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她。她的臉紅得好像桃花一般。衝著他一個勁兒地笑。
「慕容無風,你終於……回來了。」她打著招呼道。
他倒了一杯茶,遞給她:「荷衣,你喝多了。」
「你還有沒有酒?我還……還要喝。你的酒真……真好喝。」
「荷衣,你醉了。」他無奈地看著她。不得不承認,她醉的時候,樣子很好看。
「醉了有什麼不好。你快……快找些酒,我們……一起喝。」
他看著她,有些憂傷地道:「荷衣,我知道你難過,你……你不開心。是我對不起你。」
「我恨你。」她笑著道:「我恨死你了。」笑完了,又嗚嗚地哭了起來「你殺死了她,是你殺死了她。你是騙子……你真狠心啊。」
她不再理他,一個人扒在桌上傷心得哭著。
他推著輪椅走近她身旁,撩開她被淚水浸濕了的長髮。
「荷衣。」他輕輕抬起她的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她的淚水一會兒就打濕了他的肩膀。
「你累了。」他歎了一聲,將她抱了起來,放了自己的腿上,轉動輪椅,把她放到床上。替她拉上了被子。
這一用力,他的心臟又開始狂跳不已。卻看見她在床上已熟熟地睡了過去。
她睡著的樣子好像一個孩子,全身彎曲著,緊緊地抱著一個枕頭。
他掏出小瓶,一口吞下好幾粒藥丸。那種窒息的感覺又開始攫住他,他靠在椅背上,開始吃力地呼吸著。
這種時候他通常會用最後一點氣力拉鈴,會叫人來幫他。現在他卻只想讓自己多看看她,寧肯為此而死去。
他僵直地坐在她身旁,感到渾身逐漸冰涼。好像自己正坐在一潭深水當中,正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在最後那一瞬間,他幾乎要失知覺,卻不由得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臉。
她的臉光滑得好像緞子,睫毛裡還有一滴未干的淚水。他的手很輕很輕,好像一片羽毛拂過她的臉頰。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然後他的渾身便好像是放鬆了一樣,他笑了笑,已沒有了氣力說話,卻強自清醒著。
她居然也笑了,輕輕地道:「別動,讓我來。」她把他放在床上,舒展開他的四肢。然後按住了他的玉枕穴,一股真氣緩緩地注入他的體內。
他吃力地看著她,吃力地呼吸著。
「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她跪在床頭,用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的胸口。用一種奇特的掌法助他呼吸。然後他的上身漸漸地暖和了起來,漸漸地手指不再冰冷。
「睡吧,你累了。」那隻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直到他終於沉沉地睡了過去。
謝停雲端著藥走進竹梧院時,已過了晌午。慕容無風卻才剛剛醒來。環眼四周,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荷衣已經走了。
難以捉摸的女人。他苦笑地坐起身來。被子很暖和,他的身子也很暖和。大多數時候,他總是下身冰冷,上身卻極易發熱出汗。多年以來,這幾乎是第一次他全身上下「統一」地到達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溫度。一個人在這種溫度之下,總是比較舒適。
所以他坐起來的時候,竟也不像往常那暈眩。
看著他好像飲茶一樣地把藥慢慢地喝了下去,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種少見的紅暈和血色,謝停雲高興地道:「谷主,你今天的氣色好多了!」。
慕容無風倚在床上,淡淡地道:「是麼?」思緒不知怎麼,卻飄出了很遠。
「昨天晚上楚姑娘來過,我按照你的吩咐,沒讓她進來。」謝停雲道。
「嗯。」他開始轉移話題,「馮大夫的情況如何?」
「說是暫時脫了險。已轉到了陳大夫的屋子。蔡大夫一夜都沒有合眼。」
