我!」

    韋明遠憤怒到了極點,驀地一掌,運足太陽神抓之功,對準秦無極攻去,秦無極泰然而立,完全不作任何準備!

    他威力無儔的一掌如泥牛入海,連秦無極的衣服都沒有飄動!

    秦無極微笑道:「別動手,講打的話,你連三歲小兒都不如,怎麼樣,現在你死了心吧!」

    韋明遠愴然一歎道:「落到你這種喪心病狂的瘋人手中,夫復何言……」

    他的話還沒講完,突然全身也呆如木偶一動也不動。

    杜素瓊問道:「明遠!你是怎麼了?」

    韋明遠一動都不動,只是把眼睛對她望著。

    秦無極笑道:「他想自己震斷心脈自殺,我已答應他不死,如何能由他稱心如意?所以停止了他的行動力,實際上是救了他的命!」

    杜素瓊怒道:「落到你這種人手中,生不如死……」

    秦無極仍是笑著道:「慢來!慢來!好死不如惡生,我也不為難你們,最好你能勸勸他,因為我對二位異常看重,還有很多借重的地方。」

    杜素瓊正想開口,秦無極已一揮手叫道:「紫娘!你帶他們二人到靜室去。」

    袁紫答應一聲,過來冷冷地對杜素瓊道:「抱著他跟我走!」

    杜素瓊想了一下,默然無語地抱起韋明遠僵立的身體,跟在袁紫後面向室外走去,走到門口時,秦無極又道:「到靜室中替他解開穴道,我諒他不會再自殺了!」

    杜素瓊回頭道:「你怎麼知道?」

    秦無極大笑道:「人只有一時想不開才出此下策,生機未減,絕不肯輕易求死,你們在靜室中不妨好好商量一下,只是別轉逃走的腦筋。」

    杜素瓊一言不發,扭頭走了,背後還傳來秦無極得意之至的笑聲。

    又轉了一陣,袁紫推開一扇石門道:「在這裡了。」

    室中有床有桌椅,設備很齊全,杜素瓊把韋明遠放在床上,袁紫伸手在他身上一陣敲拍,約經盞茶工夫才長吐一口氣道:「好了!再過一個時辰,他就可以恢復行動了,只是在一周時之內,千萬不要妄動真力,否則岔了氣,可要落個終身殘廢。」

    杜素瓊駭然道:「有這麼厲害?」

    袁紫輕歎道:「我不是早就警告過你們了嗎,今天他算是很特別……」

    杜素瓊忽然問道:「他究竟要把我們怎麼樣?」

    袁紫搖頭道:「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之事,從來不會告訴別人!」

    杜素瓊想了一下又道:「你跟著這麼一個怪物十年了,怎麼受得了?」

    袁紫幽怨地歎了一口氣道:「我也不知道,以前我跟著他,只想學他的武功,達成一個目的!」

    杜素瓊問道:「什麼目的?」

    袁紫用手朝床上的韋明遠一指道:「殺死他!可是主人看得我很緊,一直無法離開。」

    杜素瓊又道:「今天你不是有機會了嗎?」

    袁紫輕歎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本來我恨他到了極點,今天見了他,反而又為他的安危關心起來……」

    杜素瓊微歎道:「你倆之間的情形我聽他說過,你始終還是愛他的。」

    袁紫淒苦地道:「也許是吧!我這些年來,一直沒忘過他,我自己也不明白,以前我還認為是他英俊的形貌令我動心,可是今天見到他時,他已是鬢髮如霜,完全不是當年的樣子了,然而我還是感到內心激動不已。」

    杜素瓊微歎道:「愛情的發生並沒有任何理由。我懂得你的心情。抱歉的是我無法幫助你,不過等一會兒他醒過來時,我可以把你的感情告訴他。」

    袁紫忽地一變顏色道:「不用!有機會我要自己告訴他,我準備再接受他一次拒絕的侮辱,那樣我或許會真正的鄙棄生命,做些隨心所欲的事了。」

    說完她猛地扭轉身軀,風似的衝出去,砰的一聲,石門又閉上了。

    杜素瓊呆了一呆,才移步到韋明遠身畔坐下,柔情無限地望著他,空氣有些沉悶,壁上圓形的貝殼中,仍是射出那黯淡的黃光,四周寂靜極了。

    在另一間石室中,坐著一個形容推淬的白衣女子,她是杜念遠。

    她的眼光仍是那樣的清澈,臉上含著一絲淡淡的憂容,口裡輕輕地念著詞,道:「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蕭閒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反,亭前柳……」

    清吟未畢,竟籟籟地流下淚來。

    忽然在門下響起剝剝的叩門聲,她拭了一下淚珠,沉聲道:「進來!」

    石門呀地一聲開了,秦無極臉上罩著黑紗,身後另有一個中年男子,手捧著一個果盤,走進室中道:「我給你送飯來了。」

    杜念遠淡淡道:「放在桌上好了。」

    那中年男子依言放下果盤退出,只有秦無極仍站在一旁。

    杜念遠用眼膘了他一下問道:「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秦無極以極為溫柔的聲音道:「我等著陪你用餐。」

    杜念遠頓了一下才道:「此地連時間都不知道,這算是哪一餐!」

    秦無極道:「此刻又是申西之交,應該是晚餐了。」

    杜念遠輕歎道:「又是一天了,你打算把我關在這兒多久?」

    秦無極歉然道:「快了!我已經派人出去部署,在最短期間,我們都可以離開這個深暗的地穴,出去透透氣了。」

    杜念遠道:「你收服了哪些人?」

    秦無極得意地道:「除了那幾個特別強項的傢伙外,沒有一個不是乖乖的聽話!」

    杜念遠扁著嘴道:「匹夫鼠輩,縱多何益!」

    秦夫極一怔道:「要哪些人才能叫你看得上眼!」

    杜念遠閉目不答,口角上含著一絲冷冷的笑意。

    秦無極等了半天,見她仍不答話,不禁有點發怒道:「我曉得你還在惦記你丈夫,老實告訴你,今天我到寒冰洞中去看過他,已經凍得奄奄一息,再過幾天,就可以成為一根冰條了。」

