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一行人來到第三輛馬車前。
卻見一青年將第四輛馬車的門打開,拿出一卷猩紅的地毯。
接著另外兩個青年從裡面抬下來一輛空空的輪椅。
荷衣的臉頓時蒼白,心臟開始「砰砰」亂跳。
那第三輛馬車離酒樓的大門不過數丈之遙。中間卻是一塊滿是泥土的青石板地面。青年將地毯毫不遲疑地鋪在泥土之上。
抬輪椅的人將輪椅在車門之下放定,其中的一個便輕輕打開車門,竄入車內,抱出一個白衣人,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入輪椅之上。並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白衣人的雙腿枯瘦如柴,毫不著力,竟似已完全癱瘓。
而他看上去卻只有二十來歲,面容清俊,雙眸炯如寒星,一身素白長袍看上去式樣樸素,卻顯然是名手裁就,不但質料珍貴,每一個細節都做得極為考究。只是他的皮膚好像從沒有被太陽曬過一般地蒼白,配著那一襲白衣,整個人顯得白得有些晃眼。
扶在輪椅上的一雙手,修長纖細,優美而消瘦。
雖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抱將下來,他的神色卻有一種罕見的沉著和尊嚴。
他的氣色看上去明明很虛弱,偏偏把腰挺得如劍一般筆直。儼然自有一種既剛毅又優雅的氣質。
只把秦氏一家人看得有些發呆。
秦雨梅在荷衣身後,咬著她的耳朵,悄悄地道:「還是南方的男人長得有味道。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
荷衣的心裡卻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鐵亦桓哈哈一笑,道:「我來介紹,這一位是雲夢谷的谷主慕容先生,一說名字大家想必是耳聞已久。」
秦展鵬忙一揖到地,道:「昨夜我家的燈花連爆了好幾次,我道有什麼喜兆,果然今天得見神醫慕容先生,久仰久仰!」
慕容無風淡淡回了一揖,道:「我與鐵老先生偶然相會,實屬倉促而至,多有叨擾。」
「這兩位是犬子和小女。」
慕容無風點點頭,算是打招呼。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聞很多,都道他平日惜言如金。他不懇多寒暄,秦氏兄妹也不以為忤。
「這一位是楚鏢頭。」
秦展鵬抬頭一看,發現荷衣神色恍惚臉色蒼白地立在道上,看著慕容無風一言不發。
這顯然有些失態。
慕容無風不動聲色地道:「楚鏢頭,你好。」
荷衣卻並不答話,只是漠然地低身施了一禮。
秦展鵬只好替她解釋道:「楚鏢頭今天剛從遠道押鏢回來。連水都沒來得極喝上一口便趕過來了,想是疲憊已極。」說罷,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幾位遠途勞頓,在下已在樓上的靜雪軒略備小酌為諸位接風,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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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由秦展鵬引路,眾人魚貫而入。兩位青年將慕容無風連人帶椅抬上二樓,將他送到桌旁。將他面前的桌筷收拾到一邊,獨為他擺上了一碟,一碗,一勺,一對像箸。
這幾樣碗碟雖也講究,卻是半新不舊。遠遠不如新款官窯裡出來的細瓷光鮮。
眾人早已耳聞慕容無風有極端古怪的潔癖,這不用外人的餐具也是其一,倒也不以為怪。
人已坐定,秦展鵬剛要致酒辭,卻發現楚荷衣並不在場,不禁微微一愣,問道:「楚鏢頭呢?」
秦雨梅小聲道:「她說她有些不大舒服……」
秦展鵬道:「她剛回來,想必是累了。只是也得吃飯不是?你去把她叫回來,說我說的,也不用陪客說話,只管吃了飯,嘗了薛大師的手藝再回去。」
秦雨梅應聲下樓,不一會帶著荷衣走上來。