「他們兩個都累了。你去把病人搬到我的診室。由我看著就行了。」雖然還是很虛弱,他覺得一切都在好轉當中。每年冬季他都會病,今年最嚴重,卻似乎好得很快。他明白,這是因為他體內有荷衣的真氣。那是一種至陰至柔的真氣,可以暫時貫通了他原本氣血阻滯的上身經脈。當然,任何真氣都無法作用到他的下身。所以他的腿是他自己早已放棄了的部分。放棄了,卻還有無究無盡的麻煩。比如腿上的風痺最嚴重,而且完全不聽使喚。以至於無論什麼時候,他必須先得用手將腿「搬」到某一位置,然後才能順利地挪動身子。為此他常常要花好幾倍的時間,去做很多常人輕易就能做得到的事情。
不過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與生俱來的不方便。任何事情,只要一個人能習慣,就不會再覺得是一種痛苦,或是一種困難。一旦成了習慣,習慣就會自動著推著你往前走。
「谷主,這一個月你只能躺著休息,什麼事也不能幹。不然我們就要去請舅爺過來。」謝停雲搬出了殺手鑭。
舅爺是他外祖母的大哥,又是他外祖父的好友。一個嗓門大脾氣也大的老頭子。罵人的時候誰都想不到他居然還是個退了休的翰林。他每年只來谷裡一次,只要看見慕容無風生病,便會把谷裡所有的總管都叫過來痛罵一頓。罵完他們,他又柱著枴杖到竹梧院罵慕容無風。
「病成這個樣子你還跟我老頭子逞能!還不跟我乖乖地躺著!你那些個總管,連這點子事都勸不了你,個個都是草苞!」
然後他就住在竹梧院裡,一直等到慕容無風病好了才會走。一到這個時候,慕容無風就只想自己的病馬上好起來。他實在沒法子跟這個老頭多呆一刻。
「那就把他交給王大夫罷。」他歎了一口氣,終於讓了步。這一病折騰的人已夠多了,還是讓別人少操些心罷。
天已放睛,院子裡的雪卻還沒有化。窗子旁邊種的梅花卻早就開了。隨著冰涼的空氣點點飄浮過來的,是一股沁人的幽香。房子裡卻很溫暖。謝停雲早已離去,臨走時,終於在他的命令下,搬來了這些天因病耽擱下來的所有醫案,滿滿地放在床上。床側的矮几裡,放著沾好硃砂的筆。他開始聚精會神地閱讀起來。
看了將近一個時辰,他忽然感到有一股寒氣從書房裡傳了過來。沒有聲音,卻好像有人輕輕掀開了門簾。
他皺了皺眉。
有人進來了。卻肯定不是荷衣。自從他生病之後,荷衣走路總是故意地顯出自己腳步聲,不想驚了他。這個人卻完全沒有腳步聲。當然也不會是谷裡的任何一個人,因為他們進來的時候一定會先敲門。他暗暗了拉了拉手中的繩鈴,卻聽見一個聲音冷冷地道:
「它不會響的。因為我已經割斷了它了。」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然後臥室的門口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
陌生人披著一頭長髮,很冷,很俊,身材也很魁梧。他的衣裳是純白的,白得一塵不染,他的肌膚也很白,白得很健康。好像他是一個很會保養自己的人。他的身後,斜插著一柄形式極古的劍。
四目相視,陌生人道:「拿你的兵器。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
慕容無風懷疑他走錯了地方,在床上冷冷地道:「閣下要找的人是我?」
白衣人道:「我從不會找錯人。除非你不是慕容無風。」
「閣下是誰?」
白衣人一言不發,走上前去,揭開了他的被子。
「唐門的人怎麼會要我來抓一個殘廢?」白衣人看著他的腿,皺了皺眉,不屑地道。他的腿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殘廢的。
然後他看見了擺一旁的輪椅。這個人的腿顯然完全不能走路。他把慕容無風從床上抓起來,一隻胳膊夾住他的腰,就把他好像是拎一罐水似地拎了起來。
白衣人並沒怎麼用力,但對於慕容無風來說,動作還是太猛,他忽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白衣人又皺了皺眉,道:「你有病?」當然是病著,因為屋子的藥味實在太重。他找了一件狐襲將慕容無風一裹,便帶著他出了門,輕輕一縱,上了屋脊。
速度。
慕容無風從沒有享受過這種飄飄乎如憑虛御空般的速度。白衣人長著一雙仙鶴般的長腿,優雅地在空中跨越著,觸地時只用腳尖輕輕一點,身子便又如風中之羽,向前飄去。若不是因為正被劫持,這種感覺完全可以稱作是一種享受。