    杜念遠臉色微微一變,繼而漠然地道:「他的生死與我毫無關係!」

    秦無極不禁奇道:「你是他的妻子,居然會不關心丈夫的生死?」

    杜念遠道:「關心也沒有用,我既然無能力救他,便只有希望他早些死了,免得多受折磨。」

    秦無極立刻道:「你有能力救他的!只要你……」

    杜念遠將眼一睜道:「只要我答應嫁給你是不是?」

    秦無極笑道:「不錯!只要你一點頭,我馬上可以釋放他,更可以重用他?」

    杜念遠淡淡地道:「據我所知,他永遠不會受你所用。」

    秦無極道:「那我可以任他遠走高飛。」

    杜念遠堅決地搖頭道:「那更不行!讓他去跟別的女人生活,由我來作犧牲品,我對他情堅如金石,卻不會做這種傻事。」

    秦無極急道:「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使你回心轉意?」

    杜念遠冷冷地道:「吾心如槁,已永無轉回餘地!」

    秦無極仍不死心地道:「我只求你下嫁,並不一定要你的心向著我。」

    杜念遠道:「沒有情愛,夫婦之名形同虛設。」

    秦無極道:「我不在乎!我只欣賞你的才華,以你的才能,加上我的武功,我們可以席捲天下,立萬世不朽之業……」

    杜念遠冷冷地搖頭道:「沒有用,你把整個天下都堆在我腳下也無法動搖我,我只有一份感情,已經獻給了我的丈夫,除了他之外,我永遠不替別的人盡力。」

    秦無極呆了半晌,才悻悻地道:「今天你的母親跟韋明遠也來了,看在你的份上,我對他們很客氣,你假若再如此固執,我可要下毒手了。」

    杜念遠突然哈哈大笑道:「你假若到江湖上去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我們母女之間有多少情分,我一生中僅有丈夫是親人,我連他都能放棄了,還在乎其他嗎?」

    秦無極憤怒已到極點,一隻手舉了起來,覆面黑紗不停地顫動,兩個透露的小孔中閃著懾人的寒光。

    杜念遠視若無睹,淡淡地說道:「為了你的安全計,還是此刻殺死我的好,否則你將後悔莫及。」

    秦無極陰森地道:「我不相信你能構成對我的威脅。」

    杜念遠哼哼冷笑道:「比武功我雖不如你,可是要比智慧,你可比我差多了,假我以時日,一定可以想出制你之策!」

    秦無極放下的手又舉了起來,這次眼中的殺意更濃了。

    杜念遠仍是無動於衷,秦無極比了半天,那隻手仍是劈不下來。

    正在僵持時,空中忽而傳來一陣磐音,初是隱約可聞,繼而變得十分清晰。

    秦無極奇道:「怪了!這兒哪來的出家人?」

    杜念遠微微一動,接著發出一聲冷笑道:「你不是自誇此地是天羅地網嗎,怎麼會有你不知道的人闖進來了?」

    秦無極遲疑未定,那陣磐音愈來愈明顯,彷彿就在門外一般。秦無極趕到門口一看,空蕩蕩卻沒有一個人影。

    磐音敲了一陣,然後有一個女音以極為清越的聲音念道:「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

    情也蹉跎!癡也蹉跎!

    今朝塵盡光生,

    將情癡一起經過,

    生也如何!死也如何!

    心是靈光一片,

    照破河山萬朵!」

    秦無極又呆了一呆,接著長嘯一聲,身形就飛速地消失秦無極的身形消失後,杜念遠的神色立刻轉為緊張了,跟著出了石室,以她那充滿智慧的眼睛,約略地朝四週一掃,然後才跨著滿懷信心的步子朝前走去。

    清晰的磐音仍在響著,不住地傳進人的耳鼓,磐音中還夾著喃喃的經唄聲,充滿了有如蟻穴的地下孔道。

    杜念遠邊認邊走,因為這茫無頭緒的孔道中,岔路極多,稍一不慎,立刻就會遇到莫測的危險,然而這些錯綜複雜的道路,彷彿難不住這位才女,她慧麗的眼神每到岔路的地方,總能及時找到一條正確而安全的途徑。

    走了一陣之後,她又毫無考慮地彎向一條小甬道,突然旁邊傳來一個聲音道:「夫人走錯了!」

    杜念遠微微一怔,回頭向發聲之處望去,只見在甬道轉處站定一人,正是方才與秦無極一起送飯進來的中年男子,不禁輕輕一笑道:「你怎麼知道我錯了?」

    那中年男子道:「夫人一路行來,取道極為正確,此處乃鳶飛魚躍的陣勢,生門應為右邊的鴦肩,再過去不遠即為出口。」

    杜念遠笑道:「我曉得,這點變化還難不住我,可是我並不急著想出去……」

    那中年男子微異道:「夫人不想出去?」

    杜念遠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在找寒冰地窖,我丈夫被困在那兒,按照北雁南飛之理,相信我並沒有找錯地方。」