座位早已坐滿。突然插進了慕容無風,加之為了他的輪椅進退方便,便在他的旁邊留了一個空位。
是以荷衣一進來就發現自己毫無選擇,只能是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
不願意拂了秦展鵬的好意,加之她也明白這一次會面對秦家十分重要。她便從容不迫地坐了下來。隨手將碗筷移到自己面前。
此時秦展鵬的致酒辭已說完,菜也上了滿滿一桌。正中間卻放著一個大大的空碟。
秋隆飛指著那個空碟道:「恕老秋孤陋寡聞,秦先生,這一道菜是個什麼講究?」
秦展鵬摸了摸腦袋道:「想必是送菜的人拿錯了盤子。」過一會兒,他又道:「不會啊!」
荷衣淡淡一笑,道:「這一道菜名叫『混元一氣』,正是道家所謂以有為無,以無為有之意。據說是書香世家傳下來的名菜。」
鐵亦桓喜道:「楚鏢頭果然是有見識的人,這道菜明明什麼也沒有,偏偏弄出一個高明講究來,還賣得出銀子,這正是有學問人的本事。我兒子幹的就是這一行,整天空手套白狼。真他媽的有趣。」
這一番道理給他講出來,全變了樣,卻也在點子上。武林中人講究靠真本事吃飯,刀劍前頭撒不得謊。自然見不慣讀書人整天吟風弄月,無事生非。
荷衣面前擺著一碗甜羹,也叫不出名字,只見碧色的湯碗之內懸浮著一顆顆透明的,珍珠般大小的珠狀物。樣子玲瓏可愛,食之更覺味道奇妙。荷衣一路回來正口渴如焚,不由得用勺子盛了一碗,一飲而盡。仍覺不夠,又盛了半碗。一抬頭,看見秦雨梅拚命地朝她使眼色。
她以為是自己不該喝太多。見湯碗裡明明還剩著一大碗,便衝著雨梅搖了搖頭。
雨梅又將嘴朝她的右邊努了努。
荷衣的右邊坐著慕容無風。她一坐上來,頭就始終要麼朝左,要麼朝下,根本不敢往慕容無風的方向看。
無奈,她只好把頭偏了偏。
原來自己方才隨手一拿,拿的是竟是慕容無風面前的碗,勺和筷子。只給他剩下一張碟子。沒有勺和筷,他無法吃東西,只好干坐在那兒。
慕容無風身後的兩個青年早已退了出去。大家都看在了眼裡,卻不好說什麼。一來,慕容無風絕不碰外面的餐具。二來,他的餐具已被荷衣用過,他自然也不會再碰。
倘若說破,荷衣會很尷尬。大家都知道秦展鵬很器重荷衣。是以鐵亦桓雖然圓通,一時間也都沒有想出解決的法子。
荷衣看了看慕容無風,將手上的半碗湯悄悄地推到他的面前,道:「這是你碗和勺。」說罷,又將他的筷子也還過去,道:「這是你的筷子。」
她的聲音很低,一般人原本是聽不出來的。
但在場的卻偏偏全是內功高手。
那筷子她明明已用過,上面還沾了幾粒芝麻。
六雙眼齊齊地看著荷衣,面面相覷。
大家實在不知道慕容無風該把這個馬大哈一樣的女鏢頭怎麼辦。
慕容無風卻用那勺子喝了一口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道:「這湯味道很好。多謝。」說罷便用那沾著芝麻的筷子為自己夾了兩片冬筍。
秦展鵬終於吐出了一口氣。心中不禁對慕容無風的氣度大為佩服。
「說到這湯,我卻有個典故。」秦展鵬笑著道:「我若說出這一顆顆珍珠一樣的東西是什麼,保證諸位再喝的時候一定要想一想。話說天山之上有一種巨蛙,人稱雪蛙。入藥極佳,卻極難捕捉。一隻便在市場上昴至百金。這一顆顆圓溜溜的東西,便是這雪蛙身上的卵。兩隻雪蛙才能做出這樣的一碗湯來。」
他的話一說完,慕容無風的眉頭便皺了皺,覺得有些作嘔。荷衣偏偏又扭過頭來,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我叫他們拿痰盂來。你是不是想吐?」她忍不住道。
慕容無風淡淡地道:「喝了一大碗的人都不想吐,我只不過是喝了一勺而已。」
他看了她一眼,又加了一句:「我只希望他們把這些東西已全煮熟了。書上說那是一種很能繁殖的蛙類。」
這一回輪到荷衣的肚子開始不舒服起來。
酒宴上的氣氛非但十分融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其樂融融。
秦氏兄妹尚未成年就已開始替父親打理鏢局生意,見的世面多,且酒量俱佳,在酒桌上觥籌交錯,應對自如。