陌生人一上屋頂便向南疾掠。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另外兩個白衣人。顯然是他的同夥。其中一人的白衣不能說是白的,而是以白布為底色畫滿了某種令人費解的圖案。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無聲無息地從谷口大門的斜側悄悄縱落。那裡停著一輛馬車。實際上,谷口大門經常停滿了運送病人的馬車,今天似乎格外地擁擠。吵吵嚷嚷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其中的一輛只是在大門口略作停留便調頭離去。趕車的白衣人戴著帷帽,在大雪天氣裡也是常見。
馬車是最平凡的式樣,顯然是從車行裡租來的。裡面並不乾淨。慕容無風靠在車壁上,略略調整了一下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作出了長途旅行的準備。兩個白衣人坐在他的對面,一個臉色淡黑,留著微髯,手指上戴著一枚黃燦燦,沉澱澱的戒指。另一個人的眼睛總是瞇縫著,露出懶洋洋的目光。打量人的時候,顯出一幅與已無關的審視態度。慕容無風很快注意到他身上的圖案是手繪上去的,色彩也很紛亂,好像是一個人喝醉了酒之後的塗鴉之作。
「唐家要的人,就是他?」一上車,留著微髯的人便將慕容無風左右打量,那神態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吃虧的買賣。
「老大抓的人會有錯?」同伴冷哼了一聲,「只是實在是犯不著叫上我們。他一個人來就可以了。」
「你發覺了沒有?老三。這小子好像不會武功。」微髯人道。
「你現在才發現?」被稱作「老三」的人又哼了一聲。衝他翻了一個白眼,不再理睬他,而是陷入了某種沉思。
馬車在崎嶇的山道上飛馳。慕容無風勉強地按奈著一陣陣作嘔的衝動。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頭上開始冒冷汗。胃部開始一陣一陣地翻湧。正在他張口欲吐的一剎那,老三一把拎起他,把他的頭伸向車外,他就衝著奔馳的馬道嘔吐了起來。
吐了半晌,老三道:「你吐完了沒有?」
慕容無風點點頭。老三又把他拉回車座。他精疲力竭地靠在車廂上。
無意間,掃了一眼白衣上的手繪,慕容無風輕輕咳嗽了一聲,淡淡地道:「好名字」。
「什麼好名字?」老三一怔。
「山水。」
老三心頭一震,竟有些失色:「你看得懂我的畫?和我的字?」
他的畫實在是亂得一塌糊塗。充滿了各式各樣古怪的線條。仔細一看,線條只是線條,並沒有組成什麼有意義的圖案。倒好像是一堆被貓兒扯亂的線團。
「你畫的是一條船。下著小雨。裡面坐著一個人,打著傘。落款是山水。所以你姓山。」慕容無風瞇著眼睛道。
「你還看見了什麼?」
「打傘人的臉和他的表情。」
「什麼表情?」
「哀傷。淡淡的懷念。憶舊。惆悵。悔恨。無奈。……」慕容無風神色迷離地讀著圖案:「這個人裸著身子,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而倒影裡卻是一個穿著衣裳的他。」
山水的眼中忽然間有了一種奇異的光彩。他忽然問:「為什麼人和倒影,會不一樣?」
「因為他不認識他自己。」慕容無風道。
目中又復現迷茫,山水沉吟片刻,抬起頭,道:「貴姓?」
「慕容無風。」
「幸會。」他居然道。
馬車漸漸停了下來,車外一片嘈雜。神農鎮到了。
老二站起身來,準備下車。他將慕容無風的衣領一抓,準備把他抓到手中。山水卻在一旁冷冷地道:「你別碰他,讓我來。」
他居然小心翼翼地將慕容無風抱起來,抱著他走進客棧。放到客房裡的一張床上。
「抱歉,床單不是很乾淨。」彷彿知道他有潔癖,把人放下時,山水竟用袖子拂了拂床單。
房間很小,並沒有火盆,所以很冷。慕容無風只好把自己裹在並不怎麼乾淨的毯子裡。三個人圍在桌上商量著對策。
「他的人追過來了?」山水問道。
「暫時還沒有,不過這裡會很不安全。我們要盡快離開。」老大道。
「不用擔心。我們有人質在手中。可以走得很從容。老三,你說呢?」老二道。
山水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還沒有回過神來,客房的門突然「砰」的一聲碎了,兩個人影閃電般地衝了進來,直奔慕容無風的臥榻!
