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娘最穩,她只是把兩道眉頭,蹩了一蹩,流露了些微詫異……
姬元有些驚懼,他雖見來人是俗家打扮,不是佛門中人,卻也從來人手中所持一管綠色玉屏蕭上,猜出此女定與「小寒山度厄神尼」,有極深淵源,並因神尼生平最厭惡豢養毒物之人,不由遍體生寒,往後連退兩步!
但三人中驚動程度最大的,居然不是姬元,而是韋銅錘!……
韋銅錘看清來人,立刻全身發抖,雙眼發直,搖搖晃晃的,幾乎竟要暈倒……
原因在於孟七娘果然法眼無差,她先前從「通達卦」的「卦象」中看出今夜有「陰人」相助,而這「陰人」又可能與韋銅錘有親屬關係之語,著實半點不差,這白衣飄墜的眼前來人竟是韋銅錘的妹子韋雙雙!
韋銅錘一見韋雙雙,便心跳得幾乎暈倒之故,並非為了「銅錘」遇上「板凳」,會變「癟十」,而是震驚於她那一身孝服!
孟七娘攙住搖搖欲倒的韋銅錘,得知韋雙雙身份後,便目注這位絕美絕俏,但卻滿面悲容的韋家小妹問道:「韋小妹是為誰穿孝?」
兩行珠淚,從韋雙雙美得絕世的大眼眶中,撲籟籟的滾了下來,她先定了定神,舉袖拭去滿臉淚漬,才向孟七娘恭身答道:「雲南有飛書報喪,家母慟於日前仙遊!」
孟七娘這才知道是韋雙雙的生身之母建寧公主死了,但也立刻想到建寧公主之死,可能與她哥哥康熙駕崩之事,或有相當關係?
韋銅錘起初是擔心到爸爸韋小寶的身上,如今聽清究竟,才稍微定了定心,向孟七娘苦著臉兒叫道:「師傅,你一人前去鹿鼎山辦事好麼?我要和小妹趕回雲南奔喪……」
韋雙雙聞言,對韋銅錘連搖雙手說道:「爸爸在北京等我,同回雲南,他說你和大哥,不必奔喪,由我代表便可,因為鹿鼎之事,關係更重,不宜以私廢公,大哥和大嫂,業雙雙兼程趕去,已經出了山海關了!」
韋銅錘駭然道:「大嫂?哪裡來的大嫂?……」
韋雙雙破涕為笑道:「大哥忠厚老實,但老實人的福緣也厚!大嫂名叫紅綃,是水擺夷族中的郡主身份,不單武功奇高,本領絕大,人也美得像朵花哩……」
說至此處,向韋銅錘臉上,看了兩眼,嫣然笑道:「二哥不必吃醋,你也滿臉喜氣,必有好事當頭!爸爸是去北京,調查康熙死因,並到老朋友『小玄子』的墓前一奠!弘歷和紀曉嵐,被我持新拜恩師的『寒山度厄蕭』解圍,金花、銀花則因放蠱害人,本命元神受創太重,恐怕活不成了!……」
「五毒手」姬元一聽韋雙雙竟是「小寒山神尼」的傳人,手中並持有專克各種毒物的「度厄神蕭」,早已心膽欲裂,悄悄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韋雙雙也不去追他,只對韋銅錘說道:「二哥,加點油吧!莫要讓大哥專美於前!等我陪爸爸回雲南,辦完母喪,再入中原之時,希望鹿鼎寶藏已得,清室龍脈已斷,你的身邊,也多了一位美麗、大方,能管得住你的二嫂!」
說完,向孟七娘斂衽一禮,便轉身舉步,白衣飄飄而去!
孟七娘回送韋雙雙,點頭讚道:「韋小寶的福澤多好,七位夫人,都不平凡,三個兒女,又均這樣出色!我雖沒見過你哥哥韋虎頭,但僅從你和你妹子韋雙雙的身上,已可猜得出一些他的根骨形象!」
由於韋雙雙「大嫂」、「二嫂」的一加提起,韋銅錘不禁又想到了那位馬二姑娘。
這回,他不卜金錢卦了,先焚了三支香,通誠凝神以後,才伸手抽取了一個字卷。
孟七娘笑道:「你抽取宇卷,要測字麼?是不是在想馬二姑娘?」
韋銅錘紅著臉兒笑道:「師傅聖明!但這一次讓我自己測字,若是參詳不出靈機,或解釋得離譜太遠!再請您加以斧正,反正,『小管輅』不能僅負虛名,您教我的各種本領,我都應該盡量找機會磨練,實習才對!」
孟七娘看他一眼,失笑說道:「展開紙捲著吧,你這回焚香通誠,倒是規規矩矩,且看所抽出的,是個什麼字兒?」
韋銅錘果然連半點都不敢調皮,規規矩矩,神色恭敬的,把所抽出的那枚紙卷,慢慢展開,卻見赫然是個「-」字?