三在總鏢頭談笑間已達成了協議,由鐵亦桓出面招集各大鏢局的老闆,面議長青鏢局正式進入五局聯盟之事。由於鐵亦桓和秋隆飛本人都贊成,加之這兩人在聯盟中的影響,這件事已可以說是十拿九穩。開會面議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慕容無風也表示會將雲夢谷藥材押運交給五局聯盟,但具體事宜則由他的總管郭漆園另行商討。
鐵亦桓一聽,連忙道:「慕容谷主,能不能今天就將兩家的合同簽定?」
他知道郭漆園是邵興人,在生意場上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和他商量,算來算去,好像是佔了便宜,回到家再仔細一打算盤,卻又總是發現雲夢谷這邊連半點虧都沒有吃。慕容無風畢竟年輕,只怕要好對付得多。
秋隆飛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嘿一笑,道:「老鐵,你這就不明白了。咱們和郭總管談,還有點掙錢的希望。如若和慕容谷主談,只怕我們兩個再加上郭總管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你難道忘了,以前老慕容谷主在的時候,我們幾個鏢局就沒佔過什麼便宜。」
慕容無風緩緩道:「兩位請儘管放心。現在我醫務太忙,於財務方面管得很少。郭總管一向口緊,諸位想必也能諒解,雲夢谷裡畢竟有兩百來口人,天天都要吃飯。」
一旁人聽了這話,都不免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看上去斯文得連一隻蒼蠅都打不死的年輕人,身上的擔子居然有這麼重。心中都不禁由衷地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
這些生意場上男人之間的談話荷衣通通不感興趣。她什麼也沒有聽進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埋頭吃飯。
雖然就坐在慕容無風的身旁,她感到自己的感覺簡直就和與賀回比劍的時候一樣靈敏。
每一次他的袖子拂過自己右臂時,她的肌膚便如風乍起,吹皺一池湖水般地戰慄起來。
在飯菜和酒的濃香之中,她卻準確無誤地嗅出了慕容無風身上的那股淡之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薰衣草的味道。
然後那香味便將她的魂魄帶入了鄂西的山村,神女峰上的巨石,竹梧院內的庭廊,臥帳上的流蘇……每一處她曾和慕容無風在一起的地方。
整個宴會她都心襟搖蕩,思緒狂亂,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她即不知道桌上的人都在談些什麼,也沒有注意任何人的表情,更不敢看慕容無風。
她知道自己只要再看他兩眼就會像著了魔似地跟著他走。
所以她只好把自己的肚子塞滿了食物。
大家也並沒有留荷衣的這些舉動,都以為她一路押鏢辛苦,多吃一點也屬正常。
宴會散時,鐵亦桓和秋隆飛都表示承秦老闆的盛情,他們會在太原多呆兩日,看看風物,嘗嘗名釀。慕容無風的到來原本不在計劃之中,自然不便久留。雖然秦老闆多方挽留,他還辭以醫務繁忙,決定立即回雲夢谷。
是以一行人分成兩道,互相道別,荷衣眼睜睜地看著慕容無風的馬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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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房內,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被掏空了一般地虛弱,便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多時辰。秦雨梅敲門進來時,她剛剛精疲力竭地從一個惡夢中醒來。
「你沒事罷?」雨梅將手中的一碗蓮子羹放到床邊的矮几上,摸了摸她的額頭,關心地道。
「沒事,只是有些累而已。」荷衣連忙坐了起來。