    那中年男子怔了一怔才道:「夫人睿智無雙,在下敬為前導!前面還有一些埋伏與毒阱,也許並不能難住夫人,但是可能耽誤夫人的時間……」

    杜念遠道:「謝謝你了,不會妨礙你嗎?」

    中年男子搖頭道:「沒關係!主人追索那擊磐唸經的人去了,一時大概不會回來,那人真了不起,以主人的修為,居然無法得知他容身的地方。」

    杜念遠微笑道:「一部子午經並不能包括天下所有的學問,世上總有一些他無法瞭解的東西……」

    中年男子問道:「夫人認得那個人吧?」

    枕念遠道:「是的,她說來還是我的故人,論修為也許不高於我,可是她學的是另一種功夫,秦無極縱有通天之能,只怕也難以找到她!」

    中年男子默然無語,開始移步在前引路,杜念遠默默地跟在後面,兩個人都不開口,在曲折的角道中通行著,走了半天,杜念遠才出聲問道:「這三個月來,你一直替我送飯,我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呢,沒想到你居然也會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中年男子苦笑了一聲道:「我已習慣於沉默,雖然我的名字叫做……」

    杜念遠立刻接口道:「我知道你叫逍遙子,我是問你的真姓名!」

    中年男子道:「逍遙子是主人的叫法,我實際的名號是逍遙散人,至於真實姓名,連我自己都忘記了,好在人只要有個稱呼就夠了,夫人不妨就叫我逍遙散人。」

    杜念遠將逍遙散人四個字念了兩遍,才微笑地道:「我看你一點都不逍遙,散人二字,更是有名無實!」

    逍遙散人輕輕一歎道:「我是自尋煩惱,被莊周那一篇逍遙游害苦了……」

    杜念遠大笑道:「莊周的逍遙游?那可真有意思……南海有魚,其名曰鯤,體大千里,化而為鳥,其名曰鵬,翼能垂天……你整年被困在這地穴裡,連小魚小鳥都不如!」

    逍遙散人抑憂地歎了一口氣道:「就是兩句話害了我,所以才上了那個蜉蝣生的當,到這兒找什麼子午經,妄想練成武功,一效那鯤鵬邀游雲海的壯舉……」

    杜念遠收起嘻笑的態度道:「那你可不能怪蜉蝣生,他邀你同來也是一片好意,只怨你們的運氣不佳,被秦無極搶了先,不過秦無極也傳了你們不少功夫呀!」

    逍遙散人憤憤地道:「那只是他所學的四五成而已。」

    杜念遠道:「舉世之間,你們那點技藝已可脾睨一切!」

    逍遙散人氣怒地道:「那又有什麼用!我們一輩子就賣給他了,連個行動的自由都沒有!整年不見天日……」

    杜念遠道:「這也不過是暫時性的!秦無極不是已經派人出去部署,馬上就要大事活動,你也可以大展胸中的懷抱了

    逍遙散人長歎道:「我以前還有著那份雄心,現在可完全提不起興趣了。」

    杜念遠微微一笑道:「世上美女多的是,你大可不必為了我而放棄生命的樂趣。」

    逍遙散人一怔,停下身子,回頭望著她,滿是驚疑之色。

    杜念遠繼續微笑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女人對這些事很敏感,你雖然不說話,可是我在你的眼睛裡看透你的一切心意!不過我很抱歉……」

    逍遙散人搖頭道:「你不須抱歉,我知道你們伉儷情篤,也不像主人那樣自不量力,我只把那份感情深埋在心底,所以從不告訴你……」

    杜念遠微笑道:「你太傻了一點,苟有所愛,就應該勇敢地表白出來,雖然不一定會為對方所接受,但至少也該讓人家知道,也許會有希望……」

    逍遙散人的眼中射出異芒,興奮地道:「現在你知道了。」

    杜念遠搖頭道:「我不同!我是那種一生只戀愛一次的女子,我告訴你這番話的意思是叫你以後遇上別的女子時,不要因為蹉跎而失去了機會。」

    逍遙散人失望地一歎道:「不會再有別人!雪膚花貌處處有,才華如卿得幾人!」

    杜念遠道:「才華也是值得愛慕的條件嗎?」

    逍遙散人道:「是的!國色天香,總有紅顏春盡之日,只有絕世才華,隨歲月而俱增,令人永遠地為之傾倒!」

    杜念遠幽幽地歎一口氣道:「你倒是與秦無極一樣心思,只可惜我的丈夫不同你們一般想法,我就是因為太聰明了才失去他。看樣子你們愛錯了人,我也愛錯了人。」

    逍遙散人一怔道:「你丈夫對你很壞?」

    杜念遠淡淡地一笑道:「也不是很壞!不過他沒有把全部的感情都交給我,我既不是他第一個愛人,也不是最後一個,只能算是他感情上的一個過程而已。」

    逍遙散人憤然道:「這樣一個憬薄的男子,你何必還癡心地戀著他。」

    杜念遠微笑道:「你又在鑽牛角尖了,情之一物,只有開始而沒有結果,活著的一天,它便主宰著人們的命運行為,天生吾人,給予生命時,便隨著給了一份愛情,我們再把它交給另一個人,整個世界,都是這樣子延續下去的。」