他「哎呀」一聲失驚叫道:「父母之喪,可曰『丁-』,這個字兒,抽得當真有點靈氣!……」
孟七娘似乎頗不為然的,搖頭笑道:「父親韋小寶,母親蘇荃,都還頗有餘年,氣運均盛!建寧公主雖則是你七個媽媽之一,卻非直系血親,雖有喪訊,遠自雲南傳來,卻仍並不構成丁-,你父親才傳諭你哥哥韋虎頭和你,不必因私廢公,遠途奔喪!何況,測字之道,重在推究未來,你既頗愛『小管輅』之號,不願徒擁虛名,想要遇事多加磨練,就替我把這個『-』字,仔細用心看看!」
韋銅錘滿臉飛紅,又對著那個「-」字,顛顛倒倒的,細看有頃,忽然揚眉笑道:「師傅,我看出些花樣來了,這個『-』字,是『夏』字頭,和『愛』字尾啊!……」
孟七娘笑道:「怎樣解釋法呢?若想使求測字的對方相信,最低限度也要能自圓其說!」
韋銅錘又想了一會兒,苦著臉兒說道:「男女相思,以『愛』字收尾,口彩當然不錯,但這個『夏』字頭,我就變不出什麼語彙來了,好師傅,您老人家教我一套江湖口吧!」
孟七娘笑罵道:「又要叫『好師傅』,又要罵師傅是『江湖口』,簡直心口矛盾,著實該打!」
孟七娘一說「該打」,韋銅錘就伸手打了自己一記耳光,赧然道:「該打!該打!師傅不是『江湖口』,我真是個『烏鴉嘴』!……」
孟七娘失笑道:「銅錘聽好,師傅的傳授來了,但這些話兒,決不是隨俗浮沉的『江湖口』,而是必須奉若經典的『處世道』!……」
韋銅錘聽師傅說得鄭重其事,那敢嘻皮笑臉,立即神色肅然!
孟七娘正容又道:「世間事,必先拿穩『有所為,有所不為』,認準『有所變,有所不變』!對大節精忠的根本情操方面,要擇善固執,萬劫不磨!對隨緣應對的一些小事,則不妨逢窮則變,能變或通……」
韋銅錘叫道:「對於這個『-』字的拆解方面!應該怎麼變呢?我就是不會變啊!……」
孟七娘笑道:「『愛』字的腳,既確切不移,又是『好口彩』,也說得通,大可『擇善固執』不必變了,但『夏』字頭,既不可解,便不妨『窮中思變』我們把這『-』字的上半截,看成『夏』字的一半如何?……」
韋銅錘「哦」了一聲喜道:「不錯,不錯,恰好是『-』字一半!」
孟七娘道:「這麼輕輕一變,道理馬上變通,可以說得出了!『半夏』是藥物名稱,也可以說是端陽略過的五月中旬季節。那麼,我們把這『-』字測解為此去鹿鼎山,你與馬二姑娘,曾在一株『半夏』藥草之旁,或由於一些『半夏』藥物之助,彼此重逢結『愛』!否則,便是於五月中旬的『半夏』之期,收穫『愛情』結尾,豈不順理成章,恰符心願?說不定又可奉承得你這等有錢的闊少爺,賞賜我多少金銀財寶的口彩利市!」
韋銅錘如今那裡還敢以身邊所帶的纍纍黃白之物褻瀆師傅?只是一面替孟七娘輕輕捶背,一面涎臉笑道:「天下之大,妙事無窮,委實學得老都學不了啊!師傅,您剛才這一變,便立刻變得圓通無礙,障蔽盡去,真是妙得緊啊!」
孟七娘沉聲道:「你不要光看變得妙,有時候堅持原則,有所不變更妙!『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是大丈夫!『鼎鑊甘如飴,陰陽不能賊』,才是奇男子!倘若不論什麼大事小事,便遇難立變,那就成了世人所共不齒的軟骨蟲,連半文錢都不值了!」
韋銅錘一面捶背,一面雙眼滋潤地,慢慢沁出淚水,心滿意足,發出一聲喜悅歎息說道:「我的運氣多好?竟拜了您這麼一位神態多麼慈祥、腹笥多麼寬博,能為多麼大的好師傅!不單賜了『管輅心傳』,並教了我這麼多連我爹娘都沒說過,只彷彿曾從建寧公主媽媽口中,隱約聽得一些的做人處事道理!」
孟七娘笑道:「你爹娘可能懂得比我更多,除了『陰陽卜相』等專門學識以外,他們的本領,也必然比我更大!他們不是不肯教你,而是由於你大賦使然,自幼性情太野,早上籠頭,難以領會,且或無益有損!要聽憑你在江湖間闖蕩闖蕩,受些磨折,見些世面,懂些人情,然後再好好琢磨,始成大器!你務須領會父母的一番深心,切莫自暴自棄才好!」