「這羹是我娘專門熬給你的。她總說你一個人走南闖北的,也沒個家,孤零零地沒有人疼。」
荷衣眼中一紅,道:「你娘待我,便像親娘一樣。趕明兒我認她做乾娘好了。」
說罷,自傷身世,眼淚便在眼中打轉。
雨梅道:「今天坐在你身邊的那個慕容無風,可是夠有趣的。」
荷衣道:「怎麼有趣?」
雨梅道:「你從來不去看他,他卻老是盯著你。要是我是你,我就和他搭話。你看人家那舉止氣度,比賀回可強多了。」
荷衣忍不笑道:「你又看上他了?」
雨梅道:「那倒沒有。這人的兩腿雖是廢的,其實性子高傲得要命。你覺得今天為我們做菜的薛大師如何?」
荷衣一愣,道:「誰是薛大師?」
雨梅跺跺腳,急道:「人家在桌上給你使了好幾個眼色你都像呆子一樣的。那中途進來問菜的味道如何的那個瘦高個子。」
荷衣根本沒有注意,也完全沒有印象。「沒有啊?我們吃飯的時候,幾時進來了一個瘦高個子?」
雨梅歎了一口氣,道:「算了,不和你說了。總之,我瞧上他了。你想,倘若我嫁給他,豈不是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去福喜樓啦?」
荷衣笑了,道:「喂,倒底是你要嫁人,還是你的胃要嫁人呢?」
雨梅道:「前幾天他還送了我一根簪子呢?瞧,就是這一隻,好不好看?」她把一隻鮮紅的簪子從頭上拔下來,在手中反覆撫摸著。
荷衣道:「你爹爹會答應麼?」
雨梅道:「我爹爹老想我嫁給武林世家什麼的。現在鏢局越來越大,萬一出了什麼事,好個有親家當然可以照應。不過,薛公子可是一點武功也不會。我不管,……不答應我們就私奔。」
荷衣笑道:「你的膽子倒是挺大的。不怕你哥哥拿著龍門大槍追過來呀。」
雨梅道:「我正要問你呢。你有沒有認識的人,以後我真的要私奔了可以暫時去投靠投靠?」
荷衣點點頭,道:「有一個人雖然我總是和他吵架,萬一我求他幫忙,他一定會幫的。」
雨梅嘻嘻一笑,道:「那我可就全指望你啦。」正說著,門突然一陣砰砰亂響,荷衣跳起來,打開門,卻見秦府的一個老家人惶急地道:「楚鏢頭,小姐可在這裡?」
雨梅連忙走過去道:「我在這兒,出了什麼事?」
「出大事兒啦!少爺的身上被人射在三支毒箭,現在性命垂危,夫人她……她急得昏了過去!」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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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飛快地趕到大門口,才知秦雨桑因有結帳等事宜,獨自從福喜樓回來,正遇上三騎黑衣客,太約是來鏢局偷襲報復的太行山匪。一陣暗箭突然射過去,蒼促之中秦雨桑擋掉了大半,卻仍有三隻穿身而過。
等送到鏢局秦展鵬的臥室時,血已流了一地,人也奄奄一息。
從太原府用快轎請過來的大夫一看就搖頭。說箭已傷了內臟,還是趕緊準備後事。秦展鵬在一旁急得心亂如焚。
荷衣想了想,道:「先點住他全身的止血穴道。我去把慕容無風找回來。」
秦展鵬抬眼看著她,絕望地搖了搖頭:「他已去了一個多時辰,哪裡還追得上?」
荷衣道:「他不應當走得很遠。他的身子弱,馬車會行得很慢。」
*******
馬是長青鏢局裡最快的馬。可是荷衣還是嫌它不夠快。
她在官道上狂騎了半個多時辰,果然看見慕容無風的兩輛馬車和一大群隨從不徐不慢地走在前面。
她打著馬趕了上去,正好遇見騎在最後的謝停雲和郭漆園。
「楚姑娘!」謝停雲驚喜地叫了一聲。
「我有一個朋友受了重傷……」荷衣滿頭大汗地道:「能不能……」
謝停雲道:「在哪裡?」
「長青鏢局。」
謝停雲將馬一拉,道:「你去和谷主說。我去叫前面的人調轉馬頭。」
荷衣道:「你能不能叫馬車走得快一些?我的朋友已經命在旦昔。」
郭漆園歎了一口氣,道:「楚姑娘,谷主的身子原本就受不得顛簸。這一趟出門,一路上都在生病。」
荷衣黯然道:「他的身子既不好,為什麼又要出這麼一大趟遠門?從雲夢到太原,少說來回也要二十幾天。」
謝停雲苦笑:「姑娘當真不明白谷主的心意?」
荷衣呆呆地看著他。難道……慕容無風這次來,只為專程來看她一眼?