人影快白衣人更快,就在來人的手幾乎就要搭到慕容無風的手上時,白衣人的劍也搭到了慕容無風的頸上。
那手剎時間一驚,彷彿被火燙了一般地縮了回去。
白衣人冷冷地看著來人,道:「謝停雲?」
來人收回劍,點點頭,道:「白星?雲夢谷真是天大的臉面,竟引得諸位從西北連袂而來!」三個白衣人人稱「三星三煞」,是江湖上要價最高,信用最好的殺手。出道以來從未失手。但他們一向是單干,絕少連手合作。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具體的名字。
白星道:「不敢當。生意所至,不敢怠慢。」
謝停雲道:「既然是生意,一切都好說。床上這個人,別人給你什麼價,我們加倍。」
白星淡淡地道:「閣下應當明白,對做生意的人而言,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信譽。閣下如果不往後退三步,床上的人就會立時沒命。」
投鼠忌器,謝停雲不得不往後退了三步,道:「閣下想把他怎麼樣?」
「帶走。」
謝停雲道:「家主正在重病當中。各位若想把他活著帶到唐家,沿途非旦不能讓他辛苦勞累,還要保暖得當,定時服藥。不然……只要他有三長兩短,各位當然明白,雲夢谷對三星,對唐門,都不會再有顧忌!」說著,他拋過去一個玉瓶。轉身帶著隨從離去。
白星一手接住。唐門要的是活口,不是死人。
一行人又回到了馬車之上。三星三煞斷定這一帶是雲夢谷的地盤所在,不宜久留,又懷疑連長江水路上只怕也有他們的同夥,過了江之後便放棄了水路,居然冒險沿著江邊森林往西行走。
這原本是鄂西群山中最為蠻荒的一帶,傳說中野人出沒的地方。卻有一道狹窄的車道彎彎曲曲地通過全境。那還是一百年前一個大將征西時為了行軍運糧開闢出來的道路。道路的盡頭,再翻過幾座山,就是唐門。
馬車不分晝夜地走了一天,三個白衣人輪流趕著車。
出了客棧之後,山水又換了一件衣裳。依然是白為底色,上面卻只用毛刷子畫了紅、綠、藍三條硬生生的直線。換衣裳的目的,當然是想讓慕容無風看一看他的傑作。
慕容無風心中暗笑,卻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他的身旁放著一個紅泥小茶爐,是山水怕他受不得冷,不顧白星的臉色,特意添置的。美其名曰「烹茶」。「這麼冷的天氣,走這麼長的路,我們總要喝一點熱茶罷!」他振振有辭地道。藍星表示同意,因為他是愛享受的人。雖然願意為殺人或別的生意吃吃苦,如果能有不吃苦的時候,他當然更加高興。
「這一幅畫,你怎麼看?」山水坐到他面前道。
「三條線?」慕容無風挪了挪身子,扶著桌子坐了起來。「僅僅是三條直線?」
「是。」他有些得意。前一幅畫,因為線條複雜,固然難以看懂,這一幅卻是過分簡單,簡單得讓人無話可說,難度更大。
「生活。」慕容無風想了一想,道:「你說的是生活。」
「願聞其詳。」
「生活原本簡單,不必跳到三界之外去尋求意義。就好像這種三種最常見的顏色,處處都是。」
山水的臉興奮得發了紅,高聲道:「對,對,這就是我要說的意思!」
慕容無風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些虛弱。除了面對極疑難的病例,他很少有時候能夠如此興奮。他的身體,他的病,也不允許他過度地興奮。但他卻能夠理解這種興奮的感覺。
「你的腿冷麼?」山水看見他光著腳,毯子很短,只能蓋住上身,竟嘩嘩兩下,脫下了自己的一雙厚襪子,套在他的腳上。
「多謝。」他寧肯光著腳,也不要穿別人襪子。不過他的腳早已冰冷得失去了知覺。
然後山水打開了自己的包袱,掏出了另一件衣裳。
「這是我目前為止畫得最好的一幅畫,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從沒有人看得懂,連我自己也看不懂。所以你一定要看一看!」