韋銅錘連連點頭,師徒們再往前行,已近山海關口。
韋銅錘見山海關口的守關官兵,對過關行人,盤查得相當嚴細,遂又動了童心,向孟七娘低聲笑道:「師傅,我想試試雍正帝的那面玉牌,以及『寶親王』弘歷的那柄折扇,對於這些滿清守關官兵,會不會發生什麼作用?你看可使得麼?」
孟七娘道:「使到使得,但不可過分促狹,凡事都適可而止就好!」
韋銅錘聞言,點了點頭,表示領會,並故意把身帶兵刃,露出一些尖刃,突出衣外。
一名兵土果然立即攔住韋銅錘,指著他腰間問道:「你腰間帶的何物?是不是殺人凶器?」
韋銅錘笑吟吟的答道:「這『殺人凶器』的字眼,用得多麼難聽?若是換成『防身兵刃』四字,不就順耳多了?」
兵士喝道:「防身兵刃?你定然不是尋常商賈,卻是什麼身份?想出『山海關』,又要去什麼所在?」
韋銅錘道:「是一名老百姓嘛!我和我師傅,是要出關前往鹿鼎山中,辦理兩樁大事!……」
那守關兵士,方冷冷「哼」了一聲,旁邊一員武官,已嘴角微披曬道:「鹿鼎山是允許老百姓們隨意前去的所在麼?說老實話,你想去辦理兩樁什麼樣的大事?」
韋銅錘應聲答道:「一是尋寶,二是修墳……」
那官員嚇了一跳道:「尋寶?尋什麼寶?……」
韋銅錘當然不便直說是想尋找「四十二章經」卷中的秘圖藏寶,遂隨口編造笑道:「鹿鼎山中兩樁寶,血紅半夏黑風草嘛!隨便找到『血紅半夏』,或是『黑風草』,我這一輩子,便保險吃喝不了!」
孟七娘聽他隨機應變,把「半夏」也編造成了寶物,不禁暗暗好笑!
那官員和那兵士對看一眼,官員詫聲說道:「我只聽說過『關外吉林三種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還沒聽過鹿鼎山中又出了什麼『血紅半夏黑風草』嘛?你說第二樁大事,是修墳……」
韋銅錘接口笑道:「祖宗的墳墓,不單應該祭掃,也該及時修茸,當然是大事啊!」
那官員似乎抓住了韋銅錘的言語漏洞,把臉色一沉說道:「你這廝分明是關內人氏,祖墳怎麼會葬在關外鹿鼎山內?其中必有蹊蹺……」
韋銅錘大笑道:「那是我朋友的祖墳,又不是我自己的祖墳,因我師徒精於陰陽與地之術,才受他之托,替他探看,若有必要,便順手略加修茸……」
那官員越聽越覺內有蹊蹺,遂把孟七娘,韋銅錘師徒,叫進關門旁邊的一間小屋,仔細盤問道:「你的朋友是誰?他是關外人氏?」
韋銅錘笑道:「他姓『愛新覺羅』,來頭還蠻不小呢,以前是位貝勒,如今封了親王,名兒好像是弘歷二字!」
那官員嚇得立刻打了一個哆嗦,失聲叫道:「你的朋友,名叫弘歷?難……難道會是『寶親王』弘歷?……」
韋銅錘點頭笑道:「不會錯了,他為人相當隨和,我們朋友之間,一向都叫他寶啊寶的!……」
那員武官向手下兵士微施眼色,立把孟七娘師徒,圍了起來,並抽出腰刀,作勢威喝道:「冒認皇家親友,縱非欺君,也有相當大罪!來,把這形跡可疑的一老一小,替我拿下!」
眾兵士暴喏聲中,方自往上一圍,韋銅錘便自搖手笑道:「慢來,慢來,假如我拿得出東西,可以證明『寶親王』弘歷真是我的朋友,則你們的罪名,豈非也不小了!」
那武官平素便聽說「寶親王」弘歷時常微服出遊,最愛結交各種江湖異人,故而將信將疑,眉頭深蹩問道:「你能證明?你……你能拿得出什麼樣的證明?」
韋銅錘從懷中取出那柄湘妃竹折扇,「刷」的展開,遞向那員武官說道:「你拿去看吧,這是弘歷自己作的詩,自己寫的扇子,送給我作為紀念!他說出得山海關後,不論遇著什麼大小文武官員,只消出示這柄折扇,便可令對方瞭解關係,獲得方便照顧!」
聽話之間,那員武官已滿頭大汗,等他接過折扇,認清筆跡,並看了扇上弘歷特意加題的彼此親熱稱呼,不禁目瞪口呆,用一種乞憐眼色,陪罪神情,望著韋銅錘,幾乎想矮下半截!