她咬了咬嘴唇,頭一低,打馬到慕容無風的車前。
馬車已緩緩地停了下來,開始調頭。
她敲了敲車門。
「請進。」裡面一個聲音淡淡地道。
她推開門,慕容無風正斜倚在一張長榻上。身上搭了一條雪白的毛毯。
他微微地有些吃驚地看著荷衣。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已要他們調轉了馬頭……因為……因為我想求你替我救一個人。」
他點點頭,道:「那你為什麼不要他們把馬車趕得快一些?」
「你的身子要不要緊?」不知怎麼,荷衣覺得自己的嗓音發顫。他竟連要救的是什麼人都沒有問。
「不礙事。」他淡淡地道。
荷衣出去吩咐了一聲,馬車便如離弦的箭一般地急馳了起來。
「坐。」慕容無風指著自己身旁的一個淡綠色的軟墊。
他的馬車裡錦裀繡褥比目皆是。而他自己卻像是馬車裡最暗淡的一團顏色,疲憊地靠車壁上。
「茶几上有茶。」見荷衣盤腿安靜地坐在軟墊上,他只好又招呼了一句。
她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漫長地沉默。誰也不說話。
飛速奔馳的馬車顛簸得很厲害。他的臉正一點一點地發青。
終於,他俯下身去,四下張望。
荷衣眼疾手快地將痰盂移到他面前,一揭開蓋子,他便狂吐了起來。
這一吐,便止不住,一直吐到胃汁似已倒空,已無物可吐,他還在作嘔。
她只好扶著他的肩,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漱漱口。
他的臉蒼白得發青。
「你覺得好些了麼?」她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要不要吃藥?要不要喝一點水?」
他搖了搖頭。她的心裡卻已大痛了起來。不禁握住他的手,將真氣源源輸入。
他漠然地看著她,道:「多謝,你其實不必這麼費心照顧我。我很快就會沒事的。」
她呆呆地望著他,心中彷彿插進了一根針。
「不用客氣,我們原本也算是朋友。」不知怎麼,她的口中竟蹦出了這樣一句話。
說完這句話,她將他扶回榻上,在他的腰後墊了幾個枕頭,讓他盡量舒服地半躺著。
「手指甲又長了。」她看著他的手,輕輕地道。
說罷不由分說地捉過他的手,從腰裡掏出一柄柳葉飛刀,輕輕地,替他修理著手指。
沉默中傳來的只有燈燭嗶剝之聲和滾滾的車輪聲。
很快地,兩隻手的指甲都已修完。她笑了笑,道:「我修的好不好?」
「好。」他看著她,目光漸漸地柔和起來。
「手指頭幹完了,該輪到腳指頭了。」她開始替他脫襪子。
他開始恨自己的腿為什麼會連一點感覺也沒有。
她忽然皺起了眉頭,忽然盯著他問道:「你的腳踝上為什麼會有一大塊疤?」
那是那天被纜繩勒出的傷痕。他情緒極度低落,竟懶得敷藥,只是聽之任之地讓它癒合。其結果就是兩塊凸凹不平的大疤。
「不小心給茶水燙的。」他胡亂地撒了個謊。
她輕輕地撫摸著那塊疤痕,輕輕地道:「還痛麼?」
「不痛。」他道。
她幽怨地盯了他一眼,道:「你身上其它的東西都是別人的,唯有這雙腿是我的。下次不許你再把它弄傷了。」說罷她低下頭來,開始認真地修起指甲。
他苦笑。正想說兩句輕鬆的話。卻發現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
「怎麼啦?」他連忙坐起來,問道:「又有誰斯侮了你?」
「你,你,就是你!好好兒的,為什麼又要在自己身上弄出了這麼大一塊疤讓人看著難受?為什麼你從來就不肯關心一下自己?」她突然大叫了起來。
「荷衣,過來。」他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邊。
她的嘴唇微微噘起,雙目中淚光閃閃。
他深深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道:「你需要一點營養。」
她笑道:「什麼營養?」話音剛落,嘴已被堵住。
兩個人如癡如醉地吻了起來。
「你改變主意了?」她忽然推開他,問道。
「沒有。你呢?」
「我也沒有。讓我們先完了這個再說。」她不顧一切地吻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又道:「荷衣,跟我回去。」
「好啊。你一改變主意我就跟你回去。」
「不。」
「我也不。」
「荷衣,沒得商量麼?」
「沒有。」
「我的女人為什麼會這麼固執!」