    逍遙散人呆了半晌才歎息道:「你對情感的看法實在比我透徹,我只好羨慕你的丈夫命好,不過我高興的是主人也得不到你,他第一次對我透露要娶你,我幾乎想殺他!」

    杜念遠奇道:「為什麼?你吃醋也吃不到他的頭上呀!」

    逍遙散人道:「我不是吃醋!而是怕你在他的威脅下屈服,他實在不配你,雖然他的武功高於一切人,可是他……」

    杜念遠點頭道:「我知道!他的形狀太醜惡!」

    逍遙散人奇道:「他把真面目給你看過了?」

    杜念遠搖頭道:「沒有!但是我可以想像,他要是臉上沒有缺陷,何必整天帶著面罩,有幾次他頗想揭開面紗來對我,可是到最後還是忍住了。」

    逍遙散人道:「不錯!他跟我透露過心事,因為他比較信任我一點,凡事都跟我商量的,我曾經勸他應該勇敢地面對現實,他卻始終提不起勇氣。」

    杜念遠笑道:「你是要他讓我看見他的醜形而加深拒絕他的意念。」

    逍遙散人道:「私心中我確是此意,不過我的理由很充足,我認為……」

    杜念遠搖手道:「不管你的理由多充分,對我都沒有關係,我假若會移情於他,絕不因為他容貌醜惡而改變心念,根本上是我無法再愛別人。」

    逍遙散人點頭道:「是的!我知道你是非常人,但是我總希望能多暴露一些他的缺點。」

    杜念遠擺手道:「這談話可以結束了,你還是帶我去找我的丈夫吧!」

    逍遙散人沉吟片刻,才低頭恢復前進,兩個人這次是真正地陷入沉默,耳際只有那磐音經唱還在繼續著。

    甬道中開始充滿寒意,但是杜念遠功力深厚,也不禁身子有點抖擻,逍遙散人忽而脫下身上的外氅,交給她道:「披上它,再過去還要冷呢!」

    杜念遠拒絕道:「不用!神騎旅遠處長白山,我在冰天雪地中挨慣了。」

    逍遙散人誠懇地道:「這不是普通的冰凍,主人在北海之源,採來的萬載玄冰,寒可徹骨,只有一種冰狸可在那兒生存,我這外衣就是冰狸皮所製,權當是我惟一對你的心意吧!」

    杜念遠默然地將衣服披上,果然溫暖得多了。

    逍遙散人欣慰地笑了笑,驀地推開一道石門,裡面白氣氤氳,在寬可及丈的斗室中,牆上居然結了厚達尺許的堅冰。

    韋紀湄半倚著冰牆,已經凍得奄奄一息,見杜念遠過來時,只將眼皮眨了一眼,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了。

    杜念遠心如刀割,強忍著悲慼道:「紀循!你怎麼樣了,我來救你了。」

    韋紀湄木然沒有回應,逍遙散人卻急道:「你可不能哭,此地冷到極點,眼淚沒等流出來,立刻就結成冰珠,嵌在眼睛裡能刺破眼球,你快把他抱出來吧!」

    杜念遠彎腰將他抱起,發現他的四肢都已經僵直了,像是一團冰塊似的,逍遙散人幫著將韋紀湄抬到門外,閉上室門,寒氣才輕了許多。

    杜念遠脫下身上的外衣,那原是逍遙散人給她的,她又用它裹在韋紀湄的身上,逍遙散人的神色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靜靜地又帶著她走向回路。

    行了一陣之後,逍遙散人指著一條兩道:「這裡出去不遠,就可以看到地面了,韋首領的功力還算深厚,所以才能支持這麼久而不僵,出去後最好找個深井,將他泡在裡面,等寒氣漸漸消退,然後再進以補元之劑,大概最少也要半個月才得復原,最重要是……」

    杜念遠接口道:「我曉得!這半個月中不要讓秦無極找到。」

    逍遙散人道:「是的!不但是半個月,以後也是一樣,主人對你並未死心,他會想盡一切方法來搜尋你們,因此你們一定要找個地方,永遠地躲起來。」

    杜念遠臉色一寒道:「我不會永遠躲他的,有生之日,我都會記住他加於我的一切,總有一天我會再找上他,要他嘗嘗我的厲害。」

    逍遙散人一呆道:「你鬥不過他的!」

    杜念遠冷笑道:「明著不行暗中鬥,武功不行我用智力鬥,我這一生從未認過輸!」

    逍遙散人頓了一頓才道:「那就全在夫人了,反正無論如何,我總會給你一切的幫助!」

    杜念遠望了他一眼才輕柔地道:「謝謝你了,我會記得你的。也許我有別的方法報答你。」

    逍遙散人黯然地一笑道:「我只是做了一件願意做的事,並不企求任何報答。你多珍重吧!但願將來有機會,我能再見你一面!」

    說完點點頭,跨步向另一條甬道走去。

    杜念遠也呆了一下,抱起韋紀湄,朝著逍遙散人所指的方向徑直行去。

    在另一個方面,此時卻又發生了一件更為驚人之事!

    憤怒的秦無極被那陣磐聲梵唱,引得到處亂闖,卻始終沒有摸到一點敵人的下落。

    這經唱之聲,顯示出發音之人的武功的確不錯,可是比起他來猶差了許多,一個武功比他差的人,居然能逃過他的搜索,像捉迷藏一樣地戲弄他,怎不叫他暴怒欲狂呢?在地穴中找了半天,始終沒有結果,驀而他心念一動,暗罵自己道:「該死!這根本是一種心功傳音,我循聲追人豈非是自亂方向。」

    想到這兒、他立刻靜下心神,氣與神合,以靈智中一點神通,去與那磐音梵唱相合,過不了多久,他的面紗中透出一絲輕笑聲道:「這下看你躲到哪兒去!」

    飛身而起,朝著一條甬道疾馳而去,走不了多久,隱約星光在天,原來出了陵穴,他在陵穴中間開了許多出路,上面利用許多天然物作為掩避,這一個出路是一所廢舊的墳墓,棺木早被搬去,平時是狐鼠的巢穴,誰也不會想到裡面有這麼多的文章。

    推開墓碑,他毫不猶豫地繼續前追,梵唱已經聽不見了,可是在神氣的感應上他知道那人還在繼續著,不禁冷笑自語道:「你以為一點微末的心功就可以難倒我了,等一下我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冷笑中他的身形似飛般地移動,片刻功夫,他已來到一處堆垛之下。