孟七娘看不過去,伸手攔住那員武官奇窘無奈的幾欲下跪之勢,含笑說道:「尊官不必前倨後恭,我這徒兒還有一面御賜王牌,尚未取出來呢……」
韋銅錘笑道:「師傅提醒我了,那是當今雍正皇帝親手送我之物,我來取出……」
那武官慌忙攔住,向韋銅錘拱手道:「韋朋友不必取出御賜之物,讓我們見後,不能不拜的一齊變作磕頭蟲吧!賢師徒此去鹿鼎山,沿途官吏不知,必然多所阻擾!每次都要取出御賜玉牌,或『寶親王』親書折扇,也太麻煩,故而,小官想替韋朋友在路上介紹兩位友人,包管可以獲得不少方便!」
韋銅錘是好事之人,不是怕事之徒,聞言之下,正想拒絕這員武官的一份好意,孟七娘已含笑點頭說道:「尊官要替我這徒兒,介紹什麼樣的朋友?」
那名武官陪著笑臉說道:「皇室陵寢,原是重要所在!本朝入關,定鼎中原以後,先在北京城東,約莫兩百五十里左右的遵化縣馬蘭峪地段,建築東陵安葬了太祖順治、聖祖康熙二帝!如今,聽說又在西京易縣的永寧山下勘覓吉地,再建一座西陵!但入關以前的先逝皇族,卻大都葬在鹿鼎山中,故列為禁地,不准閒雜人等擅入!……」
韋銅錘把眼一瞪,不悅說道:「我們是閒雜人等?我已說明,我師徒因學有專長,是受了『寶親王』弘歷的禮聘,不辭萬里風塵,來替他看風水,修祖墳的!」
那武官連連陪笑,點頭說道:「下官見了『寶親王』法書折扇,又和韋朋友身邊更有當今御賜玉牌,當然明白一切,但奉旨在鹿鼎山中,擔任護陵重負的那些欽派武士,卻頗難在匆促以下,立刻充分瞭解,彼此之間,容易誤會衝突!幸巧,下官與那些欽派武士的正副領班,頗有淵源,相當友善!若修函備件信物,為韋朋友引介一下,豈不省了不少煩擾,定必獲得方便?」
孟七娘笑道:「好,尊官上姓大名,我師徒去畢鹿鼎,轉回北京見著『寶親王』後,會把這些情況,告訴他的!」
那員武官大喜,立向孟七娘師徒打了一個千兒,躬身道:「下官姓馬,小名得標,孟婆婆與韋朋友,請稍坐待茶,下官立即修書,並準備信物,向我擔任鹿鼎山中欽派武士正副領班那兩位朋友,介紹賢師徒身有御賜玉牌,奉旨勘墳,以及與『寶親王』弘歷的交情關係……」
孟七娘點頭笑諾,並表示鄭重其事的記下了馬得標的姓名,應允請「寶親王」弘歷伺機特予拔擢!
馬得標覺得由於這段巧合緣遇,自己便飛黃騰達,富貴有望!自然滿懷高興,飛快修書,又取了一根鐵翎小箭,交給韋銅錘作為信物,說明那是鹿鼎山中欽派武士領班「三手天尊」時震宇的獨門暗器,對方一見此物,知是自己友好,必省了不少口舌,再交付書信,使其細觀,即可獲得一切方便!