「你也差不多呀!」
他忽然發現面前的女人已像一團水似地融化開來,兩個人忽然已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無風,打住!我的朋友生命垂危,而我卻正在和你做這件事……!」荷衣的頭腦開始模糊起來。
「難道你不喜歡?」那個聲音道。
「管他娘的呢。」她終於道。
這一句話剛一說完,馬車就突然變緩。
「到了!」兩個人面面相覷,狼狽地爬起來收拾凌亂的衣裳。
總算從變緩到完全停下來還有一小段時間。足以讓手腳麻利的荷衣替慕容無風整理好了袍子,她竟還有時間給他梳了梳頭,替他挽了一個髻。
門外一片漆黑。早有人將慕容無風的輪椅放在了車子的門口。
荷衣跳下馬車,將慕容無風輕輕地抱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的身子對荷衣而言一點也不算重,下車的時候,還是伸出右手,用力地扶了扶輪椅的椅背,以減輕荷衣的負擔。
但荷衣似早已習以為常。她將他緩緩地放在椅上,隨手替他整理了一衣衫。又將一塊方毯搭在他的腿上。她做這些動作又快又連慣。幾乎眨眼之間便已完成。以至於在遠處的謝停雲和郭漆園看來,慕容無風好像是有了輕功似地,白影一閃,便已坐在了椅上。
做完這一切,兩個人的手還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保證,谷主今天晚上一定高興得睡不著覺。」看著這兩個人重新合好,謝停雲忍不住向郭漆園感歎道。
「差點忘了,我老婆要我給她帶五斤山西的老陳醋。我這就買去。」郭漆園突然道。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
荷衣和慕容無風抬起頭來,才發現秦展鵬和秦雨梅一直都站在秦府的大門口等著他們的到來。
兩個人連忙撂開手。
「謝天謝地,兩位終於趕回來了。只是,他……他好像已經不……不行了。」秦展鵬的臉在燈光下好像已老了十年。而雨梅的眼睛也腫得好像兩個桃子。
「人在哪裡?」慕容無風問道。
「請跟我來。」秦展鵬引路,慕容無風的輪椅由兩個青年一左一右地抬著,施展輕功,直入臥室。
秦雨桑側身躺在床上。身上的三支箭一支在腹中,一支在右肋,一支從左胸穿過。
慕容無風按了按他的脈。低頭沉思。早已有人送來他的醫包。裡面裝著的全是他常用的行醫工具。
秦展鵬顫聲問道:「他……我兒子還有沒有救?」
慕容無風淡淡道:「還有希望。我需要三盆熱水。其它的人都退下,楚姑娘留在這裡做我的助手。」
說罷,他寫了一張藥單遞給他,道:「這兩付藥麻煩你盡快交到藥房熬好送來。」然後他又寫了兩張藥方,道:「這兩張方子,從明天開始,一日三劑,連續二十天。然後一日一劑,連續三個月。」
一聽說還有連續服用三個月的藥方,秦家人心裡都大感安慰。
熱水很快送了過來。不一會兒,熬好的藥膏也送了過來。荷衣輕輕掩上門。
室內頓時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藥氣。
兩個人洗了手。荷衣已按照慕容無風的吩咐,剪掉了秦雨桑上身的衣裳,接著又剪斷了三隻箭的箭簇。
「先拔哪一根?」荷衣站在他身旁問道。
「你怕看見流血麼?」他突然問道。
「會流很多血麼?」
「血會像箭一樣地標出來,射到帳子上。」他道。
荷衣覺得雙腿開始發抖。
慕容無風又道:「不過,如果我們用手及時地堵住出血的部位,再灑上金創藥,縫合傷口,血就不會流失很多。」
荷衣馬上道:「慕容無風,這是你的活兒!」
「嗯!」他道:「謝謝你提醒我。」他頓了頓,又道:「你要是害怕,就在外面呆著。現在我一個人干就夠了。」
荷衣咬了咬嘴唇,道:「我才不走呢。我可以躲在你的背後。」她真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慕容無風的椅後。隔著椅背和他說話。
「幸虧你不是我徒弟。」他歎了一口氣,道:「你盡在一旁搗蛋。」一邊說著,一邊「哧」地一聲拔出了一隻箭。然後熟練地塗上金創藥,開始縫合傷口。
「你現在幹什麼?」
「干你最怕看的部分,縫針。」
「縫針,這個,和大閨女繡花有區別麼?」
「沒什麼區別,人的皮膚也就是一塊布而已。」
「我怎麼聽了渾身上下直起雞皮疙瘩呀?」
「我現在開始拔第二根箭了。」說罷,他拔出箭,眼疾手快地按住出血之處,如法炮製,很快就料理好了第二個傷口。