    長城在這兒打了一個轉折,城裡城外都是起伏的峰巒,巍峨的城牆像一條長蛇,蜿蜒曲伸在群山環抱間。

    城垛上坐著一個緞衣女尼,僅在中年,頭上新剃的禿頂在星光下反射出鐵青的光亮,手中持著玉磐,還在極規則地敲著,口中喃喃地念著。

    秦無極悄無聲息地掩到她身後,本來想一掌偷偷地擊過去的,但是手舉到一半,他又忍了下來,冷冷地道:「別再搗鬼了!我已經來了!」

    女尼驀然住手,回身望著他,片時後才平淡地道:「施主的確不凡,居然能找到貧尼!」

    秦無極冷笑道:「你那點微未道行,也敢在我面前弄玄虛!你是什麼意思?」

    女尼緩緩地道:「貧尼有幾個故人,失陷在這地底,貧尼想引導他們出困。」

    秦無極怒道:「那些人是我關起來的!你要救他們出來,先要問問我是否同意!」

    女尼仍是平靜地道:「出家人已經戒絕爭鬥,貧尼無意與施主為敵,那幾個故人俱是當今武林精英,貧尼不忍看他們遽爾喪生,尚祈施主高抬貴手。」

    秦無極怒笑道:「我不想跟你多廢話,我只問你救人救得怎麼樣了?」

    女尼道:「有些人已經脫困了,有些人因為受到施主手法所制,無法行動,希望施主能體念無心平和之意,解除他們的禁制。」

    秦無極微感一怔道:「你說你已經放走了一些人?」

    女尼道:「是的!是的!太陽神韋大俠與梵淨山主已經在貧尼經唱指引下,走出西邊的南道,那兒有一片荊棘遮住出口,也由貧尼代為移去。」

    秦無極怒叱道:「胡說!我不信你人在此地,會分身去救人!」

    女尼平靜地道:「貧尼無須人內,僅仗著心頭一點靈光,在施主仙居內測覽了一遍,看到施主對這前聖的遺陵,的確經營得天衣無縫……」

    秦無極以疑惑的聲音道:「你說你已練成了身外化身的功夫?」

    女尼搖頭道:「身外化身之說,幾近荒誕,貧尼不過習過以神代身的功夫而已。」

    秦無極想了一下才道:「請教師太法號。」

    女尼道:「貧尼一了。」

    秦無極道:「在下秦無極,居此陵中四十年,已得廣成子遺籍中之大部分精要,僅只有少許未到之處,師太所擅之離神心法就是其中之一,在下欲與師太交換一些條件。」

    一了淡淡地搖頭道:「貧尼不想得到施主的功夫。」

    秦無極陰笑道:「誰說我要拿武功跟你交換了?你縱然能夠神遊體外,也無法解得我獨門的制穴功夫,現在我願意拿那些不能行動的人的生命,交換你的心功口訣。」

    一了仍是搖頭道:「貧尼無法答允施主之請。」

    秦無極冷笑道:「出家人講究慈悲為本,捨己耘人,師太珍惜這一點功夫,卻要犧牲許多人的性命!你不答應我的交換,我馬上就去殺死他們。」

    一了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如此心性,貧尼更無法助長施主為惡之能,那些人的性命已然無礙,貧尼雖解不了,另外還有高人可以。」

    秦無極詫聲道:「誰?」

    一了淡淡地道:「貧尼暫時無法奉告,施主雖然練成武功,但請記住一件事,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逆天行事,必無善果。」

    秦無極勃然大怒道:「混賬東西!我對你客氣,你倒反而教訓起我來,你不說也沒關係,我把你抓回去,當著你的面,把那些人一一殺給你看,瞧瞧你說的那個高人會不會出現!」

    一了忽現莊容道:「貧尼說的金玉良言,尚望施主不要再執迷……」

    秦無極陰森森地一笑,忽而屈指朝她的肋下點去,一了雙目凝神,注視著他的手指,腳下踉蹌後退。

    秦無極的指勢在空中似乎被什麼東西擋了一下,及至看到一了的神情後,才恍然大悟,獰聲厲笑道:「哈哈!真不錯!你這離神心功居然還能擋我的一招攻勢,可是你知道我剛才只用了二成功力,只要我再加一倍勁道。你就有好戲看了。」

    說完震指又是一彈,噓噓聲中四縷勁風直射而前,一了的身子晃得一晃,立刻口噴鮮血,痿然倒地,秦無極得意地大笑過去,準備將她抓起來。

    手指剛要沾到她的衣服,突然一了的身子被一股絕大的外力吸了開去,他抬頭驚望時,月光下的城樓上並排站著三個老人。

    一個道裝,一個憎裝,另一個是儒裝!

    三個人都神色莊嚴地望著他,眼中有湛然的神光流出。

    秦無極怔了一下才沉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儒裝老者微微一笑道:「老夫白浩,這是我的老友天龍子、捻花上人,本來相約作東海之遊,為了你這魔頭,無端敗了遊興,你準備怎麼個賠償法?」

    秦無極又頓了一頓,見捻花上人手中正托著一了,心中一動問道:「她是你什麼人?」

    捻花上人道:「是我的徒孫!要不是為著一局殘棋未了,耽誤了一步,她便不會受傷了……」

    秦無極厲聲道:「那離神心功也是你傳給她的了?」

    捻花上人微笑道:「那是老衲所創的『梵音心唱』,可不叫離神心功。」

    秦無極大聲道:「我不管它叫什麼,只問你肯不肯交換?」

    捻花上人笑道:「可以,只是那代價太高,怕你捨不得。」

    秦無極聞言大出意外,沒想到這和尚打扮的老傢伙居然肯交換,他學習廣成子的遺籍藝技,已臻通天徹地之能,就是神與體不能分開,無法做到更進一步的程度,所以立刻毫不考慮地道:「行!再高的代價我都在所不惜!只是除了我的性命。」