韋銅錘急於造成鹿鼎取寶掘墳的那場必然熱鬧,取了書信,立向馬得標告辭。
馬得標表示巴結,一面親自把他師徒送出山海關,一面含笑說道:「江湖上有名的韋姓之人不多,馬得標見聞淺陋,共只聽說三位,但這兩日間,因緣湊巧,到讓我結識了兩位金面!」
孟七娘笑道:「馬大人所指的有名韋姓之人,是哪三個?」
馬得標道:「其中一人,赫赫有名,簡直可說是功震公卿,名滿江湖,就是那位曾被封過『一等鹿鼎公』,但如今早已致仕歸隱的『小白龍』韋小寶啊!」
孟七娘與韋銅錘對視一笑,卻誰也沒有接口。
馬得標指著韋銅錘,向孟七娘笑道:「令高徒雄姿勃發,如此英年,便與『寶親王』弘歷結為好友,有了那厚交情,將來若出仕朝廊,封侯拜將,只在指顧之間,當然算是一位!……」
韋銅錘失笑道:「我又懶又狂,疏於禮法,只宜山野,不適朝廊,馬大人許我將來出仕拜將封侯,委實揄揚太過,令人不敢接受!但我卻想請教一聲,你所說最近兩日內結識的另一位韋姓之人,會不會是以從此出關,要去鹿鼎山的韋虎頭呢?」
馬得標「咦」了一聲,失驚叫道:「韋朋友怎麼猜得這樣准法?那一位確實名叫韋虎頭,業已昨日由此出關,但是否前往鹿鼎山?卻不得而知!他……他的身材、面貌,和你有七分相像,但來歷卻說來驚人,份量更重得很呢!」
韋銅錘暗向師傅孟七娘扮個鬼臉,又聽馬得標道:「韋虎頭就是名滿大下的韋小寶的長公子,來歷怎不驚人?他的夫人,又是當今萬歲義妹,份量怎不吃重?……」
說話之間,業已出得山海關,韋銅錘遂向馬得標告別,掏出所帶銀票,向道旁牲口商人,買了兩頭健騎,對孟七娘含笑叫道:「師傅,我買了馬了,我們馬上加鞭,好好趕一程吧!」
孟七娘笑道:「這樣急法則甚?你是怕被你大哥大嫂,搶在前面,把功勞一齊占完?還是急著和馬二姑娘,在什麼『半夏』藥草之下,彼此相會?……」
韋銅錘臉色微紅笑道:「師傅怎麼只舉出兩項理由,還有第三項呢!我想趕去前面較繁盛的鎮市之上,好好吃上幾尾聞名已久,對他饞涎欲滴的松江白魚……」
孟七娘笑道:「我當年游東北時吃過,松花江的清蒸白魚,確是盤中絕味!但此地距離松花江尚遠,無法吃到活魚,一經冷藏,風味難免稍遜,但你即嘴饞猴急,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吧!」
韋銅錘真饞得彷彿要從口中滴下水來,一拍坐騎,與孟大娘並轡同行,在馬背上涎臉笑道:「師傅,我最愛吃,這東北地方,還有什麼出名好菜沒有?」
孟七娘道:「多得很呢,這個季節,還可以吃得到白肉血腸,加點酸菜,來盤白切驢肉,糟溜山雞片,蒸上條松江白魚,包管你會吃得大呼過癮!」
韋銅錘聽得一怔道:「白切驢肉,驢肉會好吃麼?豬、牛、羊肉,甚至馬肉,我都吃過,就是對這種耳朵特別大的畜牲,尚未領教滋味。」
孟七娘說:「當地人有兩句諺語,便是『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可見其香美程度!據說,驢體之中,以肝、蹄最美,但這驢肝、驢蹄味道,究竟如何?連我也未嘗過。」
韋銅錘大笑道:「這有何難,前頭找家大店乾脆買頭驢兒殺掉,豈不便可連『肝』帶『蹄』,一齊拿到廚下作菜?」
孟七娘搖頭笑道:「你有錢可以花,但卻沒有時間可以等,我所謂的『美味驢蹄』作起來,太不簡單!」
韋銅錘道:「殺了驢兒,剁下四蹄,用開水燙洗刮毛,除去蹄甲,或鹵或燉,最多早上殺驢,晚上即可大嚼,哪裡會等得太久?」
孟七娘笑道:「這是普通的牛蹄、羊蹄作法,我所謂的『美味驢蹄』,因須特別道具……」
韋銅錘好奇心動,急急接口問道:「什麼特殊道具?師傅請您仔細說給我聽,使我長點見識。」
孟七娘道:「要定制一具能容得下一隻驢兒,並可使驢在其中略微迴旋騰躍的四壁密封鐵籠,籠中四角,鑄有凹形淺池,內貯料酒、麻油等調味用品,驅驢入籠後,關門在籠下徐徐舉火,驢熱難耐,或飲酒解渴,或將蹄浸入醬、麻油內取涼,不住旋回跳擲,全身精力,自然齊聚四蹄!直待命竭驢死,再取其四蹄,洗刮烹製,必可大快朵頤,盤中誇絕味了……」
韋銅錘聽得先驚,後歎,終於搖頭,苦笑連聲說道:「這種吃法,既太殘忍,也太麻煩,更復太費時間,我只好放棄口福,敬謝不敏的了……」
說至此處,前面酒帘招展,道旁恰好有家酒店,看去房宇不小,相當寬敞。
韋銅錘大叫道:「有酒店了,一來我肚中早餓,二來又被師傅說了這麼多美味,饞蟲酒蟲已在腹中蠕蠕而動,管它有沒有松江白魚,進去先煮鍋白肉血腸,祭祭五臟也好!」
孟七娘自然不會拂他興頭,含笑微領韁繩驅馬向酒店緩步馳去。
店中一名侍者,遠遠望見,便搶步迎來,陪笑說道:「關外天冷,春寒頗勁,兩位快請大廳入座,馬匹交給小的,代喂代溜,火鍋酒菜,都一齊準備好了!」
韋銅錘飄身下騎,把自己和師傅的馬,一併交給店家,邊陪孟七娘走進酒店,邊自笑道:「北京城的店家,對顧客特別親切,禮貌極為周到,這東北地方,居然也頗不錯,比較起來,反倒是江南一帶,難免有勢利欺客的情況出現……」
孟七娘笑道:「北人好客,並不特別,但我們今天,看來真可能會受到一些特別照顧!」
原來,他師徒剛入酒店,便被另外一名侍者,帶到北面上座,桌上不單業已擺好了一隻熱騰騰的火鍋、兩大盤切得極薄的上好白肉、一大盤肥艷血腸、一盤毛肚、一盤肝片,並燙好了香氣誘人的一大壺二鍋頭「洋河美酒」!