「連你自己都看不懂,我怎麼又能看得懂?」慕容無風失笑了。
山水慎重地展開衣裳。坐在他對面的藍星爆發出一陣狂笑。
「你笑什麼?」山水回過頭,冷冷地道。
「哈哈哈,老三呀老三,你藏著掖著,不捨得給我們看的,原來就是這麼一個破玩意兒!這有何難,不用問他,我都可以告訴你。這是一隻蝸牛。左看右看都是蝸牛。這一回你可別再笑我們惡俗了。你這幾把刷子,也就到此為止罷了!明兒你要蝸牛,我老二一口氣可以畫上一百條……哈哈……」他竟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山水的臉已氣得通紅,強按住心頭的怒火,對慕容無風道:「你別理他。他狗屁不懂。」
可是衣裳上畫的,確是一條蝸牛。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你畫的是恐怖。」
「恐怖?」山水一愣。
「沒有形狀的東西藏在一個標準的形狀之內,當它走出來的時候,是如此令人恐懼。就好像蝸牛的軟件從硬殼中慢慢伸出……」
「我不明白……」山水喃喃地道。
「你明白。這三幅畫其實是同一個意思,同一個暗示。」慕容無風看著他,慢慢地道。
山水的臉通紅了。好像對自己的智力產生了懷疑。他呆呆地坐著,久久地,沉迷在思索當中。
忽然間,他抬起頭,幽幽地道:「我明白了。」
車上的人卻並沒有看他。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馬車突然好像斷了線一般地向前飛了出去!山水抓緊慕容無風,三人無路可退,竟分頭從車窗中狼狽地竄出,整個車廂「轟」地一聲撞到了前面的一棵大樹,摔得粉碎。
馬。兩匹馬倒在地上。馬碲竟然全都被某種利刃削斷了!
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茶亭。
小小的茶亭裡有一個小小的桌子,和一把小小的椅子。椅子上坐著一個小個頭的紅衣女人。
紅衣女人有一張塗著紅紅的嘴唇,十指纖纖,染著紅紅的鳳仙花汁。她的長髮用一根鮮紅的絲帶束著,卻是黑油油地。
女人一雙修長光潔的腿,便斜擱在桌上,鮮紅的長裙若有若無從腿邊滑落,露出一雙雪白的玉足,「格拉,格拉」,足指上吊著的兩個木屐悠閒地碰撞著。
履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這一雙柔嫩纖細的雙足,男人看了,未免會有些發癡。
塗著鳳仙花汁的手上,拿著的是一個紅色的陶壺,陶壺的旁邊,放著幾個紅色的小茶杯,茶煙細細,在二月的天氣中凝成一條直線。
「哪一位想要紅茶?請便。」女人懶洋洋地淺啜了一口。長長的睫毛微微一挑,眼光流轉,秋波明媚,嬌滴滴如新荷出水,俏生生如雨打梨花。
直看得老二感到身體的某一部分起了某種變化。
「馬是你殺的?」白星冷冷地道。
女人笑了笑,點了點頭。
「好快的劍。」山水喃喃地道。
「你也是為了這個人?」白星指了指山水懷裡的慕容無風。
「不是。」
「不是?」
「我只是今天想殺人而已。」女人眠起嘴來,柔媚地笑了起來。「三位是一起上呢?還是分頭來?」她一邊說著話,一邊緩緩地站了起來,突然身形一晃,劍已如亂花紛飛,風馳電掣般地刺向了白星。
「你不過是個女人而已。」白星淡淡地道。抽劍一斬,「嗆」地一聲,幾乎要把女人斬成兩斷,女人卻好像漏雨急風一般地從他的劍尖之上飄走,木屐居然還在他的手腕上輕輕地踩了一下,留下兩個小小的木齒。
他這才知道女人第一個要攻擊的人不是他,只是故意借他來分散注意力。等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她的劍已刺穿了「老二」的咽喉。正向山水攻去。
她居然只用一劍,就殺了一個人!