    捻花上人笑道:「那當然不要你的性命!」

    秦無極連忙道:「那你要什麼東西快點說吧!」

    捻花上人道:「我只要你的四肢,你把手腳都砍下來給我,我立刻就傳你梵音心唱的功訣。」

    秦無極一怔道:「我斷了手足豈非仍是喪命!」

    捻花上人道:「不會的!你參研廣成子的功夫已臻登堂人室之境,去了手腳不會要你的命,習了我的梵音心唱之後,你更可以憑著心念去領受外界的事物,沒有任何不便之處。」

    秦無極又想了一下道:「沒有了手腳,我縱然習得通天技藝,又如何去稱雄天下。」

    捻花上人大笑道:「我的梵音心唱是一種禪門清淨之學,必須滌盡鬥志爭念,習之才能大成,像你這種好勇嗜殺之徒,如再得了梵音心唱之功,為害天下連個治你的人都沒有了。」

    秦無極勃然大怒道:「老禿驢,原來你在拿我開胃,你不想活了!」

    捻花上人仍是帶著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容道:「我們這三塊老骨頭都已行年一百開外,算起來也實在到了該死的時候,只是我那老友天龍子頗精先天易數,他算出我們今天尚未到升天歸位的日子。」

    秦無極忍無可忍,在黑紗後發出陰惻惻的一聲冷笑,接著袍袖一抖,一股暗勁朝前送去,捻花上人的手中還捧著一了,只得默運精神,在虛空中接了他一招。

    秦無極這一下也是試招,大概用了五成功力,因為在他的想像中,這世上大概不會有比此更高的對手了。

    誰知捻花上人的凌空迎招,回力居然大得出奇,他的勁力當堂被對方逼了回來,連帶腳下的也被牽動了兩步,不由詫然驚呼道:「老禿驢!不怪你嘴皮子硬,原來還真有兩下子!」

    捻花上人雖是佔了先,心中吃驚的程度並不亞於秦無極,因為他的精神功與心靈相通,勁力收發,全在一瞬之間,方纔那一招他耗了八成功力才強過對方去。

    當下立刻回頭對白太公與天龍子道:「白老兒!牛鼻子只怕我們所擔心的事,會應在此人身上。」

    白太公臉色微微一動道:「野和尚,打架的事可輪不到你開口置評,讓我來試試他有多厲害。」

    說時肩頭一晃,腳下移形換位,已然搶在捻花上人之前。

    秦無極本來已經凝聚功力,準備再度一擊,見到白太公的身法時,不禁微微一呆,因為移形換位是一種上乘心法,在廣成子的遺籍中也只說了一個大概,想不到這些老頭兒倒能輕而易舉地使用上來,一時心中極為疑惑。

    白太公見他呆呆的在發怔,乃出聲催促道:「小子!別裝傻,讓老夫試試你有多大道行。」

    秦無極沒好氣地道:「瘟老頭兒!你別倚老賣狂!我也七十多了。」

    白太公哈哈大笑道:「那你不是小子是什麼,我的兒子要是活著也比你大,來!來!老頭子先揭開你這層假臉皮,瞧瞧你是個什麼長相。」

    說著身形一晃,疾速無比地朝他面前搶去,秦無極嘿的一聲,驕指點向他的前胸,可是白太公的移形換位何等神妙,腳下一錯,堪堪閃過他的指風,順手一帶,那塊面紗已經到了他的手中。

    星光下又露出秦無極那張醜惡無比的臉龐,尤其是在暗森森的光線照映下,顯得格外的恐怖猙獰!

    連三老那等世外高人,見之也不禁一怔,白太公頓了一頓,才將那片搶來的面紗虛空擲了回去道:「小於!你還是帶上它吧!原來你的臉見不得人。」

    秦無極翻開沒有嘴唇的牙床發出一聲獰笑,在空中輕輕一招,將那片面紗擊得粉碎,然後才厲聲叱道:「我曾經對自己立下一個規矩,凡是見過我真面目的人,除了我有特別的理由饒恕他,否則一定殺無赦,你們準備著領死吧!」

    語畢單掌挑起,節骨一陣暴響,顯然是將全身的功力都凝聚起來,以備一擊。

    白太公平靜地道:「小子!你要怎樣比法?」

    秦無極怒聲道:「現在是拚命之鬥,又不是比武,哪有這麼多的囉嗦?你們單獨輪流上也行,合起來上也行,反正是不死不休!」

    白太公曬然一笑道:「老夫自負瀟灑一生,怎能打這種無賴的架!」

    秦無極厲叫道:「這是拚命不是打架!」

    白太公微笑道:「命可以捨,風度不能不維持,你一定要耍無賴,老夫乾脆認輸,拔腿一溜,跟你賽賽腳程,看你是否有本事追著老夫要命!」

    秦無極微微一呆,心中的確有點著急,這傢伙的移形換位功夫己臻化境,真要逃起來的話,自己一定是迫不上的,想了一會兒才道:「依你說該怎麼比吧?」

    白太公微笑道:「以你現在的造詣,比招式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比內力又耗時太久,因此這比賽的方法倒是頗費用章,這樣吧!我們來個新鮮花樣,那兒有一顆銀杏樹,正是枝葉婆婆,我們來比賽數樹葉。」

    秦無極哼了一聲道:「這是無聊透頂的小孩子把戲!」

    白太公搖頭道:「你別以為無聊,這玩意頗不簡單,第一我們都站在地上,不准過去數;第二我們必須在一刻之內數完,然後看誰正確。」

    秦無極冷冷地道:「輸的人呢?」

    白太公道:「由贏的人隨意處置!」

    秦無極抬眼對那棵大樹望了一下,只見它枝柯盤虯,廣如華蓋,樹葉僅有銅錢大小,何下億萬之數,要在一刻之間數清,談何容易!