拔第三根箭的時候,終於有一串血標到了帳子上,把荷衣嚇了一大跳。
慕容無風在水盆中淨了手,轉動輪椅,將秦雨桑的上身抬起,開始用三丈白綾替他包紮傷口。
荷衣則在一旁用水清洗他身上的血污。
秦雨桑畢竟是個大塊頭的漢子,等慕容無風給他包紮完畢時已累得滿頭大汗。
「你累壞了罷?」荷衣將毛巾在熱水中浸了浸,替他拭去額上的汗水。
慕容無風按了按秦雨桑的脈,道:「他的血已經止住。雖然可能要三個月時間休養,總的來說,已無大礙。」
荷衣喜道:「真的麼?可是他……他為什麼還不醒過來?」
慕容無風道:「要他醒過來不難。」說罷,點開了他的兩個穴道。
秦雨桑的身子一抖,口中喃喃地呼喚起來。
「荷衣……荷衣……荷衣……」
慕容無風的臉微微一變,道:「他是在叫你?」
荷衣有些尷尬地看著他,遲疑了半晌,才道:「嗯。」
「他也叫你荷衣?」慕容無風板起了臉。他突然將輪椅往後一轉,身子一退,淡淡地道:「既然他叫你,你們倆個談罷。」
荷衣跺跺腳,道:「他們一家人都待我很好。好得……好得就像一家人一樣。」
這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
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一家人?」
荷衣正要爭辯,秦雨桑忽然睜開了眼,一看見荷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荷衣,你……你在這裡。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荷衣本想掙開他的手,見他臉色慘白,大傷未癒,不敢造次。便微微一笑,道:「你別擔心,你已沒事了。只要好生地休養幾個月,就會……就會好得和平日完全一樣。」
秦雨桑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有氣無力地道:「你別……別去押鏢了,就在……就在家裡陪著我,好麼?」
荷衣見他一雙眼睛殷切地注視著自己,想著往日他對自己處處照顧,心中一軟,只想先哄著他,便道:「嗯。」
秦雨桑大喜,雙手在腰中亂摸,摸出一隻寶石戒指。
戒指上還沾著他自己的鮮血。
荷衣看著血,心中一慌,連忙閉上眼。再睜開眼時,那戒指已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荷衣……嫁……嫁給我吧?」秦雨桑握著她的手,熱切地道。
「糟了!」荷衣心中暗暗地道。
慕容無風已經怒不可遏地衝了過來,對著秦雨桑大聲吼道:「你給我聽著!這個女人,她不可能嫁給你!」說罷,抓著荷衣的手,一把將那枚戒指從她指上拽出來,往地上一扔,猶不解氣,咬牙切齒地用輪椅輾了過去。
那寶石雖硬,指環卻是純金做的,給木輪一輾,頓時輾成了奇形怪狀。
秦雨桑兩眼一翻,頓時昏了過去。
荷衣氣得渾身發抖,道:「慕容無風,你……你瘋啦!」
「別跟我來這一套,方纔你甜言蜜語地哄著我,難道就是為讓我給你的情人治傷!」
「你……你胡說!他昏過去了!是你把他弄得昏過去的!」
「他死了才好!」他大吼道。
「慕容無風,你是神醫,你的醫德呢!」
「去他娘的神醫!」慕容無風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這小子有什麼好?你就算是要找,也要找個比我強的。你這沒腦子的女人!」
荷衣冷冷地道:「他怎麼不比你強啦?至少人家比你多兩條腿!」
話一說出口,她立即後悔了起來。自已一定是氣糊塗了!慕容無風平日素來對自己的殘疾裝作滿不在乎,其實內心裡一直耿耿於懷。
他整個人突然一震,雙手青筋暴露,好像被擊倒了一般,看了看自己的腿,抬起頭,冷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字地道:「荷衣,這不是你的標準。大街上賣燒餅的人都比我多兩條腿!」
「他至少肯給我一個孩子。」荷衣又道。
「別把你自己當黃花魚了!」
「你把戒指撿起來,還給我!」荷衣惡狠狠地道。
兩個人凶狠地對視著。
過了一會兒,慕容無風臉色蒼白將輪椅一移,拾起戒指,扔給荷衣,淡淡道:「你嫁給他好了。他的傷已無大礙,這裡已不需要我了。」
說罷,他轉身出了門。不一會兒,她聽見一陣馬蹄亂響,慕容無風的馬車疾馳而去。
她淚流滿面地坐在地板上,傷心地大哭了起來。