聰明的女人當然知道先攻擊最弱的敵手。
山水用的是單刀。但他的手上有慕容無風,所以被女人閃電般攻來的快劍逼得不停地閃身跳躍。
女人顯然和慕容無風不是一路的。她的劍幾乎招招都直奔慕容無風的咽喉!
蒼皇之中,他只好把慕容無風往灌木叢中一拋,以便全力以赴地回擋女人的凌厲攻勢。
「謝了!」女人衝他一笑,左袖揮出一條白綾,在空中一卷,捲住慕容無風的身子,疾掠十丈,眨眼間已把他帶到了一棵大樹之上,將他放到樹枝中間,道:「坐好,這是你的藥,我可下去了。」
白綾一閃,人已借力彈了回來。
紅衣白綾,長袖在空中微卷,宛如花朵般的顏色,好快,好美的身手!
山水並沒出手,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飄落,道:「你和慕容無風,認得?」
女人的臉微微一紅,道:「你說呢?」
「我要走了。麻煩你告訴他,就說我明白了,謝謝他。」他收起了刀,慎重地道。
女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要走了?你是說,你不打了?」
「不打了。我厭了。」他冷冷地道。突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抬起頭,看了看坐在樹上的白影。然後回過頭來,對著白星道:「你呢?你還打不打?」
他一言不發,只是舉起了劍。
他的劍比女人的劍長出三寸,攻勢沉穩卻暗含機變,迅疾處如狂龍出海,優美時如月照秋波。他的白衣在靜悄悄的林中,無風而激盪,劍花穿梭如行雲流水般寫意。
而女人用的全都是平庸的招式,速度卻要快出三倍,只在每一招的最後一刻才突然變招。令人完全無法猜測。
三十招後,「錚」地一聲,雙劍相交,她的虎口被震得一麻,長劍幾乎要脫手而出。左胸卻露出了破綻。
她需要時間換招,只好硬生生地接了他拍過來的一掌。「撲」,那一掌沉沉地擊在她的左胸之上,頓時胸中一陣巨痛,一股血腥之氣翻湧而來,她的嘴角開始有血。
而白星的劍卻並不沒有回頭,而是趁機向她的心臟刺去。等她見勢回救之時,已經慢了一步。
劍光如水,所到之處,霧氣似乎也跟著跳動。她已然嗅到了劍尖上傳來的死亡之氣。
她明白,這時候唯一的辦法就回劍也刺向他的心臟,也就是圍魏救趙之策。但是她的劍短了三寸。
這意味著當白星的劍刺進她的心臟時,她的劍離白星的心臟還有三寸。
三寸對於任何一個高手而言都已經足夠逃生。
七八種計算只在瞬間完成。女人的身子沿著劍勢突然向後,向一個意想不到,常人絕不可能彎下去的方向,彎了下去!劍卻從右腰之下斜刺了出來。她感覺到自己的劍已經完全刺入了白星的胸口。而白星的劍同時也已趕到她的腹部,已將她刺了一個對穿。
四目相視,均有些慘然。他沒有料到她居然會從這麼一個角度,補回一劍。她卻料到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過他這一擊。
兩個人計算出來的結果,幾乎是同樣準確。
女人咬咬牙,將手中的劍往前一送!男人心跳的那種極輕微的悸動和掙扎,便通過劍身傳到了她的手心。她抽出劍,以劍支地,勉強地站了起來,看見白星面色恍惚地倒了下去。
白星的劍卻還插在她的腹中。她捂著傷口,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刺痛和痙攣,卻踉蹌著,掙扎地走到那棵大樹之下,仰起頭,顫聲道:「無風……你只怕……只怕得靠你自己爬……爬下來了……」說罷,便倒在了大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