    白太公又催促道:「你到底比不比?」

    秦無極眼珠一轉道:「比!我們先立下賭約,假若我勝了,我要你自斷經脈!」

    白太公笑吟吟地道:「行!假若我勝了,倒不要你的命,只限定你此生留在地穴內,不准踏上地面一步!」

    秦無極冷冷一笑道:「一言為定,我們就開始吧。」

    白太公回頭對天龍子道:「牛鼻子!麻煩你做個見證,記時兼檢查答案。」

    天龍子神色莊重地一點頭,兩個人立刻就凝神對那棵樹望去。

    斗轉星移,天空已微有暗色,風吹得樹葉狡籟亂搖,換了一個常人,只須望上一會兒,兩眼都要花,何況去數那上千上萬的樹葉。

    可是這兩個內家高手卻睜著眼睛,一眨都不眨,目光迅速上下移動,將一片葉浪看得清清楚楚,口中哺哺微動在划算著數字。

    天龍子神容鎮定,按著自己的心跳數計算時刻,一刻工夫過去後,他大喝一聲:「停!

    時間到了!」

    白太公抬眼望著秦無極道:「小子!你數完沒有?」

    秦無極冷笑道:「自然完了,你先說答案吧!」

    白太公微笑道:「老夫這麼一大把歲數了,哪裡能上你的當,老夫說出答案來,你只要跟著講一遍,豈非叫你佔了便宜去?」

    秦無極陰笑道:「那你是要我先說了?」

    白大公笑道:「老夫也不佔你這個便宜,我們各人把答案寫下,交給公證人,由他來宣讀,這樣誰也沒話說了。」

    秦無極笑著道:『很好!只是無紙無筆,如何書寫?」

    天龍子道:「紙筆不須要了,你們各選一塊城磚,在上面刻下答案,由我來評斷好了。」

    二人都同意了,各自分開刻妥後,天龍子先看白太公的念道:「七十九萬六千八百四十六片!」

    又過去看秦無極的答案時,臉色不禁一變。

    秦無極大笑道:「瘟老頭子!這下你可輸定了,樹上只有一片樹葉。」

    說時用手一指,一股暗勁送出去,那萬千樹葉立刻化為烏有,僅只樹頂上撐著一片孤葉,原來其餘的葉子被他的指風震碎了。

    自太公勃然色變叫道:「小子!你居然敢使詐!」

    秦無極冷笑道:「方法是你提出來的,你在練習透雲眼時,早就紮下根底,我自然不及你,這是你取巧在先,不能怪我使詐於後,再者你並無有規定不准用其他方法呀!」

    自太公怔了一下才長歎道:「做人若稍存心機,報應立至,自侮而後人侮之,這話一點不錯,小子!算你厲害,老夫認命了!」

    說完又是一聲長歎,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果然是遵約自斷經脈而絕。

    秦無極得意地大笑起來,捻花上人放下手中的一了,走到白太公身畔,望著奄然而去的老友,隱有淒然之色。

    天龍子勃然震怒喝道:「無恥賊子!實在容你不得!」

    掌隨聲動,勁力無傳地湧向秦無極,秦無極毫不在乎地伸手遙接,兩股勁力立刻膠著在一起,居然不分高下。

    這兩人都是絕世的高手了,所以雖為全力相接,卻沒有一點徵象,看上去只是一人伸出一隻手遙空相對而已。

    天龍子表面上還能維持著平靜,內心卻駭異到極點,他秉性恬淡,雖未作天下第一人之想,卻也未曾預料到世上會有能與他一相抗衡之人!

    可是面前的這個形容猙獰如鬼的怪物不但能擋住他的掌力,甚至還有凌駕在上的趨勢,怎不令他大感詫然呢?

    秦無極則因與捻花上人較量過一招,再由白太公所表現的功力上,知道這三個老傢伙無一善與,所以一出手,就用上了全力。

    廣成子果然是武學之聖,他的遺籍中所留下的練氣功夫,博大精奧,秦無極只研習四十年,即可與天龍子數甲子的修為相持不遜!

    爭持片刻後,秦無極由於沒有嘴唇,也沒有臉皮,他的笑容只是肌肉的牽動與利齒的擴張,看來更為怖人。

    天龍子的手腕已在開始顫抖,顯有不支之狀。

    捻花上人諦視片刻,微微一歎道:「阿彌陀佛!老袖一生虔修,到頭仍難落個清淨之身!」

    說完閉眼合十,「梵音心唱」神功運起,意志化為一股力量,也向秦無極夾攻過去。

    天龍子得到他的助力,堪堪挽回頹勢,鬆了一口氣道:「野和尚!你怎麼突然想穿了!」

    捻花上人閉目運神如舊,口中卻答道:「此人心懷偏激,藝臻絕境,若是由他率性而行,天下正不知要遭受多少荼毒,本著吾佛身人地獄的精神,老衲不得不開殺戒了。」

    秦無極力敵二人,雖然有點吃力,然仍未改其悍然之態,厲聲叫道:「很好!老禿驢我馬上就送你到地獄裡去!」

    腕上一加勁,將天龍子往後一逼,騰出另一隻手來虛空對捻花上人拍去,捻花上人閉緊的雙目突地張開,神光湛然逼射,嘴皮連連念動,梵音心唱的功力也運到十成火候,迎住他的掌力,三個人遙遙地相對著。

    天龍子自秦無極分出一掌去迎敵捻花上人後,覺得他的掌力又恢復初時的雄猛,自己隱有不敵之感,不禁大是疑惑不解2

    捻花上人輕輕一歎道:「道兄!此潦已習得一心二用之法,他此刻雖是分開抵敵我們二人,本身的勁力卻未曾受到分散,看來我們今天要難逃大厄了。」

    秦無極得意地笑道:「老禿驢!你說得一點都不錯,除非是那個老頭兒能夠返魂復生,我雙手無法三用,否則你們這些老不死的應該歸位了。」

    天龍子與捻花上人俱默然無語,其實上他們分不出精神來說話,因為秦無極的勁力愈來愈厚,他們都是咬牙苦撐著…、……

    摹而地下的白太公身形疾起,筆直射向秦無極,一指徑點他的門面!