韋銅錘見自己尚未點菜,店家便已準備好了這麼一大桌的東西,心中正略覺詫異,引座侍者已指著那盤肝片,陪笑說道:「貴客請嘗嘗看,這不是牛肝、羊肝,這是上好驢肝,配起洋河高梁的二鍋頭來,保證特別可口……」
韋銅錘笑道:「店家,我和我師傅,不是土著,只是過路人啊,你替我們準備得這樣豐富,吃喝起來,當然舒服,但吃喝完畢,怎知道我們能付得出錢,結得了帳?……」
話方至此,那侍者搖手笑道:「客官放心吃,慢慢喝吧!除了桌上的菜,後灶還在替您炒盤糟溜山雞片,切盤驢肉,蒸條松江白魚,都不用您花上半文錢的!」
韋銅錘聽得師傅先前對自己所說的幾樣東北美味,居然在這酒店中,均已備齊,並可免費供應,不必付錢,方自頗感愕然,孟七娘已向那侍者笑道:「店家,你好像認以我這徒弟?」
侍者恭身陪笑答道:「認是不認識,但可以猜得出,這位貴客,大概是『銅錘二少』……」
韋銅錘大叫道:「妙極!妙極!『銅錘二少』這個名詞,連我自己還是第一次聽到……」
孟七娘笑道:「這謎底並不難猜,我如今業已知道,是誰替你起了這『銅錘二少』的稱呼,並送你這一桌豐盛酒菜,作為彼此間開始打交道的友善禮物!」
韋銅錘雖然聰明,一時之間,也還回不過味來,遂先舉箸夾了一片驢肝,在火鍋中略燙,蘸些作料,入口一嚼,便高興得眉飛色舞叫道:「這驢肝確實好吃,不管東道主人是誰,我也非常感謝他的!」
孟七娘也吃了一片白肉,和一段血腸,點頭笑道:「你這樣想法,和睦無爭,一團喜氣,著實令人佩服這酒菜東道主人,慧心妙手的適當安排!我來問你,你們兄第二人,大概長得有點像吧!」
韋銅錘道:「有六七分像,不過我哥哥要比我略高過半個頭兒!再加上他媽媽是有名美女,以致看起來,我哥哥也要比我來得英挺漂亮一些……」
語音至此忽頓,目注孟七娘道:「師傅,你以為東道主人竟會是我哥哥麼?他雖然比我略早出關,但『銅錘二少』卻不像他所用的稱呼。我哥哥高興時叫我二弟,不高興時,是老氣橫秋的,擺出當哥哥的架子,叫我小銅錘呢!」
孟七娘失笑道:「叫你小銅錘,也沒錯嘛!在牌九中,『虎頭』和『銅錘』都是『短門』,論『點數』也要比你多出五點,你還不服氣麼?」
韋銅錘無法反駁,氣得噘著嘴兒,又夾了兩片美味驢肝,入口大嚼!
孟七娘舉杯淺淺喝了一口酒兒,含笑又道:「至於『銅錘二少』四字,當然不像你大哥對於你的稱呼,但若移到了你大嫂頭上,便顯得十分恰當!唐人有首五言絕句,作得有趣蘊藉,是『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紅綃雖為韋家新婦,在未正式拜見翁姑之前,先籍這一桌關外佳餚,與你這不太好伺候的小叔子,聯絡聯絡感情,正是她作大嫂的適宜手段!」
說話之間,白切驢肉和糟溜雉雞片,又已送上,韋銅錘一面吃得高興,一面又向孟七娘問道:「師傅,山海關的守將馬得標,曾說我大嫂是當今雍正義妹,你又說她有水擺夷族的郡主身份,其中有無矛盾?……」
孟七娘搖頭笑道:「沒有矛盾,內中奧妙,我也不知,是在揚州時,由你茅龜伯,和甘鳳池告訴我的。關鍵在於紅綃與胤禎曾共同學藝於某武林高人門下,彼此有師兄妹的關係。『師妹』、『義妹』,原差不多,加上她揚州隨蹕,護駕有功,雍正必予酬庸,或是信物,或是封號,更顯得她自稱『御妹』,決非胡亂吹噓!至於郡主身份,更屬事實,『水擺夷』險被十四阿哥滅族,雍正奪其帝位,又害死了十四阿哥,紅綃認為是代她族人,報了大仇,才甘心追隨左右!最後,為了愛情,被你哥哥爭取得脫離雍正!將來無論是誰萬一若對雍正有所圖謀行動之時,找上你這深悉雍正底細的大嫂紅綃幫忙,必然大有助益!」
韋銅錘目光四外一掃,把語音壓低說道:「雍正似乎是死定了!因為他一入宮問安,康熙立即晏駕,而遺詔又經事先修改,顯見必有重大弊端!我爸爸怎會不為老朋友『小玄子』報仇,只要時勢許可,因緣一湊,韋家的人,從不親自下手,也必從旁盡力……」
孟七娘忽然藉著飲酒,把右手食指,豎在唇間,作出了一個禁聲暗號。
韋銅錘看見師傅這噤聲手式,雖立刻把話頭止住,卻心中有點霍霍的,把雙眉挑了一挑!
他剛才目掃四外時,覺得酒店並無什麼特殊扎眼人物,只有西面壁下的兩個黃衣僧人,桌上酒菜太豐,出家人如此豪華,似乎略異尋常而已……
但,如今這兩個黃衣僧人,卻只有一個還在飲酒,另外一個不知去了何處!
韋銅錘見了師傅手勢,不禁心中冷笑,暗忖這兩個禿驢,若想弄鬼,豈非在太歲頭上動上,自找倒楣,自己正閒得無聊,索性找個機會,和他們鬥上一鬥……
念方至此,一大盤熱騰騰的清蒸松江白魚,又從廚下端了上桌。
韋銅錘對於這味東北名魚,垂涎已久,一見魚已蒸好端來,便替孟七娘敬酒,含笑說道:「師傅,松江白魚來了,照您所說,此魚離水太久,便難存活,一經冷藏,風味稍減,但目前限於地理,哪有鮮活之望?有魚可吃,業已聊勝於無!等到了松花江畔,我們再好好盡興,吃它一個過癮……」
一面說話,一面便毫不客氣的,向肥美魚腹落箸!
但韋銅錘的箸兒未落,孟七娘頭已先搖,髮鬢上所插的一枚銀簪,比韋銅錘筷兒更快的,先行刺入魚中,銀簪上並立即呈現出了一片烏黑!
火鍋無異,驢肝驢肉,暨糟溜雉雞片,也極正常,酒中亦無甚花樣,韋銅錘自然毫無戒備之心,要對這味他所垂涎已久的松江白魚,來個大快朵頤!
偏偏魚中下毒,若不是孟七娘江湖經驗老到,早就發現那兩名黃衣僧人,眼神有異,又突有一人走往廚下,久久不出,來了個未雨綢繆,飛簪試魚,韋銅錘豈不空有一身本領,連半分都難施展的,便告慘遭不測!
銀簪一黑,韋銅錘暗沁冷汗,立告恍然,站起身來,向那坐在西面壁下,尚自背對自己的黃衣僧人,厲聲喝道:「魔鬼就是魔鬼,莫再裝菩薩了!還有一個穿黃衣的禿驢何在?少爺非剁下你們四隻『驢蹄』,挖出你們的『驢肝』,交給店家餵狗!」
語音甫落,廚房門口有人接口說道:「慢說只不過是韋小寶的兒子,就是韋小寶和他七個老婆,又有什麼大不了得!佛爺們不是怕你,我們不必在店中驚擾俗人,屋後山坡一會!」
兩個黃衣僧人中的另一個,出現在廚房門口,向韋銅錘發話叫陣。
韋銅錘因師傅在側,不敢擅專,先看師傅眼色,見孟七娘對他點了點頭,遂取了一大錠銀子,放在桌上,作為對店家的賞錢,然後才走出店外。
那兩名黃衣僧人,果非膽怯想逃,真是去往店後山坡,舉步之間,看得出身手相當矯捷!