    秦我極淬然受擊,根本無法防備,百忙中只得一偏頭,自太公的指頭點上他的肩膀,「嚎!」一聲微響過後,秦無極踉蹌後退,肩骨已經碎裂了。

    接著是天龍子與捻花上人的勁力因為他摹然收力,也一起湧到,將他的身子再度擊飛出去,飄飄地向長城外落下。

    將要及地之際,他猛然一扭身,才勉強站住,口中鮮血直噴,受創頗重。

    天龍子與搶花上人都詫然莫知所以,呆呆的一言不發。

    首先使他們驚奇的是白太公的死而復活!

    其次再令他們震驚的是秦無極,這怪物初受一指,繼而又受了二人合力的一擊,居然還能不死,則他的一身功力,簡直是匪夷所思!

    秦無極略為壓制一下心胸澎湃的氣血,立即破口大罵道:「瘟老賊!你簡直是個無恥背信的下流鼠輩!」

    白太公微笑道:「老夫並未背信!」

    秦無極怒道:「我們約好你輸了便自斷經脈,怎麼……」

    白太公笑道:「我們並未約好該斷多少經脈,老夫已遵守諾言,將左臂經脈自動閉絕,我剛才攻你用的是右手,這並不算違背諾言吧!此舉雖然算不得太光明,但是你使詐勝了賭賽,兩下算起來剛好扯平!」

    秦無極啞然無言,等了一下,才憤憤地道:「好!算你厲害!秦老爺子今天把命賣給你們吧!」

    他知道此刻已經身受重創,面對著這三個頑強的敵手,絕難討得了好去,乾脆一賭狠,不作活命之想了。

    天龍子朝其餘二人望了一眼道:「除惡務盡,二位意思怎麼樣?」

    白太公沒有回答,捻花上人卻搖頭道:「我們介人爭端已經是大違初衷,怎麼還可以造下殺孽!」

    天龍子莊重地道:「良機難再,等到他再進一步時,恐怕就不是我們三人之力所能除了的。」

    捻花上人微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若作惡多端,天必不容,他若能改過遷善,則將是一件無上功德,我們的罪孽豈不更深。」

    天龍子沉吟片刻對白太公道:「白兄意下如何?」

    白太公凝重地道:「我也主張放他過去,卻不是像野和尚那般的菩薩心腸,我只覺得今天我們以三對一,勝之不武,我希望改天能公平地跟他決鬥一下。」

    天龍子聞言也沉吟一下道:「二位都這麼說,貧道自不能獨持己見!由他去吧!」

    秦無極本來已經準備就死了,聽他們的口氣又死不了了,立刻打起精神道:「今日你們不殺我,異日相逢,我也各饒你們一次,可是我為人眶毗必較,郎使不取你們性命,也要讓你們受些活罪,你們最好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不讓我找到。」

    白太公傲然一笑道:「你別得了機會就賣狂,假若你今後估惡不改,不等你來找我們,我們也會自動再來找你,那時對你就不會像今天這般容情了。」

    秦無極怨毒地望了三人一眼,本來還想再說幾句話的,但是怕他們改變主意群起而攻,話到口頭又嚥了下去,轉身向後走去。

    天龍子將他叫住道:「慢一點!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秦無極憤然回身,天龍子又道:「廣成子一代武聖,他的陵穴不能再讓你佔為作惡之所,我限你馬上離開,那些被你困陷的人,一個也不准傷害,否則我們寧可拼著雙手染上血腥,也要將你剪除!」

    秦無極陰沉地道:「那地洞我早已住膩了,你不說我也要搬出去,至於那般膿包,全放了也不足為俱,你們等著好了,不出三年,我一定會再找到你們一雪今日之恨!」

    捻花上人合十道:「阿彌陀佛,秦施主,你福緣不淺,得到廣成子的遺籍,縱然不能壽期永頤,至少可以比常人多活兩三倍,但願你能珍惜這般機緣,好自為之。至於我們三人本來就無心與你為敵,今日之舉,事非得已,日後是怨是緣,但憑施主之心,不過老袖有一言相勸,多行不義者必自斃……」

    秦無極如同未聞,冷笑一聲,回頭徑去。

    捻花上人一聲長歎,天龍子笑著道:「野和尚一片佛心,怎奈人家是塊不點頭的頑石。」

    捻花上人正容道:「道兄不可如此說!佛家講究因果,此人得此異緣,並非毫無原故,天下無不可度化之人,天心亦如此,佛心如此……」

    白太公道:「罷!野和尚少說禪理吧,你連自己都度不了,還想度人!正經一點,我們還是自己多用點功吧!再次再遇上他時,可不能三打一了。」

    天龍子也歎道:「我們以前也是太自滿了,以至蹉跎了許多歲月,否則何至於這樣狼狽!我看還是找個清淨一點的地方我要把『天禪神功』再加強一下,白兄也應該好好地練一下先天浩氣!至於野和尚……」

    捻花上人連忙搖手道:「別把我算在內!」

    天龍子奇道:「你怎能置身事外,今天放虎歸山,大部分是你的意思。」

    捻花上人道:「我絕不諉避責任,不過我也不想在武功上去克服他,但憑一點佛心,我要度他回頭,好在東海之遊已踐,二位儘管請便吧!老僧要帶著這個徒孫,好好地參研一下佛理!明年此日,我們在此地再見吧!」

    說完挾起昏迷不醒的一了,飄然徑去。

    天龍子也不挽留,只對白太公道:「我準備上玄真宮去一訪故人,順便在那兒練練功夫,白兄有意同行嗎?」

    白太公微笑道:「不了!我不比你們四大皆空,能撇得下,珠兒跟劣孫還失陷在洞中,我不太放心,要看著他們安然離開才決定行止。」

    天龍子一笑,口作長歌而去——

《江湖夜雨十年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