孟七娘領韋銅錘,也走向山坡,壓低聲音說道:「這是藏派喇嘛,可能來自雍和宮的胤禎心腹!你剛才在酒店之中,言語傷了胤禎,他們方出手在魚中下毒作怪!」
韋銅錘冷笑道:「鬥鬥胤禎的心腹也好,難道我怕了他們?」
孟七娘笑道:「怕是不怕,但藏派武學中的『天龍掌』法,和『大手印』,別出蹊徑,也具相當威力!有時還會雜有吞刀吐火等障眼邪術,你要小心,不要對他們過分輕視……」
韋銅錘方一頜首,表示會意,便眉騰殺氣的停了腳步。
因為,才一轉過店後,便是一片微有坡度的開曠小崗,兩名黃衣僧人已在崗上相待。
韋銅錘冷然問道:「僧人是出身藏派密宗,來自北京雍和宮吧?」
其中一個較胖大,也就是在店中前往廚房下毒的黃衣僧人,冷笑答道:「小賊既知佛爺們是來自京師雍和宮的活佛,也該知道業已犯了欺君重罪,可夷九族!佛爺在魚中下毒,想超度你一個全屍,已經是特別慈悲了呢!」
韋銅錘失笑道:「多謝、多謝,但如今我師徒竟不領慈悲,不識抬舉,又便怎麼樣呢?」
另一個較為瘦小的黃衣僧人,惡狠狠的齜牙一笑說道:「當今天子,不容悔褻!在文章中區區一句『維民所止』,都會引起了株連九族之誅!你們在大庭廣眾之間,公然表露了弒君之念,那裡還能容得!佛爺們要取下你師徒首級,用石灰醃好,帶回北京,呈給聖上過目,一切悉由聖奪!看是龍恩浩蕩,既死不究?還是行文雲南,連韋小寶夫婦也一併拿京,問他們一個教子不嚴,欺君罔上之罪!」
韋銅錘聽得大笑道:「出家人口中,沒有禪機,不談佛理,完全是一片官腔!真像是『沐猴而冠』,令人看來十分可鄙可笑!想取我師徒的項上人頭,憑什麼呢?把你們藏派密宗的『天龍掌』和『大手印』,先顯露給小爺爺看一看吧!……」
語音至此,忽然略頓,雙眉一挑又道:「你們既來自雍和宮,定是雍正心腹,來來來,我先給你們看件東西,試試看認得出它的來歷?」
話完,回手入懷,取出那面玉牌,向兩名黃衣僧人遞去。
兩名僧人中,似是胖僧地位較高,由他伸手接過,兩僧細看以後,均自面色微變。
胖僧「咦」了一聲,詫然問道:「你那裡來的御用之物?並似還與『寶親王』弘歷,有點關係?」
韋銅錘笑道:「這是雍正在揚州逛窯子時,親手送給我一位父執前輩甘風池的,因我欲出關閒逛,遂再由甘大俠轉送給我,你們回京時,可問問雍正,實情是否如此?至於『寶親王』弘歷,那人著實不錯,與我交成好朋友了!他的書法不錯,詞章造詣亦佳,還寫了柄扇兒送我!……」
話既至此,自然又取出那柄湘妃竹折扇遞過。
兩名黃僧人一看扇兒,認出弘歷親筆,知曉韋銅錘決非虛言,遂把玉牌、折扇一齊交還,改了笑容說道:「韋小施主既有一扇一牌在身,關外黑水白山的任何美景,已可隨意邀游!但你們在江湖放縱已慣,別的話兒,尚可無甚禁忌,但有關萬乘之尊的當今天子,卻仍褻瀆不得!否則,欺君的罪名太重,你父親韋小寶雖江湖望重,在廟堂上也是替國家建過殊功,致仕歸隱的『一等鹿鼎公』,仍在龍顏震怒之下,無法庇護你的!」
說完這些話兒,雙雙向孟七娘、韋銅錘師徒,打了一個問訊,便欲轉身離去。
韋銅錘喝道:「站住!」
兩名黃衣僧人一怔回身,仍由那名胖僧,合十當胸問道:「韋小施主還有什麼指教?」
韋銅錘笑道:「能得相逢便是緣,我久仰『密宗大手印』的厲害,想要不揣鄙陋,憑惜胸中所學,討教幾招!何況,你們糟踏了我一份想吃已久的清蒸松江白魚,不設法交代交代,就這樣隨便走麼?」
胖僧聞言,皺眉說道:「拳腳無情,刀槍無眼,小施主又復身有御賜之物……」
韋銅錘不等他再往下講,便接口狂笑道:「你不必存這種顧忌,我把玉牌、折扇,一齊交給我師傅,你便可施展全力,對我下絕情毒手!」
話完,轉對孟七娘含笑道:「師傅請替我暫時保管一下,才使對方減少顧忌,讓我多領教領教藏派武學,究竟有什麼獨到之處!」
孟七娘低聲道:「正正當當的武學方面,你是名父母之子,大概不會怕他,但有些邪術,卻並非完全是障眼法兒,不宜十分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